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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雙匕

2022-10-28 10:10:00旋炒銀杏枕上濁酒
南風 2022年10期

文/旋炒銀杏 圖/枕上濁酒

明月高懸,星光璀璨,皎潔光華落了滿地,似灑了銀粉,熠熠生輝。

燕和遣退了所有侍婢,在腳步聲盡數遠去后,掀開了遮擋視線的蓋頭。目之所及處都是紅色,各處垂下胭脂色羅帳,茜紅桌布上的漆紅食案里盛著兩杯合巹酒,朱紅錦被繡著鴛鴦戲水并蒂蓮開,案前紅燭燃著搖曳的火。

紅得刺眼,猶如血染。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窗前,推開窗時,恰好吹過一陣風,梨花晃悠悠乘風而下,途徑她的眼前。她伸出手握了一握,可惜遲了一步,再松開時,掌心只有月色。她懊惱地嘆了一聲,而后靜靜地盯著花樹,等待下一陣飄落的花瓣。

趙明繹來得比下一陣風更早,他走進這間被稱為洞房的屋子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沐浴在清輝里的女子微微仰頭看著窗外花樹,露出光潔的額與修長的頸,孤清似即將振翅而飛的青鳥,可她穿著的偏是極華美的嫁衣,經緯脈絡里藏著耀目的金線,彰顯著世俗里第一等的富貴。

前院的宴席還未散,作為新郎官,趙明繹本不該提前離席,只是實在不想再與賓客們周旋,便早早裝醉,邁著故作虛浮的步子進了后院。他的步子輕,燕和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直到他走到她身后,輕輕咳了一聲,她嚇了一跳,這才轉過身來。

“平寧公主好興致啊。”他說。似乎對她自行揭了蓋頭的行為并不意外。

燕和還以一笑:“與永王殿下喜好從背后唬人相比,還是差了些。”

他也笑了笑,不愧是燕國最受寵的公主,嘴上真是半點不肯饒人的。他無意與她在口齒上爭高低,徑直走向桌案,拿起合巹酒,自顧自飲盡了,而后直截了當地問道:“嫁給太子不好嗎?為什么要嫁給我?”

燕和早就料到他會這么問,不緊不慢道:“兩國邦交,定下的原是我與貴國太子的婚約,至于為什么嫁給殿下,其間緣由并不光彩,你也并非不知曉,何必多此一問?”

趙明繹聽了卻搖頭,端起余下那杯酒遞給她:“公主既與我做了夫妻,便該坦誠相待。”

“太子已有心上人,又鬧出那樣的事,我何必非要上趕著嫁給她。”她接過酒盞一飲而盡,半托著下巴道:“況且太子有什么好,他的容貌,哪里比得上殿下。”

又帶著三分委屈嘆道:“我與殿下初結為夫婦,殿下卻已經不信我了。”反倒將了他一軍。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落在他臉上,輕輕柔柔,好似在控訴他對新婚妻子的懷疑。

趙明繹直覺太子之事沒有那么簡單,太子當初平靜地接下賜婚圣旨,卻在燕和到達趙國那天的接風宴上突然鬧出了那件事,給了她拒婚的借口。

他毫不猶豫迎上她的眸子,想要看透她那不成體統的回答下是否隱藏著謊言或陰謀,可終究什么也看不出來。他無力地揉了揉眉心,“公主不愿說也罷。”說著撐著案幾起身要離開,道:“累了一天,公主早些安寢,我便不打擾了。”

“你要去哪里?”燕和問。

“外間有榻,我去那里睡。”

“洞房花燭夜,殿下要留我一人空守?”她訝然,語調中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

趙明繹看她一眼,道:“亡妻離世尚不足半年,我實在不宜與公主親近,還望公主體諒。”

燕和忽然笑了。她從燕國遠赴趙國和親,對趙國的皇子親王們都有所了解,哪位多情哪位濫情,誰剛成婚誰要續弦,她都知曉,自然也知曉這位排行第六的永王是難得的潔身自好,他從未娶妻,就連妾室也不曾有。

她道:“殿下敷衍我也該找個像樣些的由頭,今日之前你不曾成婚,又何來亡妻?”

趙明繹離去的腳步頓了一瞬,很快恢復如常:“不過是句玩笑話。”又笑道:“公主不肯坦誠相待,我料想也是不愿與我同床共枕,與其等你開口拒絕,不如我自己離開,免得惹人厭煩。”

待他走遠,燕和尤有些怔愣。

趙明繹說得對,她費盡心思嫁給他,卻的確不愿與他同床共枕。方才她還在發愁該如何應對成婚后的夫妻之事,若他沒有主動離開,她便會借口身子不適獨自歇息,但這樣只能推遲幾日,之后該怎么推辭她還沒有想到更好的借口。沒想到趙明繹如此知趣,倒免去她許多麻煩。

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雖不知趙明繹離開的真正緣由,但她無意探究,畢竟這世上的人,誰沒有秘密呢?

成婚月余,燕和與趙明繹心照不宣保持著這樣的關系,白日一起用飯,到了晚上就各睡各的。

他們不很熟悉,彼此間還存著些未釋的懷疑,但畢竟是聯姻,事關兩國,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的,因而趙明繹深夜打馬為燕和買小食,燕和在燈下為趙明繹親繡香囊,在外人眼中,都當他們二人是對恩愛夫妻。

轉眼到了三月初三,上巳節。那天早晨,燕和是被趙明繹叫醒的。

她睡眼惺忪,甫睜開眼便看到床邊立著個模糊的影子,揉了揉眼睛仔細再看面前這張臉,劍眉星目,英鼻薄唇,正是她那如松如玉的夫君。睡眼惺忪時看他,與記憶里的那張臉又多像了幾分。

他已穿戴整齊,燕和卻只穿著薄薄寢衣,長發散落在枕間,越發襯得露在被子外面的大半個肩頭十分瑩潤。她還沒有習慣閨房里突然多出個男子,猛地拉緊被子遮住自己,一副防備的姿態。

趙明繹慢悠悠道:“日上三竿,王妃該起床了。”

她仍縮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團,正要問怎么不讓婢女進來服侍,旋即回過神來,倘若讓婢女進來,他們二人分床而睡的事豈不是就要被發現了。

出口的話便成了:“王爺隔著屏風叫我就好,何需這么近。”

他已轉過身去,聞言側過身子睇她一眼,笑道:“王妃睡得香甜,隔著屏風難擾清夢。”方才他在外間叫了燕和好幾聲,因她一直沒有回應,只能走到近前來。

燕和撐起困倦的眼皮,看了眼天色,惱道:“哪里就日上三竿了,王爺誆我!”

“與日上三竿也無甚差別了——今日宮中擺上巳宴,再不梳妝,就真的要遲了。”他說。

二人進宮后先去昭陽殿拜見了鄭皇后。

皇后已見過燕和幾次,此時又讓她近前來,拉起她的手笑道:“明繹娶到這樣好的王妃,真真是有福氣。”燕和忙推辭:“太子娶到鄭小姐,更是有福。”皇后聽了笑彎了眼睛,嘴上卻還是贊她:“我看吶,阿和比我那侄女強多了。”

趙明繹站在一旁含笑看著燕和,時不時附和兩句。這么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二人告退,先行去曲江邊看游船百戲。就在他們退出昭陽殿那一瞬,皇后的滿面笑容消失不見,轉而變得陰沉起來。

皇后的手指不輕不重地叩在膝頭,“這位王妃背靠燕國,瞧著可不是什么不諳世事的姑娘,倒是個有心機的,當初真該讓太子娶了她,可是雙靈……唉……”

身側的掌事宮女覷皇后臉色,想了想開口勸道:“娘娘不必憂心,永王母親段貴妃早逝,他能倚仗的不過段家兵權,但去歲一戰,段家人已經死絕了,如今他在宮里沒有倚靠,在宮外沒有根基,即便娶了燕國公主,一樣沒有與太子殿下相爭的實力,而燕國勢力也不會倒向別的皇子。再者,太子妃之位只有雙靈小姐才配得上。”

“原想讓太子娶燕和做太子妃,籠絡住燕國勢力,暫且委屈雙靈做侍妾,待太子日后順利登基,再廢了燕和,立雙靈為后……”皇后正說著,有人通傳太子妃夫婦進殿了,她頓時緩了神色,道:“也罷,孩子們有自己的想法,太子娶雙靈為妻,得我鄭家鼎力相助,一樣不懼那些不安分的皇子。”

太子趙明緒不是皇后所出。皇后無子,便將宮中婢女送給皇帝,婢女得幸后誕下一子,卻不得圣寵,皇后很快借機將她殺害,將她的兒子趙明緒養在了膝下。因為皇后的緣故,趙明緒早早被立為太子,但他能力實在平庸,又因為他生母的緣故,皇帝待他不過平平。

如今段貴妃的兒子永王,周淑妃的兒子梁王,以及其他幾個寵妃的兒子,對他而言都是不小的威脅。

趙明緒對皇后向來恭敬有加,但到底不是親子,皇后總是不安心,又擔心他有朝一日得知生母死亡的真相,便早早將娘家侄女鄭雙靈接進宮里,跟太子養在一處,預備著及笄后就讓她嫁給太子。如此一來鄭家可以放心地扶持太子,同時也可保鄭家長盛不衰。

不料去歲年末,趙國與燕國開戰,戰爭膠著,互有勝敗,兩國都損失慘重,卻仍分不出勝負,最后不得不和談,約定十年內各自休養生息不再開戰。和談約定,燕國送來公主和親,趙國為表重視,答應立其為太子妃。

燕和一行人到達趙國那天,趙國舉辦了盛大的接風宴,宴飲酣時,眾人發現太子不見蹤影,派人去找,最終在一處不起眼的偏殿內,找到了衣衫不整的太子和鄭雙靈。

那等場面,無異于將燕國的臉面放在腳下踐踏,當即有那脾氣暴躁的使臣嚷道:“看來趙國并沒有和談的誠意,這接風酒我們喝不起,還是即刻返程歸國吧!”

太子先是支支吾吾,又連聲喊冤,鄭雙靈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顧著哭。

鄭雙靈自小就知道長大后要嫁給太子,今后會成為趙國的皇后,一夕間燕國公主來和親,太子妃的位子突然就不屬于她了,這讓她如何甘心。因此,方才她指使貼身婢女去膳房,偷偷在供給燕和的酒里下了歡情散,誓要讓燕和在大庭廣眾下出丑,才能解她心頭之恨的萬一。

眼看著燕和飲了那酒,鄭雙靈滿意地起身去偏殿換衣裳,她想,一會兒定要以最美的姿容來端詳這位異國公主的丑態。可她剛脫下外裳,太子竟闖了進來直直朝她撲來,欲行不軌之事。

雖然鄭雙靈很想嫁給太子,但此處人多眼雜,又是為燕國使臣接風的日子,她絕不能在這里、在這個時候被他占有。太子斥退了所有的宮人,沒有一個人敢來幫忙,鄭雙靈死命掙扎,艱難地拒絕太子,可太子渾身燥熱,思維也不甚清晰,任她怎么喊叫,都沒有停下動作。

時間流逝,鄭雙靈氣力漸漸不濟,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殿門被人打開了。她當婢女終于來救她了,微微松了口氣,可偏頭看去,外頭站著烏泱泱一大群人,燕和竟也在其中,衣衫整潔,沒有半分異常。她腦中一聲轟鳴,反應過來——那酒,怕是被太子誤喝了。

帝后很快趕來,兜頭潑了太子一盆涼水,才讓他清醒過來,他撲通一聲跪下,囁喏說不清自己做了什么,只知喊冤求饒。

皇后看著眼前跪著的二人,怒火繁熾,卻不得不保下他們,只得嘆了口氣,向燕和賠罪,“公主遠道而來,卻受此委屈,是本宮教子無方,但本宮向公主保證,公主嫁過來還是太子妃,至于雙靈——”

她狠下心:“雙靈犯下大錯,本該受重罰,但她自幼養在宮中,與本宮情同母女,望公主體諒慈母之心,且繞她一命,容她在太子身邊做個最末等的侍妾吧。”

聽了這話,鄭雙靈的抽泣頓時變成了嚎啕大哭,太子渾身發顫,深深叩首不敢多話,可下一秒,卻聽見燕和道:“不可。”

在場眾人驚詫,皇后賠罪讓步至此,這位燕國公主還不滿意嗎,竟敢當眾駁皇后的面子?

卻見燕和臉上沒有半分被冒犯的不悅,她淺淺笑著:“此事原是燕和橫刀奪愛了,是燕和的過錯。這位姑娘想必身份貴重,做侍妾實在委屈,還請陛下娘娘成全太子與這位姑娘。”

皇帝本在發怒邊緣,恨太子沒有章法,破壞兩國和談大事,正要狠狠責罵,聽出燕和言語中的退讓之意,怔了一瞬,順勢道:“平寧公主真是深明大義,燕皇教導有方,百倍勝于我這逆子!”

皇后也很吃驚,平寧公主居然如此輕易就讓了步。趁熱打鐵,她掃了掃在場眾人,悄悄對皇帝說了句什么,皇帝頷首,指著諸王對燕和道:“趙國有負公主,自當盡力彌補,朕膝下其余諸子任你挑選,如何?”

燕國使臣里有半數變了臉色。

皇帝此言看似是放低了姿態的彌補,但做王妃怎能與做太子妃相比,太子妃日后是一國皇后,能對趙國朝堂施加影響力,若非如此,燕國怎么會那么輕易同意送公主去和親。一眾燕臣面有不虞,正要據理力爭,燕和開口:“和親大事,事關兩國民生,燕和全憑陛下安排,沒有異議。”

說著眸光從諸位皇子身上一一掃過,在經過趙明繹時,多停留了一會兒。

皇帝了然一笑,這燕國公主,看來看中了趙明繹。趙明繹容貌肖其母,是他幾個兒子里最俊朗,許多貴女對他一見傾心,想嫁給他,可他總是找理由推辭,不肯成婚。皇帝曾責罵他許多次,難道真要孤身一人過下去嗎,現在卻慶幸,還好他還沒娶王妃。

皇帝抬手指了指趙明繹,和煦一笑道:“那是朕的六子永王,公主以為如何?”

趙明繹猛地抬頭,下意識要拒絕,但皇帝含笑的眼神里寫滿了不容拒絕——和談大事,不可以拒絕。他緩緩低下頭。

這場鬧劇,最終以皇帝為平寧公主和永王賜婚落幕。

半月后婚禮如期舉行,同日,太子與鄭雙靈成婚。

上巳宮宴盛大隆重,眾人推杯換盞盡了興,熱鬧過后,至亥時才陸陸續續告退回府。眼見著賓客就要散盡,趙明繹扶起伏在案上的燕和,也出了宮。

方才燕和飲了許多酒,雙頰緋紅,靠在他肩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如此走了一小段路程,趙明繹嘆了口氣,一把將燕和抱起,大步向候在宮門外的馬車走去。馬車顛簸,趙明繹只得讓燕和半靠在他懷中,以免磕碰,到了王府,索性將她抱進臥房,未假他人之手。

趙明繹輕輕把燕和放在榻上,喚婢女進來為她梳洗換衣,待梳洗完畢,婢女都退了出去,他也如往常一般去了外間。只是才剛躺下,就聽見屏風那頭傳來女子焦急的低喚:“憶哥哥……”

他猛地坐起,走近燕和,細細聽她接下來的話,可燕和只反復喚著憶哥哥,再沒有別的話。略一思索,都說酒后吐真言,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輕問:“燕和,你在叫誰?”

昏暗燭光中,有黑亮的眸子緩緩睜開。眸子的主人眼神迷離,有些焦灼地望著虛空,似乎在尋找什么,最終落在了趙明繹的臉上。

“是你啊。”她說。

“嗯,是我。”

“說好了一起過上巳節,你為什么沒來?”

趙明繹頓了頓,意識到燕和這是把他當成了別人。“對不住,我失約了。”他并不辯駁,順勢問:“燕和,我是誰?”

醉酒之人歪著頭看他,卻搖了搖頭,“不,你不是他。”

趙明繹不知哪里露了破綻,追問:“燕和,他是誰?”

“你不是他,他已經不在了。”

她閉上雙眼,不肯再說話,就在趙明繹決定離開時,她低聲道:“你沒有亡妻,我卻是有亡夫的。”

趙明繹被“亡夫”二字刺痛了心臟。因他心里有個小姑娘,可惜姑娘死在了十八歲那年,還沒來得及嫁給他。一直以來他都想知道燕和為什么要嫁給他,他從來沒想過,她和他一樣,心里都有個忘不掉的人。

“他是誰?”他再一次問道。

“他啊……”這一次她再沒有回應。她翻身向內,床畔哐當掉下一把匕首,匕首上有鎏金云紋,幽藍寶石,趙明繹將它撿起,看了片刻,放回燕和身邊。他掩上門,去了書房,打開抽屜,里面赫然臥著一把與方才那把一模一樣的匕首。

而燕和已墜入了夢境,在趙明繹無法探知的夢境里,她再一次與那少年將軍相遇,相知,相戀,以及死別。

最初是在燕趙兩國的邊界,兩年前,戍邊的小將軍和貪玩的小公主,相遇在邊境的客棧。客棧伙計是個心術不正的,見小公主孤身一人,出手闊綽,便起了歪心思,在她茶水中下了迷藥,趁機偷走了錢袋,若不是小將軍仗義出手,燕和差點要被那伙計輕薄。

夜色已深,小將軍不放心,便守在燕和身邊直到她醒來,可她醒來后見到身邊多了個陌生男子,當即扇了個巴掌過去。小將軍反應靈敏,及時截住掌風,握住她腕子笑道:“你就這么回報救命恩人?”晨光照在他們身上,卻仿佛還不及他的目光灼人,她一下子紅了臉,抽回手腕,避開他的眼神,兇狠狠道:“登徒子!”

后來她和登徒子成了朋友。

她自稱燕國農夫之女阿和,他自稱趙國馬夫之子阿憶,他送給她一把匕首防身,他們約著一起在兩國邊鎮游玩,帶對方品嘗本國美食,看本土風情。其實他們并不相信對方說的身份——農夫之女哪有這么多的錢財,馬夫之子哪有這樣好的武藝,但今日且盡今日歡,何必在意什么身份。

三個月,不長不短,足夠少年人相知相戀。貧瘠的邊鎮,虛假的身份,是他們感情的底色,但無損這段感情的真摯。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上巳,但邊鎮的節日,即使刻意裝飾,也顯得蕭條了些,他說等來年上巳,一定要帶她去趙國國都,她笑瞇瞇答好,那時她還不知道,在趙國,上巳是未婚男女相約踏青互訴衷腸的日子。

那天,他們正攜手在一處無名大漠看長河落日,燕皇親軍終于找到偷跑出宮的小公主,把她帶了回去。他們這才知道彼此的真實身份——她是燕國最受寵的公主燕和,而他,則是趙國武將世家的小將軍段憶。

身份懸殊,離別在即,曾經互許的終身,不知何時能兌現,不知是否能兌現。小將軍揚起眉,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故作輕松道:“回去吧阿禾,等來年上巳,我去見你。”她點點頭,轉身離去。

燕和等啊等,等到了來年上巳。她坐在秋千上坐了一整天,從早到晚,從低蕩到最高,卻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這年九月,燕趙開戰。前線軍報傳來,燕趙各有勝負,今日燕軍攻下趙軍城池,明日趙軍斬殺燕軍大將。她聽聞,趙軍有個姓段的小將軍,初出茅廬卻十分狠辣,燕軍在他手里已損了好幾員大將。

燕軍恨毒了這個小段將軍,許多人請命去殺他,最終派出的是燕和同母的兄長,燕國的二皇子。兄長是燕國數一數二的勇士,此番有他出戰,段憶幾乎沒有勝算,燕和知道,段憶是燕國的仇人,可她還是忍不住去擔心他。

兄長知曉燕和與段憶的過往,他舍不得妹妹傷心,出征前把燕和叫到跟前,嘆著氣道:“阿兄會把那小子活著帶回來見你最后一面,然后再殺他。”燕和沉默著點點頭,這是兄長能為她做的最大限度的事了。

然而,不久后傳來的戰報上寫著,二皇子戰死。信使說,段憶敵不過二皇子,險些喪命兩軍陣前,但不知為何二皇子竟沒有乘勝追擊,而是約定次日再戰,誰知當夜趙軍趁夜刺殺,用淬了劇毒的匕首要了二皇子的命。

燕和呆呆聽著,驀地落下淚來。是她的錯,阿兄是為了她才手下留情,是她害阿兄丟了姓名,是她害一個戰功累累的將軍死于最卑鄙的手段。可這一切,都與段憶脫不了干系。

她不信段憶不知道與他對戰的是她同母兄長,那他為什么還要這樣做?他就一點都不顧念她嗎?刀劍無眼,如果阿兄是因為在戰場上技不如人而身死,她會傷心,會難過,卻不會怨恨,可不是的啊,阿兄留他一命,他卻以陰私手段害了阿兄,燕和實在無法把記憶中的明媚少年和戰報里手段陰毒的敵國將軍聯系起來。

她想,她一定要再見他一次,問問他為什么,然后——她要殺了他,為阿兄報仇。

趁燕皇忙著處理前線的事,燕和悄悄溜出了宮,騎一匹快馬,星夜兼程,在二十日后趕到戰場。她到的那個晚上,趙軍糧草被燒,一片混亂里,燕和悄悄進了趙軍大營,找到了段憶。

不是明媚的少年,也不是陰毒的將軍。

軍帳里有濃重的藥氣,段憶臥在榻上,面色青黑,瘦得讓燕和不敢相認。她腦中一片混沌,卻也看出他這是中毒了,可是,中毒的不是阿兄嗎?段憶又是被什么人下了毒?

她又累又倦,來不及質問,已趴在他身邊沉沉睡去。過了不知多久,有人輕撫她的臉,驚醒的她一把抓住那手,那手瘦骨嶙峋,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痛恨與不舍一起涌上心頭,燕和啞著嗓子問:“段憶,我阿兄為我不肯傷你性命,可你為什么要下毒殺他?”

“燕人是這么說的?說我下毒殺了你阿兄?”段憶苦笑,“阿和,那是你阿兄,我怎么會害他,你且看看,中毒的人到底是誰?”

段憶告訴燕和,他與她阿兄交戰時,兩人為了不讓同一個小姑娘傷心,手下都是留了余地的。那天兩人戰平,約定來日再戰。當天晚上,段憶便突然中了毒,幸好親兵里有人懂些岐黃之術,立刻找了草藥,暫時緩住了毒勢,他以為是燕國細作下毒,可次日,燕軍大營也傳來消息,二皇子也中了毒,且已毒發身亡。

段憶心中警鈴大作,趁意識還清醒即刻派人去查,竟查出軍中有人通敵的消息。余毒日日發作,他強撐著追查通敵之事,最后查出的結果令他不敢相信,卻不得不面對——通敵的不是普通人,而是趙國太子趙明緒和鄭家,太子及鄭家與燕國皇叔密謀,先是挑起戰爭,又在戰爭中互通有無,所以戰況才始終膠著。

趙明緒庸常無能,而永王梁王素有賢名,因此他想除去段家和周家兵權,如此永王和梁王對他就沒有威脅;而燕國皇叔想除去皇帝親信的兵力,如此他就可以兵變登基。為此,兩人不惜置軍民性命于不顧,不惜給己方大將下毒,以盡快達到目的。

段家軍一旦戰敗,太子就會慫恿皇帝調周家軍來前線,所以段憶硬撐著封鎖自己病重的消息,以病體坐鎮后方,不讓太子的陰謀順利實施。他幾次派人把證據傳回京城,可怎么也送不出去,通信之路被太子和鄭家把持,他們不會讓任何揭露他們的消息傳到皇帝耳中。

他們等得,段憶卻等不得,他的生命一天天流逝,一旦身死,大勢難挽。還好,他等來了燕和,他掙扎著坐起,用盡所有力氣囑咐:“阿和,回燕國去,把一切告訴你父皇……”

鮮血從他口中源源不斷地涌出,每一聲“阿和”都伴著他的鮮血。他死在燕和懷里,燕和在他身邊合衣躺了半宿,流干了眼淚,在次日太陽升起之前,策馬回宮。

燕和回來得太晚,宮中已變了天,皇位上的人已然換成了皇叔。

皇叔哀慟不已地對她說:“趙人無恥,戰場失利,竟派細作潛入我燕宮,害了你父皇和幾個哥哥,阿和別哭,以后有皇叔疼你,和以前是一樣的。”

皇叔的話她是一句也不信的,但她知道自己沒有與皇叔對抗的能力,經此變故,從前任性的小公主也學會了虛與委蛇,她擠出一個笑:“今后仰賴皇叔托庇。”

回宮后燕和暗中調查皇叔和趙國太子交通之事,得知皇叔傳信給趙明緒,說此時宜和談休戰,否則于國力損害太大,段氏已除,太子心頭大患少了一半,余下那個梁王,等來年再如法炮制除去也不難,為表誠心,愿派公主和親。

燕和便找到皇叔,說留在燕宮實在傷心,愿為皇叔分憂。皇叔樂得有人替他的親生女兒和親,但為免旁人說他苛待侄女,假意推辭道:“阿和的心意皇叔是知道的,可你身負重喪……”

“國家大事,當不拘小節,請皇叔成全。”燕和堅定道。

于是她成了和親公主,千里迢迢嫁去趙宮,她想,她要去燕國,想辦法嫁給段憶的表兄永王趙明繹,然后揭穿趙明緒的真面目,為段憶報仇。那天她借鄭雙靈的酒讓太子出丑,當皇帝讓她自己挑選夫君時,她一眼認出趙明緒那張與段憶有三分相似的臉,她如愿嫁給了他。

她在趙國,沒有證據,沒有自己的勢力,貿然揭發,恐會被太子倒打一耙,而永王清高,從不結黨營私,沒有段家兵權做倚仗,也很難敵得過太子和鄭家。故而她能做的只有等,一邊暗中搜集證據,一邊等太子和皇叔再次設局坑害梁王的那天到來,到那時再將證據和往事一一告知趙國皇帝,想必他不會容忍一個叛國的罪人繼續做太子。

醉酒的滋味不好受,燕和次日醒來時,頭疼欲裂。她伸了個懶腰,摸到個冷硬的東西,正是日日藏在懷里的匕首。思維有一瞬的停滯,想必是昨夜醉酒,不甚掉出來的。她直起身,把匕首重新收進懷里。

趙明繹在這時候走進來,他手中也拿著一把匕首,問:“燕和,你的匕首,從何而來?”

她似乎倦極了,不想解釋,只道:“故人所贈。”

趙明繹慢慢靠近:“故人?”匕首在他掌心轉了幾圈,“可是姓段名憶?”

燕和默認。她原也不想瞞趙明繹她來和親的目的,但她畢竟是燕國公主,又沒有證據,即便告知,趙明繹又能信她幾分呢?但今日他既猜出了她與段憶有舊,她也就沒必要再瞞下去了。她問:“你的呢,也是他贈的?”

“怎么會。”趙明繹搖頭,他靠在椅背上,像在回憶遼遠的過去里的那個姑娘,嘆息著道:“這匕首是段氏嫡系獨有的,每人只有一把,自出生起帶在身邊,長大后會作為……作為定情信物,贈給約定終身的人。我這把,是亡妻所贈,她也姓段,只是,還沒來得及嫁給我。”

那又是一段傷心的故事了。段忻是段憶的親妹妹,也是趙明繹的表妹,從小不愛女工刺繡,獨愛跟著父兄習武騎射。趙明繹已不記得是何時與段忻生出情誼,他只記得他的阿忻與別的姑娘都不同,眉眼間的英氣華彩,是誰都比不上的。

段忻一及笄,他就問她愿不愿意嫁給他,她說愿意是愿意的,但做了王妃就不能再上戰場了,她可以嫁給他,只是不想這么早。趙明繹聽了連連點頭:“阿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總會等你的。”他把她藏在心里,等了三年,三年后,等來的卻是段憶段忻雙雙戰死的消息。

段氏自太祖皇帝起世代領兵,族人代代保家衛國。段氏位高,但從不涉黨政,即使在本朝出了位段貴妃,生了六皇子,也未打破這一原則。他們不爭,太子和鄭家卻不信,非要咄咄相逼,甚至動搖國本。事已至此,趙明繹與燕和無路可退,不得不反擊。

通敵叛國,總要付出代價,而亡人魂靈未遠,總要等到一個交代,總要看到罪人伏誅,才算無憾。

燕和與趙明繹沒有等太久,次年春天,太子趙明緒和燕國皇叔的狐貍尾巴終于露了出來。

燕國軍隊在邊境騷擾趙國百姓,三番兩次挑釁趙軍,趙軍顧及和談盟約,幾次出手制止都束手束腳。趙皇修書給燕國質問此事,可燕皇視若罔聞。

太子看準時機,正要上書建議皇帝遣周家軍去往前線,梁王自請隨周家軍出征,皇帝自然首肯。梁王出征之日,燕和趙明繹進宮,將真相和一年來搜集到的證據全部呈上,皇帝大怒,召太子和鄭家對質。

太子不肯承認,趙明繹道:“父皇,兒臣與阿和已將事實全盤告知梁王,皇兄勇武,只要父皇將太子和鄭家監禁,沒有他們向燕國泄露軍情,皇兄此戰必勝!”

皇帝頷首。他對太子不滿已久,但只要他安分守己,他并不想廢了太子。不料這逆子膽大包天,為鏟除異己竟聯合鄭家做出叛國之事,太子與鄭家,其罪當誅!

太子與鄭家伏誅后,戰爭結束得很快。一來梁王勇武,而來那位燕皇是篡位得來的皇位,得到的民心十分有限,加之驕奢淫逸,并沒有多少人真心為他作戰。

至此,有罪之人都付出了代價,被牽掛的人,在黃泉等他們贖罪。

廢太子死后,梁王因戰功被立為太子,而燕國皇位則落在了一位宗室少年的頭上。又過了許多年,趙皇駕崩,太子登基,那日趙明繹與燕和進宮,請辭爵位。

新帝顧念二人當年的恩情,不肯答應。若沒有他們戳破廢太子奸計,當年他未必有命從戰場回來,更未必能有今日,但禁不住趙明繹燕和的再三請求,只得同意。

燕和與趙明繹離京時,新帝也去送行了,他問:“皇兄皇嫂要去哪里游歷?”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燕趙邊境。”

那里是故人魂歸處,也是余生所安處。

余生沒有皇子公主,也沒有親王王妃,只有一對老友,做著鄰居,有時會在兩座墳塋前相遇,各自懷念著記憶里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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