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棣
握手之際,遙遠的白云
自你的袖口流出;飛瀑隔著你的心跳,
像浪花的余音不時放大
寂靜的群山。我們只見過幾面,
每一次,你都安靜于你的大方。
別人說起的有關你的故事,
到我這兒,就是峭壁很光滑。
多么幸運,在認識你之前,
我已讀過你的詩。閑談之后,
小小的震驚如同有一個紫色引擎
微微顫抖在我的角度之中:
人和詩竟然可以如此同源,
如此相互映襯于心靈的秘密
依然有跡可循。歲月的改變
反映在你的語調中,背景音里
漂浮著恬淡的煙味,你一點也不像
傳說中正朝藍鯨游去的羚羊。
你的坦白聽上去猶如
漫長的沙灘上的一片綠蔭——
你說,你正在服偏方里的秘方。
從效果上看,那似乎意味著
詩的秘方里已有一個語言的偏方
被你活用到了警報已經解除。
前半生,屬于盲目的激情
任由詩來爆破;沒什么好隱瞞的,
一代人有自己的宿命;后半生,
耐心里有一個絕對的細心,
專注于將那些還來得及
收回的碎片,吸收在
生命的透徹中。多么友誼,
你的詩已勝過我是一個他者。
黑幕降臨時,最后的天光
像一根剛被拉開的皮筋;
“生命的勝利”,遠如我從未去過
斯貝齊亞灣,但見過從那里飛來的海鷗。
萬有引力之虹不必太常見,
只要在附近,有高大的銀杏
作比照,就算很圓滿——
至少紫薇看上去比白皮松更認真。
而你,盡管走過很多彎路,
此刻,卻再也不可能誤解
月光下的海灘,主要是
用來給時間女神降溫的。
生命以北,火星的記憶
即將從你身邊被吸干;
如果有空白,那也是雨的空白
比塵世的眼淚更干凈。
圣徒才不輕易就化身呢。
圣徒是用來聚焦的。
如此,平凡的事物才不在乎
我們究竟有沒有混淆過
從死亡的角度看,平凡是最大的幻覺。
如果時間不曾被海浪折斷,
永恒的美,會隨著那預言的回音
越來越多而嚴謹于身體的智慧。
深刻于愛,太難了;
甚至難于真理缺少一個形象。
但也正因為有這樣的感嘆,
你贊同:新生就是把一個舊我
堅決地“掃出宇宙”。不僅如此,
有沒有真正活過,意味著
“偉大的精靈”請客時,你是不是
正坐在麥布女王的右邊。
左邊有梅花時不時飄溢
生動的暗香,還不夠;
右邊還必須有
像綠掃帚一樣的春風
低于妖嬈的杏花,以便
心靜的盛大如黎明的群山時,
鳥語不會混淆人世的悲哀。
透氣必須講究,每個透氣孔
都必須適應看上去很窈窕;
只有這樣,貫穿的聽力
才方便雄雞的鳴叫
定時勾勒世界的遺忘
是如何從我們身上取得
那個最新的輪廓的。
細雨中,花身太目的,
絲毫也不回避天真的相似性。
如此,從自然的幽美中領悟
進退之道,不外乎向流水借眼神,
向翠竹借影子。榮辱之間,
你對得起月光的照耀
不會比你最好對得起自己更深奧。
有過很多年,我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顏色,
也看不清自己真正的影子;
我似乎已忘記
我是在哪里被比作黑色精靈的,
又是在什么樣的好意中
被稱為世界上最美的鸛鳥的。
時間已經受驚。我祈求例外,
但收效甚微;好像眾多的飛鳥中,
只有我的身體最敏感于
棲息地的原始記憶;
只有我用我敏感的身體
承受并反映時間是如何受驚的;
遷徙過程中,波浪多已被污染,
無法映襯我身上長滿羽毛的黑金。
只有偶爾和白琵鷺同行時,
目睹它們在稀疏的蘆葦中求愛成功,
我才依稀覺得我身上的黑羽毛
仿佛也曾被賀蘭山雄偉的山脊彈射過。
飛翔或許是美麗的;
但也有過很多年,對于我,
飛翔是無盡的孤獨,是對曾經的棲息地的,
不知疲倦地追尋;什么時候,
我的飛翔不再用于解釋我的瀕危,
我和你的距離會被這黃河濕地無限的縮短。
或許,我和你的距離
現在就已短到不能再短;
那些剛剛被吞下的小魚蝦像鱗光閃爍的
鑰匙,
打開了我封閉已久的生命的記憶。
我開始記得黃河的水氣
比源頭更加展翅。我比以前更像你的名片。
豐饒的另一面:
綿延到冷峻的賀蘭山為我擋風,
沙漠的金色睡眠為我凝聚
一個千年的滋養;
黃河里翻涌的天上水
也在我身上找到了最小的出口;
我因此而玲瓏,加倍于
地道的美味并不因人而異;
猶如紫色的橢圓水晶,
我寄身于古老的漿果,
但從不縱容小巧的錯覺——
不論它們來自粗糲的命運,
還是來自大地的哀歌;
不論天氣如何變幻,
我始終是紫色的希望,
飽滿于神圣的賜予。
我是勞動的一部分,
緘默于艱辛的轉化;
并且我紫紅的記憶始終記得
你的汗水不會白流——
或許顏色會改變,但生命的秘密
會將我的果實和你的夢想
結合在豐收的喜悅中;
也是在那個注定的時刻,
我口感于你不止有一百個化身,
我會變成紫色的陣雨,
降落在你的身體里;
我把你的身體變成純白的云,
漂浮在黃河的黎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