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賢猛(江蘇)
這一生的病句太多,太多修改已失去主語。
開窗,情緒無論是被夜晚放倒或放倒夜晚,眼角都會深陷一片淤泥。
仿佛置身四面鼓中,為屋檐沿碎瓦斜坡走下來的雞鳴所打動,隨星辰步步為營,遷徙樹影。
落葉在鏡面晃動,晃動著寂靜如水,晃出我木偶般的身體。
在月光下,舀一瓢風,足夠酣暢,淌出白色顆粒。或甜或烈,釀一場邂逅,與山川相敬,安撫竹林惶恐的思緒。
梧桐飄若細雨,牛羊深情呼喊如更,勝似山川拱起的日月。
昨天、今天或明天,都要把脾性坐落于一座盛名的寺廟。
脫胎于一棵古樹,在黎明前穩住體內拋錨的鐘聲。黎明后,拎清得失,接住空中脫落的虛無。
“偷得浮生半日閑。”操刀萬物,也把刀,伸向自己。
你躍入大海與跌落天空,同樣都是被收入軀體。在血液冷卻前,都享有無邊的遼闊。
不同的是:天空提煉火焰的手法嫻熟,純度和精度都明顯高于海面。
眼界極高甚于群山,相對海岸的犄角旮旯,天空的平坦,饒是云雨熨平的。
天空關于規律的詳略寫得十分體面。比如雪花融入雪花,雨水滴進雨水,局部與局部都留有時空縫隙。
邊際脫去魚鱗,萬象叢生。草原晾曬著羊群,落日騎在飲水的牛背上。
腐爛的心情,像山體滑坡,經受起落;像河床干涸,敗退縮水的皮膚。但事情總算有個豁口:纖云洗白自身的同時,點染草木。
飛鳥銜走的春天,會被山泉帶回。受蟲鳴喚醒的孤傲,登臨枝頭。父親扛著鋤頭,面對山水清秀,一再朝拜體內佝僂的語言。
放浪于書齋的人。品茗讀書,盜用父輩與土地間,少有的窗明幾凈。
故鄉已足夠潦草。
清晨到黃昏的區間,穿插各種可能。大概是:一半空白被童年交了差,一半空白被泥土填埋。
老人被一畝三分地圈養。性子逐漸溫順。
有時,像一朵蒲團擅長運用打坐,禪定心神。靠立于云端的信念撫平頑石,修改萬物一生慣有的病句,用墨水般的睡意一再洗濯昏沉。
有時,像一棵稗草,向大地作揖。在風的口中,酌滿虔誠。
小孩抱緊木屋的身體,守著草長鶯飛的日子,把童年栓于風箏。此時,牛羊放牧于山川的視線之外。
小橋流水從胸腔最柔軟的部分掏出,一撮撮炊煙成為村莊最有力的韁繩。
模糊的鏡子拭去水霧,抽離洋蔥層疊的虛無。畫實一張張記憶的大餅,緩沖饑餓。
體內的流水在異鄉跪了半生。如今見到村前的一棵古樹,卻一再干涸,吐不出半句回聲。
這么多年異鄉的一張白紙隱忍我的存在,如今卻軟得沒有骨頭。
而故鄉,自從塑起我的筋骨后,便失去了偏旁,再也沒能在河床翻過身。
離開時,我是村莊筆下,最雄渾、秀麗的字;回來時,村莊已老成我筆下,一個歪扭、陌生的詞。
時間的齒輪與齒輪轉動,一次次咬合,消化紙屑般的言辭。黑夜從牙縫,挑出一顆顆零碎的星子。
我從圖書館出來,便被潮水似的黑暗脫下影子。
天空的睫毛掂起薄霧,月亮攪動著波光。一圈圈銀霜退回湖畔體內。
此刻。夜,是一杯涼白開,世人同飲。萬物的默契,在呼與吸間,抵達盛開與凋零的平衡。
坐于石墩,與大地對視。細數一件件腐朽的事跡,再抬頭已是楊柳依依,無語凝噎,我享受此刻的靜默。
想著人這一生都在飼養孤獨,記憶的麋鹿便踩過山一程、水一程。
此時,南山窗前的雪花,已放慢腳步,與梅花其握手言和。
我攤開柔軟的身體,落筆、咽下一個個晦澀的詞。大地這張紙,一白再白。
想要為某些事物續命,需要穿過柵欄、橫跨一整夜失眠。
橘燈,接手潮濕的光線。天空隱去大地漆黑的魚骨,撐起魚肚白。每一塊通體光亮的磚,都砌在黎明墻上。
坐于窗前。看落葉嵌入大地的身體,霜花在昨晚和今日間往返。守著爐火的人,一次次點頭,叩響“游子身上衣”的大門。
夢已失去倚靠。紙張泛黃,字跡傾斜。雞鳴,駝起群峰。沉睡的青石板,被牛蹄喚醒。
春風一拂,所有生僻的詞匯,都移交十八彎山路。
那些磕頭的山水,在螞蟻搬家之前,認領無處安放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