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 棉
二〇二〇年末,在封城與全球范圍的不確定性中,倫敦視覺藝術家Weirdcore于北京SKP-S舉辦了他的首個個展《東方恒變》。受國際旅行的限制,展覽以遠程形式進行開發與制作,完成了七組相互關聯的視聽影像。北京SKP-S是一家以數字模擬未來為主題的沉浸式體驗商場,展覽《東方恒變》的音樂與聲音設計由上海音樂人33和韓涵創作完成。
Weirdcore與他們一起構建了一座來自未來的火車站:乘客們首先抵達星際休息室,通過斜面、安檢,在微觀宇宙區域中為旅行解壓并調整身體,接著通過無限之門與維度地平線,最終登上一列跨世紀特快,開始一場時空之旅……
在展覽和之后的音樂專輯中,韓涵做了兩種聲音設計,一種只體現在現場,比如他根據現場的音響位置,從聲音頻率和相位差異的角度設計了三到四個聲音,這些聲音同時在四個位置的音響播放,根據聽眾和音響的不同相對位置,這些混合的聲音會產生一些類似幻聽的效果,聽眾會感覺聲音在以不同的速度環繞、移動、音高漂移等等;還有一種設計體現在曲子里,比如在這一首的末尾,有一個聲音聽起來像是環繞著聽者,但立體聲其實只有兩個喇叭或耳機,因此不可能“環繞”,它是一種類似幻聽的心理聲學現象。
另外,在現有的文化環境下,如何在不使用或盡量少使用所謂“傳統樂器”的情況下表現一種未來的東方韻味,也是韓涵想探索的。
33和韓涵是兩位立足上海的國際知名制作人,他們是鴨打鵝樂隊的成員,同時他們自己的唱片和演出在國際大牌制作人和藝術家、全球音樂排行榜和音樂節的名單上,他們的視覺和聽覺創作總是保持高度同步,他們是視覺藝術家、賽博朋克……在我眼里他們還是科幻作家,他們不停地在做音樂、出唱片、與各類藝術家合作……他們的靈感來源從古代到未來,疫情也沒有讓他們停下來,疫情前后他倆一起或者各自都做了很值得關注的專輯。
通常在每張專輯開始創作前,33會先確定專輯概念和將要描繪的內容,做各種文本、圖片、影像、聲音的調查,整理成筆記,制作思維導圖,備注自己想要的聲音、采樣和節奏,直到這些信息能形成清晰的脈絡,她才開始寫歌。在首張個人音樂專輯《魔像Golem》被全球音樂社區Bandcamp評選為二〇一八年最佳電子音樂專輯之后,她在二〇一九年去了曼徹斯特、烏干達、悉尼、舊金山、倫敦、米蘭、蘇黎世等地演出。之后她的第三張個人專輯入選了許多“二〇一九年最佳”榜單,被譽為“定義二〇一九年的專輯”“來自繁華上海地下音樂現場最原創的唱片之一”。
33還是藝術品牌3ge3 project的主理人,這個品牌跟國內外藝術家合作,把藝術思考融入日常時尚,位于烏魯木齊中路的店鋪,是那種想穿戴特別的科幻青年和藝術收藏者們的夢想商店。
韓涵的身份包括音樂制作人、作曲家、視覺藝術家和程序開發者,鴨打鵝樂隊主創,以及獨立廠牌Miniless主理人……他在德國、瑞士、丹麥、芬蘭、挪威、愛沙尼亞、法國、美國等地舉行過多場演出,他的音樂融合了氛圍音樂、合成器音樂和智能舞曲的節拍,經常呈現出一種不同風格沖突下的和諧感。
在不斷創作音樂的同時,他們倆各自的社交平臺也是他們的創意宇宙,33在33emybw的instagram頁面上發的拼貼,就好像是基因改造的平面實驗。第一次見到33的時候,我當時心里想:啊,她真是一個上海美人!盡管她看我的目光充滿審視……33是最酷的那種上海女子,她不在乎普遍審美意義上的美貌,也不想討好任何人,她拿自己奇妙的外表做場景,就像她一貫在創作和現場演出中所呈現出的,那是不同感官的連接,不同個體的連接,時間的連接……概念沒有邊界,過去現在未來的人類與非人類仿佛同時存在于她的外表。
你凝視著大海
看著所有的馬
從海浪中走來
從你身邊走過
——鴨打鵝《馬》
記得在上海的時候,從一個地點到另一個地點的路上,我喜歡戴上耳機聽音樂。搬到意大利之前那些日子,我反復聽的曲目有一九七三年的電影《漫長的告別》中各種版本的《漫長的告別》,還有上海鴨打鵝樂隊的專輯《未來俱樂部》中的《馬》,這兩張專輯同時代表著我當時對上海和生活的感受。
上海是一個神奇的城市,某些時刻仿佛可以同時經歷不同的時代;也可以說我們曾經既天真又興奮,渴望同時經歷所有的時代……
《未來俱樂部》是鴨打鵝樂隊一張唱片的名字。這個夏天,我們將先后在上海和北京把它變成真實存在的俱樂部,一場志趣相投的朋友們的聚會。在那里,音樂人將化身俱樂部的男女主人,而前來參加聚會的每個朋友都將是俱樂部里不可或缺的一員。
……
鴨打鵝樂隊的韓涵(Gooooose)為演出空間進行了全方位的聲學設計:屆時你所聽到的聲音不再是單純從舞臺向人群方向的投射,而是從四面八方將人群包裹其中,并隨節拍的變化而涌動。樂隊將根據新的聲音空間,調整曲目的呈現形式,等待大家的將是你從來沒聽過的鴨打鵝。
……
我們為參加聚會的朋友設置了著裝建議:綠色或銀色。希望你穿著佩戴一件有明顯綠色或銀色的服飾單品出現。當然,實在沒有準備的話也沒有關系,讓每個人獲得愉快舒適的觀演體驗,才是最重要的事。
——二〇一八年鴨打鵝樂隊在上海萬代南夢宮演出的廣告
鴨打鵝成立于二〇〇九年,由韓涵、33、熊貓和JB組成。這是一支具有實驗精神的樂隊,作品呈現多重現實、對比強烈的色彩和情緒以及迷人的音樂(情感)。剛才我搜索了二〇一六年的郵件,我想看看當時我在做什么?!段磥砭銟凡俊愤@張專輯發行于二〇一六年,時間進入這一年,我的郵件漸漸開始失去生活的細節,大多有關開幕式的廣告和旅行。我為什么總是在說旅行?看著像炫耀,也許是在大多數情況下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展開談話。
我還搜了那些年的文學筆記,各種句子緊湊地排列在一起,清晰地展現了我是如何在“自我和世界的拯救者”以及“怪物”之間切換并存的,如今看著就很逗。我們花大量的時間在簡單的事情上周旋,直到大疫情到來——
你的智力性垃圾都是無用的。它沒有到達你的心,它沒有給你帶來任何轉變。
只有純潔的談話(這很重要)。
有些話終于可以不再提起,并且讓它在心里沉淀成一座安靜的宮殿。
很多年來勒吉恩是科幻界聲譽最高的作家。
“冬天”星球上居民的生物周期讓他們時男時女,在這個構架上勒吉恩對友誼、愛情和性別進行了精致優美的研究。
J.G.Ballard寫到,盡管上海本身就已經足夠超現實了,我還是發現一切都很偶然地被取代和再列,這是我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感覺到超現實。它構建了一個時間逐漸消失,生活變成一個劇場布景的城市景觀。
你現在坐在這里聊天,等一下你可以戴著牛頭出去逛街,一樣可以是你,
人其實每個時候都是不一樣的你,
只有兩個影子的時候是分裂的,
當你能夠稱為任何影子的時候,你的人格是完整的。
記得當時我對奔跑著的馬很有感覺,我想不起來馬對于當時的我代表著什么,后來有一次上海的DJ紐扣在半夜的時候發了一段視頻,有幾匹高大的馬緩緩地奔跑在深夜上海的高架上,再后來我就聽到了《未來俱樂部》這張專輯里的《馬》,它精確地表達了我在寫這些段落時所處的上海的氛圍……我設想有各種在上海徒步的人,他們從各種邊緣地帶,慢慢聚攏到平行宇宙里的海邊……
我在人造沙灘找到紅,一個外星人出現過的地點。紅穿著比基尼,大部分的身體暴露在外,她說她要曬太陽,但事實上她一直在發抖。
我說:到底法克發生了什么?
她說:關鍵不是到底發生了什么,關鍵是我們到底法克記得嗎?
她說:你有微博嗎?
我說:我怎么法克可能有微博?我不會寫中文。
她說:但是你會看中文??!你也可以寫英文,也可以在微博上貼音樂聽音樂,現在每個人都在微博上,連收音機頭也在微博上。
她為什么凍得幾乎全身發紫但卻在跟我說法克微博?
我說:鏈接是美好的,反鏈接則是升華。
她說:是的,我同意。微博就跟生活一樣,是失控的。
我說:我們都是演員,表演時的規則是分裂的。而最珍貴的,在內心,是不會說出來的。
她說:你的意思是說,其實我們在生活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表演,并且我們自己并沒有觀察到自己在表演?
紅凝視著某處,緩緩地說:而總有那樣一種“表演”,那樣的一種對手戲,在所有的一切被突然切斷之后,我們得面對所有的迷惘和沮喪。在那樣的一部被突然切斷的電影之后,我失去了可以確定自己的那些重要的東西……
我說:微博里有外星人嗎?或者說著人類語言的非人類?
紅那雙貓一樣的眼睛亮了起來,起風了,她的假睫毛都在發抖,今夜的星空增加了往日的誘惑,本不該如此的。是什么力量讓她凍成這樣都不愿離開這里?她曾經在這里為外星人做過音樂會,那種給外星人看的音樂會,一支樂隊,和幾束巨強烈的燈光射向遙遠的天空。
像電影里的那樣,紅坐起來,看著我,臉孔和聲音都閃閃發光。
紅說:有!而且,你相信嗎,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他是那樣說的,他說“我其實很精神性!”
紅說:你有心靈創傷嗎?在你的生命中?
我說:有,為何?為何要問那種事?
紅說:因為那正是你喪失心智的地方。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傷口處成為一個怪物。
我說:你一旦被認為瘋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會被認為瘋了。合理的擔心會變成妄想。
我說:我們的神經系統功能實際上非常依賴于我們的人際關系。
那些日子我住在襄陽南路的一棟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西班牙風格的老房子里,我經常在周圍散步,那里分布著各種各樣的小店、酒吧、餐館,我總是各種觀看和比較到底吃什么,大部分時間空手而歸。在夏天快要到來之前,我路過酒吧會經歷一種想喝酒的渴望。自從我住到羅馬附近的托拉古堡村后,很少聽音樂,也不再經歷這種身體想喝酒的渴望,我甚至也不再喝茶和渴望辣椒。前陣子我“第一次”去大超市,“第一次”去參加爬梯,那是羅馬安迪的婚禮,“第一次”和大家在海邊,又一次忘帶泳衣……回來后我跟紐約的藝術家法金(Steve Fagin)說起這次“出遠門”的經歷,我說:哦,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像一個怪物!
法金過了一會兒說:如果你有任務去解釋哈姆雷特的生活,就像Horacio被賦予的責任一樣,那么你的意義是什么?作為棉棉,你將如何描述或告訴別人哈姆雷特是誰?想想,哈姆雷特,男人,女人,怪物什么的,打個比方……說這些時法金再次說到他最愛玉佛寺的素齋。疫情前法金拍了一部有關古巴的紀錄片,疫情期間他拍了一部四十五分鐘的《純真的年代》,但是法金沒有以任何方式和形式甚至形狀來改編這部一九二〇年出版的沃頓的小說,他的創作既概念又解放概念,他實時持續激活大腦和敘事,以一種偏離中心的方式。
我們曾經想以上海為背景把斯特林堡的《朱莉小姐》演繹一下,這次我們說到我也想以奔跑后躺下的方式朗讀我的文字,像他的《純真的年代》里的女主人公那樣,穿著古典裙子。
我可以奔跑和朗讀。
別被絆著!
我終于成為了真正的演員。
你是真正的演員,在你的生活中,但是你忘了那是一部電影,一位每天的好演員。
大廳是空曠的,大家都在昏暗的包廂里喝酒。
臨時搭建的舞臺中央,燈光十分強烈,藝術家余極正在表演他的行為藝術作品。
藝術家拿一張濕透的紙巾覆蓋在自己臉上,同時也蓋住了自己的嘴。
他用舌頭在紙巾上慢慢舔出一個洞,呼吸,然后再重新拿一張濕透的紙巾蓋住臉,再用舌頭在第二張紙巾上舔出一個洞,再呼吸。
舞臺上,藝術家臉上的濕紙巾越來越厚,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他的舌頭繼續艱難地舔出一個又一個洞。
舞臺上,藝術家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似乎全場都開始有些緊張了。
終于,藝術家揭掉了所有覆蓋在臉上的濕紙巾,并立刻倒在舞臺上,大口地喘著氣。全場鼓掌。
姐姐和演員躲在一個角落里,他們一人拿著一個小激光燈,他們開始照那些客人,一邊照還一邊分析誰是騙子誰是混子,誰是腐朽的資產階級,誰是暴發戶藝術家。他倆互相交換信息,關于誰的事業怎么樣了,誰的情人怎么樣了,誰突然發財了。最后,他們開始指責這個時代的精神。仿佛由于這種精神,再也不能有一個嚴肅的藝術家一本嚴肅的書在這個城市幸存下來。
更多的時候,他們戴著各自的耳機,聽著各自的音樂。
看著眼前的一切,安靜地發呆。
這段文字是我二〇〇八年左右虛構的一個在上海的俱樂部,叫“速飛學”俱樂部。
我有時也會想,以后人們會不會認為虛構的就是真的,還有那些我虛構的夜晚的談話,我們到底是為什么在虛構?
你凝視著大海
看著所有的馬
從海浪中走來
從你身邊走過
——鴨打鵝《馬》
二〇一六年發行的唱片《未來俱樂部》,講的是在一個未來反烏托邦世界里,外星生化人在地球著陸的故事。我記得那些年我十分迷電子音樂制作人,我覺得他們很酷,他們把機器和人性融合在一起,最終打動我們的,除了如古典樂般的雄偉節奏,還有愛。上海確實有中國最大和最先進的電子音樂場景,在《未來俱樂部》里,鴨打鵝完全放棄了吉他,33認為是技術點燃了樂隊的創作之火,一個藝術家應該能夠創造全新的東西。技術基本上是創造新的事物,然后使人們能夠自己創造新的事物,這是33想讓她的藝術成為的東西。
“在臺風將至的海邊,海岸上空無一人,我看到海浪接連不斷地涌來,就像奔騰的馬群。”
《馬》是《未來俱樂部》的高潮時刻,充滿層次感和豐富細節的合成器構建出恢弘而瑰麗的場景,這張專輯描繪的是一個發生于后現代科幻世界的奇想奧德賽,外星人、人工智能和人類糾葛分合,他們在暴雨來臨前聚集在一片有著巨大過山車的海岸,我們看見在一間名為CLVB ZVKVNFT的俱樂部里,所有的生物隨著奇怪的節拍開始跳舞,并且終將不分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