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振欣
六百年前深秋的一個傍晚,夕陽西下,一抹晚霞映紅西邊山巒,把夕陽斑斑瀾瀾的余暉灑在重陽河面,一朵朵浪花迸濺著五彩的光線合著水流向東南流去。順著伏牛山澗蹦出的古驛道上,一匹棗紅色的馬兒,身上落滿塵埃,馱著一位身著戰袍的軍人,在路上不疾不徐,悠悠然然由西向東走來。行之一條半拉的村街,夕陽已經落山,夜幕漸起,與縷縷炊煙融合,朦朦朧朧遮掩著村舍和大地。騎馬人行至街口,翻身下馬,搭手遙望村街,朦朧中看見街中間一戶門前,高高飄揚著一面幡旗,透過昏黃的暮色,隱約看清上寫著“半川李氏客棧”六個大字。走了大半天的路,已饑腸轆轆,也到了投宿的時候。騎馬人牽著馬向著客棧走去。
走到客棧門口,店家聽見有馬蹄聲音,急忙向門口迎去,見是一位軍爺,慌忙拱手施禮,問道:“軍爺,可是投宿吃飯?”騎馬的軍爺隨即施以還禮,答道:“是的。”店家得到肯定答復,急忙喊來店小二,吩咐道:“把馬牽去后院,用上好的精飼料,好生伺候著,喂飽了,軍爺明早好繼續趕路。”吩咐完小二,店家引著來客走向上房選擇客房。
客房選定,騎馬人隨著店家來到吃飯的大廳選一處靠窗的、用屏隔著的雅間里桌子旁坐下,要來二斤牛肉,燙二斤好酒,一邊吃著牛肉,一邊自斟自飲;一邊悠悠然吃著喝著,一邊透過窗戶看著夜幕下景色。夜越來越深,月亮漸漸升上高空,一陣寒風拂過,頓覺寒意來襲。此時,酒肆中酒已空空如也,客官又再一次呼喚店家:“再燙二斤好酒。”
四斤酒下肚,客人已有微微醉意,看著窗外的青山被夜幕籠罩,遙想當年遠離故土,投筆從戎,數年戍邊守疆,感慨萬千。趁著酒意,大聲呼喚店家,“拿筆墨來。”
店家拿來筆墨放在客官面前,一手掌燈,一手研磨。趁著店家研磨的空間,客官略略沉思,少頃揮筆,一蹴而就,瀟瀟灑灑寫下了署名許評的《半川飲李氏》七律詩一首:
“高閣疏簾坐西暉,客來下馬拂征衣。
寒添夜色頻呼酒,居對晴巖憶采薇。
坐久翠屏明月轉,歌殘金縷斷云飛。
為歡卻笑商山老,猶自當年未息機”。
許評何許人也?不知道,從已知的資料中沒有查出有關他的身世以及他的出處。或許他在歷史的名人錄中,在明朝那個時代,就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詩人。他留下的詩篇、文章很少。但有兩點可以肯定,一是他生活在明朝時代,二是他是一位他所處時代征戰邊關的軍人。無論如何肯定與否定,這篇《半川飲李氏》的詩章,是迄今為止關于半川唯一的一篇文字。就是這篇唯一的詩詞,決定了半川久長的歷史,最起碼在明代或者明代以前半川就是一處是商賈云集、商貿繁榮之地。
重陽河發源于奎嶺深處的大尖垛,是大尖垛蘊埋的山泉汩汩淙淙順著奎嶺的山川蜿蜒而下。重陽河出奎嶺溝,由于久長歲月的沖積,而形成的重陽盆地,形成一片山間平原。流經半川,由于山走向的作用,在半川最東沿,重陽河突然向南折轉90 度,然后繼續向東南,與陳陽河交匯,形成丁河。幾千年,幾萬年,它滔滔不息,一直流向東南,和鸛河相融,流進丹江,流進漢水,流進長江,流向遙遠的太平洋。
半川為什么叫半川,縣志沒有記載,就連民國時期編修的內鄉縣志也沒有查出蛛絲馬跡。唯一能夠解釋清楚的,半川位于重陽河下游半山半川之中。至于半川的名號,據久遠的傳說,半川古時名曰“半店”。就“店”而言,半川上下,稍稍有規模的街市、村鎮取名“店”的很多。半川上行五里地的重陽店,半川下行五里的丁河店。除此之外,在西峽這片土地上還有封店、杜店等等。夾在重陽與丁河之間的半川,從古至今就是一條半拉街。所以叫半店也就順其自然了。半川地名何時由半店過渡到半川,歷史沒有考證。從許評的《半川飲李氏》中就已經看出,在明朝之前就已經有了半川這個地名。
從地理位置上看半川,它處在鄂、豫、陜三省交界略略偏東的位置上,距離陜西、湖北不過一百華里。由許評寫《半川飲李氏》的明朝上朔兩千年,一條古老的重陽河把古諾國相隔,河西是半川,河東就是聞名遐邇的古諾國都城,相距不過寥寥一公里。按現在的話說,半川就是古諾國都城的郊區。按照區域劃分,半川就在古諾國的版圖里。
春秋爭雄,秦楚爭霸,地處秦楚交界的半川,歷史上上演了一幕幕慘烈且曠日持久的戰爭。歷史的塵埃掩埋過一段歲月往事與記憶。那段歷史只有在歷史的教科書里,在塵封的泥土里,透過斑駁的竹簡;透過遺落與殘缺的秦磚漢瓦;透過銹跡斑斑的刀槍劍戟,可以猜想,可以還原那段歷史殘缺的畫面。
村莊的后面有兩條山壑,一條曰:秧田溝,一條曰:何家溝,兩條山溝形成的山溪相交一處,名為大渠。一條大渠把半川一分為二,分為上半川和下半川,上半川就是現在的槐樹營。
上半川村莊后面,一片平整而又廣袤的土地。當莊稼收割完畢,土地耕作結束,地面上充斥著碎磚瓦礫。一場大雨過后,雨水沖洗沉浮于地面上的泥土。放眼望去,那些泛著黛青色的殘磚碎瓦,飄飄落落溢滿黃土之上。一塊塊、一片片,難望盡頭。那些殘磚碎瓦,是秦時磚、還是漢時瓦?它們是怎樣被遺落在這一片黃土地上?從這些成片成片遺落的殘磚碎瓦上看,可以肯定,半川在歷史上曾經是一處繁華且規模浩大的城鎮,是一處車水馬龍、喧囂與鼎沸的街市。就是這片繁華且喧鬧的街市,會像古樓蘭國那樣,在一夜之間憑空消失在歷史塵埃之中?在這片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是兵災戰亂、還是地震火災?歷史沒有記載,古老的傳說和民間遺留的故事沒有留下只言片語。
我一位研究歷史的表哥曾經告訴我,半川在歷史上可能是設置過主管豫鄂陜交界的巡檢司的所在地。巡檢司就是主管一方的地方衙門,如果是真的,半川這片成規模的街市倒也在情理之中。后來我向西峽文學界一位老師求證這一事實,老師給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說:在西峽的歷史上存在巡檢司這樣一個衙門,只有西峽口有一段短暫的歷史,至于半川,最多是一個郵驛所在地。
不管是駐扎過巡檢司衙門也好,還是曾經的郵驛所在地也罷,那些殘磚碎瓦;那一柄殘缺的青銅劍;那一河奔騰不息的重陽河水;那一片永遠駐足、永不遷徙的黃土地告訴我們,半川在久往的歷史長河中曾經輝煌過。半川的輝煌同時伴著閃耀著燦爛的重陽文化,重陽的人文歷史連同重陽河水浩浩蕩蕩流進今天這個時代,流向未來,流向遙遠遙遠的遠方。半川,蘊埋在登高望遠,傳承孝道文化的詩詞里。
老家,是鄉愁永恒的話題,是糾結在每個在外游子心里頭難以磨滅的記憶,是橫亙在游子大腦深處難以逾越的坎。村頭的老樹,村中的老井,門前的擂臼,河邊吱吱呀呀的老水車帶動的磨坊都能勾起游子的思鄉愁緒。
歷代文人墨客,詩詞歌者的筆下,總帶著濃濃的鄉愁氣息。你看,放蕩不羈的李白,豪爽奔放,喜歡游歷名山大川,當他身處異鄉,在明月當空的夜晚,突然觸景生情,感慨萬千,寫下了那首柔情似水的《靜夜思》:“床清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寫鄉愁的不僅僅是只有李白一人,還有杜甫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還有韋莊的“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還有王維、賀知章、宋之問、孟浩然等等的詩人們。就是到了現代,文學大師魯迅筆下依然是鄉愁篇章。你看他筆下的《少年閏土》《阿Q正傳》《祥林嫂》,哪一篇不沁潤著濃濃的鄉愁?寫鄉愁的詩要屬余光中的最直白,最濃烈,最讓人刻骨銘心。
寅虎年仲春,在一個春雨瀟瀟的天氣里,筆者邀請西峽一些作家、詩人去半川看那棵千年皂角樹。一行人站在皂角樹下,面對葳蕤而蒼蒼的皂角樹,面對歷經千年風霜滄桑的皂角樹,總是感到與樹相比,人,顯得渺小,顯得蒼白。同樣都是生命的個體,樹與人的生命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歷時千年,和那棵皂角樹同世代的人們,早已化作泥土,化作云煙。只有那棵皂角樹還在,只有皂角樹一直窺看著半川千年時光的輪回,千年山川滄海桑田的變遷。
作家王俊義,以那棵皂角樹為題,寫下了《半川老樹認識誰》,他說:站在老皂角樹下,所有的人都不敢說老。老日子是堆出來的,老皂角樹堆過的日子,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多,誰敢跟一棵比自己還老的皂角樹比老……老人是被老日子篩過的,老樹是被更多的老日子篩過。到老樹下,誰也不能說自己老。
他說老樹是有眼睛的,它睜著的眼睛,可以認識經過樹下所有的人,認識在樹下所有發生的事情。
在半川不只是只有馬灣這一棵碩大而蒼老的皂角樹。
在我學童時代,半川由一所關帝廟改建的學堂,那座學堂始于何年?老日子的老人們說,大約改建于20 世紀三四十年代。距現在大約有八九十年的歷史。這是一座坐北面南為主體的四合院建筑。上房,明三暗五,青磚包墻,黛瓦敷面,兩根廊柱佇立屋檐,院中東西兩邊分別鑲嵌著一字排開十幾間廂房。
院內靠著東廂房中間位置有一棵古老的柏樹,靠著西廂房中間有一棵洋槐樹,大門內側偏東的地方長著一棵稍稍年輕的刺柏,大門外東西兩邊分別生長著兩棵蒼老的皂角樹。
靠著東廂房的那棵柏樹,生于何年,沒人能記得,老人們說,他們記得事的時候,就是那樣。那是學校懸掛鐘鈴的地方。樹干,需要兩個大人才能合抱,挺拔而立,修長而蒼翠。
學童時代,看那棵樹,總是仰視著的,總感覺它很高,很英俊,很挺拔。當我五十歲之后,再一次走進曾經給我啟蒙的學校,時過境遷,原來那一座獨立的,由廟堂改建而成的學堂的四合院,已面目全非,所有四合院的房舍早已夷為平地,豎立兩排兩層紅磚堆砌起來的教學樓。不知道是學童時代身材矮小的緣故,還是隨著歲月增長我的個頭也長高的緣故;不知道是當年那些低矮的平房的襯托,還是現代高高的教學樓的威懾;也或許是隨著歲月的年久日長,柏樹也如人類那般慢慢萎縮,慢慢蒼老的緣故。那棵柏樹還在,只是現在再去看它,它就像是裝在方盒子里的一株蒼蒼而生的小樹而已。
大門外的兩棵皂角樹,在我的記憶里,第一次見到它們,就已經是蒼老且斑駁的面容呈現在我的面前。雖然樹干粗壯、碩大,需要三四個大人才能合抱。但,不知經歷多少漫長歲月的浸染,不知經歷怎樣的風霜雪雨、風暴雷電的摧殘,本來黛青的樹皮裹挾著的樹干,被時光,被大自然摧殘成了一半雪白的胴體裸露,一半披著青灰色的外衣。樹冠上,寥寥幾枝粗壯的枝干向外伸展,稀稀疏疏的枝葉,在風中顯得顫顫巍巍,就如老人的手臂,瑟瑟發抖。
大門東邊的皂角樹要比西邊的皂角樹大一些。在樹的下邊,有一個半圓形的洞口,就如一座城堡的洞門,可供孩子們爬進爬出。那些想逃學的孩子們,不想上學了,就三五相約爬進洞里。樹洞里是一個不規則的圓,依著那不規則的圓圈,松散一些可以坐三四個孩子,擠一擠可以坐五六個。爬進洞里,可以順著樹洞仰望,樹洞頂端仿佛和天連接在一起,透過如拳頭大小白色的圓點,照進洞中幾縷縷光線,使樹洞不再昏暗。孩子們依樹壁而坐,每只腳相對,做著盤腳盤的游戲,一個做莊家的孩子用手點著每一只伸在一起的腳,唱著那時的兒歌:盤腳盤,盤三年,三年展。展油煙,油煙發,發芝麻,芝麻地里帶打瓜,有錢的吃一個,沒錢的爬過去。唱完最后一句,手指落在哪只腳上,哪只腳就縮圈回去。
廟宇改建而成的學校,被紅磚水泥的教學樓所替代。那些黛青的磚瓦,那些土坯堆砌的屋宇,已成為泥土,成為過去式,成為一個時代人們的記憶。那兩棵皂角樹,成了學生們的長條課桌,最后又被標準化的課桌所替代,一堆朽木又成了灶臺下爐膛里的薪柴,變成了灰白色的灰燼,融入半川那片泥土之中。
時光伴著那些兒時的歌謠漸行漸遠,只有那棵古老的柏樹還在,那掛在柏樹上的鐘還在,當上課的鐘聲響起,那鐘聲依然清純、清脆,伴著那遠去的風在空中如笛、如鈴,悠悠揚揚地吹拂著兒時歌謠的音節,時斷時續地飄向遙遠遙遠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