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冒充的惡作劇精靈
——“布利斯” 與“桑瑞德”

◎劉鎣卿

（魯東大學 山東 煙臺 264025）

一、引言

《六月慶典》是埃利森歷時四十年心血的作品，逝后由卡拉漢教授整理出版。小說運用意識流、拼貼等后現代手法，由布利斯（桑瑞德）、黑人希克曼及全知的外敘述者三個不同的敘述者敘述了一個黑白混血兒的人生經歷：一位美國白人女性和黑人男性有染，為了保護情人不受法律制裁，她誣陷了黑人希克曼的兄弟巴布是罪人，致使他的兄弟被處刑。這位白人女子生下孩子后，她希望牧師希克曼能收養他。經過內心掙扎，希克曼認為仇恨不能消除悲痛，因此選擇懷著博愛之心接受了這個孩子并為其取名為布利斯（無知是福），成長過程中，布利斯逐漸對自己的身世感到疑惑，他幻想著自己的白人母親和白人身份，他沒有成長為希克曼所希望的，為黑人解放事業而努力的牧師。他反而在長大后棄絕了撫養他成人的黑人希克曼及黑人大家庭，通過欺騙的惡作劇手段追名逐利，努力加入白人社會，最終成為參議員桑瑞德（沖向太陽的人），在位期間，他忘記了他的黑人家人和朋友，反而站在白人立場宣揚種族主義，最終在一場演講過程中被殺。臨終時，伴著黑人“父親”希克曼的陪伴與感召，桑瑞德正視自己的錯誤言行，他認清并正視了自己的黑人身份，他又變回了“布利斯”。

本文從種族冒充的惡作劇敘事角度追蹤“布利斯”和“桑瑞德”從身份困惑、身份重建到自我覺醒的成長歷程。旁觀身份困惑的布利斯以一名惡作劇精靈的模樣進行著自我欺騙，他試圖建構自己的白人身份，然而黑人文化的浸透性使他難以擺脫黑人的身份，于是這位惡作劇精靈在冒充過程中仍然遭遇雙重身份的困境，自我欺騙的惡作劇游戲終究還是失敗了，臨終前這位惡作劇精靈不再隱藏真實的自我開始覺醒，他回歸到了他的根文化。

二、種族冒充的惡作劇敘事

“美國非裔種族冒充一般包括兩類：一類是在法律上或社會上被劃定為黑人的個體移入白人種族；另一類是被劃定為白人的個體冒充黑人或黑白混血兒，移入黑人種族。”文本中的布利斯就屬于第一類身份。“種族冒充者利用膚色等因素移動到另一個種族的生活空間，以另一個種族的成員的身份生活。冒充白人的個體往往是為了獲得物質生活的成功和社會的接納。”

《六月慶典》中的主人公布利斯是由白人女子和黑人男子所生，受“一滴血法則”影響，該法則一般將跨種族的混血兒的身份歸類為他們的父母中地位較低的一方。出于在白人主流社會中白人至上的觀念，黑人的社會地位仍然較低，因此黑白混血兒的布利斯被劃歸為黑人。白人女子將孩子托付給牧師希克曼，“讓他分享你的黑人生活……讓她學會你那讓生活逼出來的寬宏大量。”種族冒充的小說大部分展現了擁有黑白兩種身份的混血兒的身份困境，他們如同惡作劇精靈，通過偽裝、欺騙等手段穿梭于兩種膚色中，在矛盾心理的驅使下想建構自己想要的身份。

小說中，布利斯這位惡作劇精靈就沒有從心底里接受自認為低下、恥辱及自卑的黑人身份，反而利用膚色的偽裝潛入白人的世界中，惡作劇式地追尋著希望的白人身份。

三、惡作劇意圖——“布利斯”的身份困境與建構

黑白混血兒兼有黑人與白人兩種身份，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對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迷茫與痛苦，他們缺乏自我認同感。出于白人主流社會中宣揚的白人是一等公民而黑人是二等公民，部分白皮膚的混血兒們想利用膚色便利來彌補被忽略的白人身份。遭遇身份困境的他們如同種族冒充的惡作劇精靈，惡作劇式地進行著自我建構。

黑人牧師希克曼忍受著自己的兄弟被誣陷致死和母親因過度悲傷而逝去的悲痛心情，以基督教宣揚的博愛之心收養了這位混血兒，給他取名為布利斯，英文為Bliss（“極樂，至福”的意思）根據基督教的教義“我叫他布利斯，因為他們說那就是無知。”無知既蘊涵著希克曼想讓布利斯對自己的身世無知，這樣可以快樂成長，也希望他對黑人白人的對立處境無知，這樣意味著對過去殘酷經歷的結點，從而以黑白融合的身份積極尋求種族融合之路。他希望聰明的布利斯借著他唯一能被社會認可的白面具，站在黑人的立場上努力與白人協商，以此改善黑人族群的狀況。黑人希克曼牧師想將布利斯培養為一名出色的傳教天才，于是布利斯從小時候便幫助希克曼主持并參加各項黑人教會活動。但枯燥無趣的教會活動漸漸使他厭惡，除非希克曼用一些零食誘惑他去主持基督教慶典儀式，他總是露出不耐煩的樣子，認為那是俗氣、虛幻的活動。同時隨著年齡增長，出于與周圍人膚色的不同、不知道父母親到底是誰的小布利斯開始暴露出對于自己身份的困惑。

“白人母親”的突然出現更加劇了他的困惑。在慶祝1985年5月16日黑人解放的宗教儀式中，一位白人的瘋癲女子在人群中忽然認出了布利斯，她說他是她丟失多年的卡德沃思，她的孩子。她要帶著她的孩子離開黑人去繼承她的遺產。這場風波后，小布利斯總認為他有一位白人母親，他認為白人世界里有著屬于他的權力、財富與榮譽。“甚至當希克曼帶他去看電影時，布利斯腦中幻想的某位有權有勢的白人電影明星是自己的母親。”他認為富裕、高人一等的白人特權應該是自己應該享有的，他想成為白人的欲望更加凸顯。并且誤會黑人“父親”希克曼故意不想告訴他母親的身份。

在白人主導的社會中，黑人作為邊緣者總被排斥。美國社會所宣言“合眾為一”中，合眾并非以包容的姿態融合、接受黑人文化，合眾是要黑人服從于白人，要讓黑人受白人文化的熏陶與束縛。在此背景下，小布利斯認為如果認同自己的黑人身份，就可能永遠被白人奚落與拋棄；若可以利用自己的白面具，就可能在以白人為主體的社會中迎合白人而獲得自我滿足。希克曼一直教育著布利斯不要以膚色判定一個人的地位和身份，可是他難以逃脫這種重物質的生活。

在對自己身份感到困惑、在白人至上的社會氛圍中，在對被尊重及特權、金錢和權勢的向往中，布利斯逃離了黑人族群，以尋找自己白人母親的方式開始建構自己的白人身份。他開始如同一只種族冒充的惡作劇精靈般，帶著白面具去實現自我的抱負。他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桑瑞德”，意為追趕太陽的人。在他心中，太陽就是白人母親與白人世界，他努力想加入白人中間。追尋身份的過程中，他當過電影制片人，“只要攝影機不是對著風景，而似乎是在焦鏡中映出我個人的觀點時我就充滿殺機，就覺得正當地謀殺正在進行。”他認為制片人就是操控影片、左右觀眾的人； “他把攝影技術看作能在黑暗中控制眾人，他把電影的拍攝和播放當作一種策略、操縱和報復的手段。”操縱過程中，他如同一位控制黑人的白人，從中獲得滿足感和驕傲感。在他尋找白人母親和建構白人身份的過程中，為不流露出他過去在黑人社區生活的痕跡，他謹慎地避免使用黑人方言。

桑瑞德一步步利用自己在黑人教會布道中練就的演講口才，掩蓋自己的黑人身份，靠著同白人般虛偽及欺騙的手段成為一名參議員。他鼓吹種族主義，忘記了撫養自己長大的黑人，拒絕與黑人見面，說他只認識一位給他擦鞋的黑人男孩，與白人至上者一般詆毀黑人。“我們已經陷入了一種令人堪憂的處境，那就是，以美國式的技術和精神所生產的優良產品在哈勒姆已變得如此平庸，以至于它的原有價值已被令人痛心地打折了。”“他采用老一套的謊言，玩弄否認、排斥窮困潦倒之人的游戲。”他強調自己與黑人膚色的不同，他順從白人的意志打壓黑人以此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桑瑞德是白人社會的“偽裝者”，他不斷用偽裝的白人身份來掩飾自己骨子里流淌的黑人血液及黑人身份。通過此種冒充和偽裝，桑瑞德“努力”加入了白人社會，以此滿足自己的高貴感，排斥與輕視著與自己有著同樣血脈的黑人親人。

從布利斯到桑瑞德，這位身份困惑的惡作劇精靈以戴面具的形式掩飾真實的自我去建構著白人身份。

四、惡作劇困境——黑白雙重身份

種族冒充的惡作劇精靈們注定擁有著黑白兩種身份，在追求白人身份的過程中，黑人身份的不斷浮現會使之產生挫敗感和矛盾感，猶如揭露自己的真實面目一般，使自導自演的惡作劇陷入一種困境。

桑瑞德的腦海中有著兩個世界：一個是自己效仿白人至上者推行種族隔離的白人世界和他從小生活的黑人世界，他無法離開這兩個世界，也無法完全融入其中一個世界。每當桑瑞德試圖擺脫過去的黑人身份時，腦海中便浮現出在黑人族群內生活及布道的場景，想到童年時和黑人希克曼父親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他反復于童年的回憶與現實想加入白人的希冀中，他難以構建自我身份的統一性，如同一位流散者，此種矛盾的同一性危機必然導致自我的身份混亂。

自從白人母親把孩子交給黑人希克曼，布利斯便扎根于黑人族群中。“根文化對人的浸透性和依附性不是任何外來環境和人為因素能夠消除的。”由于童年記憶的難以消除與根文化的根基的難以動搖，桑瑞德便一直覺得很難與自己通過偽裝加入的白人社會相融合，這種痛苦和矛盾會使他很難定位“我是誰”？盡管布利斯一度拒絕希克曼和過去在黑人中生活的經歷，他無法切斷由愛編織的紐帶，“家庭一般來說總是能夠成功地激發起成員之間的互愛，即使彼此分離，即使遠隔千山萬水也不能阻斷這種愛。”

為了壓制自己的回憶及極力擺脫黑人身份，桑瑞德在宣揚種族主義期間刻意強調自己和以希克曼為首的黑人在膚色、智慧、謀略等方面的不同。但當桑瑞德以參議員的身份在國會中發表演講宣揚種族主義時，看到美國國徽上國鳥白頭鷺嘴里的飄帶上寫著“合眾為一”，他斷斷續續地說道：“沒有人會被拒絕”。斷斷續續的講話暗示著他內心的不安：他切身感受過黑人在鼓吹合眾為一、自由民主的虛偽環境中，被拒絕與剝奪權利；他知道他的黑人親人、朋友們仍然在被社會邊緣化、被白人遺棄與拒絕；他想起了在跟希克曼牧師布道中對黑奴過去悲慘經歷的描述。

在演講過程中桑瑞德被槍殺，彌留之際不由自主地說出（Му Lоrd 和Му Lаwd），Lоrd是白人的語言，Lаwd是黑人用語，這兩種語言的同現說明桑瑞德遭遇著兩種身份長時間的折磨，他的潛意識里并沒有忘記過去。

桑瑞德討厭黑人軟弱低下的社會地位，但他也無法否定黑人“父親”希克曼及黑人社區對他的愛，他如同美國在解放后對黑人的背叛般背叛了他的過去，他在背叛黑人的過程中有著負罪感。本以為已經成功建構白人身份的桑瑞德因無法忘記過去還是陷入了黑白身份的困境中。

五、惡作劇失敗——“桑瑞德”的自我覺醒

桑瑞德在脫離自己的黑人文化，脫離自己的社會根基后猶如浮萍時常感到孤獨和恐慌。“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了，世界上到處都彌漫著一片混亂，血色迷糊的潮流奔騰洶涌，到處把純真的利益淹沒在其中。”桑瑞德對以黑人“父親”希克曼及陪伴他長大的、善良的黑人們的無視和諷刺，實則是對他自己身份的逃避。雖然表面上擺脫了過去黑人身份的束縛，為自己從政清除了障礙，可是桑瑞德難以達到真正的自由，也難以真正融入白人之中。

桑瑞德的自我覺醒體現在他對黑人及黑人文化的接受。他在因被槍殺臨死之際，出乎意料要求見的是他在逃離黑人社區后一直避而不見的希克曼牧師。病床前，希克曼用似布利斯音樂般的緩慢憂傷的聲音與桑瑞德交談，用圣經的教義向桑瑞德布道，希望以博愛之心召喚浪子回頭。看著身旁的黑人“父親”，布利斯感到了久違的溫暖與安逸。他們一同回憶過去、回到了布利斯歡樂的童年、回憶了參與的復活儀式、黑人們歡呼雀躍、溫馨快樂的六月慶典。桑瑞德仿佛置身于童年的歡樂中，又變回了布利斯，沉浸在黑人文化。從逃離黑人到躲避黑人再到接受黑人，桑瑞德心理的變化揭示著他接受了黑人的身份，他在內心回歸到黑人的屬地。

無論是白人、黑人，抑或是黑白混血兒，這些名詞僅僅代表著一個人的生理外貌，真正正視自己身份的還是自我。黑白混血兒想尋找到所謂的歸屬感，就要在接受自己黑人身份的基礎上，努力以正當的方式為黑人贏得與白人相當的權利。無論是黑人還是白人，都是社會一員，理應彼此接受對方的差異性，相互理解與幫助。

經歷了歲月磨煉、浮華權勢及白人身份的追求，桑瑞德又變回了布利斯，他懺悔了自己恩將仇報和背棄信義的罪惡感；他以死亡的代價完成了自己身份的追尋，回歸并認可了黑人及黑人文化。

六、結語

小說通過敘述種族冒充的惡作劇精靈布利斯的成長過程：從布利斯變為希克曼再變回布利斯；從對身份困惑到想重新建構自己的白人身份，再到因忘記不了過去且難以融入白人文化而陷入黑白雙重身份的困境，到最終覺醒選擇了自己的黑人根文化，展現了埃利森所呼吁的黑人要正視自己的文化與身份，以平等而非自卑的態度努力追尋與完善自我。埃利森借助這位黑白混血兒的惡作劇精靈探討著黑人的出路：桑瑞德變回布利斯意味著種族冒充的失敗，暗示著偽裝是不可能促進融合的，黑人唯有在立足自己的根基，正視自己身份的基礎上，才能以一個真正完整的身份去尋找黑人解放與種族融合的出路。同時，通過塑造黑白混血的布利斯形象，埃利森也在希冀著種族融合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