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瑀 李海洋
(1.中共湖南省委黨校 湖南 長沙 410006 2.內蒙古工業大學 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九品中正制興起于曹魏時期(220-266年)。公元220年,魏文帝曹丕采納了尚書令陳群的建議,建立了具有法令效力的選官制度,即九品中正制。該制度于兩晉時期(266-420年)日趨完備,但在南北朝時期(420-589年)日益呈現衰頹之勢,最終被科舉制替代。古人云:“師出有名”,即一項制度的建立、政權的更迭、戰爭的發動等,必須是正當的。質言之,它在主觀與客觀上必須是自洽的。九品中正制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通過摒棄察舉制的不足、遵循取才用才的實用主義原則、鞏固所屬階級的政治需求、協調寒門與豪族的矛盾,做到了主客觀的自洽,順應了彼時歷史發展的需要。基于此,本文通過分析九品中正制的客觀與主觀正當性,反思它在歷史中的“得與失”。
制度的形成源于社會歷史的客觀環境。因此九品中正制的形成與發展必然與歷史客觀環境有關。
從歷時性的角度來說,中國古代選官制經歷了察舉制、九品中正制與科舉制三個階段。它們是特殊階段時期的產物,是歷史的、具體的。因此,當歷史的車輪向前邁進之時,舊制度要么與時俱不斷調整,要么不再合時宜而被廢除。所以,九品中正制的建立意味著察舉制已不再適應當時的客觀歷史環境。
魏晉之前的選官制度為察舉制。察舉,即察廉舉孝,是“一定級別的官吏,根據自己的考察,將士人或下級官吏推薦給中央政府,再由中央政府授予一定官職或予以提升的一種制度。”可見,察舉制是一種自下而上,經由推薦而選舉的制度,以被推薦者是否清明廉潔、孝敬尊長為價值標準。一定歷史時期內,察舉制在維系政權穩定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第一,它瓦解了傳統的貴族政府,形成了“士人政府”;第二,它協調了統治集團內部的力量平衡;第三,它促進了政府與社會的有效聯系。但“士人政府”的癥結在于:當高官顯赫逐漸掌握核心行政權力時,便會形成權力壟斷的“新貴族”——門閥。正如錢穆先生所言:“只許這些人跑上政治舞臺,政府即由他每年組織,一切政權也都分配在他們手里。”這樣中央逐漸失去了對官吏選拔的控制權,造成政治不穩定。為了有效統治,九品中正制摒棄了察舉制的弊端,為官吏的選拔提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標準。一方面,不同職位的“中正官”在選拔人才時會采納地方群眾意見與輿論,再向上級進行審核(具有察舉制中鄉里選舉的影子,但標準更加嚴格);另一方面,九品中正制在技術操作上分為“家世”與“狀”。“家世”即家庭出身,“狀”則是對個人道德與才能學識的評定,通過“狀”并參考家世,從而將“品”區分為九個等級。基于此,九品中正制對官吏選拔控制權的加強起到了重要作用。可以看出,九品中正制并沒有完全脫離察舉制,而是進行了相應繼承。
九品中正制誕生于群雄割據的曹魏時期。由于長期戰亂,導致全國總人口數達到了歷史新低。根據史料記載,黃巾之亂前全國的總人口超過五千萬,但在赤壁之戰后全國人口數僅剩一百多萬,直到西晉統一全國也僅有七百多萬。“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余一,念之斷人腸”就是最好的寫照。由此可以看出,曹魏時期全國的人口數遠不及兩漢鼎盛時期。
歷代明君為了爭奪天下或是治理國家,對人才都是求賢若渴的,沒有賢才之輔佐,大事則難成。而人才的獲取需要以人口為基數,所以在人口稀缺的曹魏時期,選官制度不可能再像漢朝一樣實行察舉制,只注重個人的修養與品行,因為這種低效的選官制度無法滿足在亂世中一統天下的要求。因此,該時期文、武兩個領域的能力成了人才選拔的主要標準,即對人才的實用主義需要,曹操身邊沒有受過儒家教育的“虎侯”許褚,因立下汗馬功勞才得以重用。但對人才的實用主義需要并不意味著與儒家豪族的對立,如被曹氏三代所倚重的司馬懿就是豪族的代表。客觀來說,因為戰亂導致人口基數過少,察舉制已經不再合乎時宜,被更實用的九品中正制所取代乃是歷史大勢。
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政治是各階級之間的斗爭。這揭示了階級性是政治的本質特征。因此,九品中正制的誕生與發展和階級斗爭是無法脫離聯系的。
曹魏政權中掌握核心權力的是以曹操為代表的寒族(曹操雖出身于閹宦之家,但史學家陳寅恪等人認為曹操出身相對低微,因此是寒族利益的代言人)。若想要成就一方霸業,從而掌握政治的核心權力,就必須推翻當時作為統治階級的儒家豪族。所以在用人方面,曹操更器重同一階級出身的寒門子弟,以“曹魏八虎騎”為代表。但曹操的精明之處在于:他沒有企圖消滅豪族,而是將其納入自身的統治系統之中,做到為我所用,從而利用豪族在當地的威望穩固民心。如曹操消滅袁氏集團后,為了穩固統治,對曾是袁紹勢力的儒家豪族采取了懷柔政策,崔琰等人依然在政治上被委以重任,治理一方。所以為了維護出身階級的利益與維系統治內部的團結,建立九品中正制乃大勢所趨,即寒族為了鞏固統治地位,同時在行政中平衡豪族勢力的“形勢所致”。
制度的形成雖然源于客觀環境,但制度本身也是價值意義的凝結。因此,九品中正制的形成必然也與文化有關。
“社會政治意識即政治文化。”其是一個民族特定時期主流的認知模式、情感取向與政治評價。政治文化是社會存在的反映,因此具有階級性,即統治階級會塑造與本階級切實相關、且有利于統治的主流政治文化。應當明確,對于一個新興的政權來說,塑造主流政治文化的重要性是顯見不爭的。但文化需要反饋機制,這個機制要求在政治層面應通過制度進行輸入表達,再進行政策輸出,由此達成一個循環。所以,對于曹魏這個新興的政權來說,亟須解決問題是:建構符合寒族的主流政治文化以替代傳統儒家豪族的政治文化,從而穩固統治以提高政權的合法性。
傳統儒家豪族的政治文化崇尚禮節、道義、仁德,所以在選官制度上,察舉制就成了必然的選擇。察舉制在一定歷史時期內促進了政治與社會的穩定,但這種文化與用人政策的循環必然造成選官壟斷、選官低效的后果,顯然不適用于群雄割據的曹魏時期。而寒族的政治文化崇尚節儉、效率與實用,在選人用人上更重“才”而不是“德”,故在選官制度上九品中正制成為了必然選擇。由于政治制度承載著全社會的文化價值,所以在政治文化變遷的過程中,政治制為了反饋主流政治文化需要進行調整或重塑。因此九品中正制的建立與發展具有了主觀層面上的正當性,做到了文化上的自洽。
政治妥協是指社會共同體成員的政治行為,是“通過彼此間利益的讓渡來解決或暫時解決政治沖突的一種社會調節機制。”古今中外,在政治上都不缺乏政治妥協的例子。而九品中正制實際上就是寒族與豪族之間政治妥協的產物。
這是因為,其一,曹魏政權的興起經過了復雜的過程,期間寒族與豪族對曹氏都有巨大貢獻,寒族宗親中如治理一方的夏侯惇;豪族世家中如司馬懿擊退諸葛恪、攻滅公孫淵。由于豪族同樣立下過汗馬功勞,且擁有相當的權力與極大的社會影響力,所以曹氏只能將其作為統治集團的一部分,并在選官制度上通過妥協的方式保留了察舉制中的鄉里評定機制與道德作為評判標準之一的準則,這是寒族向豪族主動妥協的一面。其二,曹魏政權內部統治結構具有雙重性,即豪族與寒族相互鉗制,如曹真、曹休與司馬懿、陳群之間的權力制衡。但后來寒族失勢,在“高平陵之變”后,權力天平徹底傾斜于豪族,寒族此時不得不向豪族妥協。由于豪族子弟有諸多家世顯赫者,所以在評定品級時,家世同樣成了選拔人才的標準,直至后來曹魏政權被顛覆,這是寒族向豪族被動妥協的一面。其三,重新掌權的豪族為何不再興察舉?這里包含了重新掌權的豪族對寒族的妥協:即使重新掌權,但這僅是權力傾斜的表現,寒族勢力并沒有被消滅,如果強行復原察舉制,很可能招致大規模叛亂。為了政治穩定,豪族必須制定平衡于寒族的政策與制度,因此,九品中正制同時注重家世、德行與能力,受司馬懿提拔的鄧艾就是最好的例證。這是豪族向寒族妥協的一面。
所以,通過寒族與豪族之間的相互妥協,九品中正制成為了一種更為有效、更具有兼顧性的選官制度,做到了主觀的自洽。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歷朝歷代都擁有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周期,意味著會出現產生、發展、頂峰、衰退與消亡的五個階段。九品中正制印證了生命周期的邏輯,并如同錢穆先生所言,產生了一定的“得與失”。
第一,九品中正制有利于中央權威的加強。前文已述,察舉制長期施行造成后果之一是中央逐漸失去對官吏選拔的控制能力,導致地方行政權力被察舉官所壟斷。一統天下需要強大的中央集權,而九品中正制通過對本地士人進行的評級考核,通過層層的等級篩選遞進至中央,最終由皇帝所控制,選出門第與道德皆過硬的人才,從而重新建立“士人—朝廷”的正常關系,重新樹立起了中央權威。
第二,九品中正制的運作準則相比察舉制更科學、有效。科學在于:“中正官”在選拔人才時會采納地方群眾意見,再向上級進行審核,同時標準要參考“家世”與“狀”,從而將“品”區分為九個等級,相比于將“孝廉”為唯一的標準,九品中正制相比于察舉制更加科學化;有效在于:九品中正制確立的九個等級是層層遞進的,具有相應分工,這為選定人才與官員從而遴選進入統治系統提供了快速的途徑。戰亂時期提升選官效率是尤為重要的,九品中正制正是契合了有利于統一的歷史需要。
第三,九品中正制有利于制衡統治集團的內部力量。九品中正制通過豪族與寒門兩大階級的妥協,確立了兩個主要標準:其一是才干與家世并重,這為寒門出身或立下汗馬功勞的功臣后代提供了進入統治集團的途徑,同時又照顧了家世顯赫的豪族;其二,在評級標準中,道德依然是重要的衡量指標。通過妥協,兩大階級的矛盾暫時被擱置成次要矛盾,不僅促進了統治集團的內部團結,也防止了宗親勢力或豪族擁權自重,有利于平衡內部力量。
在曹休、曹真相繼去世后,曹氏宗親人才接近凋零,導致權力被豪族逐步蠶食。因此,魏明帝曹睿病逝前擬定的輔政大臣(曹宇、夏侯獻、曹爽、曹肇、秦朗)都代表了寒門宗親利益,但被孫資、劉放(二者皆為豪族代表)以陰謀政變的形式代之為曹爽與司馬懿共同輔政。王永平認為:“司馬懿輔政大臣地位的確立是豪族對曹魏皇權的第一次挑戰,這標志著寒門與儒學大族的斗爭又到了一個轉折關頭,預示著儒學世族已踏上了全面復興之路”。自曹睿病逝,伴隨豪族崛起,九品中正制平衡內部力量的優勢逐漸被蠶食殆盡,最終造成內部力量失衡。因此,如同一枚硬幣的兩面,九品中正制在某一時期確有正面作用,但在政權長期發展與內部力量失衡之后的負面作用卻顯現無遺:
一方面,造成公平性的喪失。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九品中正制起初由寒族制定,但由于政治博弈的失敗導致權力天平傾斜,寒族子弟已經無法通過功績謀得高官,只能成為九品之中的下品,上品的官職逐漸被豪族所壟斷。在九品中正制之中,品級的高低代表掌握權力的大小,由于掌權的豪族不希望權力流失,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評定等級的中正官實際上已不再起作用,官職從選拔演變成一種“任命”形式,不再具有公正性,造成階層固化。
另一方面,從長期來說,九品中正制會導致國家結構的不穩定。起初,九品中正制設立的目標就是為了加強中央集權,曹氏三代通過兩大階級的妥協形成了權力的聚攏,完成了最初目標。隨著晉朝建立,寒族逐漸失去了與豪族博弈的資本。豪族不斷壟斷權力,家世在兩晉及南北朝期間甚至成了唯一的選官標準。同時,豪族也會在能力范圍內培植“嫡系”或“黨羽”來鞏固勢力,這無疑阻礙了寒族晉升的空間,導致社會離心離德,最終難逃短命朝代的宿命。所以,九品中正制可以解決建立大一統政權的一時之需,但從長遠來說不利于國家與社會的穩定。實際上,實行九品中正制的政權,最終瓦解往往都有一個特點,即矛盾總是爆發于內部,這也導致了中國在400年間“短時期大一統、長時期分裂”的局面。在這之后,隋文帝吸取了教訓,開創了科舉制。
總之,九品中正制在歷史發展的進程中,有得也有失,是必然性與偶然性相結合的產物。當然,我們在評判一項歷史制度時,不能說它是錯的或落后的,合理的解釋是:它是否“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