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線與詩行（組詩）

柳宗宣

江漢平原的雨

階梯教室。他授課的聲音摻合

雨聲，傳遞草地和桑槐的氣息

敞開走廊斜入的雨線

劃斷正午下課的電鈴聲

雨霧中柳樹林邊的田野

一片片云氣積攢著游移

她講述她：出門去淋雨

田埂上，雨濕薄衣貼身

到積水走廊。我們嗅聞到她

雨中瘋跑，稻禾發出的陣陣香氣

臉上的雨珠混著斗笠下梔子的幽香

伯父的臉被雨水洗亮。蓮蓬從船頭飛落

少年的手中；雨打在烏篷船“啪啪”地響

忽然回頭，在農場中學的門窗里

望見田野雨霧中豌豆花的淡紫色

和新華書店門前散落的雨點賽跑

雨箭在浩口小鎮的街道上追趕他

懷揣《約翰·克利斯朵夫》，保留

一個青年的體溫，回到雨聲環繞的校園

從北方的夜雨，夢回江漢平原

油菜花，漲滿一塊塊田地

大小湖泊，綠水翻卷浪花

坡堤彎曲，被乳色雨霧纏繞

農忙時節，親戚們聚在小瓦滴水的

屋檐下，或站或坐，在那里聽雨

散落在金黃田野收割后的稻茬

楝樹林。溝渠濺起嘴形的音符

為他們即興奏上一曲,詼諧曲

雨滴（節選）

2

一場暴雨把門前的自行車洗得锃亮

突如其來的雨。筆架山書店

和購書少女的交談夾雜雨滴

梧桐樹葉綠得發光

縣城樓房的水泥墻潔凈

空氣中彌漫絲絲涼氣

3

雨滴摻合櫻花，灑落你們的肩上

校園廣播傳出憂傷的薩克斯曲子

隨著櫻花、雨線，一同灑落

櫻花和雨滴，白白地敷設路面

4

一場雨打響夢中的瓦片

我不安地喚著女兒

她沒有回家，雨水越落越疾

瑟縮在雨中，臉色發白

我看見了父親：一張憤怒的臉

夢中。他一步步在雨中走遠

6

雨中奔跑，仰著臉

這夢想的雨，雨在下

煙塵和揚沙給鎮住

開裂的地面，使勁地吮吸

什么都可以缺少：“大鐘電器”

“護膚蛇油膏”。（不可無雨）

請不要遺棄我，雨雨雨

美術館。達利畫展。手伸向窗外

雨滴。一個個精靈往來于天地

他在觸撫來自異域的聲響

雨中，私語

黑瓦平房屋前五月草坪的綠托舉你

在1896年那把木椅上

瞭望大崎山嶺；院門前你和妻子

細語如雌雄鳥兒啁啾：如何

拍攝披滿木香的門楣

花徑緣客掃。蓬門為你打開

我就是你的衛八處士

院中累砌的干石墻作為合影的

背景。什么時候再來，從它的背面

瞥見十六的月在山頭樹梢間浮現

需要邂逅。在工作室橫木排列的屋頂下

Anton Webern的鋼琴小品

大提琴與鋼琴交替中低吟奏鳴

你問那是誰的曲子；聽不懂卻沉浸

詩也一樣，最后抵達感知無法理解的部分

從語詞縫隙透泄的語調節奏或心氣吐納

腑臟的聲韻。意思是不去追索的

你會在確定時丟失。意味不是意思

讀者在寫作時是不存在的不在考慮之中

母語用來融通；如山舍用來居住

布局的喜好，隱含在結構中的

文明的作用力。比如，陶潛讓我蓋了山房

黑川雅之隱形參與屋舍氣場的營造

我堅持迎接你們上山。上山多岐路

山舍在高德導航搜尋不到的網格編程外

隱形。從感官記憶的道路方可打開院門

酒喝完了，以詩續之。八仙桌前吟誦

你體內的白鷺河流過屋前的草坪

從詩酒中消散；夏日的雨打響屋頂

池塘的白鵝消逝，為我們的會飲

作出犧牲。哪有石梯階級的平等

月色消退山地溝壑崎嶇祼露荒蕪

池塘空寂。白鵝的幻影一閃

你們在陣陣山雨的邊緣走遠

山舍聽雨

雨打響瓦片。雷聲遠道而來挾持疾風

和雨線橫掃回廊。逃跑的腳蹤竄行山地

在屋頂集體跺腳

山腰的王知英老人壽終正寢；你們抬著杉木棺材

送她歸山。棺材矩形嵌入坡地。你們送別逝者

回返自己的房子就落下大雨（雨水浸入新墳）

山脊上的天空明暗交替。鴉雀被淋濕避雨

在走道的橫梁上（你繞行，不驚擾它們）

一浪浪不規則的雨箭又掃過屋頂生起白霧

有時，直如珠簾：你大半生寫下的詩句

交織雨線，斜入瓦楞

房子周圍發生悶響在雨的間隙

坍塌聲仿佛來自身體的某個部位

西面坡地。一棵松樹位移

從彌留的床榻到斷崖旁的墓地：死有

葬身之地。落氣在親人身旁

未受醫院折磨（那是修得的福分）

掛在玻璃窗的雨滴彎曲滑落

身體的某部分隨她托體山阿

（回廊上，望得見新生的墓冢）

架起梯子來到黑瓦屋頂。遠山烏云

攢積遷滅；縫隙間的藍天

山地淡綠靜潔。（唯聞溪澗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