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古與自牧：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出土仿古石磬及相關(guān)問題

胡譯文

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藍(lán)田呂氏為北宋書香世家，自呂蕡羈旅入關(guān)而遷居京兆府藍(lán)田，為關(guān)中衣冠譜弟之首，以躬行古禮著稱，關(guān)中言禮學(xué)者首推呂氏。藍(lán)田“四呂”（呂大忠、呂大防、呂大鈞、呂大臨）在《宋史》中有傳，并有遺著存世，其中呂大防官至宰相，與蘇軾等人交往密切，呂氏家族顯赫一時。藍(lán)田呂氏生活的時代歷經(jīng)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和徽宗前期，主要為北宋中期。這一時期，皇家開始全面系統(tǒng)的禮樂建設(shè)，但對樂律問題始終爭議不斷，諸家各執(zhí)一說，未形成“不易之論”[1]北宋自建隆訖崇寧曾6次改樂，前后有和峴樂、李照樂、阮逸樂、楊傑劉幾樂、范鎮(zhèn)樂、魏漢津樂，“宋之樂屢變，而卒無一定不易之論”，參見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二十六《樂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冊，第2938頁；范鎮(zhèn)在《樂論》自序中指出“諸儒難問樂之差繆”，并據(jù)《周官》等書指出今磬與古律的差別，參見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二十八《樂三》，第9冊，第2989—2992頁。，此時鐘磬主要為禮樂之象征。與此同時，士大夫古物收藏之風(fēng)漸行，考訂古器進(jìn)而證經(jīng)補(bǔ)史、重建斯文，其中尤以尊古復(fù)禮著稱的藍(lán)田呂氏為重要代表，呂大臨有《考古圖》存世。然而，今天對呂氏復(fù)古的認(rèn)識主要來源于文獻(xiàn)，實踐方面的材料不足。2006年，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對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進(jìn)行了系統(tǒng)發(fā)掘，呂氏家族墓尊卑有序的墓地布局和大量豐富的隨葬品引起了學(xué)界關(guān)注，其最為顯著的特征之一是古器、仿古器的隨葬。古器有鼎、簋、匜、盤、爐、玉璧等，多被盜掘，根據(jù)銘文和相關(guān)信息推測墓主為“山”字輩；仿古器有磬、敦、鼎等，主要出自“大”字輩和部分“山”字輩墓，其中6座墓隨葬仿古石磬，在墓葬分布上占比最多。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隨葬磬在宋墓中并不常見，那么呂氏為何隨葬磬？這一禮樂重器對于其家族來說有何特殊意涵？

一、呂氏墓隨葬磬及相關(guān)情況

呂氏墓出土石磬均為青石材質(zhì)，表面磨光，磬折處有懸孔，形制大體相似，尺寸和倨句角度稍有不同，且多刻有銘文并有自名。6件石磬分別出自呂大雅、呂大圭、呂大忠、呂大鈞、呂景山和呂義山夫婦墓（圖1），6座墓均為合葬墓。除呂大鈞夫婦墓石磬外，其余5件均出土于男主人墓室或棺內(nèi)。據(jù)銘文可知，磬的制作者為“山”字輩和“修”字輩成員，即墓主的子孫輩，如呂大雅墓石磬的制作者為其子呂仲山，銘文和挽詞撰寫者分別為呂景山、呂仲山、呂錫山、呂德修和呂輔修，其中呂錫山為呂大忠之子，呂德修和呂輔修為呂義山之子，呂義山又為呂大鈞之子。以上8人中，呂仲山、呂錫山、呂德修在墓園修成時尚在世，除呂輔修外[1]呂輔修早亡，其墓葬情況不明。，其余四人墓中均隨葬石磬，可見磬的制作者和隨葬者較為集中，主要為“大”字輩及其子輩[2]并非所有“大”字輩成員墓中都隨葬仿古器，如早卒并兩次遷葬的呂大章、呂大受、呂大觀，3人均卒于1074年呂氏墓園遷葬之前；另，呂大防病卒在外，墓園中僅設(shè)衣冠冢。。“大”字輩為藍(lán)田呂氏家族中最顯赫的一輩，主要活躍于宋哲宗時期，尤以“四呂”博學(xué)好古著稱，“四呂”除呂大防墓未見隨葬品外，其余3人墓中均隨葬有仿古器，“四呂”的子輩墓中也隨葬有仿古器[3]如呂大防之子呂景山墓隨葬仿古敦和仿古磬；呂大鈞之子呂義山墓中隨葬仿古敦、仿古鼎和仿古磬；呂大忠之子呂錫山和呂大臨之子呂仲山在墓園修成時尚在世，但呂錫山夫人墓中隨葬有綠釉帶蓋圓鼎。，被盜掘的古器很可能出自呂至山（呂大觀之子）和呂景山（呂大防之子）墓中。呂大臨在《考古圖·自序》中自述其理想“觀其器，誦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之遺風(fēng)”[4]呂大臨等著，廖蓮婷整理校點：《考古圖》（外五種），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2頁。，呂氏墓隨葬古器、仿古器正是呂氏追三代遺風(fēng)、踐行復(fù)古的具體體現(xiàn)，因此隨葬石磬具有古禮的象征意義。

圖1 呂大雅、呂大圭、呂大忠、呂大鈞、呂景山、呂義山夫婦墓出土石磬（圖片引自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編：《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園》，文物出版社2018年版，第225、532、650、695、342、800頁）

隨葬石磬的6座墓中，有4座墓同時隨葬仿古石敦，除呂大圭墓外，其余3座墓中敦和磬出土?xí)r的擺放位置相近，如呂景山墓中二者毗鄰于西棺內(nèi)（圖2）；在呂大忠墓中均位于前室中部；在呂義山墓中均出土于西室西壁，此處還擺放有仿古石鼎。這些石敦器表大多也刻有銘文，除自名外，也記錄了制作者、制作時間、隨葬者和挽詞，且在處理方式上幾乎與石磬一致。由此可見，呂氏墓中仿古器多集中擺放，且呈現(xiàn)出一定規(guī)律，因此應(yīng)具有相同功用。

圖2 呂景山墓石磬和石敦出土位置（圖片引自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編：《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園》，第317頁）

二、簨虡的缺失：明器

磬為古代宮廷雅樂的重要樂器，主要用于古代祭祀、燕饗、朝會禮儀，還作為隨葬品藏于帝王和貴族墓中。《周禮·春官·大司樂》曾記載周墓中埋藏樂器，“大喪，蒞廞樂器。及葬，藏樂器，亦如之”[1]孫怡讓著，汪少華整理：《周禮正義》卷四三《春官·大司樂》，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160頁。，盡管并未言明所藏為何種樂器，但現(xiàn)今考古發(fā)現(xiàn)周代墓葬隨葬磬的實例不勝枚舉，其中較為著名的如秦公一號大墓、曾侯乙墓均出土編磬，編磬出土?xí)r懸于簨虡之上[2]參見王輝等：《秦公大墓石磬殘銘考釋》，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96年第67本第2分；隨縣擂鼓墩一號墓考古發(fā)掘隊：《湖北隨縣曾侯乙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9年第7期；湖北省博物館、隨州市博物館：《湖北隨州擂鼓墩二號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85年第1期。，為實用器隨葬。那么就藍(lán)田呂氏而言，是誰將磬作為隨葬品？磬的性質(zhì)為何？又作為何用？

仿古石器表面所刻銘文明確指出這批器物均專為死者而作，如呂大臨墓石敦銘文：“嗟乎，吾弟任重而道遠(yuǎn)者夫，宋左奉議郎秘書省正字呂君與叔石敦，元祐八年癸酉十一月辛巳，從兄大圭銘。”呂大圭墓石敦銘文：“汲郡呂德修作敦，從葬族祖父致政朝散，銘曰：‘受實惟宏，致養(yǎng)惟備，于以奠之，君子所器。’”呂大雅墓石磬銘文：“其孤仲山斫石以林鐘之磬，備物而納諸壙中。”

從出土?xí)r的擺放方式和具體形態(tài)上看，6件石磬出土?xí)r均為平放而非懸掛，皆無簨虡，穿孔較小且穿孔處粗糙，與禮樂活動中磬的使用方式完全不同，可見6件石磬均為明器。呂大雅石磬銘文“毋簨毋虡，弗擊弗拊兮，又以傷君之不試”，已明確指出其藏而不用的明器特征，這段銘文取自《禮記·檀弓》“有鐘磬而無簨簴，其曰明器，神明之也”[3]鄭玄注，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第八，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6冊，第2793頁。，即主張按照神明意旨制作明器送與死者，明器要與生人所用器物有所區(qū)別，鐘磬用作明器時，不作懸掛的支架，不能真正使用。

另,呂氏墓出土石敦、石鼎多為十幾厘米高,甚至形制更小。呂大臨在《考古圖》中評述開封劉氏家藏的1件小方壺（高五寸六分）曾明確指出“此器形制甚小，疑是明器”[4]呂大臨等著，廖蓮婷整理校點：《考古圖》（外五種），第85頁。。按照宋代度量計算，五寸六分約17厘米左右，這也進(jìn)一步印證了呂氏墓出土的仿古石器均為明器。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春秋墓中常隨葬作為明器的鼎、簋等仿禮器，研究者認(rèn)為這些仿禮器反映了墓主對自身身份的彰顯和其復(fù)古理想[5]參見[美]羅泰：《宗子維城：從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國社會》，吳長青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頁。。磬作為明器隨葬始見于春秋墓中，且多見于帝王或貴族墓，并常以木或陶等材質(zhì)代替石[6]如河南信陽長臺關(guān)二號楚墓出土的18枚木質(zhì)編磬，參見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隊：《信陽長臺關(guān)第2號楚墓的發(fā)掘》，《考古通訊》1958年11期。北齊灣漳大墓出土了一組陶質(zhì)鐘磬，參見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鄴城考古工作隊：《河北磁縣灣漳北朝墓》，《考古》1990年第7期。隋煬帝皇后蕭氏墓出土銅編鐘編磬，參見南京博物院、揚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蘇州市考古研究所：《江蘇揚州市曹莊隋煬帝墓》，《考古》2014年第7期。，但無論從墓主身份還是磬石的質(zhì)地來看，呂氏墓中的明器磬都十分特別。

磬在呂氏家族墓中雖為明器，但其是否與祭器有關(guān)呢？目前已發(fā)掘的呂氏墓前祭祀建筑（報告稱家廟）中未見祭器[1]參見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編：《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園》，文物出版社2018年版，第33頁。。據(jù)文獻(xiàn)記載，磬和敦均不在宋代群臣家廟所用祭器的器類中[2]據(jù)《文獻(xiàn)通考》記載，群臣郊廟中常設(shè)祭器的種類為籩豆簠簋尊罍等：“群臣家廟所用祭器，稽之典禮，參定其制：正一品，每室籩、豆各十有二，簠、簋各四，壺尊、罍、铏、鼎、俎、篚各二，尊、罍加勺、冪各一，爵各一，諸室共用胙俎一、罍洗一。從一品，籩、豆、簠、簋降殺以兩。正二品，籩、豆各八，簋、簠各二，其余皆如正一品之?dāng)?shù)。”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xiàn)通考》卷一百四《宗廟考十四》，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冊，第3190頁。；又，朱熹曾明確指出“與叔亦曾立廟，用古器”[3]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八九《禮六·冠婚喪·總論》，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72頁。。與叔為呂大臨，那么按朱熹語，呂氏家廟中使用的祭器應(yīng)為古器，而非仿古器。盡管如此，從個別仿古器的擺放方式和銘文來看，不排除它們可能曾用于墓內(nèi)供祭，如呂大雅墓石磬銘文上提到祭奠“敢以清酌庶羞之奠，恭祭于從父致政承務(wù)郎府君”;無獨有偶，呂大圭墓石敦銘文也明確寫道：“受實惟宏，致養(yǎng)惟備，于以奠之，君子所器。”兩例中“奠”和“祭”表明該器物可能用于墓內(nèi)祭祀，且呂大圭墓石敦出土?xí)r位于第二重墓室北壁壁龕入口處的墓志上，墓志上還擺有黑釉小口瓶、黑釉瓜棱罐、醬釉葵口碗、白釉盞、帶蓋執(zhí)壺與溫碗、熏爐等（部分破損嚴(yán)重，圖3），似乎圍繞墓志形成了祭奠空間。因此可推測，個別呂氏墓內(nèi)可能存在供祭空間，部分仿古器可能用于墓內(nèi)短暫的供祭活動。在時代稍晚的一座元墓中則明晰地呈現(xiàn)了墓內(nèi)祭祀的場景：甘肅漳縣元代汪懋昌墓中出土3件陶案，上擺放有陶爵、陶豆、陶盒、陶鼎、陶壺、陶尊和陶簋等仿古器，明顯為供祭器[4]參見甘肅省博物館、彰縣文化館：《甘肅彰縣元代汪世顯家族墓》，《文物》1982年第2期。。相比之下，呂氏墓中相關(guān)器物的供祭特征并不明顯，且呂氏墓出土的其他大部分仿古器主要位于墓主棺槨內(nèi)，貼近墓主身體，與元代墓內(nèi)供祭的情況不同。因此，仿古器是否參與了呂氏墓內(nèi)祭祀空間的營建，或者說是否部分具有祭器的性質(zhì)，至少從目前考古發(fā)掘成果來看，沒有直接證據(jù)。

圖3 呂大圭墓第二重墓室壁龕內(nèi)隨葬品的擺放，似乎說明墓內(nèi)可能曾存在供祭活動（圖片引自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編：《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園》，第488頁）

值得注意的是，呂氏墓出土石磬與呂大臨《考古圖》所記“造磬”形制不同（圖4），“造磬”倨句角度較大，而呂氏墓石磬倨句多成直角或稍大。又，呂氏墓出土石敦與《考古圖》所記同類器也不盡相同，如呂義山墓石敦與螭耳敦形制相似，呂大臨墓石敦與該書收錄的所有敦都不相同，呈現(xiàn)出明顯的隨機(jī)性，可見呂氏并沒有參照同一樣本制作。更為有趣的是，呂氏墓中出土最多的兩類仿古器——磬和敦，分別為《考古圖》中收錄最少和差異最大者。據(jù)此可推測，呂氏家族嚴(yán)格遵循儒家“貌而不用”的明器觀念，形制的差異與表面滿刻的銘文進(jìn)一步削弱了磬之功用，而指向了其貌為磬的象征意涵。

圖4 呂大臨《考古圖》所記“造磬”形制（圖片引自呂大臨等著，廖蓮婷整理校點：《考古圖》（外五種），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頁）

三、詘而不肆：磬折之貌

甲骨文中“磬”像一人執(zhí)槌擊懸于簨虡之磬（圖5）。《說文解字》記：“磬，樂石也，從石、殸，象縣虡之形。”[1]許慎撰，徐鉉校定：《說文解字》卷九，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95頁。磬有特磬和編磬之分，單個使用者為特磬，成組者為編磬；尺寸上，“大則特縣，小則編縣”[2]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xiàn)通考》卷一百三十五《樂考八·石之屬》，第4133頁。。藍(lán)田呂氏6座墓中出土的石磬均為特磬，倨句多呈直角或稍大，鼓長多為50厘米左右，股長多在30至40厘米間，只呂景山和呂大忠墓石磬尺寸較小，鼓長20厘米左右，尤其是呂大忠墓石磬，又小又薄。石磬多有自名，股或鼓上刻銘文，部分刻長篇銘文。

圖5 甲骨文中的“磬”

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出土石磬為目前宋墓中僅見[3]宋代還可見一類磬，銅質(zhì)，形如缽，一般稱銅磬、圓磬或坐磬，為佛教法事樂器，與禮樂之磬屬不同功用。，但同時代文獻(xiàn)中不乏記載。如宋仁宗鐘愛石磬，曾“遣使采泗濱浮石千余段以為縣磬”[4]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二十六《樂一》，第9冊，第2950頁。。《宣和博古圖》收錄磬四器，形式上均為象形（圖6），又沈括《夢溪筆談》“肺石”條亦以象形為記[5]“長安故宮闕前有唐肺石尚在，其制如佛寺所擊響石，而甚大，可長八九尺，形如垂肺，亦有款志，但漫剝不可讀。”沈括撰，金良年點校：《夢溪筆談》卷十九《器用》，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85頁。。相比之下，呂氏墓出土石磬為磬折倨句之磬，而非象形之器，呂大臨《考古圖》“鐘磬錞”類下收錄的唯一一例磬（圖4）即為此類。這類磬在宋代關(guān)于周代祭祀場景的描繪中經(jīng)常見到，為《詩經(jīng)》配圖所作的《毛詩圖》關(guān)于“頌”的描繪中常繪有磬，如《閔予小子之什圖》和《詩經(jīng)·周頌詩篇圖》中的《載芟》部分，其中《閔予小子之什圖》中《載芟》圖的祭祀活動中就繪有特磬（圖7）；《周頌清廟之什圖》之《清廟》《維清》《昊天有成命》《我將》《執(zhí)競》《思文》部分，繪有特磬或編磬（圖8）。此外，《女史箴圖》宋摹本“衛(wèi)女矯桓”一段也繪有編磬（圖9），象征周代社會。可見倨句之磬在宋人觀念中為復(fù)現(xiàn)周代禮樂的重要器物，而呂氏墓出土石磬應(yīng)具有追復(fù)周禮的象征意義。

圖6 《宣和博古圖》中收錄的磬（圖片引自王黼：《宣和博古圖》，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465—466頁）

圖7 馬和之，《閔予小子之什圖卷·載芟》（局部），絹本設(shè)色，故宮博物院藏

圖8 馬和之，《周頌清廟之什圖》（局部，左側(cè)依次為：《清廟》《維清》《昊天有成命》；右側(cè)依次為：《我將》《執(zhí)競》《思文》），絹本設(shè)色，遼寧省博物館藏

圖9 顧愷之（傳），《女史箴圖》（宋摹本）之“衛(wèi)女矯桓”（局部），紙本墨筆，故宮博物院藏

形式上，磬折之貌是磬最為直觀的視覺特征。磬折最早見于《周禮·考工記》，程瑤田在《磬折古義》中將磬折進(jìn)一步解釋為“蓋磬氏為磬者，為磬折也，為磬折而有倨句”[1]程瑤田撰，陳冠明等校點：《通藝錄·磬折古義》，《程瑤田全集》第1冊，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299頁。。倨句為磬之折角，《周禮·考工記》記“磬氏為磬，倨句一矩有半”[1]孫怡讓著，汪少華整理：《周禮正義》卷八十《冬官·考工記》，第4044頁。。盡管有關(guān)磬折的幾何角度學(xué)界至今仍有爭議，但毋庸置疑，磬折為磬最直觀的特征。呂大雅墓石磬上呂景山所刻銘文“詘而不肆兮，體君之恭”，以文字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了磬折之貌，并以此寓意大雅之謙恭。

古人常以磬折之曲折比喻人身之微屈，如《禮記·曲禮》云“立則磬折垂佩”，鄭玄注“磬折，謂身微僂，如磬之曲折”[2]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卷五，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6頁。，另《史記·滑稽列傳》記“西門豹簪筆磬折”，唐張守節(jié)《正義》曰：“簪筆，謂以毛裝簪頭，長五寸，插在冠前，謂之為筆，言插筆備禮也。磬折，謂曲禮揖之，若石磬之形曲折也。磬，一片黑石；凡十二片，樹在虡上擊之，其形皆中曲垂兩頭，言人腰則似也。”[3]司馬遷：《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列傳》，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0冊，第3901頁。漢代畫像石中一類歷史故事畫和拜謁圖中，部分人物面朝尊者，腰身前傾，形成一定角度，這種身形應(yīng)為磬折或微磬[4]參見馬怡：《漢畫像所見“磬折”與“微磬”》，《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7輯，岳麓書社2010年版，第312—317頁。。可見至少從漢代開始，磬折不僅是石磬的直接特征，也用來形容人屈身之態(tài)，具有謙恭之隱喻。

曹植《箜篌引》中將磬折與君子相聯(lián)系，“謙謙君子德，磬折何所求”[5]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685—686頁。。對君子之修養(yǎng)品德的重視也是自古以來儒家學(xué)者關(guān)注的重點。呂大臨《禮記解》中解“是以君子恭敬尊節(jié)，退讓以明禮”一句時提到，“禮者，敬而已矣；‘君子恭敬’，所以明禮之實也”[6]呂大臨等著，曹樹明點校整理：《藍(lán)田呂氏集》，西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8頁。。可見，在呂大臨看來，君子恭敬是禮之精要所在。“禮者，敬而已矣”取自《孝經(jīng)》，有敬父、敬兄、敬君之悅，傳為北宋李公麟的《孝經(jīng)圖》中“廣要道”一節(jié)應(yīng)正是君子恭敬之寫照（圖10），理查德·M.班宗華（Richard M.Barnhart）曾指出畫中互相恭敬行禮的二人可能為當(dāng)時著名的蘇軾、蘇轍兄弟[7]Richard M. Barnhart, Li Kung-Lin’s Hsiao Ching Tu, Illustration of the Classic of Filial Piety (Ph.D. dissertation, Princeton University, 1967), 115-116.。

圖10 李公麟，《孝經(jīng)圖》（局部），絹本墨筆，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宋陳旸《樂書·磬師》中明確提到磬曲折之形以分貴賤，辨親疏長幼之理，致君臣和敬，父子和親，長幼和順[1]“磬之為器，其音石，其卦《乾》，其位西北，而天屈之以為無有曲折之形焉，所以立辨也。故于方有西有北，于時有秋有冬，于物有金有玉，以分有貴賤，以位有上下，而親疏、長幼之理皆辨于此矣。古人之論磬，謂其有貴賤焉，有親疏焉，有長幼焉，此三者行，然后萬物成，天下樂之。故在廟朝聞之，君臣莫不和敬；閨門聞之，父子莫不和親；族黨聞之，長幼莫不和順。夫以一器之成而功化之敏有至于此，則磬之尚聲可知矣。”陳旸撰，張國強(qiáng)點校：《〈樂書〉點校》卷四十九《周禮訓(xùn)義·磬師》，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上冊，第247頁。。那么呂氏石磬是否體現(xiàn)出父子長幼之別呢？

隨葬石磬的6座墓，除呂大鈞墓外，均下葬于1100年或之后，整體上看，“大”字輩（父輩）的石磬尺寸要大于“山”字輩（子輩）石磬，但在“大”字輩內(nèi)部，4件石磬并沒有按照長幼形成規(guī)律性特征，如年紀(jì)最長的呂大忠墓石磬又小又薄，且銘文簡略。呂大圭為嫡長子，為同輩中最長者，但他墓中石磬也并非最大（根據(jù)發(fā)掘報告，呂大鈞墓出土石磬最大最厚）。可見，呂氏石磬大體上體現(xiàn)出輩分之別，但并未根據(jù)長幼作特別區(qū)分。

呂大臨在《禮記解》中解“立則磬折垂佩”時也提到磬折示尊卑，并進(jìn)一步指出君臣恭敬之禮：“君臣授受之節(jié)也，如前所謂‘尊卑垂帨’也，凡授受者，尊卑皆磬折，故垂佩也。然臣當(dāng)加恭于君，故有佩倚、佩垂、佩委之差也……”[2]呂大臨等著，曹樹明點校整理：《藍(lán)田呂氏集》，第41頁。從這段文字來看，呂大臨認(rèn)為磬折所體現(xiàn)的恭敬為君臣授受之禮，尤其是臣對君的恭敬，這與文獻(xiàn)中所記載的呂大臨登進(jìn)士而不仕的形象形成某種張力。另外，部分呂氏成員如呂大雅和呂義山墓石磬銘文中均流露出對于墓主官位低微的遺憾，如“然而位不階于八品”“有四德而位不過縣大夫”，隨葬仿古器的墓主均為文散官，位居八品，官階不高。由此,呂氏隨葬仿古石磬，在禮樂象征之外，磬曲折之貌隱喻了墓主謙恭之德，有著士人恭敬的深層意涵。

四、溫潤而良，清越以長：磬之質(zhì)地與音聲

除磬折之貌外，呂氏石磬另一直觀的特征為表面所刻銘文，部分銘文幾乎布滿器表。北宋文人間流行題寫之風(fēng)，如器物題銘、題壁和書畫題跋等。呂氏石磬上銘文進(jìn)一步強(qiáng)調(diào)了石磬的特質(zhì)，即形制、材質(zhì)和音聲。前文已討論了“詘而不肆”與磬折之貌。銘文還以“凜然其質(zhì)，溫潤而良”強(qiáng)調(diào)磬之質(zhì)地；以“聲中林鐘”“亮乎其聲，清越以長”突出磬之音聲。磬上刻銘見于商代，但多較簡短[1]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出土于安陽殷墟的三具編磬上刻有“永啟”“永余”和“夭余”，常任俠認(rèn)為是歌唱舞蹈之意。參見常任俠：《古磬》，《文物》1978年第7期。，刻有長篇銘文的石磬見于春秋大墓，一般用于紀(jì)事[2]如陜西省鳳翔縣南指揮村秦公一號大墓出土的多枚石磬，參見王輝等：《秦公大墓石磬殘銘考釋》，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96年第67本第2分。，呂大臨《考古圖》所記“造磬”上也刻有長篇銘文，有學(xué)者提出造磬可能出自春秋一代秦公夫人墓內(nèi)[3]參見李學(xué)勤：《秦懷后磬研究》，《文物》2001年第1期。關(guān)于造磬的年代，另有學(xué)者提出西周晚期、西周后期至春秋，乃至偽作等看法，參見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30—64頁；常任俠：《古磬》，《文物》1978年第7期。。但以銘文記錄磬之特性，未見先例。

（一）質(zhì)地

以石為樂器，首先與石質(zhì)之堅固穩(wěn)定有關(guān)，如沈括在談及樂律時曾指出，“‘樂器須以金石為準(zhǔn)，若準(zhǔn)方響，則聲自當(dāng)漸變。’古人制器用石與銅，取其不為風(fēng)雨燥濕所移，未嘗用鐵者，蓋有深意焉”[4]沈括撰，金良年點校：《夢溪筆談》之《補(bǔ)筆談》卷一《樂律》，第279頁。。

自古制磬有專門之石，最為著名的要數(shù)磬石山的靈璧石，《尚書》所記古徐州的泗濱浮磬[5]孫星衍撰，陳抗、盛冬鈴點校：《尚書今古文注疏》卷三，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56頁。即出于此。磬常以“石之似玉者為之”[6]王輿之：《周禮訂義》卷七十六，永瑢、紀(jì)昀等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93冊，第33頁。，故多為青石材質(zhì)，呂氏石磬即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呂氏所處的關(guān)中地區(qū)自唐代始便是出產(chǎn)磬石的重要區(qū)域，陜西耀州隋唐時稱華原，白居易曾作詩記錄華原磬取代泗濱磬[7]白居易撰，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卷第三，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94頁。。《陜西通志》記載西安府耀州磬玉山：“山出青石，唐天寶中取為磬，遂廢泗濱磬。”[8]趙廷端修，馬理、呂楠纂，董健橋等校注：《陜西通志》卷之二《西安府·耀州》，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頁。盡管考古報告據(jù)呂大雅墓石磬銘文“斫南山之石兮以創(chuàng)此器”提出呂氏石磬就近取材于終南山，但藍(lán)田距耀州100多公里，且呂氏墓中出土大量耀州窯瓷器，因此亦不排除呂氏制磬受到耀州出產(chǎn)青石為磬的影響。

具體到呂氏石磬，呂大圭墓石磬銘文“凜然其質(zhì)，溫潤而良”直接指出磬之質(zhì)地，“凜然”狀磬石之風(fēng)骨，“溫潤”指磬石透明潤澤之質(zhì)，宋代品石著作《云林石譜》中常用“溫潤、堅潤、清潤”[9]杜綰對石的品評賞鑒，參見杜綰等著，王云等整理校點：《云林石譜》（外七種），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版。等語評價優(yōu)質(zhì)之石，并比之如玉，呂大圭墓石磬自名“玉磬”，應(yīng)與溫潤如玉的觀念有關(guān)。呂大臨在解子貢問孔子“君子貴玉”時亦強(qiáng)調(diào)“溫潤而澤”為玉石之精髓，并比之如君子之仁[10]呂大臨等撰，陳俊民輯校：《藍(lán)田呂氏遺著輯校》，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18頁。。因此，“凜然”和“溫潤”既為磬石的特性，更寓有墓主風(fēng)節(jié)不可屈和溫良之意。

（二）音聲

與“溫潤”并列的另一宋人品石標(biāo)準(zhǔn)為“清越”[11]參見前引杜綰和呂大臨語。，“清越”為磬之音聲，又與制磬之材質(zhì)——石密切相關(guān)，較早出于《禮記》[12]“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而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隊，禮也，叩之，其聲清越以長，其終詘然，樂也。”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卷六十一，第1466頁。，“清越”亦為呂大圭墓石磬銘文的重要內(nèi)容。磬作為樂器，最為重要的特性是其音聲，如《詩經(jīng)》記“鐘鼓喤喤，磬筦將將”，呂氏石磬銘文中的“清越”和“林鐘”均指音聲。

“清越”指樂之音色，與“濁”相對；“林鐘”為音律，屬音高范疇。周人十分重視樂音，如《國語·周語》記周景王欲將無射鐘熔化，鑄大林鐘，單穆公勸周景王“耳之察和也，在清濁之間，其察清濁也，不過一人之所勝”[1]左丘明撰，徐元誥集解：《周語下》，《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08頁。。歷代演進(jìn)中，二者在傳載本意的同時，亦衍生出深層意涵。呂大圭墓石磬銘文“亮乎其聲，清越以長”，突出磬音之“清越”。

清濁本為樂音音色之辨，古人貴清，音之清越一方面如前文所述，與材質(zhì)密切相關(guān)；另一方面，儒家觀念中將君子比德如玉，并十分推崇玉聲之“清越”。盡管自古玉磬與石磬有別，如杜佑《通典》記：“凡磬，天地之神用石，宗廟及殿庭用玉。”[2]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四四《樂四》，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冊，第3687頁。朱熹《詩集傳》在注《詩經(jīng)·商頌》“既和且平，依我磬聲”一句時，曾明確指出：“磬，玉磬也。堂上升歌之樂，非石磬也。”[3]朱熹注，王華寶整理：《詩集傳》卷二十《商頌四之五》，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284頁。事實上，時代越晚近，二者的差異越僅留于觀念層面，宋人每每談及磬，常喻之以玉磬。對玉磬清越的推崇尤盛于兩宋文人間，如蘇軾曾作《玉磬》，“其清越以長者，玉也。聽萬物之秋者，磬也”[4]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冊，第559頁。；趙希鵠記靈璧石“聲清越如金玉”[5]趙希鵠等著，尹意點校：《洞天清祿》（外二種），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版，第31頁。。呂大圭墓石磬自名為“玉磬”，并銘曰“清越以長”，或正與玉磬之清越的特質(zhì)有關(guān)，體現(xiàn)墓主的清雅志趣和君子品節(jié)。

此外，《周禮訂義》記：“石聲磬，磬以立辨。惟其聲之清，故動出而能辨也。”[6]王輿之：《周禮訂義》卷七十六，永瑢、紀(jì)昀等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3冊，第33頁。即清越之聲可為明辨，而呂大雅墓石磬銘文“辨而不流”，或為此意。

呂大雅墓石磬立沿刻“林鐘庚辰六月”，股正面刻“其孤仲山斫石以林鐘之磬，備物而納諸壙中”，鼓正面刻“斫南山之石兮，以創(chuàng)茲器。聲中林鐘兮，如矩之制”（圖11）。呂大雅墓石磬為其子呂仲山制作，從子呂景山撰銘，從子呂錫山、從孫呂德修和呂輔修分別作挽詞，銘文中3次提到“林鐘”。那么，何為林鐘？

圖11 呂大雅石磬銘文（線圖）（圖片引自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等編：《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園》，第224頁）

林鐘為古樂十二律之一，《國語·周語下》所記伶州鳩答周景王之問時，解釋了音律的作用和成因，并指出六律（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和六呂（大呂、夾鐘、仲呂、林鐘、南呂、應(yīng)鐘）[7]“律所以立均出度也。古之神瞽，考中聲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鐘，百官軌儀，紀(jì)之以三，平之以六，成于十二，天之道也。夫六，中之色也，故名之曰黃鐘，所以宣養(yǎng)六氣九德也。”左丘明撰，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周語下》，《國語集解》，第113—114頁。，陽音為律，陰音為呂，林鐘屬陰音。呂氏6件石磬出土?xí)r均平置于墓中，而非懸于簨虡之上，應(yīng)無實際用途，因此就呂氏石磬而言，作為音律的林鐘主要為象征意義。

古時十二律常與歷法相配，代表十二月份，《呂氏春秋》最早記載音律紀(jì)月，“季夏生林鐘……林鐘之月，草木盛滿，陰將始刑，無發(fā)大事，以將陽氣”[8]呂不韋編，許維遹集釋，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卷第六，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36—138頁。，指出林鐘為季夏之月六月律。《史記·律書》進(jìn)一步解釋了六月律林鐘所代表的物象，“六月也，律中林鐘。林鐘者，言萬物就死氣林林然。其于十二子為未。未者，言萬物皆成，有滋味也”[1]司馬遷：《史記》卷二十五《律書第三》，第4冊，第1488頁。，即林鐘代表死亡之聲。

由此，呂大雅墓石磬立沿銘文“林鐘”既為樂律標(biāo)識，也為歷法紀(jì)月，林鐘為六月律，代表死亡之聲，正與石磬立沿銘文“六月”相吻合，因此呂大雅墓石磬銘文中使用“林鐘”嚴(yán)格參照古制。以十二律紀(jì)月，是古代依月用律的具體體現(xiàn)，這一禮法在唐代以前主要停留在理論層面，到唐代才真正進(jìn)入實踐層面。北宋宮廷沿襲唐制，宮廷祭祀典禮依月律設(shè)鐘磬，如政和三年（1113）議禮局上親祠登歌之制“設(shè)十二镈鐘、特磬于編架內(nèi)，各依月律”[2]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二十九《樂四》，第9冊，第3014頁。。唐宋文人間亦流行這一用律方式，如韓愈“憶昨夾鐘之呂初吹灰，上公禮罷元侯迴”[3]韓愈著，方世舉編年箋注，郝潤華等整理：《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卷三，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90頁。即以夾鐘之呂指代二月；歐陽修《秋聲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4]歐陽修著，洪本健校箋：《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78頁。；沈括《夢溪筆談》樂律一節(jié)載：“天之功畢于三月，故終之以姑洗。地之功見于正月，故先之以太簇；畢于八月，故終之以南呂。”[5]沈括撰，金良年點校：《夢溪筆談》卷五《樂律一》，第38頁。

既然林鐘指代死亡之聲和六月，立沿上緊鄰“林鐘”的“庚辰”又指代什么呢？

呂大雅墓石磬上銘文記錄他卒于北宋大觀三年，即1109年，根據(jù)《中國歷史紀(jì)年表》，北宋庚辰年只有1040年和1100年，可推斷立沿上“庚辰”不是紀(jì)年，又根據(jù)《中國古代紀(jì)時考》所記紀(jì)月方法可知，六月在未，而非辰[6]張衍田：《中國古代紀(jì)時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61—63頁。，因此“庚辰”也非紀(jì)月，故應(yīng)為紀(jì)日。呂大雅墓石磬銘文為不同子侄分別于大觀三年（1109）和大觀四年（1110）所刻，從銘文內(nèi)容來看，磬正面銘文中兩次提到“林鐘”，又根據(jù)呂大雅墓志記載“明年庚寅二月丙申舉以葬”，可推測立沿“林鐘庚辰六月”應(yīng)為呂仲山制此器、呂景山首次撰銘時所刻，即大觀三年，另石磬的制作時間應(yīng)在下葬之前，也排除了“庚寅”誤為“庚辰”的可能，因此“庚辰六月”為1109年6月7日。此外，石磬鼓股上銘文也均使用干支紀(jì)日。

使用干支紀(jì)日始于殷商，據(jù)甲骨文提供的紀(jì)時實物資料可知，商代中后期已經(jīng)普遍使用干支紀(jì)日方法[7]張衍田：《中國古代紀(jì)時考》，第11頁。。雖然“庚辰”在上（前）“六月”在下（后）的順序似乎不符合今人書寫月日的習(xí)慣，但王國維曾注意到商周時期青銅器銘文“書法先日、次月、次年者，乃殷周間記事之體”[8]王國維：《觀堂集林》（外二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頁。。由于商至西周紀(jì)時資料殘缺，目前尚難貫通后世與殷代之間的紀(jì)日干支，由延續(xù)至今的干支紀(jì)日向上逆推，準(zhǔn)確而又連續(xù)的干支紀(jì)日可以推算到春秋時期[9]張衍田：《中國古代紀(jì)時考》，第11—12頁。。呂大雅墓石磬使用干支紀(jì)日，顯然亦是復(fù)古行為。除呂大雅墓石磬外，呂氏家族墓出土的其他幾件刻有銘文的石磬、石敦和石鼎以及大部分墓志銘上多使用干支紀(jì)年和紀(jì)日。據(jù)墓志記載，呂大觀“年十余歲讀史至律歷志”，可見呂氏使用的紀(jì)月和紀(jì)日方式既為復(fù)古，又有其家學(xué)傳統(tǒng)。

結(jié)語：復(fù)古與自牧

孔子曾擊磬于衛(wèi)，提出“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并將樂與成人聯(lián)系在一起：“文之以禮樂，亦可以成人矣。”[1]皇侃撰，高尚?點校：《論語義疏》，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92、359頁。樂既如此重要，那么誰能通曉樂呢？《禮記·樂記》記：“唯君子為能知樂……知樂則幾于禮矣，禮樂皆得，謂之有德。”[2]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卷三十七，第982頁。呂大臨在解《禮記》“志不可滿，樂不可極”時說：“致樂以治心，則君子未嘗不欲樂也，亦使樂而不流，感動人之善心而已。”[3]呂大臨等著，曹樹明點校整理：《藍(lán)田呂氏集》，第5頁。呂大臨老師張載認(rèn)為，只有德行深厚者能通曉古樂[4]“聲音之道予天地通，蠶吐絲而商弦絕，木氣盛則金氣衰，乃此理自相應(yīng)。今人求古樂太深，始以古樂為不可知，律呂有可求之理，惟德性深厚者能知之。”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三十一《樂六》，第10冊，第3056頁。。可見在士人看來，只有君子和有德之士能通曉禮樂，而自古鐘磬就是禮樂志節(jié)的核心所在。呂氏“世學(xué)禮，賓、祭、婚、喪莫不仿古”[5]參見樊氏墓志；呂大鈞曾依古禮治其父呂蕡之喪，繼妻種氏也依于禮治其葬祭，參見種氏墓志。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西安市文物保護(hù)考古研究院、陜西歷史博物館編：《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園》，第657、700頁。，墓中隨葬禮樂之器理所當(dāng)然。盡管隨葬鐘磬在宋墓中并不普遍，但除呂氏墓外，南宋黃石墓隨葬有銅鐘[6]據(jù)墓志，黃石于紹興八年（1138）中進(jìn)士后，出任福州州學(xué)教授，繼在專門培養(yǎng)皇室子弟的“宗學(xué)”里當(dāng)教授，其墓葬規(guī)格雖然不高，但隨葬有鐘、壺、鼎等仿禮器，還出有玉質(zhì)印章，刻有陰文“石”，這些隨葬品均應(yīng)與其生前身份和學(xué)識有關(guān)，參見葉紅：《浙江平陽縣宋墓》，《考古》1983年第1期。另有學(xué)者提出該墓出土銅器為當(dāng)?shù)厝鍖W(xué)祭器，參見鄭嘉勵：《從黃石墓銅器看南宋州縣儒學(xué)銅禮器》，《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學(xué)刊》第9輯，科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50—359頁；亦有學(xué)者提出反對意見，許雅惠指出鼎、方壺與鐘不屬于釋奠祭器之器類，一鼎二方壺可能組合為一爐二瓶使用，作為案上的常供之器，也不排除是書齋清玩，參見許雅惠：《宋、元〈三禮圖〉的版面形式與使用——兼論新舊禮器變革》，臺灣《臺大歷史學(xué)報》第60期。，相比之下，呂氏選擇磬而非鐘隨葬的原因從其對石磬的處理方式上得出了答案。

一方面，呂氏石磬均為“毋簨毋虡，弗擊弗拊”的明器，既為貌而不用，其貌就尤為重要，而磬最為直觀的特征即其形——磬折，磬折如人屈身之態(tài)，自古有謙恭之意，呂氏更以銘文“詘而不肆”作進(jìn)一步解釋，強(qiáng)調(diào)君子謙恭之德。另一方面，磬的材質(zhì)——石，出于自然，為天成之物[7]“磬，石也，天成之物也。以其律為之長短、厚薄，而其聲和，此出于自然，而圣人者能知之，取以為法。”脫脫等：《宋史》卷一百二十八《樂三》，第9冊，第2990頁。，其凜然、溫潤之質(zhì)，既是優(yōu)質(zhì)磬石的特性，更寓意呂氏風(fēng)骨和溫良之德；同時磬制作簡單，幾乎不改變石的本體，因而磬聲清越，有自然之妙[8]“石于八音為最重，其聲出于自然，制作甚簡而能不變其本體，扣之，其聲清越，在自然之妙。故樂器，磬最為重。”王邦直撰，王守倫、任懷國等校注：《律呂正聲校注》卷三十七，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36頁。，隨葬墓中以“清越”寄寓墓主清雅和恭敬謙卑。北宋士人常將磬之特性與君子相關(guān)聯(lián)，如蘇軾曾以磬隱喻好友楊杰為君子[9]如蘇軾曾記《楊次公家浮磬銘》：“清而直，樸而一，雖有鄭衛(wèi)，無自而入，以托于君子之室。”蘇軾撰，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九，第2冊，第561頁。，歐陽修、蘇軾一脈文人圈十分推崇超然俗世之外、遠(yuǎn)離塵埃之氣的君子雅趣，而對君子及其修為的彰顯亦體現(xiàn)在呂氏墓石敦銘文和呂氏墓志上[10]參見胡譯文：《君子之器——陜西藍(lán)田呂氏家族墓出土仿古敦研究》，《藝術(shù)學(xué)研究》2020年第5期。。此外，呂大雅墓石磬上的“林鐘”，指代六月，象征死亡之聲。顯然，磬石自身所具有的特性，即其磬折之形、凜然溫潤之質(zhì)和清越之聲，是呂氏選擇磬而非鐘進(jìn)行隨葬的根本原因所在。

從外部形態(tài)上看，磬石材質(zhì)和音聲之特性無法像磬折那樣直觀呈現(xiàn)，呂氏又將“凜然”“溫潤”“清越”和“林鐘”題寫于磬表面，強(qiáng)調(diào)其質(zhì)地和音聲特質(zhì)。在器物上題寫為北宋文人群體間的文化風(fēng)尚，以記錄事物之特性，或表達(dá)個人看法和情感。呂氏墓中，包括石磬、石敦和石鼎在內(nèi)的仿古器均使用了這一題寫方式，反映出鮮明的時代特征。呂氏墓隨葬的多件古器（乳釘紋簋、魚虎紋帶蓋小鼎和朱雀熏爐，均為被盜品）上刻有銘文“自牧”或“牧”，應(yīng)取自《周易》“謙謙君子，卑以自牧”，表達(dá)自我修養(yǎng)之意，“自牧”與前述仿古磬銘文中對君子品節(jié)和修為的強(qiáng)調(diào)相得益彰。

至此，呂氏的仿古磬實踐，一方面體現(xiàn)出磬這一禮樂重器在復(fù)古之風(fēng)盛行的北宋文人語境中在象征觀念層面上的轉(zhuǎn)變；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方面在于，反映出世代書香的藍(lán)田呂氏，在面對北宋中后期文人復(fù)古浪潮和自身文化理想時所做出的回應(yīng)和特殊的個人表達(dá)。隨葬仿古石磬，既為呂氏追復(fù)古禮的一種方式，更是其君子修為的象征，既面向歷史，更面向自身。

宋代文人所推崇的磬之清越，在明代文人間得到進(jìn)一步發(fā)展，如明高濂《遵生八箋》卷十四《燕閑清賞箋》中引《澄懷集》：“江南李建勛，嘗蓄一玉磬尺余，以沉香節(jié)按柄扣之，聲極清越。客有談及猥俗之語者，則起擊玉磬數(shù)聲，曰聊代清耳。一竹軒，榜曰四友：以琴為嶧陽友，磬為泗濱友，《南華經(jīng)》為心友，湘竹為夢友。”[1]高濂著，王大淳整理：《遵生八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584頁。另，明代環(huán)翠堂刊《人鏡陽秋》卷十二刻月夜山間唐宗室李約坐于潺潺流水之山石上，背后立一簨虡石磬，面前一猿猴，舉杯飲酒，該版畫旁配有文字，記載李約不好俗談，寄情世外（圖12）。可見在明代士人看來，磬是清雅的象征，磬聲之清可消解猥俗之語，寄寓世外之雅興。明清之際磬常作為清玩置于文人書房中，現(xiàn)存明代版畫大量可見。清宮舊藏碧玉龍紋磬為當(dāng)時書格中的玩器，懸于磬架作為文人雅好之物。清宮中流行的《歲朝圖》《行樂圖》中常見磬與戟一同出現(xiàn)，寓意吉慶。由此，磬從古代禮樂之重器，轉(zhuǎn)而成為文人清玩雅趣的文化象征，在時代變遷中實現(xiàn)了文化功能上的蛻變。

圖12 明代環(huán)翠堂刊《人鏡陽秋》之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