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莉
(曲阜師范大學 傳媒學院 山東 日照 276825)
《無依之地》是華人導演趙婷斬獲無數國際大獎的一部長篇故事片,該片以女性弗恩為主角,以美國金融危機為背景,講述生活在內華達州的弗恩面臨工廠破產、丈夫離世的雙重打擊后決定駕車西行,尋找新的生活家園的故事。該片主要圍繞美國游牧民群體,對“人存在的意義”展開討論,揭示了工業文明迅猛發展的環境下人內心的孤獨,漂泊與迷惘,渴望擺脫虛無孤獨的自為存在,尋找符合內心深處的自在的存在。“趙婷的電影往往是從具有普世性的價值觀出發,不拘泥于國籍、性別與既有認知,溫和而帶有鮮明地講述著關于超越政治與標簽的人類經驗的故事?!?/p>
存在主義產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在法、德等國家掀起了一股熱潮,涌現了諸如海德格爾、加繆、薩特等一大批偉大的存在主義哲學家,紛紛提出了各自的存在主義主張。薩特作為這一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提出了著名的存在主義三原則,即存在先于本質;自由選擇;世界荒謬人生痛苦。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對法國甚至整個西方戰后一代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今天看來,對該理論的應用仍然廣泛。薩特自稱他的存在主義哲學是一種無神論的存在主義,在他看來,既然沒有神,就不存在先天的性本善或者性本惡這一說,因為先有人的存在,通過人的自由選擇才決定了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因此人要為其行為負責,承擔相應的責任和懲罰。在薩特看來,他的存在主義并不是悲觀的學說,而是樂觀的、行動的學說,通過著力描繪和揭示人在陰暗、荒謬世界中的無能為力的尷尬處境,從而起到警醒世人的一種存在主義哲學。存在主義哲學在美國西部片中體現尤為明顯,探討了人的存在與現代文明之間沖突惡化的關系,現代社會下人處于極度痛苦之中,由此選擇逃離棲息地,過上漂泊無依的生活,《無依之地》同樣是一部以游牧民群體為表現對象的公路電影,它延續了存在主義的內核,承襲了尋找精神歸宿的公路電影母題。
“存在先于本質”是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第一原理和核心出發點。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明確闡釋了什么是“存在先于本質”,“意思就是說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涌現出來——然后才給自己下定義。所以,人性是沒有的,因為沒有上帝提供一個人的概念。”也就是說,存在主義者認為,先有人的存在,人存在之初是空無的,人是無本質的存在,而人的概念的形成是由人自己決定的,人通過自己的意愿形成自己的本質,成為什么樣的人,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人的存在是第一性,這也是對薩特“主觀性”原理的主要闡釋,其原理的核心在于對人的存在給予肯定,關注人的生存處境與發展權利,并對人的個性和自由給予充分且合理的尊重。此外,薩特提出“本質”與“現象”是同一的,即本質等同于現象,現象就是本質,他認為一個人的本質是他的存在狀態以及他所做出行動的總和,他的行動反應他的狀態體現他的本質。
《無依之地》體現了強烈的存在主義哲學。首先,導演肯定了人的存在,并給予人的存在以合理的尊重,開篇交代存續了88年的工廠倒閉,郵編停用,弗恩過去生活的環境已經崩塌,但弗恩依然存在,外部世界的崩壞無法阻礙人存在的事實,肯定了人存在的本真性。同時,突出強調了人為了存在而采取的行動,人同所處環境格格不入,生存處境艱難,居無定所、工作喪失、社會福利津貼微薄、親友疏離等,加之大量全景或大全景鏡頭的使用,將主人公始終置于畫面的邊緣或者角落處,用人與環境的關系來隱喻人與世界的格格不入,此外,影片基本以冷色調為主,尤其是人物獨處時,孤獨虛無感無限放大,反映了存在主義哲學所提及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種漂泊無依的存在,即人類存在的虛無主義,弗恩所采取行動的總和,反映了她漂泊無依的狀態,體現了內心空洞的本質。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并沒有觸及人性深處,而是側重對人的真實存在的書寫與描摹,符合存在主義者所否認的先天的性善論或性惡論,將重點放在弗恩的行動上,探討影片的第一層追問,即“人存在的意義”終究指向何處。
再次,個體的虛無主義指向群體的虛無主義,虛無主義在世界上的普通人心中彌漫開來,最終導致人類群體精神內核的虛無。雖然影片將絕對的重心放在弗恩身上,呈現了經濟危機背景下一個失語的個體存在,造就了迷惘、孤獨、絕望的女性個體代表,但導演借助弗恩的視線,將目光所及之處同樣游離于世界邊緣的大量孤獨的群體存在真實呈現,如以大自然為伴,尋求平靜的越戰老兵;接連兩位親人離世,開啟療傷之旅的黑人婦女,掩埋喪子之痛而號召大家上路的導師鮑勃等,他們能很自然的熟絡起來,因為他們早已形成內化認同,實現了精神共鳴,共享快樂與孤獨,他們既是個體也是共同體,他們用遠離生活地來對現代文明的崩壞進行反抗,試圖尋找新的精神家園,追求生存的真實。
在這樣的世界中,弗恩所代表的游牧民群體的處境正如存在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世界一片荒蕪,她們只是一個游蕩在世界邊緣的人,邊緣群體無法掩飾內心的孤獨,最終加重整個世界的虛無,而觀眾在跟隨影片找尋他們離開的真正原因的同時,虛無感也隨之蔓延至他們的內心。
“海德格爾就曾認為,人是處于一種無家可歸狀態的,但是一直在尋找‘棲息地’,人被拋進來之后,又會給予自己的存在而不斷地進行自我選擇和自我創造?!比耸亲杂傻?,人在做任何選擇時都擁有絕對的自由,自由選擇論是薩特倫理觀的基石,薩特認為,自由并不是一定要獲得成功,或者是完成某件事情,而是擁有做出自由選擇的絕對權利?!稛o依之地》賦予了主體絕對的選擇自由,弗恩從生活了數十載且幾乎消失的家園里跳脫出來,物質與情感的崩塌推動她選擇去尋找新的棲息地,找尋內心深處的真實存在,顯然,她的行動是經過理性思考之后做出的自由選擇,她看清了世界荒蕪的本質,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追求個體的完全自由,同時,她也收獲了自由選擇之后的人生價值,以及擺脫窠臼之后的新的人生體驗,比如在亞馬遜倉庫包裝倉里、在游樂園咖啡廳里、在國家森林公園里做臨時工,重新回到通過勞動獲取報酬的生活狀態之中,此外,在途中,近距離觀看野生動物、在清潭里裸泳、欣賞落日星辰,感受大自然的饋贈,和許多游牧民群體相遇、相識、互訴人生、彼此幫助,并締結了友誼,獲得了短暫而真實的存在的快樂,同時正是這一群體不同的人生經歷與對世界的清醒認知,使弗恩真正釋懷,在影片的后半段也開啟了幫助他人的旅途,使存在的價值不斷再豐富。
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提道:“因為沒有上帝,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別無依恃,但他的自由選擇擺脫不掉他處在‘一個有組織的處境中’的限制,因此一旦做出抉擇,他必須為此承擔責任,也使他人承擔責任?!庇捌懈ザ魉幍臅r代就是經濟危機肆虐的時代,資本主義規則充斥著整個社會,弗恩所代表的游牧民群體多為工人階級,她們是這場危機最大的受害者,承受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匱乏,一直在適應規則與逃離規則之間循環往復,她們需要隨季節變化更換不同的新的生存家園,始終處于無家可歸的狀態,她們的自由選擇始終伴隨著相應的懲罰,并需要為此承擔責任。由此,她們一邊選擇自由的生活一邊忍受著無邊的孤寂與未知的困境,以及生活與自然的種種限制,如工作限制、季節限制、生活條件限制等等。當然,其中不乏打破秩序與維護秩序的矛盾個體存在,戴夫的出現和離開使弗恩明白,即使是小家庭里也存在著無形的規則,在別人的棲息地里她依然無法真實存在。意識的虛無影響著人存在的虛無,弗恩的意識本就是空無一物的,只有當一些有意義的內容填充進來,她才會獲得其他的某種本質,而最終,行駛幾載,留在她身邊的仍舊只是一輛老破車,而弗恩也真實厘清了世界的本質——虛無,“在《存在與虛無》中,薩特討論了海德格爾的論斷,海德格爾認為,人的實在性,由于它的有限,注定了死亡。”弗恩和車終究會被一起淘汰,如同破產的工廠、停用的郵編、消失的小鎮、去世的波……死亡才是她們的終點,也是擺脫虛無存在的終點。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中寫道:“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生活是無意義的?!贝嬖谥髁x者認為,人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是尷尬的,人是沒有根的存在,人與人之間無法溝通、交流、理解。首先,弗恩生存已久的生活環境是荒謬的,她在原先的世界里倍感煎熬,她的根隨著倒閉的工廠和死去的波一起消失了,繼續生活在原地只會陷入無盡的荒蕪之中,喪失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由此,她不斷采取行動找尋真實的存在,彌補內心的空洞。其次,外部世界同樣無比荒謬,弗恩想要從匱乏的棲息地逃離,卻發現一次次進入的仍是無比匱乏的世界,物質充實的環境下人的內心依舊空洞,精神富足的大荒漠,人們促膝長談、相互補給,而物質條件卻又無法滿足,弗恩始終無法保持二者的有效平衡,甚至一度處于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匱乏之中。
此外,《無依之地》同樣若有似無地揭示了主流電影里掩藏著的一種性別權利機制,即男性看,女性被看,弗恩內心的孤寂與痛苦不僅被影片中的人物觀看,而且被熒幕前的觀眾所觀看,弗恩處于雙重被看之中。受到薩特存在主義理論影響的女性主義者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國家經濟蕭條,社會保障缺失,象征父親權力的無形的國家秩序的崩壞,以及丈夫的離世,有形的男性權力的消失,雙重權威的喪失使弗恩徹底迷失,“家”的意義已經虛無,國家體制也令她倍感失望,由此產生痛苦、孤獨與絕望感,從而迫切想要重塑堅韌、頑強、積極向上的女性形象,繼續尋找“家”的意義,以及女性存在的價值,影片向觀眾傳達了與荒蕪世界對抗、與艱苦生存對抗的女性力量。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戴夫回歸家庭后,依然能享受到很好的生活,但是弗恩卻沒有,或者說是女性卻沒有,她們要么選擇回歸,但依舊生活艱難,內心匱乏;要么拒絕回歸,結果只能在孤獨中死去,同樣具有一定程度的性別權利暗示。
薩特曾指出,孤獨、焦慮以及自欺等都是人存在的基本感受,而孤獨是我們與所有人關系中所必然存在的。影片中用大量的意象來表現人的孤獨,如弗恩駕駛老破車獨自穿行在西部荒涼的公路上,獨自一人坐在廣袤的戈壁上,荒漠里隨風飄搖的仙人掌等等,這些意象在展現美國西部世界荒涼的同時,也渲染了弗恩的孤獨。同時,導演用旁觀者視角記錄了途中的游牧民群體,孤獨同樣是促使她們聚集在一起的原因,他們踏上的是一條探索之路、療愈之路,通過別人的故事來充盈自己的內心,從而彌補精神內核的缺失。此外,弗恩對死去丈夫的思念貫穿于影片之中,波是帶領弗恩踏進原先秩序的人,失去波的同時,弗恩也失去了自我,而戴夫的出現,幫助了弗恩確定自己人生之路的選擇,她清醒地意識到選擇留下只會重蹈覆轍,繼續上路才能找尋心中的答案,因此,弗恩和大多數游牧民一樣,用不停地奔波來抵抗虛無的安定,重逢又分離,一直在路上,借弗恩的選擇完成了導演對影片第二層追問的解答:即人究竟應該如何度過一生?
薩特曾對“絕望”做出具體界定,“‘絕望’是指我們只能把自己所有的依靠限制在自己意志的范圍之內,或者在我們的行為行得通的許多可能性之內?!备ザ鞯慕^望感充斥著整部影片,荒郊野外輪胎爆破的無助,冰天雪地無處可去在車里過夜的折磨,走南闖北微薄收入不足以養活自己的困苦,逢年過節思念故人的孤獨等,弗恩的絕望從表面上看,是由經濟蕭條和丈夫去世所致,但本質上,絕望的實質在于弗恩的內心,這也是她選擇離開的真正原因,同樣也是影片所要探尋的關鍵,影片也由對外界因素的批判轉向人的內部,經濟的拮據只是表層原因,內心空洞才是本質,弗恩顯然無法面對內心的空洞,漂泊是精神無法滿足的最大外在呈現。此外,鮑勃的演講揭示了資本主義世界的本質,揭開了絕望的普遍性,撕開了人的異化的事實,他們以前都是資本主義工廠里的機器,勞苦一生卻得不到應有的保障,逃離是他們安撫內心的唯一出路,而不是繼續做資本主義流水線上機械勞動的木偶,但季節性工作帶來的不安定同樣使她們匱乏不堪,暗含著人還是只有像機器一樣不停地工作才能養活自己,她們只不過是行動中的機器的本質,進一步揭示了美國當代社會邊緣群體脫離國家生存的艱難,以及對美國國家體制的批判。
薩特的存在主義并非是人們所臆測的宣揚悲觀失望、自我中心、強調個人的自由選擇等等,正如這部電影一樣,如果只是管中窺豹,看到的只是滿屏幕的孤獨失意,但“存在主義著力描繪人在陰暗、荒誕的周圍世界中無以自拔、無能為力的處境,意在使人震醒?!庇捌谋硐箅m然是在描繪弗恩所代表的游牧民群體處境的艱難,內心的虛無空洞,但本質是在震醒、激勵世人,她們并不是一蹶不振地生活,她們還有上路的機會,還有選擇如何生存的權利。因此,薩特的存在主義是樂觀積極的存在主義,趙婷的《無依之地》實則也是震醒世人的作品:人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