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遲
我是在B 城某部電影的宣發活動上認識王凱的。在這之前,我在許多場合都能碰到他,有時候他在這些活動中干一些小事,有時候什么都不干。他像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一個旁觀者。但我從他的笑容看得出來,他盼望有一天自己成為主人翁。
我也是這種人。
我倆眼光一碰,就知道是同類。
他悄悄地擼起袖子給我看,手臂上文著一個黑色愛心。
這就是新時代的愛,寂寞的愛。因為寂寞需要愛,還是因為愛染上了致命的寂寞?不得而知。
我沒有文身。
從此,他經常給我介紹女朋友。他有時候能叫出來一兩個女孩一起喝酒吹牛。有時候叫了人家,好話說盡人家也不來。他收入不差,生活卻極其節儉,又十分好客,十次中九次是他請客。所以我們經常會找一些遠離鬧市的大排檔喝酒。
夏天的夜晚很熱,熱到讓人無法意識到馬上就要立秋了。我對夏秋兩季的更迭沒有概念,就像王凱搞不清戀愛和友情一樣。他叫出來的女孩看上去都與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可是一坐下來,一開口與他說話,我就知道人家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到底哪個才是你的女朋友呢?”我問他。
“沒有。她們都不是我女朋友。我把她們叫來,就是想給你介紹。”
“你有沒有女朋友呢?”我又問。
“我有。我的女朋友是個公眾人物,我是她的隱身男友。沒辦法,這就是命運。”
“你吹牛吧?”
他半真半假地笑。
我坐在他對面的時候,總在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呢?因為我周圍的其他人,同事或者朋友,目前考慮的問題都成熟得很,他們可以就股市動蕩聊一整個下午,或者是房子裝修,你如果開口談起關于小孩的第一句話,那誰都別想輕易地離開。我鄙視這種生活,可我對自己的生活也不肯定。
王凱不會聊這些,他只聊女人和男人的事。我們倆在一起聊戀愛,一般都是他說,現實中的、想象中的、三維空間的、四維空間的戀愛通通聊個遍。聽他的口氣,戀愛對他而言只是排遣寂寞的游戲。在他的戀愛史里,他總是扮演勝利者的角色。所有的女性全部拜倒在他腳下,聽從他的意志。
聽多了,我就不信了。
王凱認為我比較慘,因為我總是被女孩們劈腿。他說:“我從來不會讓女人占我便宜?!?/p>
他帶著他剛交往的一個小女朋友,我們在蜜蜂弄的一家店吃韓式烤肉,我告訴他我最近的遭遇,我的QQ 賬號已經連續五天異地登陸。就在剛才,我突然意識到是我的前女友破解了我的QQ 密碼,她應該看了我所有的聊天記錄,給我留了言,說我這么久了連個女人都沒有再找到。我后來直接打電話給她,還沒說話,她捷足先登地說道:“你不要再糾纏我了,我跟你已經沒有關系了,惡心不惡心?”說完她就立馬掛了電話。
王凱聽了我的話,劃開手機,拍拍我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來,我現在就有一個女的可以介紹給你,我把她叫過來?!?/p>
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高中或者大學,那我一定會激動得睡不著覺。但時至今日,我早就不會再因為這種事而興奮了,不僅如此,我甚至經常陷入沉思,愛情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呢?大約就是大草原上來了一頭家養的驢子,它的出現就是個笑話,它是那么的不合時宜,但又明明白白地指向某種更遠的前景。可也許出師不利,一撒腿就被獅子吃了。
我前段時間總是做夢,夢到我的前任女友,我把她堵在家門口,問她為什么要跟我分手。車轱轆話持續了一個晚上,但每一場夢的最后,總是被她跑掉。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焦慮,便辭職回了老家?;厝ヒ院?,我發現更不能忍受的是母親的嘮叨,她總是催我趕緊生育,我說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剛分手。她便說:“就是因為你們沒有生育,所以才會為曇花一現的事感到難過,我羊水破掉的時候,你爸都不知道死在哪里打牌。但我根本不介意......”
我說:“你能不能體諒我一點?我現在難過得想死。”母親大吃一驚,她從我嘴里得知我想死以后很失落,仿佛美夢破滅,她只好說:“那你打算結婚的時候記得告訴我。”
我媽有點失憶了,這句話她每天都要和我說一遍,并且一再說她沒有說過這句話。我忍不住又回了B 城,這次找了份新媒體編輯的工作,負責一線到十八線明星的愛恨情仇,誰不愛呢?然后我就認識了王凱。
此刻,我們在蜜蜂弄的韓式烤肉店吃完烤肉,他的小女朋友就走了。王凱指著她的背影說:“我們玩玩的,她不是我的正牌女友。我的正牌是一位公眾人物,很有名的?!?/p>
“你給我介紹的女朋友怎么不來呢?你到底有沒有叫?”
他喊起來:“我叫了。她正好有要緊的事?!?/p>
吃完烤肉,我請他吃了一碗小湯圓,我們不是吃這個就是吃那個。他說他明天要飛去韓國出差。順便說一句,他的大學母校也在韓國。
“韓國女性其實待人接物很不錯?!彼f。
“難道你和韓國女孩談過?”
“談過。不僅有女孩,還有有夫之婦。你不要不信。”
吃完湯圓,他不讓我走。于是在路口的便利店,他請我喝了一罐咖啡。實在太無聊了。
“你有沒有覺得我不正常?明天出差,今天拖著你在外面吃喝玩樂。”
“你就是個不正常的人,還用得著懷疑嗎?”我說。
“我們裝成喝醉的樣子唱歌吧,保證會有不少女孩子注意我們。”
“不行。”我朝著天空漆黑的烏云望去,“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剛說完,風就刮了起來,暴風雨眼看就要來了。
王凱沒有理會將要來的風雨,視線對準街角一棟破舊公寓上的霓虹招牌,那是一家叫“愛神”的文身店。
“走,”他說,“我還想文個身?!彼炖锖哌蟮?,“工作好累,生活好辛苦。但是我心里還是充滿夢想,我要去文第二個‘愛’?!?/p>
我問他:“為什么不找一家正規一點的文身店呢?”
他說:“正規的肯定貴,不過是文個圖案而己,犯不著花那么多的錢?!?/p>
我想想也對。
牌子很漂亮,五顏六色的玻璃燈管在夜幕里耀眼動人,仿佛隨時會跳出一個沖你招手的漂亮小姑娘。
我們進了掛著牌子的破舊居民樓,走上二樓,沿著走廊朝里走去。走廊的地板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塑料瓶,天花板上掛著散發出油脂般光線的燈泡。走到倒數第二個房間,王凱用腳輕輕頂開了門。門旁是一扇老舊的玻璃窗,玻璃上糊著報紙,可以看到已經變脆發黃的透明膠帶。這是一間不寬敞的兩居室,一張沙發就占據了門口的一半空間,沙發上鋪著一張劣質的波西米亞風格的臟毛毯。再往里看就是并排的兩張廉價的操作臺。
我們在門口站了足足一分鐘,才走出一個波浪卷女孩,她示意我們在沙發上坐下。王凱問她:
“還營業不?”
她沒說話,我們又坐了一分鐘。王凱說:“你看到沒?她看我的眼神很熱乎?!?/p>
我沒看到,我看到那女孩看我的眼神很熱乎。但我沒說出這句話,我怕傷了他的自尊心。
這期間我注意到沙發的角落里夾著一本書,抽出來翻了翻,書名叫《簡單的哲學》。我看到她小臂內側文著一支紅色的玫瑰,玫瑰的葉子是一種慢慢結冰的形態。她問我:“有預約嗎?”
我沒說話。王凱用了逗她的語氣:“沒有預約就不能文身嗎?你也看這種書?”
波浪卷女孩從我手里拿走《簡單的哲學》,合上,對王凱不耐煩地說:“也可以文。不過你還是要在點評網上預約一下,結束的時候你給我們好評,給你打八五折。”
王凱瞄了我一眼,說:“我們一起,八折。”
“文什么想好了嗎?”女孩拉開一旁茶幾的小抽屜,我看到抽屜里放了不少書,而那本《簡單的哲學》塞進去后,抽屜就再也關不上了。
我說:“等等,我沒想過要文身?!?/p>
王凱說:“你對文身有什么意見嗎?”
王凱和波浪卷女孩一左一右站在我邊上,一副我不說就要揍我的架勢。我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任晶晶。”
“好的,任晶晶。讓我想一想再告訴你原因?!?/p>
我還沒開始想,王凱就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到邊上去了。
“他要文的。他的錢我來出?!蓖鮿P說。
“憑什么你出?”我抗議道。但王凱轉臉去和任晶晶說話了,他說:“我這位小朋友用錢很省的……”
任晶晶總算對王凱正眼相看了。她看了他一眼,笑了,指著墻上的二維碼,對王凱說:“你掃一下微信號,上面有文身的圖案,可以看一下。”說完,她回了里屋,王凱配合地在手機上劃了起來,不時抬起頭看任晶晶一眼。要我說,任晶晶長得一點都不好看,臉相很不討喜,眼角和嘴角都朝下掛。
任晶晶從里屋出來時,身邊跟著一個有點胖的短發女子。短發女子染著淺黃色的頭發,打著哈欠,手里拿著兩個一次性紙杯,問:“選好了嗎?”
王凱接過紙杯,他有點郁悶。他喝了口水,說:“我最近工作不太順,前幾天剛做了痔瘡手術,回家的時候坐不下來,也沒人照顧我。我是不是應該文個梵文,擋擋煞氣?”他看了一眼任晶晶,又說:“我還沒有女朋友。我前一任女朋友比我大,是個有名的演員。我喜歡你這樣的,我管你叫任妹妹?!?/p>
我說:“你不是說你有女朋友嗎?”
王凱說:“我沒有女朋友。一個都沒有。”
他的話對任晶晶好像起了作用,她盯著王凱。是個正常男人都知道,任晶晶這種女孩子不會對一位陌生顧客動情的。但是王凱好像心里挺受用。
“我應該算你姐姐?!倍贪l女人笑著對我說。她穿著低胸的黑色T 恤,衣服膨脹得虛虛實實。
我有些困倦,瞇起眼睛休息,耳邊聽不清他們三個的話。過了一會兒,王凱起身去了趟廁所,我又聽到門外有人一邊跑一邊喊著“下大雨了”,接著我就聽到王凱在“嘩嘩”的雨聲中在皮椅上躺下來。
過了一會兒,任晶晶叫醒我,問:“想好沒有?”
我問:“想好什么了?”
她說:“你朋友不是說一起消費嗎?”
我問:“有什么講究嗎?”
她說:“沒講究,你喜歡什么樣的,就文什么樣的。”
我搖搖頭,說:“我沒有特定喜歡的類型,那就文一條龍吧?!?/p>
任晶晶笑了笑,說:“我建議你還是文簡單一點的?!?/p>
我覺得有趣,于是接著問:“你說說唄,我適合文什么呢?”
她彎下腰,撿起地上的一張餐巾紙,說:“關公、夜叉背不住,玫瑰、火箭、丘比特怎么樣?我們公眾號里有一些圖案你可以參考?!闭f完,她走進了屋子。
我轉過頭,看著她消失的地方,想了想,我剛吃完飯出來不到半小時,就要在這里選擇我的文身了。我大學學的也是設計,或許我應該辭職當一名藝術家,做人體彩繪,然后我又想到了我人生的格局問題。我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就這個吧?!?/p>
說完我愣了一下,我的前女友也經常這么對我說:“就這個吧?!痹谕饷纥c菜的時候這么說,買東西的時候也這么說。甚至有一次做完愛,我起身去拿濕紙巾,她指著床頭的抽紙對我說:“就這個吧?!边@四個字真是無趣得讓人沮喪。
我坐回沙發上,實際上我困得有點頭暈,我每天都睡很久,但是到了凌晨還是困倦得不行。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發現身旁的玻璃上碎了一個洞,貼著膠布。我自言自語地說:“玻璃碎了一個洞?!?/p>
“什么?”胖女子湊過來,她對我一直保持著禮貌的興趣。
我指了指窗戶,她木然地看了一眼洞,說:“哦,不用管它。天冷了以后再換玻璃。”我把手機遞給她,隨手點了個順眼的,是一個愛心,上面還插著一支丘比特的箭。
“這是丘比特的箭吧?”我問,“我就要愛心?!闭f完我手指微微彎曲,比了個拉弓的姿勢。
任晶晶沖我笑笑,說:“愛心好啊。”然后又問,“你想文哪里?”
“脖子上。但箭頭要雙頭的?!蔽译S口說了句。
任晶晶愣了一下,點點頭說:“很好?!彼噶酥咐锩?,說,“你先到里面躺下,上衣脫了,我給你消一下毒?!蔽姨上乱院笥行擂危杏X像是做手術。我問:“需要麻醉嗎?”
那胖女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電子煙,吸了一口,說:“我們沒有麻醉的,你忍一下就過去了?!彼謫?,“你很怕痛嗎?”
我口是心非,說:“不怕?!?/p>
這時候,王凱說:“你看你臉都變白了,還不怕?我就不怕。我第一次文的時候不怕,今天還是不怕。要我說,你就和我一樣在手臂上文個紅愛心,上面不要箭頭了。你干什么弄得比我高級?”
我有點惱火,說:“我為什么不能比你高級?”
王凱說:“今天我替你付錢。”
我說:“不要你付?!?/p>
任晶晶說:“算了,就讓王老板付錢吧。”她的神情表明,她現在很中意王凱。
我說:“廢話少講?!?/p>
她說:“好,我在你手臂上勾個草圖,你看下效果,沒問題我就開始了。”
我點了點頭。
沒幾分鐘,任晶晶便讓我抬起頭,我看了一眼鏡子,說:“怎么沒有箭頭了?”
任晶晶說:“不是說你和王老板文一樣的嗎?”
我一下子跳起來:“不文了?!?/p>
王凱上來按住我說:“你就得和我一樣?!?/p>
“憑什么?”
他偷偷地捏一把我的手,用乞求的眼光看著我。不會吧?他在這個地方尋找愛,自尊,還是別的什么?不管是什么,他的眼光打動了我。我沉默了。他把我按回原處,高興地說:“你看你看,還是聽了我的。晶晶,今天的錢都是我付啊,誰付都不行?!?/p>
任晶晶拖長聲音答應了一聲。
我重新趴下,問王凱:“你第一次文的黑愛心有什么含義嗎?”
“失去激情的愛?!彼卮稹R坏篱W電從空中劃過。
“為什么這么說?”我問。
“啊,你別問了。沒啥好講的?!?/p>
脖子處傳來一陣刺痛。我說:“好久沒這么痛過了?!?/p>
“那你應該記住這種感覺?!比尉Ьдf。
“你今天的紅愛心又有什么意思?”我扭過頭問王凱。
“今天這個是為了晶晶文的。”他說。
有人敲門。這門敲得很詭異,不是尋常的那種一下一下,而是兩下兩下地敲,而且節奏很快,你不細聽根本察覺不到這細微的節奏。聲音大概持續到第五組的時候,我的雞皮疙瘩一下起來了。我的第六感一向準確,就像我和前女友分手那天,她一反常態帶了三顆小白菜回家,超市里那種普通的白紙包裝的,九塊八。我佯裝什么都沒發生,我說我新寫的一篇文章要發頭條了,她冷冰冰地說“恭喜”。聽到這么冷冰冰的“恭喜”以后,我斷定她要離開我了。
短發女子活動了下脖子,伸了伸胳膊,說:“越忙的時候就越是來人,現在哪有人手接待?。俊?/p>
任晶晶放下手里的針槍,說:“我去看一下。”
我看了一眼窗戶外,是一個很高很瘦的身形,是個男人。那男人說:“晶晶,你給我一句話。你還要我的話,我就去賺錢,賺大錢給你?!?/p>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任晶晶的聲音,她喊起來:“你走吧,李寧,不要來這里發瘋了,你就是個雜種?!?/p>
這時窗外一道閃電劈下,遠處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鳴。突然一陣電力減弱,房間里所有燈光都暗了下來,在即將陷入一片漆黑之前,電力又恢復了正常,房間也回到原來的樣子,短發女子立刻站起身來,王凱也撐起身體,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我,三人面面相覷幾秒鐘,好像同時發現一顆懸浮飼料的三條熱帶魚彼此注視著。
王凱歪過頭,狡黠地笑了笑。
短發女人憐憫地望了一眼窗外,嘆了一口氣。
門外的對話顯然已經結束,任晶晶走進來,關上門,我看到她把一朵玫瑰花扔進了垃圾桶里。
“幼稚。”王凱嘴里嘀咕了一句。
“戀愛不就是這樣嗎?可笑,幼稚,活在童話里。”短發女子捂著嘴笑起來,她有點齙牙,每次笑都會下意識地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要我說這種人心理變態,應該立馬拉黑,一了百了。什么賺大錢?錢這么好賺嗎?再說錢買得到愛情嗎?”王凱說。
任晶晶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表示同意王凱的話。
氣流從玻璃窗上的那個貼著透明膠帶的破洞里灌進來,像一個沒有門牙的人在使勁吹口哨。
任晶晶的男朋友走進來了,原來他沒有離開。他非但沒有離開,還聽到了王凱的話。他上前揪住王凱,胖女子抱住他的腰朝后拉,把他拉出去了。王凱身上變得濕淋淋的,都是雨水,那男人身上到處都是雨水。男人經過的地方都是他的濕腳印。自始至終,任晶晶冷靜地坐著不動。王凱的眼睛里滿是對她的欣賞。
我發了一條短信給王凱:“任晶晶這樣的女孩,心很冷的。不要愛她。”
他回:“你錯了,我要的不是愛,而是存在感。她讓我覺得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p>
我不能理解他。
王凱的手機響了起來。幾秒鐘后,他掛斷電話,過了幾秒,電話又響起,這次他干脆把手機靜音了。
“什么事?”我問。
“公司來電話,讓我把機票退了,過些天再去韓國。”
窗外又是一道白光閃過。
“我拉一下外面的窗簾?!比尉Ьд酒饋?,走出去。她回來時,短發女人問:“還在嗎?”
“有個人影,但不是他……”她嘆了口氣說,“招牌被砸了,有兩根燈管短路了,明天我叫師傅過來看看?!彼聛砦⑽⒁恍Γ匦履闷疳槝尅?/p>
房間重回安靜,就在我快無法忍受疼痛的時候,任晶晶遞過來一根棒棒糖,說:“吃糖,甜味能沖淡一點疼痛?!?/p>
窗外一道雷,緊接著又是一道。我剛想說話,又是一道雷。雷聲炸裂,像是要劈開這天空一般。屋外電瓶車的警報聲此起彼伏。半分鐘后,四周才漸漸安靜下來,萬物屏息,仿佛在等待審判。幾秒鐘后,大雨傾盆。雨聲鋪天蓋地涌入,任晶晶望了眼窗外,說:“先有光后有聲,這是老天的聲響,那么人活著也得有人的聲響?!?/p>
我覺得她在暗示什么。
王凱說話了:“晶晶,你過來?!?/p>
任晶晶說:“你得休息一會兒。一會兒再給你文?!?/p>
王凱說:“不是。我有話和你說?!?/p>
任晶晶就走過去,王凱示意她低下頭。他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任晶晶高興得眉開眼笑,還跺了跺腳。
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只知道任晶晶此后一直在王凱身邊轉悠,一眼也不看我。而王凱幸災樂禍地看著我,一副勝利者的模樣。我想和他說,今天這場競爭根本不存在,我和他之間并沒有形成爭搶任晶晶的局勢。但我能說什么呢?他洋洋得意,好像是人生大贏家。我知道這是他需要的。
短暫的暴雨似乎結束了,然而漫長的夜晚剛剛開始。我趴在臺子上,又開始胡思亂想,不知道過了多久,脖子上的文身已大功告成。我透過鏡子看到脖子一側的紅色愛心,心滿意足。
結賬了。自然是王凱去的。他的嘴里含著兩根棒棒糖。
我看了一眼王凱,他的紅愛心好像比我的文得好,光彩奪目,就像他現在的臉一樣。
他渾身有勁,氣派得像個將軍。
付了錢,他讓胖女子去買宵夜。任晶晶給他端來了一杯紅茶,用火熱的眼神看著他。我沒有茶,干坐著。
后來我上廁所,聽到任晶晶和胖女子在隔壁儲屋間收拾東西。胖女子問任晶晶:“姓王的真把他的機票給你了?”
“真的。”
“那你明天就要去韓國?”
“是的。”
“給我帶點韓國面膜?!?/p>
“好的?!?/p>
“姓王的是真喜歡你?!?/p>
“你傻呀。姓王的根本不會真心愛女人。他今天這么大方,就是想在我這里找面子。你沒看到另一個人今天像個孫子。”
“那你喜歡他嗎?”
“他一走進來,我就厭煩這個人,不知為什么。不過今天做了兩個人的生意,又得了一張機票,我心里還是高興的。”
走出文身店的時候,已近半夜。天空仍淅淅瀝瀝飄著雨滴,我打開手機,看了眼天氣預報,雷雨已經結束了……在路過隔壁居民樓的時候,一個男的正坐在大門口的樓梯上。他渾身上下淌著水,手里拿著一根點燃的煙,也不抽,顯得極其悲傷。在經過他的時候,他看到了我們,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路燈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個受害者。這是任晶晶的男朋友。
我們走遠后,王凱說:“我今天打敗了他?!?/p>
他指的是任晶晶的男朋友。
我說:“你今天也打敗了我?!?/p>
“你真的這么想?”
“真的。”
我說的是真話。我希望王凱能體會到勝利的感覺,這對他來說太重要了。
暗黑中,我聞到脖子上那枚心形文身散發出的血腥味,夾雜著空氣里泥土的腥味,像一條穿梭在泥地里的紅色小蛇,向著未知的深淵游去,這讓我感到更加地痛,非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