鎮長出嫁

尹振亮

春日，山風貼面?？蝶惛辨傞L又來到狗婆洞村跛子叔家，跛子叔坐在門前，擺著一條老祖宗留存的四方木凳，架著一張圓簸箕，正剝著用來趕春播的花生種。“康閨女，來了，自己進屋倒茶喝，我把這些花生籽剝完，下午要去種了，不然就會誤陽春?！薄拔以鐜滋觳皇歉阒v了，今年要改種紅皮多籽的花生嗎？怎么又種這么厚皮的老花生呢？”跛子叔抿著嘴，沒回答。

康麗站在跛子叔跟前，連問了幾句，跛子叔仍然沒回答。少頃，她轉身把擺在窗戶邊的一條竹椅子牽過來，與跛子叔面對面地坐著。康麗坐穩身子瞬間，一條大黃狗從跛子叔隔壁的人家，搖著尾巴，徑直來到康麗身邊坐下，抬起頭，眼睛盯著跛子叔和簸箕上的花生?？蝶惙畔率种械幕ㄉN，伸手從大黃狗的后頸往脊背上反復捋了幾個回合。大黃狗靜靜地享受著。身后，一條小黑狗也悄悄蹲坐在大黃狗的身邊。

康麗是位九〇后大學選調生，父親是湘南小鎮的農技站干部，母親是村小老師，從小到大，父母忙碌的身影和儉樸的生活態度就似本厚厚的教科書，讓她讀進了心。

從跛子叔家趕往村支書羅江家的路上，康麗環視著街巷兩邊整潔的房屋，腦海里又閃現起三年前自己進駐狗婆洞村時“垃圾在風中起舞，臭水在腳下漫步”的場景。

狗婆洞村是個省級貧困村，倚掛在騎田嶺山麓下的倒天山腳，村里的房屋有些老舊，房屋墻體一丈以下多半是灰磚，許多的墻壁上還能依稀看到“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之類的毛主席語錄。一半木窗，全被山風熏成黑色，窗框間雕刻著諸如八仙過海、龍騰虎躍、金玉滿堂、花開富貴之類的圖案，活靈活現。房頂上蓋著青瓦，瓦片間，淤塞著枯枝落葉，許多還披上了微綠的青苔。

康麗剛駐村時，村中一條被踩踏得光亮亮的青石板路，石塊有的歪著“身子”，高低不一，成為村民出行“絆腳石”，有的溜到路邊的水溪，伏在路坡，成了水溪的“攔路虎”。青石塊的泥縫間，長著雜草。許多殘垣斷壁的老屋，似村里的老人在向她傾訴著。

記得第一天她到村里報到，村支部辦公室“鐵將軍”守門。打電話給羅江書記，羅江回話說:我在鎮上辦事，一下回不來。打村主任電話，主任告訴她:我在隔壁村幫人家做泥水工。話畢，還陰陽怪氣地甩給她一句刺耳話:你們是飽人不知餓漢饑，我們不做事，就連西北風都沒得喝……一連找了幾個，康麗都是“碰撞南墻”。

康麗心里郁悶。明明鎮里都提前一天打電話通知村里了，怎么會見不到人？是不是因為自己新來乍到，官職太小？是不是瞧不起自己是小女孩……一連串的問號就像燒沸的滾水，在心底翻騰著。

那天上午，她在村里轉悠來轉悠去，直到太陽掛到西窗。跛子叔見她一位小閨女在村里頭不停地來回走，于是，把她叫進房屋，問清緣由，隨后，還麻利地做了餐令她一輩子都清肝潤肺的油茶水午餐。

油茶水，不是純粹的茶水，而是一道工藝繁冗的食物，主料有用糯米煮熟，掰成小塊，曬干，再用油炸成爆米花狀的；有紅薯片、糍粑仔片；有玉米、花生米等，少的三四種，多的七八種，所有的食物都呈金黃色，吃在嘴里，脆、香、酥俱全。或許是在村里轉悠了半天，肚子有點饑餓，跛子叔把一大碗的油茶和濃茶水端到她跟前時，康麗二話不說，端起大碗，勾頭就把茶水往嘴巴里吸，可茶水還沒吞進喉嚨，康麗瞬間跳起來，把剛吸進嘴里的油茶水“不顧一切”地噴射在地，張開嘴巴喊著“燙死我了，燙死我了”，隨即，還伸出被燙麻木的舌頭，喘著粗氣，沒了女孩子家的矜持。幸好，那天跛子叔家沒有其他客人，不然，康麗就鬧“大名”了。事后，康麗才知道，這是當地人傳承幾千年、只有在招待上等貴客時才會做的一種美食。

狗婆洞村曾經流傳著這樣的民謠：狗婆洞，苦行僧，十一二月沒米斟，別家過年鍋鏟響，狗婆村人想斷腸。狗婆洞村房疊房，后屋搭著前房梁，討個媳婦沒屋睡，半夜深更換地毯。

康麗進駐狗婆洞村后，快速摸清老底，尋找“死結”突破口，領著村支兩委站在村口謀劃了一番。古話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狗婆洞村，有山且有水，做活山水文章就是出路捷徑。會議一場接一場開，村民一位接一位談。新修狗婆洞引水渠時，正是太陽烈得似刀子的六七月天，康麗整天戴著一頂跛子叔家用得泛黃的草帽，泡在工地上，與施工隊紅臉，被老百姓罵娘。水渠修好后，一張白凈的臉蛋酷似貼上了一層朱色面膜，透亮得很……

思緒萬千中，康麗不知不覺來到羅江書記家。書記正在跟一位村民聊扯著如何引進老板，把村里狗婆洞那幾百畝山邊田改種優質水果的事?！鞍パ窖?，兩位老叔是在商量狗婆洞田土租賃承包的事吧。這事，我看這樣。我有位同學的老爸在廣西賀州那邊專門搞水果規模種植的，我對接了一下，他說過半個月后會來村里看下，我覺得希望蠻大。你們看怎么樣？”

“那好呀，如果能成，就真的是‘天上掉餡餅’了，我們先把每家每戶的轉包手續做好，等老板過來，就可擺到桌面上談。”聽康麗說得有根有據，羅江書記臉笑成了房屋后面的映山紅。

“呃，對了，羅江書記，你們扯完沒有，我今天是來特地向你請假的。”羅江書記話畢，康麗微紅著臉說道。

“什么呀，你是第一書記、是鎮長，還向我請假？是不是要回去相親了？”羅江書記盯著康麗一笑，調侃起來。

見書記又將上演他的“花旦”角色，康麗也不再像剛來狗婆洞村那會兒那樣扭捏，臉紅，提高聲腔說道：“不是回去相親，而是回家結婚。所以，特來向您請假，報喜?！?/p>

“什么、什么呀，你還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呀，這事怎么密封得酒塞子樣，沒透一點氣。好呀，祝賀你，我們嫁不出去的美女鎮長終于出嫁了?！绷_江書記說著，猛地站起身來，“哦，對了，婚禮是哪天？”

“怎么，問那么清楚干什么？我不是來下請帖的，我是來請婚假，回家結婚的?！笨蝶愅嶂^，噘著嘴，眼盯著書記，一臉俏皮狀。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等康麗副鎮長走后，羅江書記立馬打電話給村支兩委，說晚上召開緊急會議，商議重大事情。

一個星期過后，在康麗結婚日的前一天，羅江書記帶著幾名村干部和村里幾位中老年婦女自發趕到了康麗副鎮長老家?？蝶愺@喜，卻左右為難。最后，還是羅江書記找來康麗的媽媽，把村民要來為康鎮長唱一夜伴嫁歌的事由講清楚，才留下來。

這天夜晚，等康麗娘家的小鎮漸漸退去喧囂，一曲喜慶的《鎮長明天要出嫁》的歌謠，從康麗家的窗戶擠出去，攪動了小鎮的寧靜，似一塊巨大的磁鐵，把人們從各家各戶吸到了康麗家。“康副鎮長要出嫁∕閨女找個好婆家∕她為村民謀幸福∕村民為她來伴嫁∕伴嫁要唱伴嫁歌∕歌曲裝著幾麻籮∕幾麻籮，怎么說∕駐村脫貧故事多。”穿著舊式大衣襟的劉阿姨站在人群中間，勾起指頭邊數邊唱起來。

“哎呀呀，劉大姐，你就別再啰里吧唆，還是讓我們來唱一唱，說一說吧。”劉阿姨被幾位中年婦女嬉戲著趕去一邊。大家拖著長音唱起《閨女鎮長俏又乖》：

“康麗閨女長得乖∕做人做事呷得開∕講話沒得官腔調∕句句話兒都實在∕做事從不撂擔子哦∕誠心實意人人愛。

閨女鎮長俏又乖∕狗婆洞人都信賴∕村中老幼熟得很∕掏肝掏肺真情拽∕好事三天唱不完呀∕歌聲成河放竹排……”

村里來的幾位歌手一曲接一曲地唱著，圍觀的鎮上居民樂得前俯后仰，巴掌拍得震天響。長時間站在一旁看熱鬧的羅江書記，被村民的熱情撩撥起情緒，也走進客廳，扯開喉嚨，拉高聲調說：“尊敬的康麗鎮長的爸媽，我的叔叔、叔娘，各位父老鄉親，康麗鎮長是我們狗婆洞人。哦，不對，是我們狗婆洞村的脫貧致富引路人。這幾年來，她跟我們村民吃住在一起，苦了、累了，甚至把自己的婚姻大事都給耽誤了。我們村真的很感謝她！明天，她就要結婚了，按照我們那里的風俗，女孩出嫁前一兩天，是要唱伴嫁歌，坐喜歌堂的?？蝶愭傞L是我們村的第一書記，所以，我們村里這幾位歌頭歌手，今天就是專門來為她唱一夜伴嫁歌的……”羅江書記站在康麗鎮長家的客廳里，手舞足蹈，一直聲音高亢地演說著。最后，他還即興來了一首小詩：

“康副鎮長是好官，狗婆洞人繡金匾，千言萬語道不盡，送給鎮長做嫁妝。搭幫康麗進村來，山里鄉親變模樣，村容美，街道寬，百姓生活奔小康！”

聽了羅江書記的解說，踮起腳擠站在康麗家門窗外的人們都使勁鼓著掌。鎮上居民，都為康麗小閨女的事跡蹺起了大拇指。

次日，太陽快爬到窗欞，康鎮長早早就被七姑八姨們拉進臥室，等候新郎家迎親隊伍的到來。在伴嫁歌手們拉著長調又唱起《搭幫鎮長進村來》《康麗是個女強人》等新編的伴嫁歌時，她家鉆進來一位特殊客人——跛子叔。

跛子叔背著個紅色的蛇皮袋，里面不知裝著什么東西，鼓鼓脹脹一大包。見跛子叔到來，羅江書記和大家感到十分意外。忙向前招呼：“老叔，這么遠的路，你怎么也來了？”“我怎么就不能來，就你們能來？你們也太看不起人了，我家窮是窮，可我人窮志不窮。我送不上彩禮，我送點土東西總行吧！康閨女嫁人，這么天大的事情，你們都瞞著我……”跛子叔氣呼呼的，黑沉著臉，聲音越說越大?？蝶惵牭锦俗邮宓穆曇?，立馬從閨房里趕了出來。

“善保叔，你也來了，快請坐。我都怕打擾你，所以就沒告訴你。你先別生氣，這么老遠的路，你是怎么過來的？真的辛苦你了！”康麗不顧剛換上的新娘裝，趕緊牽著跛子叔的手，一邊要他到沙發上坐，喝茶吃喜糖，一邊笑盈盈地安撫善保叔。

“閨女，今天是良辰吉日，是你的結婚之日，跛子叔不會生氣的。我要感謝你，祝賀你！這不，我沒錢送你彩禮，我就把今年用來換種的這些紅皮多籽花生背過來了，祝你結婚后多子多福，早生貴子，一生幸福甜蜜！”跛子叔沒有順著康麗的引路往沙發上坐，而是停住腳步，隨手打開紅色的蛇皮袋子，拽出一袋花生、一袋紅棗、一袋脆蜜桃。康麗接過跛子叔的紅皮多籽花生，眼淚摁都摁不住，就似春節前狗婆洞村剛接通的自來水，汩汩流出。

新郎家的迎親隊伍到來了，桃花嫂子和幾位歌手唱起了用舊民歌《十看姐的美》改編的《十看鎮長美》：“一看鎮長頭發美，好似山頭柳枝飛，腦袋活得像流水，富民點子一堆堆；二看鎮長眼睛美，恰如村口清潭水，亮晶晶呀水汪汪，照見百姓日子甜；三看鎮長嘴巴美，甜過山澗甘泉水，東家娭毑西街娘，叫得村民心里歡；四看鎮長雙手美，修長玉指賽金椎……”聽著村民歡快的伴嫁民謠，康副鎮長在鄉親們簇擁下，笑盈盈地踏上了人生新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