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運
(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0)
首先看下原作《竹取物語》中關于輝夜姬來地球的理由是怎樣敘述的。先是輝夜姬對伐竹翁和老嫗說道:
“我本不是這世間的人,而是月宮中的人,由于前世某種緣分,被遣到這人世間來。現在已經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這個月的十五日,我故國的人將要來迎接我。這是非去不可的。”
在此處輝夜姬并沒有明確說明自己被遣送到人間的原因,只是說“由于前世某種緣分”,而在故事的末尾,從月宮中來的天人對伐竹翁說道:
“輝夜姬只因在月宮犯了些罪過,所以命她暫時寄身在你這卑賤之地,現在輝夜姬的罪限已終。我來迎接她回去,你不必哭泣、悲嘆。快把輝夜姬交出來吧!”
根據天人的話可以得知輝夜姬是因為在月宮犯了罪所以才被寄身于所謂的“卑賤之地”。但具體輝夜姬犯的是什么罪卻沒有明說。但根據前面輝夜姬所說的因“前世的緣分”而來到人間,由此可以猜測所犯之罪或許與之有關。那么,在原作中是否還存在一些其他線索可以幫助大家猜測輝夜姬所犯的罪究竟是什么呢?
“與此同時,這天人忽然將天之羽衣讓輝夜姬穿上。輝夜姬穿上了天之羽衣,便不再想起伐竹翁的悲嘆和傷心之事。因為穿了這件天之羽衣,就會喪失一切人間的感情。”
這段話提到當輝夜姬穿上“天之羽衣”時,將忘去一切煩惱,喪失一切人間感情。也就是說,住在月宮中的天人同樣是沒有人類的感情的。
“這時,只見一位天人拿著箱子來,一個箱子里裝著天之羽衣,另有一個盒子裝著不死之藥。這位天人說:“這壺中的藥送給輝夜姬吃。因為她吃了污穢之地的許多食物,心情定然很壞,吃了這藥就可以除卻煩惱。”
同樣,這段話提到天人的世界中是存在長生不老藥的,也就是說在天宮中生活的天人是不老不死的,而且吃了這藥就可以除卻煩惱。
總結一下根據原文可以得到的關于輝夜姬罪的線索。在長生不老,沒有任何人類情感和人類煩惱的月宮中,輝夜姬因為“前世某種緣分”而犯了罪,因而被遣送到了“污穢之地”——地球。但即使是這樣分析,似乎也無法單從原文中看出輝夜姬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想要解讀輝夜姬所犯之罪的關鍵點就在于輝夜姬所說的“前世的某種緣分”,而這點尚未可知。
既然《竹取物語》中關于輝夜姬的罪很難解讀,那大家不妨將目光轉向輝夜姬所受之罰上。
首先需要知道關于《竹取物語》是何時成書的,至今仍無定論。比較流行的說法是在假名文字創立并開始普及的貞觀(859-877)、元慶(877-885)以后,延喜九年(909)之前。而此時佛教在日本正盛,各種佛教宗派相繼創立,從城市到名山大量修建寺院,佛教思想廣為流傳。而作者也同樣不詳,但加藤周一從文本角度考察認為作者深受漢傳文學以及佛教的影響。
所以《竹取物語》無論是從成書的背景還是作者本身來說,都難以避免收到佛教思想的影響。從原文可以得知天宮是存在著“天之雨衣”和“長生不老藥”這兩種神物的,因而天人們可以除去人類煩惱和情感波動,沒有人類生老病死的苦惱。這樣看來月宮乃一清澄、無煩惱的“極樂世界”。極樂,無煩惱之謂也,更準確點說,是一切呈‘空’、哀樂不能入的境界,不生不滅,遑論七情六欲,這就與佛教中的“涅槃”近乎相一致。“涅槃”,意為滅、滅度、寂滅。沒有哀、怒、憂愁,同時亦沒有快樂。這與一般現代人腦海中的“天國”“桃花仙境”迥然不同。
原文中生活在月宮中的天人雖然沒有人類的情感,但仍對人間持有一種鄙夷的態度。例如將伐竹翁所居之地稱之為“卑賤之地”,將人間稱為“污穢之地”。在天人眼中,下界是一污穢、百孽叢生的地方,凡夫俗子被‘貪、嗔、癡’所苦,追名逐利,困于永無止境的生死輪回中,過著卑賤、朝生暮死的生活。佛僧鼓吹透過修行,擺脫‘貪、嗔、癡’的桎梏——世間一切煩惱的根源,達至一圓滿而寂靜的狀態(圓寂),從無止境的輪回之苦中解放出來。而月宮則相對人間處于一種永恒不變的靜止之中,不存在萬物輪回轉生,也不存在各種世俗欲望。在天人眼中看來,人類的日常生活就如同苦行,整個人間就相當于巨型囚籠,所以,將輝夜姬下放至人間,讓她體驗人類的七情六欲和煩惱桎梏就是一種懲罰。但是在大家所熟悉的神話故事中,神仙觸犯天條被貶入人間很少有提到“貶入人間多少年”概念,一般都是落入六道輪回淪為凡人甚至畜生,還得艱苦修行,經歷坎坷,發心懺悔,長期受報,才能重回天界。但為何輝夜姬卻被突然結束了“刑期”?
在原作《竹取物語》中輝夜姬關于自己的身世這樣說道:
“我老早以前就想告訴你們了。(中略)這個月的十五日,我故國的人將要來迎接我。(中略)從今年春天開始,我就獨自煩惱、沉思、嘆息。”
“我是月宮中的人,那里有我的父母,我從月宮到這國土里來,原本只打算作短暫的停留,但是終究還是呆了好幾年。”
同時,在升天后她對天皇留下的書信中說道,“以前天皇敕令我進宮,我沒答應,就是因為我身有如此復雜情節的緣故,所以不顧天皇掃興,堅決拒絕,實屬無禮之至,今日回想起來,不勝惶恐。”
從這些話語中雖不知輝夜姬是何時,又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世的,但從“從今年春天開始,我就獨自煩惱、沉思、嘆息”可知最晚輝夜姬知道自己要回月宮是在臨走時的那年春天。但從“原本只打算作短暫的停留,但是終究還是呆了好幾年。”可知原本輝夜姬的“刑期”并不長,或許還是輝夜姬和天人交流才延長了“刑期”。但為什么這次卻無法延長,非去不可了呢?原因可能在于輝夜姬與天皇的書信來往讓輝夜姬對天皇產生了感情。
為什么輝夜姬會在面對貴公子的時候出難題呢?一種可能是輝夜姬是真的想通過這些難題來篩選求婚者,辨別出誰是輕浮之輩,誰是真心之人。另一種可能則是輝夜姬并不想與那些貴公子結婚,想要通過難題拒絕他們。但輝夜姬在出生后一直被伐竹翁養在深閨,未曾出門,按常理來說應該是對異性充滿向往的。而在這里出難題拒絕求婚者可能會是兩個原因,一是同拒絕天皇的原因一樣,知道自己身世復雜且終將回到月宮,與其展開一段終將結束的戀情,不如直接在一開始就放棄。第二種可能則是月宮中的“天規”規定禁止天人與人類產生愛情。從之前的分析中大家知道天人有別,天人對人類一直是一種藐視,鄙夷的心態,若有異類族人與人類產生愛情甚至婚姻,對天人而言是無法接受的。輝夜姬可能在此時已經了解了身世,面對眾人的求婚,輝夜姬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接受,所以才出難題來勸退眾人。而使輝夜姬無法延長“刑期”的原因可能就在于與天皇見面后和天皇互通了三年的書信,而長期的書信來往使得輝夜姬對天皇產生了些許愛情,對于這一切天人都看在眼里,所以為了防止最壞的“悲劇”出現,天人強行將輝夜姬接回了月宮。而月宮中既然禁止愛情,大家也可以猜想,或許原文中并未解釋的“前世因緣”或許就與愛情有關。
那么在電影《輝夜姬物語》中輝夜姬所受的罪與罰又是什么呢?導演高田勛并沒有明示,但是在電影中可以知道輝夜姬是如何“擺脫刑罰”,回往月球的。
雖然而在《輝夜姬物語》中,輝夜姬與天皇并無感情,輝夜姬是在被天皇強行抱住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才產生“想要回去”的念頭的。而這“想要回去”的念頭才是輝夜姬能夠擺脫懲罰,回到月球的關鍵原因。
那倒過來想,“想要去地球”是否就是輝夜姬所犯之罪呢?在電影最后輝夜姬這樣說道“但是,等非要回到月亮的時候,我終于想起來了,我是為什么,為了什么目的而到此地的,還有為什么會唱這陌生地方的歌,為什么從很早以前就知道這首歌。原來,我生下來就是為了活著,就像小鳥和野獸那樣。”可以看出輝夜姬最開始想來到地球原因可能就是向往地球的自由自在生活,與花草為伍,與鳥獸為伴。而她所提到的童謠則是貫穿全片的關鍵:
“鳥、蟲、野獸。小草、樹木、野花。開花、結果、凋零。人也出生、成長、死亡。然而風雨不息,如同水車周而復始,世間萬物也會輪回轉生。”
不難看出此童謠歌頌著天地萬物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的自然規律。而這首歌曲所描繪的地球景象卻與一直處在靜止之中,脫離輪回之苦,萬物永生不滅的月宮是截然相反的。之前生活在月宮中的輝夜姬因某種原因聽到這首曲子,對地球這個充滿生機之地心生向往。
然而這首歌還有部分后續,“松風猶似喚儂歸,自當速速就歸程”。而這后半部分是童年玩伴和老嫗都不知道的,人類世界所沒有的部分,所以只有可能是輝夜姬在天宮中時聽到的童謠。那么輝夜姬在月宮中是如何聽到這首童謠的呢?
輝夜姬在最后唱起這首童謠后老嫗說道自己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月之都的時候,由一位去過一趟地球,后又返回月宮的天女哼唱,盡管穿上羽衣后會失去在人間的記憶,也不會又悲傷與苦惱,但她仍會在哼唱這首歌曲時流淚,而自己每次看著不知為何總會心痛。而這段記憶又伴隨著三張畫面,一是一群大雁飛過遠處冒著青煙的富士山和松林,男人手拖著孩子,在黃昏的海邊沙灘上望著天空奔跑,直到踏入浪花之中;二是男人手牽著小孩,在夜月松樹下隔海望月,悵然若失,似乎在望月思人;三是月宮中輝夜姬看到一位天女遙望地球,但終究還是被周圍飛翔的小仙女們所吸引,緩緩轉頭,但手始終做環抱嬰兒狀。不難猜想這便是被天地相隔的一家三口,但這一家三口又是誰呢?
根據遠處能望向富士山和海邊的松樹,可以聯想到日本另一則神話故事《羽衣傳說》,這個故事發生的地點就是在可以遠眺富士山的三保松原。故事存在多個版本,與我國神話故事《董永和七仙女》大致相似,講述了一位仙女在湖中洗澡,而有位男子對仙女一見傾心,偷了仙女的羽衣將其藏了起來,失去了羽衣的仙女無法升天回家,與男子結婚生下了孩子。此時就有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結局和仙女升天,一家人被拆散的結局。也另有版本說是仙女在發現羽衣不見后找到男子要求歸還羽衣,男子以仙女羽衣后跳支舞給他看為條件歸還羽衣,仙女在得到羽衣后如約跳完舞后升天。很顯然在電影里采用的是一家三口天人相隔的版本。與家人分別的仙女即使穿上羽衣強行失去了人間記憶,卻仍然會不經意間望向地球,保留著抱著孩子的習慣,記得那首詠唱自然的歌謠,在無悲無喜的月宮中流下眼淚。輝夜姬看到如此景象自然會對地球這個萬物生生不息之地充滿幻想。但月宮本是脫離了輪回之苦的地方,向往“俗世”對月宮中獲得頓悟,脫離生死的天人的來說無疑是開倒車,想再去趟七情六欲,生死輪回的渾水,在這種環境下,對“俗世”心生向往的輝夜姬無疑是個異類,在其他天人的眼中,她無疑是修行不夠,心智不定的,所以作為懲罰將其落入人間。
但令人奇怪的是為何這位從地球返回到月宮中的仙女,卻只打動了輝夜姬一人,為何其他人沒有被她所打動,產生下凡的想法呢?難道只有輝夜姬一人能看到她?還是整個月宮中只有輝夜姬修為不夠呢?可以猜想或許仙女會到月宮之時已有身孕,而生下來的孩子就正是輝夜姬,這樣想來便可以解釋為何仙女在失去了人間的記憶卻依然擁有抱著嬰兒的動作,而輝夜姬在月宮所生,又為混血,本就帶有一絲人類天性,又出生在永恒靜止之地,未經修煉,聽到母親的歌謠對俗世充滿向往再正常不過。
既然輝夜姬犯下的罪過是在脫離輪回之苦的月宮之中向往著處于六道輪回的人間穢土,那么月宮給予輝夜姬的罰又是什么呢?前文提到輝夜姬夠擺脫刑罰的關鍵就是產生了“想要回去”的念頭,為什么在月宮中如此向往地球的輝夜姬為什么會產生“想要回去”的念頭呢?
電影中輝夜姬的童年時期雖然短暫,但確實過上了她所想要的生活,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游玩于山林之間,充分感受到了自然的美好,她本可以就這樣過上普通人家的生活,但隨著某一天伐竹翁在竹林之中找到了金子和華麗的衣裳,將其認為是上天要輝夜姬過上富貴人家的生活,把輝夜姬帶入京城后,一切都變了。而輝夜姬入京也成了她命運的轉折點,學習繁文縟節,拔眉染齒,命名宴上賓客們的無理,被五名貴公子求婚,被天皇騷擾……一步步地將輝夜姬推向深淵。但如果將輝夜姬的不幸全部歸于伐竹翁卻是不正確的。誠然是他一心將輝夜姬帶入了京城,認為讓輝夜姬獲得榮華富貴就是對她的幸福,但若不是竹林之中出現了那些金銀財寶,或許伐竹翁根本就不會產生這種想法,也沒有搬遷去京城的經濟基礎。所以這所有的一切,更像是天人所設的死局,目的就是為了讓輝夜姬認清人類的險惡丑陋,畢竟地球不僅僅只有大自然的美好。
如果說輝夜姬的罪是向往自然界的生生不息,憧憬人世間的“生”,那么所要受的“罰”,無非是要她糾正這一觀念,對“生”產生絕望而對回歸月界寂滅的“死”抱有向往。因此,輝夜姬被抹去她作為天人的記憶,如愿以償地落入凡間,親歷人世間的苦和悲歡離合,飽嘗一眾凡夫俗子所帶來的滋擾,在長期壓仰、積怨底下終興起“死”的念頭。而這里的死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死亡,而是指“心死”——對人間失去希望,萬念俱灰。
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只要輝夜姬看破紅塵,參透人間是苦的道理,認為人間是污穢之地,想要重新回到月宮這片“極樂凈土”,便達到了天人懲罰她的目的,“罰”也便終止了。而最后輝夜姬在天人前來迎接時對人間贊美,在天人眼中看來就如同“癮君子”的戒斷反應,不知所云,無法理解。
故此,公主的罪與罰,可以理解為人對生與死的天問,對世間之是美是丑,以至生而為人、對生存意義的反思,借此勾勒出入世與出世兩種世界觀的沖突。雖然最后是輝夜姬輸了,但從輝夜姬最后的演說以及在回月宮途中對地球的回眸中,不難看出導演高田勛對人類和地球所表達的肯定態度——或許人間污穢不堪,但不能就此否認人間的真善美。
可以看出,《輝夜姬物語》在原作《竹取物語》的基礎上,加入了導演個人的理解,豐富了在地球上起碼生活了三年以上的輝夜姬的成長經歷和所見所想,也突出了她內心心境的變化。兩部作品中的月宮都屬于是脫離了六道輪回,無悲無喜,處于一種永恒靜寂之中的“極樂凈土”,生活在其中的天人則視地球人間為污穢之地。《竹取物語》中輝夜姬因某種“前世因緣”而被罰下人間,最后可能又因將于天皇產生愛情而被迫回到月宮。作者深受佛教影響,認為人間是污穢骯臟的,而月亮則象征著純潔,一塵不染。通過二者之間的對比,作者批判了諷刺上流貴族社會的骯臟虛偽,對人間持否定態度。《輝夜姬物語》則將日本另一個傳說故事《羽衣傳說》結合在一起,對輝夜姬所犯罪與罰做出了解釋。輝夜姬因前世聽到從地球回到月宮中的仙女所唱的童謠而對地球心生向往,因而被罰入人間,在月宮的引導下見識人心的黑暗與污穢,從而讓她對人間死心,看破紅塵,回到月宮。雖然描寫了人類的虛偽丑陋,但卻借此反襯出人類真善美的珍貴,相比起原作的批判,更多的是對自然的贊美和對人類的肯定。導演借助《輝夜姬物語》想要探討的也絕非是女性意識、批判傳統父權和婚姻制度這么簡單,是更觸及人類生命本質的哲學議題,人類生存的意義是什么?世間的美丑是什么?生命的本質是什么?這些問題或許才是導演想要借助《竹取物語》向大家傳達的思考和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