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相后的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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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豐八年(1085年)夏歷六月,一個盛夏日的上午,秦淮河上畫船往來士女雜坐,簫鼓爭鳴竹肉相發,水畔兩行綠柳隨著音樂依依起舞。昨天的一場大雨,把江寧城和秦淮河濯洗得潔凈明秀,氣溫也隨之降了一些。在秦淮河北岸,一條偏僻的小巷子里,有幾間后人稱為秦淮小宅的舊瓦房。房子的東廂沉香裊裊,四壁書墻,環堵蕭然,衰邁之年的王安石臨窗端坐,溫習早已翻爛了的《周禮》。自從第二次辭去宰相職務、退隱江寧,九年來,除了會會老朋友,偶爾騎驢或乘船外出游山玩水,訪一訪方外老友外,他日夜以書自埋,陶陶然于其中,窗外的煙柳畫橋金粉世家,完全與他無關。
讀著讀著,倦意綿綿不絕地襲來,這個綽號“拗相公”,以執拗聞名于世的人,努力抵抗了一陣子,還是拗不過瞌睡蟲子,身子一寸寸地軟下去,終于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手中那管纖細的毛筆,“嗒”的一聲落在書案上,滿頭白發像冬茅草,在若有若無的風中時靜時動。
這個時候,他的四弟,端明殿學士、江寧知府王安禮,手持最新的朝廷邸報,急匆匆穿過花木參差的巷道,走進屋子。來到東廂房門口,望見熟睡中的王安石,王安禮的腳步遲疑了。他不忍心叫醒衰弱不堪的三哥,躡手躡腳地退到院中,坐在棚架下耐心等待。大約過了兩盞茶工夫,王安石從白日夢中醒來,王安禮趕緊跨進門,雙手遞上邸報。王安石捧著邸報掃視片刻,一臉悵惘,喃喃道:“司馬十二作相矣?!彪S即身子一軟,陷進了藤椅,俄而又說:“也好,也該。”
邸報載,五月二十六日,司馬光任門下侍郎,也就是副宰相。
對于這個任命,王安石其實早有心理準備。此前的四月,司馬光連上兩疏,其一乞開言路,其二乞罷新法。兩道奏疏均直指熙寧變法,也直接劍指王安石。
其《乞開言路狀》抨擊王安石“欲蔽先帝聰明,專威福,行私意,由是深疾諫者,過于仇讎……是以天下之人以言為諱”,繼而進言,當今最重要的是下詔書,廣開言路,不管是大吏小官還是田夫野老,都允許上書議論朝政得失,控訴民間疾苦。朝中官員若阻撓言論,就是壅蔽聰明,其人非奸即惡。
其《乞去新法之病民傷國者疏》說,先帝所委任治國的人,于人情物理多不通曉,有負厚恩重托。又高高在上,每事自以為是,認為古今所有人都不如己。
王安石雖然老邁多病,且處江湖之遠已經很多年,但身為前宰執,門生、故吏、友朋、兄弟、親戚遍布朝野,耳目自然是靈通的。這一年的三月五日,年僅三十八歲的神宗皇帝,因為對西夏用兵連連敗北,病情惡化英年早逝。這個于王安石既是君王又是知己的人猝然駕崩,實在是他不曾想到的。王安石能想到的是,皇子趙煦登極,自己的政敵司馬光必然執政。但當這一天真的來到時,他心里還是倍感失落和惆悵。
此前,王安石從邸報得知,新帝登基,太皇太后高氏遵照神宗遺命臨朝聽政,權同處分軍國重事。朝廷下詔:“先帝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幾于煩擾,或茍且文具,不能布宣實惠。其申諭中外,協心奉令,以稱先帝惠安元元之意?!庇掷@過中書省和樞密院,直接傳中旨,罷戶馬、保馬、軍器、匠物貨場,罷免役錢、行錢、保甲錢,罷方田、團將等新法。當時王安石閱讀邸報,見到“而有司奉行失當”七字,一口血幾乎噴射而出。
好吧,該來的都來了,或者正在來的路上,該走的也快要走了,塵埃即將落定。預料到平生功業即將毀于轉瞬之間,王安石反而平靜下來,低矮的屋子也顯得不十分悶熱了。他抖索著手,重新拾起書,撿起筆,繼續在天頭地尾批點圈畫。
這一年,王安石六十五歲。那一天,他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十歲。
不久,從汴京源源不斷傳來消息。退居洛陽不問世事十五年的司馬光,自洛陽進京哭喪,城門衛士遠遠望見司馬光,都以手加額表示崇敬,沿途的市井百姓紛紛攔住他的馬車,央求道:“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眲屿o太大,以至司馬光嚇得不敢進城,急忙回返。太皇太后派遣心腹內侍攔住司馬光,慰勞一番過后,向他請教治國理政以何為先。司馬光說,先開言路。
司馬光任門下侍郎后,上《請更張新法札子》,把新法比作傷國病民的毒藥,建議全部廢除,并再次抨擊王安石“不達政體,專用私見,變亂舊章,誤先帝任使,遂致民多失職,閭里怨嗟?!彪S之,自熙寧二年(1069年)以來,由神宗和王安石力主實施的涉及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文化各方面的一系列新法,皆廢棄無余。
當時,有遠見的大臣對此頗有疑慮,說按照古制,“三年無改父道”,熙寧之法不可立即輕易廢除,否則今后可能會引起爭端。但與王安石同樣執拗的司馬光,在朝堂上毅然決然地說:“先帝之法,其善者百世不可變。若王安石、呂惠卿所建,非先帝本意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況且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
宋家國事,不幸被那些富有從政經驗的大臣言中。太皇太后倚為國之柱礎的司馬光,于元祐元年(1086年)晉升為尚書左仆射,做了首相不久,就因病去世了。群臣失去了主心骨,分為洛、蜀、朔三黨,洛、蜀兩黨交相攻擊。肇端于治平二年(1065年),討論尊崇英宗生父濮安懿王趙允讓典禮的黨爭黨禍,終于全面爆發。朋黨之禍從此似烈火燃燒,一直燒了二百年,直至宋室亡國喪邦而后已。
元祐八年(1093年),太皇太后高氏崩逝,哲宗親政。史書記載:“冬十月,帝親政,中外洶洶,人懷顧望?!闭茏诎荼蝗朔Q為“惇賊、巨奸”的章惇為宰相。章惇以紹述先王之政為名,行打擊報復之實,借口是現成的:以司馬光為首領的反變法派,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更張神宗法度。于是,削除司馬光“文正”贈謚,毀掉哲宗欽賜司馬光的“忠清粹德”碑,朝中正直大臣盡數逐出、貶竄,一群奸人當國,宋家江山氣象從此索然,一蹶不振。
不過,這是王安石逝世以后的事了。
元豐八年(1085年),是趙宋王朝極富戲劇性的一年,變法派陸續被貶出朝堂,反變法派全面回朝執政,朝中大臣換了個遍。其戲劇性就像后來的紹圣元年(1094年),變法派東山再起,反變法派二次漂泊江湖,朝中大臣又換了個遍。其情形一如吾鄉土語:“換了一槽,又換了一槽?!辈郏qR之食槽也,意思是換了一遭又一遭。
這一年,也是王安石十年歸隱生活由十分愜意轉為十分落寞的一年。
中國古代的士大夫,尤其是品性高潔之士,心理大多數是矛盾的。既有積極入世之心,通過舉薦或科舉謀得一官半職,在政治舞臺上施展才華與抱負;同時又有消極遁世之心,在為官從政時,特別是在遭遇重大挫折時,往往生起歸隱林下之念。等到真的被貶謫流放了,或者告老還鄉了,身處山林草野之間,又對國家大事念茲在茲,恨不得再入朝堂,上佐君王,下撫百姓。這種出與入的矛盾,幾乎伴隨他們終生。范仲淹在《岳陽樓記》里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边@句話,拋開其字面意思,深究起來,其實也暗含古代士大夫普遍的矛盾心態。
讀《臨川文集》,細品王安石的詩、詞、文章和給友人、同僚、親人的書札,可知王安石也不例外。從二十二歲初出仕,任校書郎、簽書淮南節度判官廳公事起,到知鄞縣、通判舒州、任群牧司判官、知常州、提點江東刑獄,再到入朝任三司度支判官、知制誥、除翰林學士,一直到任參知政事(副宰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王安石在勤于理政之余,時常憶念自己的第二故鄉,長江之南山水如畫的江寧,那埋葬著父母骸骨的地方。
二十三歲,王安石任淮南節度判官,治所在揚州。那年暮春三月,他到洪州(今江西南昌)公干,借機請假回老家臨川(今江西撫州)探望老祖母,并迎娶遠房表妹吳氏。期間,他寫了一首長詩《憶昨詩示諸外弟》。詩中說:
江南多翠微,游子歸心蕩。讀其詩作,沒有人會懷疑他思念江寧的繾綣之心。但作詩是作詩,抒發心聲而已,他不是陶淵明,不會因此掛冠封印,拂衣而去。他風華正茂,剛剛步入仕途,胸中有師法堯舜、“一道德而同天下之俗”的遠大政治抱負,其具體施政思想就體現在后來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里。這宏大而高遠的理想,需要足夠闊大、足夠重要、足夠核心的政治舞臺才有可能實現。
讀書求功名的路很長,從政為官的路很長,歸老田園享受天倫之樂的路更長。
但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熙寧九年(1076年)十月二十三日,五十六歲的王安石第二次辭去宰相職務,以使相身份充鎮南軍節度使、判江寧府,從此回到金陵,居鐘山之麓,后住秦淮河畔,再也沒有回朝任職。
其罷相制詞對他褒揚甚至,其中寫道:
詔書加王安石食邑一千戶,實際食邑四百戶。又賜其“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榮譽稱號。神宗對于王安石,可謂恩典有加,待以殊禮。
接到詔書后,王安石兩上《辭免使相判江寧府表》,懇求辭去一切職務。其中一道表章說:“若任州藩之寄,仍兼將相之崇,是為擇地以自營,非復吁天之素志。伏望皇帝陛下,追還渙號,俯徇愚忠,許守本官,退依先壟。”但皇帝不許。
離京之前,神宗召見王安石,君臣二人最后一次敞開心扉長談。王安石出宮時表示,回到江寧后將再上表札,辭去所有現職。
此前一年的二月,王安石再次回朝擔任首相,從二度拜相到二度罷相,前后不到二十一個月。在這段時間里,發生了太多事。
首先是方外好友、道士李士寧卷入宗室趙世居謀反案,牽扯到王安石,雖然案子查清后還了他清白,但他內心也深感惶懼。
其二,王安石與變法的得力助手韓維、呂惠卿、王韶產生分歧,特別是與呂惠卿的矛盾,由遮遮掩掩發展到完全公開化,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變法派內部四分五裂。呂惠卿在神宗面前,指責王安石大權獨攬、壓制言論、聽讒納譖、不辨君子與小人,并多次上書要求到地方上任職。
其三,神宗年歲春秋漸盛,治國理政經驗日漸豐富,遇事有了主見,對王安石的依賴和寵眷不如從前。以往,他對王安石極其信賴和倚重,如曾公亮所言:“上與安石如一人?!爆F在,君臣二人時常為政事發生爭執,神宗對王安石不再言聽計從。
其四,王安石一直體弱多病,早年得過尿血癥,健康狀況向來不太好,此番回朝后日夜操勞,引發舊疾,不得不居家養病十多天,加上年邁力衰,長期心緒憂瘁,退意時時萌生。
其五,他引以為豪的長子王雱,在這一年因病亡故,時年只有三十三歲,老年喪子,讓他遭到巨大打擊。
七八年來,王安石與反變法派日夜激烈纏斗,現在又與昔日變法派的戰友斗爭,以至眾叛親離,遍體鱗傷。而夢想之中上下同心、舉世和樂、一道德而同風俗、如同堯舜時代的王道盛世,仍然遙遙無期。二次執政,諸事皆不如意,他實在太疲憊了。特別是痛失愛子,更是讓他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后來,王雱祠堂在江寧落成,王安石題詞曰:“斯文實有寄,天豈偶生才。一日鳳鳥去,千秋梁木摧。煙留衰草恨,風造暮林哀。豈為登臨處,飄然獨往來。”王雱年少敏慧,年紀不到二十,已著書數萬言,二十三歲舉進士,是臨川王氏家族六十七載中出的第七個進士。成進士后,他作策論二十余篇,縱論天下之事,又著《老子訓傳》《南華真經新傳》《佛書義解》《詩義》《書義》等數萬言,當時就有“小圣人”之譽,后來與王安國、王安禮并稱“臨川三王”。于老父親而言,王雱不僅是他最喜愛的兒子,是王氏家族的寄望,更是他變法大業的干將、學問的傳承者、心靈上的知音。他這一去,王安石頓感梁木摧折、鳳凰亡故。
想到自己,當初韓琦麾下躊躇滿志的幕府少年,如今頭發已然斑白,想到鐘山靈秀的山水,在時刻召喚自己歸去,他提筆寫下《世故》一詩:“世故紛紛漫白頭,欲尋歸路更遲留。鐘山北繞無窮水,散發何時一釣舟?”想到鐘山之北的松林里,長眠著自己的父母,他又寫了一首《道人北山來》:“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此長……死狐正首丘,游子思故鄉。嗟我行老矣,墳墓安可忘。”他去意已決。
王安石接連上了五道札子,并托同僚王珪幫忙說情,以老邁多病為由,乞求神宗“閔其積疢,收還上宰之印章,賜以余年,歸展先臣之丘墓?!焙蜕洗握埱筠o去相職一樣,神宗堅決不許。他數次與王安石面談、手談,懇請王安石留下來。甚至詔令管理宰相居所東府的官員,不得放王安石的家屬和行李出門。但最終他還是拗不過“拗相公”,只好應允。神宗明白,王安石二次作相,是履行第一次辭相時對自己許下的諾言:“異時復賜驅策,臣愚不敢辭?!保ㄍ醢彩镀蚪鈾C務札子》)并非真心實意再返朝堂,輔佐自己富國強兵,把變法大業繼續大張旗鼓地進行下去。
實際上,復相才幾個月,王安石就派遣家臣俞遜回江寧,整修鐘山老家的房子,為徹底辭官歸田做好準備。
得到神宗皇帝的恩準,王安石如釋萬鈞重負,一家老小和仆役馬上搬離東府,暫時寓居定力院。啟程返鄉前,他寫了一首《出定力院作》:
自治平四年(1067年)九月除翰林學士進京為官,距今整整十年。白發蒼蒼的老臣,站在回鄉的船頭上回首一望,十年經歷恍如一夢。想到自己十七八歲時,就以上古四大名臣皋、夔、稷、契自比,“材疏命賤不自揣,欲與稷契遐相希”(《憶昨詩示諸外弟》),傲視流俗之輩,千駟弗視,三公不易,有與老杜一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雄心,轉眼之間年華逝去,壯志消磨盡,已然一衰翁,王安石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再搖頭。
他自言自語道:我這一身塵垢與疲憊,只待回到江寧,讓鐘山的清泠之水反復來濯洗。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六朝舊都江寧更好,自古以來就是煙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南朝謝朓《入朝曲》謂之“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王安石《南鄉子·金陵懷古》謂之“自古帝王州,郁郁蔥蔥佳氣浮”。更有鐘山形勝,深巖峭壁掩映林麓,飛泉幽谷籠煙罩云,如龍蜿蜒,似虎盤踞,若水墨丹青,左看是橫披,右看是條屏,窗前是斗方,門外是手卷,讓人怎么看也看不夠。
王安石的家就在鐘山之南、白下門外的鹽步嶺,離江寧城七里路,離鐘山也是七里路,他因此名之為半山園。在半山園推窗一望,就能望見鐘山,無盡佳山水,盡在王家枕灶之間。
遠離了京城,遠離了紛爭不休的朝廷,王安石感到心情暢快了許多。將息幾個月之后,舊疾也好了不少。對于第二次入朝做宰相,隱而復出,他原本就有些懊悔,現在更覺得當時是被鬼打昏了頭。在江寧頤養天年含飴弄孫多好,在鐘山的林翳之間和秦淮河的碧波之上優游卒歲多好,在半山園讀書著作多好,非要扯起腿腳,再次回到那朝堂之地,惹一身是非與煩惱。
目前,他還不算告老還鄉,還不是自由自在身。罷相之后,王安石身上還擔任著鎮南軍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的職務,仍是方面大員。何況,因神宗皇帝特別優待,他還帶著使相同平章事的頭銜。雖然不參與朝政,不簽署朝政命令,但當朝廷有重大勅命要頒布時,他擁有和中書門下官員一樣的權力,列銜于勅令末尾,所謂“大勅系銜”。和年輕時渴求功名不同,如今,于王安石而言,名是韁繩利是鐵鎖,這些職務和頭銜只讓他感到束縛,感到呼吸不暢。回江寧已經半年了,他還沒有到江寧府上任。這個時候,朝廷已經派提舉江南路常平朱炎到家中傳達圣旨,督促他盡快到府中履職。緊接著,又派遣內臣梁從政帶著詔書,敦諭他上任理事,并且明示,王安石一日不履行職務,梁從政就一日不得返京復命。如此一來,他不得不暫時遵命。
王安石深知,以使相之尊回江寧任職,是皇帝對自己的著意眷顧。但王安石一刻也不想從政為官了,其歸隱之志已經堅如磐石。他給神宗接連上了幾道表札,極力夸大自己的病情,渲染自己的老邁,誠懇乞求解除一切實職,賞一個宮觀使的虛職閑差,回家安心養病。神宗拗不過,于熙寧十年(1077年)六月十四日下詔:王安石以使相為集禧觀使,居江寧。十一月,又晉封為舒國公。元豐三年(1080年)九月,加特進,改封荊國公。
得集禧觀使后,王安石接連上《除集禧觀使乞免使相表》《已除觀使乞免使相札子》等數道表札,固辭使相,終于在第二年正月如愿以償。
現在,他正式開始了退休生涯。
無官一身輕?;厥淄拢诮o方外朋友的詩《贈僧》里,他寫道:“紛紛擾擾十年間,世事何嘗不強顏。亦欲心如秋水靜,應須身似嶺云閑?!痹诮o長女的詩《寄吳氏女子》里,他說:“夢想平生在一丘,暮年方此得優游。江湖相忘真魚樂,怪汝長謠特地愁。”另一首:“丘園祿一品,吏卒給使令。膏粱以晚食,安步而車軿……芰荷美花實,彌漫爭溝涇。諸孫肯來游,誰謂川無舲。姑示汝我詩,知嘉此林垌。”
林垌幽深,斯人隱焉。致仕后的王安石,泯然如村夫野老。讀書、寫詩、鉆研群經、深研佛家和道家著作、修訂《字說》,是他的日課。天氣晴明適宜游玩的日子,他帶上兩個仆役騎著毛驢賞覽鐘山勝境,或者乘坐一葉扁舟逍遙于秦淮水上。
他寫了很多關于江寧、鐘山和自況的詩詞?!督鹆昙词氯住菲涠骸敖Y綺臨春歌舞地,荒蹊狹巷兩三家。東風漫漫吹桃李,非復當時仗外花。”《鐘山即事》:“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薄都词露住菲湟唬骸霸茝溺娚狡?,卻入鐘山去。借問山中人,云今在何處。”《金陵懷古》:“煙濃草遠望不盡,物換星移度幾秋?!薄冻跸募词隆罚骸扒缛张L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p>
提到王安石,古今人就自動聯想到王安石變法。其詩名、文名、學問名,有時會被大政治家、大改革家的聲名所掩。其實王安石的本色面目,是一個大詩人、大文章家、大學問家。
王安石青年時期就有文名,因好友曾鞏的引薦,他受到文壇領袖歐陽修的激賞。與王安石熟識之前,歐陽修在給曾鞏的信中,稱贊王安石“文字可驚”,想與之一見。在給劉敞的書信中,歐陽修說,讀了王安石寄來的數十首詩,“皆奇絕”,并有“喜此道不寂寞”之語。后來兩人相識相知,彼此相傾服。歐陽修《贈介甫詩》云:“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币岳畎住㈨n愈許之,并預言其文學前程不可限量。
到了晚歲,王安石喜作小詩。其詩作更趨風雅精工,見譽于世,人稱“王荊公體”。蘇軾對其以騷體所寫的《寄蔡氏女子》評價甚高,認為像“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這樣的佳句,自屈原、宋玉之后,千余年不曾見到。黃庭堅評價說,王安石的詩,暮年方才神妙。又說,其暮年所作諸多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每每諷詠品味,便覺得甘露生于齒頰之間。唐庚《唐子西文錄》言:王安石五言詩,得杜甫句法。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言:觀王安石《南浦》《染云》《午睡》《蒲葉》《題航子》《題齊安壁》諸詩作,使人一唱三嘆。葉夢得《石林詩話》言:王安石年少時以意氣自許,所作詩不含蓄,晚年盡得深婉不迫之趣。僧人惠洪《冷齋夜話》言:造語之工,至荊公、東坡、山谷,盡古今之變矣。梁啟超寫《王安石傳》,祖述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而對王安石的稱譽,比蔡氏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評王安石文學:開西江派之先河,導宋代之風氣,在中國數千年文學史中,其文學成績尤其偉大,占據著最高位置。
元代以前,于唐宋文章,世人服膺的只有七家,分別是昌黎韓愈,河東柳宗元,廬陵歐陽修,眉山蘇洵、蘇軾,南豐曾鞏,臨川王安石。吳澄《臨川王文公集序》對此敘述得很明白:自東漢到元代初,唐宋兩代文章,值得稱道的僅有七人。后人因襲吳澄的論斷,加上蘇轍,合為唐宋散文八大家。在文章方面,梁啟超認為王安石的文章與另七家不同,其他人是文人文章,而王安石是學者文章,非另外七家所能望見。他又認為,王安石除擅長政論文章之外,記敘文也多上乘之作,特別是碑志體文章,除了韓愈,無人能與之匹敵。
當初我對這些評價頗不以為然,覺得贊譽太過。我生也晚,又受時論影響,印象中的王安石,是一個把北宋帶到深淵里的“反派”政治家,是一個“大奸臣”,是一個古板、剛愎、不近人情的人。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于其詩詞文章,除了詩作《元日》《梅花》《泊船瓜洲》《明妃曲》,詞作《桂枝香·金陵懷古》外,其他的也就不曾過多留意。
今年集中閱讀清代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近代梁啟超《王安石傳》、當代崔銘《王安石傳》,特別是《臨川文集》,方信前賢推譽并非空言。我尤其嘆服他洋洋萬言的政論文章《上仁宗皇帝言事書》,論法先王之意以治國理政,論理財以富國強兵,論變風俗、立法度、興變革為當世之急務,論育養人才首在興辦學校且有教之、養之、取之、任之四道,論重視武備、整頓軍隊以解邊疆之憂刻不容緩,論官員俸祿微薄的危害,論任用官員不專、不久、動輒遷職的弊端,論法網太密所以法令不能切實施行的現實……雖然我對其“民不加賦而國用饒”、罷詩賦而以經義論策取士深存懷疑,但其滔滔雄辯,如同大江大河之水,裹著巨木、大石和泥沙浩蕩西來浩蕩東去,直把身上的幾瓢老血激蕩得澎湃作響。他的施政思想,來源于在揚州、鄞縣、舒州、常州等地任職期間的所見所聞,以及小范圍的親自試驗。蘇軾曾說:“荊公之學,未嘗不善,只是不合要人同己?!币簿褪钦f,王安石的政術未嘗不是好的,但不該強制他人附和自己。但一個“同”字,正是其政術的核心,與己同,然后同道德、同風俗、同制度、天下大同,“比跡成周”。
我尤其喜歡他清雅妥帖的小詩?!杜c呂望之上東嶺》:“何以況清明,朝陽麗秋水。”《北山》:“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書湖陰先生壁》:“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薄赌掀帧罚骸昂L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薄鞍迪銦o覓處,日落板橋西?!薄额}齊安壁》:“梅殘數點雪,麥漲一溪云。”人間平常風物,王安石信手拈來,翻作絕妙好辭,絲毫不見刀雕斧鑿的痕跡。
其詞作不多,但我以為只憑《桂枝香·金陵懷古》一首,就稱得上造微入妙,足以笑傲兩宋詞壇。
有人說,王安石的學問,不知師從,不知源頭。但很顯然,他的學問來自于群經。他本人對此也頗為自得,說自己算不上生而知之,但學而知之是算得上的。他是儒家學者,并且是當之無愧的大學者。其執政治國理念,取法上古先王,以儒家思想為根本。但我以為,他在實際操作中,參考和借鑒了管仲、申不害、子產、衛鞅的法家之術。在變法過程中,他以儒參法,甚至貌似儒家實是法家,雖然他本人以及他的鐵桿擁躉對此拼命抵賴。但矢口否認是沒用的,從他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上五事札子》即可尋得蛛絲馬跡。而他以富國、裕民、強兵為初心的變法,每當一種新法頒布,就立即受到群臣交章攻擊,也主要是因為這個原因。新法在實施過程中,事實上大幅度加重了百姓賦稅,導致民不聊生。
上一次罷相,王安石以觀文殿大學士、吏部尚書、知江寧府、提舉經義局的身份,回江寧住了十個月。其間帶領長子王雱和門生,修撰《三經義》,也就是重新訓釋《周禮》《詩經》《尚書》經文義理的《周禮義》《詩義》和《書義》,完畢后分別親自作序,獻給神宗?;实凼謿J服,命雕板印刷頒之學宮,時人稱為“新義”。復相后,王安石以權勢的力量,強制推廣《三經義》,使之成為科舉取士唯一的標準教科書,先儒傳注因之一切廢棄不用。其中的《周禮義》是他親自撰寫,《詩經義》和《尚書義》是王雱和門生所撰。《三經義》的雕板,在“元祐更化”時期,被國子司業黃隱一把火燒了。只有一篇《洪范傳》因為曾收入《臨川集》而留存下來。
這次罷相閑居,王安石重新修訂了《三經義》里的失誤,修改了《詩義序》。改寫后者,是因為神宗在給他的手札中再三說,原序文有過于奉承自己的過情之言,宜速刪去。
王安石又受許慎《說文解字》啟發,完成訓詁文字的著作《字說》。這部書和《三經義》一樣未能流傳于世,原因正如《宋史》所言,多穿鑿附會,流入于佛老。諸多前人筆記,對《字說》的荒唐之處也多有記載。譬如王安石釋“波”字,謂之“水之皮”,蘇軾因此譏笑說,如此說來,“滑”字就是“水之骨”。我沒見過《字說》,但讀過王安石的《進字說表》和《熙寧字說序》,以為王安石對于文字,或許有很多乖謬無稽的注釋,但獨特見解是有的。比如他說,字有自然之位,有自然之形,有自然之聲,有自然之義。
致仕后,在學問方面,王安石又深研佛典和老莊著作。王安石平生喜歡標新立異,諸多觀念與別人迥然不同,對于“經”他也有不同見解,認為不僅指儒家經典,也包含釋道兩家的經典作品。這話就是放在今天,由另一個人說出來,也是很特別的。
受漢唐風習影響,兩宋杰出的士大夫多以儒學為立身之本,同時博覽眾書,包括一些偏門學問,比如佛老之學。王安石也是如此。青年時代,他就在給好友曾鞏的復信中說,諸子百家之外,他于《難經》《素問》《本草》甚至傳奇小說,無所不學,于農夫女工之事,無所不讀,如此一來,才能真正懂得諸子百家的經義大旨。曾鞏來信,說佛經亂俗,王安石辯駁道:“方今亂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學士大夫沉沒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辈⑶艺f,你不懂我。讀唐宋八大家文章,也可知曾鞏文章固然好,但相較其他七子,實在是本分人作本分文章,遠不如其他貫通儒釋道三教者,自由騰挪于天地鬼神之間。
王安石自幼隨家人逛廟禮佛,他的臨川老家周圍遍布寺觀。和蘇軾一樣,他一生中有很多方外密友。暮年更是覃思佛典,疏解《金剛經》《維摩詰經》《楞嚴經》《華嚴經》,對前代佛家學者忽略之處詳加注解,并有諸多相關詩作,如《擬寒山拾得二十首》《即事詩二首》《寄吳氏女子》?!澳芰酥T緣如夢事,世間唯有妙蓮花。”“云從無心來,還向無心去。無心無處尋,莫覓無心處。”“無苦亦無樂,無明亦無昧。不屬三界中,亦非三界外?!边@些句子,全類僧家機鋒之語。王安石又極傾心于《道德經》《南華真經》等道家著作,撰寫了《老子注》。晁公武評論道:王安石平生最喜《老子》,故而闡釋最為用心。讀王安石《答王深甫書》《答陳柅書》《九變而賞罰可言》等書信和文章,也足見其對老莊哲學領悟之深。儒與釋、道,是先賢學問的根本與兩翼,就像《周易》的六十四卦與“十翼”。
自王安石所處時代起至今,對于王安石,世人一直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判。推服者稱之為偉人,為天之日星、地之海岳,甚至稱之為圣人、完人,比如神宗、黃庭堅、陸九淵、吳澄、蔡上翔、梁啟超;詆毀者謂之宵小,甚至奸人,比如呂誨、蘇洵、邵雍、邵伯溫、王士禎。圣人耶?奸人耶?兩種論斷,顯然都摻雜著評價者的個人好惡。且不論其人正邪,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在學問方面,王安石是大才、通才、不世出之才。
順便說一句,王安石對于反對變法者、持不同政見者,一概稱之為“流俗”或“流俗小人”。稱別人小人,自己也難免小人之毀。古今事理,如此如此。
人在田園,其性歸本,遁世無悶,樂天知命。
一貫以執拗、剛愎、迂闊面目示人的王安石,此時已如江寧布衣,性格中寬和、融通的一面漸漸顯露出來?!稊M寒山拾得二十首》其四:
這是一首很俏皮很好玩的詩,此類詩在《臨川文集》中并不多見。玩味此詩,可知歸隱之后,王安石心性已然歸本,看破前塵影事,對政敵的恨意全然消除:他們和自己一樣,都像打破人頭的屋瓦,受風的支配和影響,并不自由,也不是有意相互為敵,實在是政見不同。
此詩也向政敵傳達了一個隱晦的信號:我們和好吧。
因為個性,特別是因為變法,他一生得罪了太多的人,最窘迫的時候,環顧四圍盡是反對者。這種敵對,與品德無關。即使是自始至終反對變法,不肯與王安石同朝為官的司馬光,在王安石死后也說“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連指責王安石“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乃汲汲以財利兵革為先務,引用兇邪,排擯忠直,躁迫強戾,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的朱熹,也高度評價王安石的品行、文章和擔當:“安石以文章節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經濟為己任?!彼恼炒蠖鄶岛退粯邮钦司?。君子和而不同。
現在,王安石用詩歌發出了和解的信號。而那些包括老友、同僚、門生、故吏、兄弟在內的持不同政見者,也早就有意與他修好。穆穆清風至,吹到半山園。他們陸續來到半山園,與王安石煮茶把酒,言笑晏晏,攜手同游鐘山和秦淮河,作詩屬文相互唱和。
來江寧看望他的人很多。在神宗崩逝之前,來的人更多。因為終神宗之世,他對王安石一直恩寵不衰。王安石引退后,他還經常派遣使者來江寧慰問,送醫送藥,送金錢送禮品。一些勢利之人,也借看望之名,請求王安石為之美言。神宗賓天之后,朝中政局大變,新法被逐一廢止,針對新法和王安石學術的種種抨擊批判一天比一天激烈。勢利之人不來了,王安石的門前由車馬轔轔一下子變得門可羅雀。世態炎涼,新老朋友們如米芾、黃庭堅、蘇軾、李公麟、蔡肇、葉致遠、李茂直、王皙等人的來訪,以及俞紫芝、俞紫琳兄弟二人的陪伴,更顯人間情義的珍貴。
荊公之門,晚多佳士。黃庭堅在《跋俞秀老清老詩頌》中如是說。
少年時代,黃庭堅對王安石的才華就極欽佩,曾為王安石《明妃曲》辯護。王安石逝后,黃庭堅于元祐元年(1086年)作《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為韻》,贊頌王安石經學:“荊公六藝學,妙處端不朽。”
王安石對黃庭堅的才華也很欣賞,曾點評黃庭堅任葉縣尉時所作的《新寨》詩,說黃庭堅是清逸之才,并非奔走風塵的俗吏。但兩個人見面,是在元豐七年(1084年)二月,王安石退隱江寧的第八年。黃庭堅赴德州任職路過江寧,經由好友、半山園的??陀嶙现ィㄗ中憷希⒂嶙狭眨ㄗ智謇希┬值芤?,終于見到了偶像。二人相見歡,黃庭堅對王安石由欽服上升為膜拜。在《跋王荊公禪簡》中,他評價王安石:“熟觀其風度,真視富貴如浮云,不溺于財利酒色,一世之偉人也。”稱王安石為偉人,黃庭堅應當是第一人。他稱道的是王安石的品格和風度,而非政術。事實上,對于新法,黃庭堅也是反對者之一,雖不十分堅定,但他還是被歸于元祐黨人之列,并因此放逐黔中。
這一年正月,蘇軾結束在黃州的貶謫生涯,由黃州量移汝州,六月底抵達江寧,泊舟秦淮河上。他把自己的詩文抄錄了十篇寄到半山園,并附一紙:“元豐七年七月十一日,舟行過金陵,親錄此數篇,呈丞相荊公。以發一笑而已,乞不示人。軾拜白?!苯拥教K軾的詩作和書信,王安石既意外又欣喜,第二天他就騎著驢子到秦淮河上拜訪蘇軾。
王安石與蘇氏父子矛盾很深,時人皆知。世上流傳著一篇《辨奸論》,說系蘇洵所寫。文章中說王安石“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闭f王安石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又比之豎刁、易牙、開方。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說《辨奸論》絕非蘇洵所寫。他考證,這篇文章最初出自邵雍之子邵伯溫的《邵氏聞見錄》,是邵伯溫偽作,宋元明清許多私家筆記照錄不誤,元代修《宋史》,于王安石本傳也有摘錄,世人于是信以為真。
通讀相關史傳和文章,我以為,《辨奸論》穢褻似悍婦罵街語,定然不是出自蘇洵之手,但蘇洵肯定很厭惡王安石。當年王安石的母親去世,朝臣都去吊唁,只有蘇家父子三人未到,即是明證。蘇軾、蘇轍堅決反對變法,見于史冊和文章。蘇軾多次在神宗面前陳說新法禍國殃民,其《上神宗皇帝書》極論新法之害,其《司馬溫公行狀》九千四百余字,攻擊王安石的文字幾乎占到了一半。性情比蘇軾溫和許多的蘇轍,本來被王安石引為同道,拉進變法核心陣營之中,擔任變法領導機構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后來卻站到了王安石的對立面。王安石任宰相時,也多次阻撓神宗重用蘇軾。王、蘇兩家除了公事,沒有私下的交往,一如冰炭。
所以,蘇軾這次主動示好,意義重大。
在江寧短暫停留的日子,蘇軾經常和王安石談古論今,參禪悟道,詩文酬唱。蘇軾《次荊公韻四絕》其三:“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贝嗽娮阋娞K軾對王安石的崇敬和憐惜。王安石勸蘇軾在江寧買田置宅,蘇軾當時仕途蹭蹬,又迷戀鐘山景致,還真動了心,其心跡見于分別后的《與荊公書》。但蘇軾也如屋上瓦,并不自由。
在江寧期間,蘇軾也曾與知州王益柔(字勝之)同游鐘山,渡江到儀真之后,作《同王勝之游蔣山》,詩中有“峰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的妙句。詩寄到王益柔手中,王安石得知后,立即派人取來,讀到這一句,王安石拊幾嘆道:“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二句。”
離開江寧后,蘇軾給滕達道寫信:“某到此時見荊公,甚喜,時誦詩說佛也?!睔g喜之情溢于紙表。在另一封給滕達道的書信里,蘇軾表達了對從前反對新法的反思和懊悔。他說,新法實施之初,你我這些同道固守偏見,堅決反對抵制,雖然出發點是為國為民,“而所言差謬,少有中理者”?,F在新法已大見成效,回頭看,過去的固執真是不應該。我讀后一封信,深敬蘇軾敢于承認并批判自己的錯誤,有大君子之風。
元祐元年(1086年)四月,王安石病逝于秦淮小宅。朝廷聽從司馬光“宜優加厚禮,以振起浮薄之風”,以及否定其政治成就,高度肯定其道德、人品、文章、學問的建議,追贈王安石為太傅。時任中書舍人的蘇軾撰寫《王安石贈太傅制》:“將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進退之美,雍容可觀……寵以師臣之位,蔚為儒者之光?!敝圃~對王安石極盡褒美。
元豐年間蘇軾的這一訪,兩家恩怨就此煙消云散。
王安石唯一不肯見的人,是呂惠卿。呂惠卿本來是王安石變法的左臂右膀,是最親密的戰友。王安石第一次罷相,就舉薦呂惠卿為參知政事,并舉薦韓維為宰相,以確保新法能夠繼續推行。但后來呂惠卿背叛了王安石,并向神宗揭發他和王安石的私人信件(信中王安石有“勿令上知”字樣),極力阻撓王安石二次入相。復相后,王安石廢除了其罷相期間,呂惠卿針對免役法在施行中出現的問題推出的補充法令給田募役法和手實法。又因其他國事,兩人產生分歧,最終分道揚鑣。后來,因卷入張若濟貪贓一案,呂惠卿被御史蔡承熹一再彈劾,列舉的二十余條罪狀,其中一條就是破壞國家法度。呂惠卿被罷免參知政事,出知陳州。呂惠卿離京后,王安石與他終身不復相見。
時隔八年,有一天王安石正在山寺中喝茶,仆人送來呂惠卿的來信。呂惠卿在信中誠懇表達了握手言和的意愿:“內省涼薄,尚無細故之嫌;仰揆高明,夫何舊惡之念?!蓖醢彩x罷,心中百味雜陳,過了多日才復信。信中說,你我二人由同心到離心,都是因為國事。變法之初,舉朝詆毀我,唯有你鼎力相助,后來別人彈劾你,我沒有參與,你我都不曾相負,也表達了拋棄前嫌的意愿。但王安石接著寫道:“趣舍異路,則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之愈也?!彼肚f子·大宗師》之語,冷冷勸彼此相忘于江湖。也就是說,往日恩怨可以盡棄,但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以后不必再有往來。
呂惠卿這樣的所謂朋友,實在也是多余。
多余的不僅有官位、曾經背叛自己的戰友,還有俸祿和財產。
王安石兄弟姐妹眾多,父親早逝后家境清貧。他出仕后,兩個兄長、四個弟弟、兩個妹妹或者尚在攻讀,或者年紀尚小。他每月領到俸祿,留下一部分日用給母親,剩余的隨手放在家中,任由兄長和弟妹們拿去花。對于錢財,他從不在意,自己向來簡樸,堂堂宰相之家,用來洗臉洗腳的盆竟然是瓦制的。他一生清廉,從不貪墨。陸九淵在《荊國王文公祠堂記》中說王安石:“潔白之操,寒于冰霜?!奔词故悄切┝R他是奸人的對手,在這一點上,也找不到他一丁點縫隙。《宋史·王安石傳》:“安石未貴時,名震京師,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稱其賢?!彼暮啒闩c大方其來有自,是家風使然。其《先大夫述》就說自己的父親王益,“自奉甚嗇”,而對他人慷慨大方。垂暮之年,王安石更是看輕名利和財產。
回江寧當年,王安石給神宗上了一道《乞將田割入蔣山常住札子》,請求把江寧府上元縣家中的田產全部施予蔣山(即鐘山)太平興國寺,為父母和長子王雱辦功德。神宗照準。
元豐元年(1084年),他又上了一道《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并乞賜額札子》,請求神宗批準他施舍半山園房屋園囿為寺廟,以此為神宗“永遠祝延圣壽”,并請皇帝賜寺名。皇帝再次照準,并題“報寧禪寺”。
之后,王安石一家搬離故宅,在秦淮河邊租賃了幾間舊屋棲身。這就是秦淮小宅。
其實王安石是很愛半山園的。回江寧不久,他對半山園繼續進行改造,鑿池引水,栽楝植楸。完工后還專門寫詩給二女婿蔡卞,其中有句云:“老來厭世語,深臥塞門竇。”他的舍田舍宅,既是本性慷慨,大概也有學佛學道的原因:放下,看破,舍得。
想象中宰相家的半山園,應當是理想中的江南園林,亭臺樓榭參差,曲苑池水環繞。但事實遠非如此。南宋李壁在為王安石詩集作箋疏時考證,半山園所在的地方,四周沒有人家,住宅僅能遮蔽風雨,又不建圍墻,遠遠望過去就像山家旅舍。
而秦淮小宅,據南宋人考證,在江寧城內橋之南,秦淮河之北,原是江寧縣舊衙,王安石租賃時是廢棄的惠民藥局,里面有東吳后主孫皓時的“天發神讖碑”,因為已經裂為三段,故而也稱三段石、三段碑。房子既狹窄又破舊,夏秋之季屋子里悶熱難耐,王安石只好在院子里用蘆葦和竹子編成棚架,上面加蓋松枝,在棚子里避暑并接待賓客。他有一首《火熱》詩記載此事:“火騰為虐不可摧,屋窄無所逃吾骸??椞J編竹繼檐宇,架以松櫟之條枚。豈惟賓至得清坐,因有余地蘇陪臺。愆陽陵秋更暴橫,焮我欲作昆明灰。”冬天,屋子里冷如冰窖,河風肆虐,王安石坐在屋子里巴望春天來杏花開。李壁在《王荊公詩注》中感慨萬端:“公以前宰相奉祠,居處之陋乃至于此。今之崇飾第宅者,視此得無愧乎?”他針對的,是南宋自皇帝到大臣的偏安與奢侈。
元豐八年(1085年)三月,神宗升天,哲宗繼位。隨之而來的是新法盡罷,連施行最有效的免役法也未能幸免,熙寧變法大臣盡數竄逐,凡與王安石有交游牽連者盡遭詆毀。王安石老病纏身,又失去了政治上的依靠和精神上的寄托,身體每況愈下。元祐元年(1086年)四月六日,王安石溘然長逝于秦淮小宅,得年六十六。逝前數日作絕命詩《新花》:
元祐更化,士大夫及王安石門生故吏見風使舵,改易門戶,交章攻擊座師和前宰相。黃庭堅《次韻王荊公題西太一宮壁二首》其一:“風急啼烏未了,雨來戰蟻方酣。真是真非安在,人間北看成南。”前二句暗射其時黨爭之酷烈,后二句寫輿論對王安石或頌揚備至,或極盡丑詆。張舜民《哀王荊公》詩:“去來夫子本無情,奇字新經志不成。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
世間事,萬古如一,君子尚道,小人好利,顛撲不破。
宋室南渡之后,朝野以靖康之禍歸于王安石變法。宋高宗紹興初年,元祐諸賢的子孫,以及蘇軾、程頤的門人故吏發憤于黨禁之禍,群攻蔡京猶不解恨,于是把敗亂之由推原到王安石身上。攻其政術不算,兼攻擊其學術以及人品。逝后多年,王安石比在生時受到的批判還要多。一直到今天,王安石誕辰(1021年)恰好一千周年,對于王安石的評價,還是判若云泥,要么置之青云之上,要么推之深淵之下。
兩宋至清代,諸多私家著述如《涑水記聞》《邵氏聞見錄》《鶴林玉露》等,于閑談掌故文字中,都有大量內容攻擊王安石。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朱熹編《三朝名臣言行錄》,把兩宋攻擊王安石的所有言論都收到集子中。元人修《宋史》,多采錄私家著作,于是王安石的污名,百世不可洗濯。細讀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中大量翔實確鑿的考據,可知這些著作有些是紀實,大多則是謠言。這些謠言,于王安石的人品、道德、詩歌、文章、政術、學術、衣食、君臣關系、父子關系、兄弟關系、夫婦關系、朋友關系,無一不加以污蔑。譬如世人皆知的“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三不足”之說,王安石并未親口說過這話,即使說了,今天看來,前兩句也是十分正確的。
其實,在神宗時代,除了呂誨等少數人攻擊王安石的道德品格外,朝中大臣群起而攻之的,只是新法。早在王安石主持變法之時,其利與弊,其成就與危害,朝中大臣已經分析得透徹明白,大體是兩分之。議論新法,特別是貽害最深、最為人詬病的青苗法,富弼、韓琦、歐陽修、蘇轍等重臣最為中肯:青苗法本意是遏制豪富之家兼并百姓財產,結果在施行過程中,與初衷相違背,強制百姓貸款,不僅普通百姓傾家蕩產,連那些富豪之家也日趨沒落。不論朝廷如何辯解,青苗法事實上就是國家放貸取利,盤剝百姓。
其他一系列新法,有利也有弊。最大的利,是初步實現了富國強兵,朝廷財政危機解除了,軍隊有了戰斗力,有實力用兵于西北的遼和西夏,取得熙河之役的重大勝利,一洗前恥,宋家拓土兩千余里。明末清初顏元《宋史評》曰:“宋幾振矣”。當時喜訊傳來,神宗把腰上的玉帶解下來賜給王安石,史家稱之“玉帶之榮”。所以,包括蘇軾、蘇轍在內原來的堅定反對變法者,也部分改變了對新法的看法,承認以前的激烈反對并非全然正確。
最大的弊,正是鄭俠所繪《流民圖》:過分壓榨百姓,以至人民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恓惶無助,宋家王朝的統治基礎崩塌了。
變法后期,也即元豐年間,北宋的一時興盛,猶如回光返照。
王安石變法的初心是好的,結果大多事與愿違。但正如前人所論,這并不是王安石一個人的責任,那些反對派也難辭其咎,他們不顧一切地反對,寧愿外放、貶謫、致仕也不愿配合新法的施行,使王安石不得不引用群小。這些小人上下其手,邀功請賞,貪污漁利,為升官發財,將新法于百姓有利的一面棄之不顧,將不利的一面發揮到至極,最終把新法玩壞了。
終神宗之世,包括王安石悠游林下多年期間,新法仍然一以貫之強勢推行。因為神宗才是變法真正的主導者,王安石只是倡導者和主持者。他和神宗在變法這件事上,想法完全一樣。
回溯到治平四年(1067年)正月,神宗登極之時。此時,趙宋王朝得天下已經百余年,貌似承平無事,實際積貧積弱,冗兵、冗吏、冗費等問題十分嚴重,原本充盈的國庫消耗殆盡,面臨著極其嚴峻的財政危機。如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所言:“公私困竭”“百年之積,惟存空簿”。而自澶淵之盟與遼約為兄弟之國數十年來,宋朝每年向遼國進貢歲幣,后來又向西夏上貢,以大國而侍奉小國,是天大的恥辱??墒亲运翁孚w匡胤以來,宋家制度偃武修文,國無良將,邊無強兵,只得忍氣吞聲。神宗即位之初,就有開拓疆土以雪前恥的雄心壯志,需要一個人來替他實現宏愿,而這個人,正是已經做好了改革準備、只待君王青眼重用的王安石。不世出之君主,遇到不世出之能臣,于是才有了熙寧變法。
清代李紱在《穆堂初稿》中說:王安石眼見國家衰弱,財力日困,風俗日壞,憂愁不可終日,可是公卿大臣都像堂下燕雀,自以為安,他不得不擔任起富國強兵的重任。恰好遇到大有為的君主,于是立制度、變風俗、排眾議而推行新法。他是為圖國家萬世之安,絲毫不是為了自家。“其術即未善,其心則可原。何奸之有?”李紱的話,是另一篇反《辨奸論》的辨奸論。
宋室南渡,新法不得無罪。但宋家之亡,根子在于黨禍。
讀王安石其人其事,我擬判詞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