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新
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規劃和2035 年遠景目標綱要提出:展望2035 年,我國將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2021 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提出:要正確認識和把握實現共同富裕的戰略目標和實踐途徑;實現共同富裕目標,首先要通過全國人民共同奮斗把“蛋糕”做大做好,然后通過合理的制度安排把“蛋糕”切好分好。目前共同富裕已成為公眾普遍關注的熱點話題,下文對共同富裕的經濟內涵和實現路徑進行分析。
第一,共同富裕是公平和效率的有機統一。從現代經濟學范式來看,“富裕”屬于效率范疇,而“共同”具有公平的含義,因此,共同富裕本質上是公平與效率的統一。如何在公平與效率之間取得均衡是經濟學面臨的重大挑戰之一,也是經濟學要解決的根本問題。共同富裕的目標是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促進人的全面發展,這就需要公平與效率的平衡。
第二,共同富裕中效率是公平的物質基礎。發展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關鍵和基礎,高質量發展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前提。具體而言,要實現富裕就要通過高質量發展提升效率,保持經濟增長在合理區間,通過發展創造財富并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沒有發展,沒有物質基礎,公平也將失去意義。
第三,共同富裕中公平是提高效率的保證。改善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縮小貧富差距,有助于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擴大消費以及優化投資結構,從而推動高質量發展。具體而言,一是縮小貧富差異有助于擴大消費。凱恩斯(1936)在《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中提出平均消費傾向存在隨收入增加而遞減的規律,即富人的消費傾向較低,窮人的消費傾向較高,因此,縮小收入分配差距、壯大中等收入群體會提高社會平均消費傾向;二是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鼓勵要素自由流動、疊加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等措施有利于優化投資結構;三是縮小貧富差距,提高公共服務水平,推動教育深化,促進要素自由流動及反壟斷,暢通人才向上流通渠道等,可以營造安定和諧、充滿活力的社會環境,推動人力資本積累、提高資源配置效率、促進創新,有助于提升全要素生產率。
第四,共同富裕中公平的主要實現路徑,即收入分配制度的完善過程中,也要兼顧效率和公平。初次分配主要是市場主導,注重效率,但也要兼顧公平,對于壟斷等造成的市場失靈適當干預;再次分配主要是政府主導,注重公平,但也要兼顧效率,保護和激發企業積極性;三次分配主要是企業和個人自發行為,注重公平,同時政府發揮積極引導和鼓勵的作用。
實現共同富裕既要做大蛋糕也要分好蛋糕,因此,不斷推動高質量發展和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是實現共同富裕的基本路徑。
高質量發展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前提。高質量發展要體現新發展理念,堅持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發展相統一。要實現經濟的高質量發展,一方面要堅持以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通過提升全要素生產率保持經濟潛在增長水平在合理區間,另一方面要注重需求側管理,通過擴大內需促使經濟的實際產出達到潛在水平。下文從供給和需求兩側進行具體分析:
1.供給側——經濟潛在增長分析。根據增長核算方程,Δ/=Δ/+Δ/+(1-)Δ/,經濟增長的直接源泉包括資本的積累、勞動力的增加以及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根本原因是制度、文化及地理等因素。其中,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路徑包括技術進步、人力資本及管理水平提升、資源配置效率提高以及規模經濟等。
就我國的經濟增長階段而言,一是改革開放40 多年,我國經濟處于高速和中高速發展階段,主要得益于人口紅利、資本迅速積累以及全要素生產率的快速提升。其中全要素生產率提升主要來自從發達國家引入技術及干中學、大批農業人口轉移到工業部門提高了資源配置的效率以及大規模的國際貿易產生的規模經濟等。
二是現階段中國經濟進入了新常態,經濟增速和增長動能都發生了較大變化。首先,我國勞動年齡人口已于2012 年達到峰值,勞動力供給出現了劉易斯拐點,老齡化社會漸行漸近,人口紅利逐步消失;其次,隨著資本規模擴大,出現了資本邊際收益遞減的現象;另外,全要素生產率增速下降,單純依靠技術模仿難以維持長期可持續發展,同時,劉易斯拐點的出現導致由農業人口轉移帶來的資源配置效率提升的效應不斷減弱。
綜合上述因素,一方面老齡化社會來臨,勞動力供給數量下降;另外,考慮到資本邊際效率遞減規律,靠投資驅動的經濟增長是有限的;根據羅默、盧卡斯等提出的內生增長理論,創新、技術進步及人力資本提升等內生增長動力才是保持經濟持續增長的真正源泉。因此,我國現階段要實現高質量發展,跨越中等收入陷阱,重點在于堅持供給側改革,通過創新驅動等提高全要素生產率。根據世界銀行的報告,我國目前的全要素生產率只有發達國家的30%,提升空間仍然很大,提高全要素生產率的主要路徑如下:
一是鼓勵自主創新,包括科技創新、管理創新和制度創新。提高科技水平,攻克芯片集成電路等卡脖子技術,發展高端制造;通過改革營造更加保護知識產權、更加公平、更加法治化、更加鼓勵創新和試錯的制度環境,激發市場主體活力,弘揚激勵企業家精神。
二是進一步挖掘人力資本質量,把“人口紅利”變成“人才紅利”。通過加強基礎教育、職業教育和培訓等提高勞動力素質,促進人的能力的共同提升,也就是人力資本的積累。
三是要提高資源配置的效率,通過促進勞動力、資本、土地等生產要素的自由流動和完善市場定價機制,以及反壟斷、限制資本無序擴張等措施,引導和鼓勵生產要素配置到高效率生產部門,最大限度發揮資源作用,提高資源配置效率。
上述路徑的實現與共同富裕中的“公平”(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緊密聯系。提高公共服務水平,推進教育深化是提高整體人力資本水平和促進創新的基礎;促進要素自由流動及反壟斷有助于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縮小貧富差距,暢通人才向上流通渠道,避免階層固化,營造安定和諧、充滿活力、鼓勵創新的社會環境,有助于提升全要素生產率。
2.需求側——經濟實際產出分析。凱恩斯認為在短期內決定國民收入的基本力量是總需求。消費、投資和出口并稱為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中國經濟主要依靠出口和投資驅動。改革開放40 多年來,我國曾采取出口導向型經濟增長方式,但考慮到國際形勢的錯綜復雜,以及我國勞動力優勢的逐步減弱,雖然疫情期間出口表現亮眼,但隨著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恢復,對外貿易對經濟增長的貢獻存在較大不確定性。依靠傳統基建和房地產拉動的固定資產投資曾對我國經濟增長做出了較大貢獻,但隨之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比如產能過剩、投資邊際效率遞減,政府債務高企,房價暴漲等。因此,為確保經濟運行在潛在產出水平,推進高質量發展,需求側管理主要發力點在于擴大內需,即全面促進消費,優化投資結構。
(1)全面促進消費。消費是支撐經濟增長和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重要動力,近年來我國居民消費增速呈現放緩態勢。根據統計局的數據,2011—2019 年我國的最終消費占GDP 平均比例為53.4%,2020 年我國最終消費對GDP 的貢獻率為54.3%,但距離發達國家80%左右的水平還有較大的提升空間。
我國消費疲軟主要原因為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持續下降、居民可支配收入水平占GDP 比例較低以及平均消費傾向偏低。具體如下:
一是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連續多年呈現下滑狀態與我國經濟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相關。2013 年以來我國GDP 增速放緩,經濟面臨“三期疊加”影響。
二是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 比例較低與我國的收入分配格局有關,存在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速低于經濟增速的現象。據統計,2020 年居民可支配收入占人均GDP 的比例為43%,遠低于發達國家水平60%~80%的水平,其中稅收和資本收益率較高是影響居民可支配收入的一個重要因素。
三是當前我國消費傾向偏低主要原因是收入分配差距較大。據有關統計,2019 年我國收入的基尼系數約為0.465,2020年財產的基尼系數約為0.7,收入和財富分配差距持續處于高位。另外,公共服務水平不完善不均衡,房價上漲及財富積累途徑單一等都對居民消費傾向造成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
針對上述情況,全面促進消費的主要措施包括:
一是提高居民可支配收入,具體包括保持必要經濟增速,增加就業吸納能力;實行結構性減稅降費,具體在共同富裕中的公平(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中詳細論述。
二是提高居民消費傾向,主要通過深化收入分配體制改革,縮小貧富差距,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等措施,提高社會平均消費傾向,具體包括優化稅收體系、完善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體系,抑制房價過快上漲,多渠道增加城鄉居民財產性收入等。上述措施均與共同富裕中的公平(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相關,下文將做詳細論述。
(2)優化投資結構。近年來我國經濟增長主要依靠傳統基建和房地產投資,制造業固定資產投資不及預期(2021 年有所改善)。受到國內外經濟下行、原材料價格上漲、人力成本上升等因素的影響,制造業出現利潤率下降、投資意愿降低等現象。
推動高質量發展,提高投資效益,就要拓展投資空間,優化投資結構,淘汰落后產能,發力新基建,大力發展雙碳經濟、新一代數字經濟、高端制造等新興產業,將更多資源投入到國家鼓勵的高效率行業中去,包括新能源、集成電路、航空航天、5G、工業互聯網等。上述的實現與共同富裕中的公平(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密切相關,通過鼓勵要素自由流動和反壟斷等措施有利于優化投資結構。
綜上所述,要實現共同富裕中的效率,就要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一方面要通過提升全要素生產率保持經濟潛在增長水平在合理區間,另一方面要通過擴大內需促使經濟的實際產出達到潛在水平,而共同富裕中的公平(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是推動上述目標實現的重要因素,下文將做詳細論述。
要實現公平,就要不斷完善優化收入分配制度,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加大稅收、社保、轉移支付等調節力度并提高精準性,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比重,增加低收入群體收入,合理調節高收入,取締非法收入,形成中間大、兩頭小的橄欖型分配結構。
1.收入分配的相關理論。一是西蒙·庫茲涅茨于1955 年提出的收入分配倒“U”形曲線假說:一個社會從前工業化向工業化轉變,收入分配狀況首先會惡化,之后隨著經濟的發展會有所改善,也就是說不平等呈現出“先上升、后下降”的倒“U”形。庫茲涅茨認為隨著經濟發展,收入分配狀況并非必然自動改善,稅收政策在發展后期調節再分配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是托馬斯·皮凱蒂于2013 年出版的《21 世紀資本論》,他認為純粹的資本主義(即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自由市場經濟)天生具有一種使財富和收入分配的不均衡程度加劇且得到無限持續的長期內在趨勢,在這種長期趨勢中,核心機制是資本收益率大于經濟增長率即(r>g)的機制。不加制約的資本主義加劇了財富不平等現象,而且將繼續惡化下去,如果不對收入分配進行干預,收入差距將會持續擴大甚至出現兩極分化,而改變這一現象的主要手段是完善政府主導的再分配政策,稅收政策對不平等的升降具有直接的影響。
2.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的具體措施。初次分配對于最終分配格局的形成具有基礎性作用。我國初次分配制度體系的優化調整空間,一是居民勞動收入份額相對較低,而企業利潤和政府收入相對較高;二是長期存在區域差別、城鄉差別和行業差別。
(1)初次分配主要依靠市場分配,按生產要素貢獻進行。首先,關鍵是推動勞動力、土地、資本等要素的市場化改革,打破城鄉二元體制,促進要素自由流動及完善市場定價機制,縮小區域差異和城鄉差異。
一是勞動力要素方面,要盡快戶籍制度改革,推進以人為核心的城鎮化,暢通向上流動通道。目前我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已經達到63.9%,但真正擁有城市戶口的人口比例僅為45.5%,二者之間仍存在18 個百分點的差距。城鄉二元戶籍制度及其關聯的教育、醫療、就業等公共服務的較大差異,導致勞動力縱向流動障礙。
二是資本要素方面,要加大金融供給側改革,推動利率市場化改革,創新金融產品和服務,發展資本市場,增加直接融資比重,利用數字技術發展普惠金融等,改善目前存在的針對科技創新企業、小微企業、農村居民的金融供給短缺現象,一方面使金融體系更好地支持經濟創新和鄉村振興,另一方面可以擴寬居民投資渠道,提高居民的財產性收入。
三是土地要素方面,土地改革亟待加速,人口流入較多的城市應考慮加大土地供應,實行人地掛鉤;另外,要加快城鄉土地一體化改革,推進農村集體經營性建設用地入市和宅基地三權分置改革,增加農民財產性收入。
其次,針對初次分配中市場失靈現象,需要適當的行政調節和干預,縮小行業差別。主要體現金融、房地產及互聯網企業收入遠高于其他行業,其形成與壟斷及特定背景有關。這些行業由于收入過高,一方面造成收入分配的行業差距較大,加大貧富差距;另外,集聚了大量的資本和人才等優質資源,對實體經濟形成擠壓,不利于創新創業。比如,互聯網經濟具有強大正網絡效應,容易形成贏著通吃的格局,加大貧富差異;互聯網巨頭憑借壟斷地位侵害消費者和中小商家的利益,同時阻礙市場競爭,所以要對互聯網巨頭進行反壟斷監管,防止資本無序擴張。另外,房價關系到國計民生,房價過高不僅擠占消費,影響創新創業,而且容易形成資產泡沫,造成金融風險隱患,因此,要規范發展房地產行業。
最后,通過立法或制定行業規則保護勞動者合法權益。要通過最低工資法、勞動法等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加強對靈活就業人員的職業保護,平衡勞動者收入和企業利潤。另外,壟斷會限制競爭,在勞動力市場上形成買方壟斷,壓低勞動所得,通過反壟斷也可以保護勞動者權益。
(2)二次分配是縮小收入差距的重要手段。任何國家都很難通過初次分配將基尼系數降到0.4 以下,OECD 發達國家基尼系數在初次分配之后都在0.4,甚至0.5 以上,經過了稅收和轉移支付的再分配以后,普遍降到了0.4 以下。
一是要優化稅收體系,減少收入和財富不平等,提高消費傾向。考慮到流轉稅具有累退性質,會加大貧富差距,因此,要改變目前以間接稅為主的稅收體系,健全以所得稅、財產稅為主體的直接稅體系,征收房產稅、遺產稅、贈與稅等,并考慮采用累進稅制。考慮進一步降低個人所得稅率并加大稅基,最高邊際稅率可由45%降到25%,稅基可加入財產性所得、資本所得等;加大奢侈品消費稅的征收范圍和稅率;將對小微企業的減稅降費政策轉變為長遠的基礎性制度,以穩定社會預期。在完善稅收制度的同時,也要統籌考慮稅收對企業積極性的影響以及因國際競爭而導致的財富流失風險。
二是完善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體系。首先,要破除城鄉二元體制,推動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據估算,即使工資未上漲,其他因素未發生變化的情況下,農民工落戶享受均等基本公共服務,就可以額外釋放27%的家庭消費潛力。其次,要優化公共服務供給,減輕教育、醫療、養老、住房等民生成本,完善社會保障,使得人們消費沒有后顧之憂。另外,推進教育深化,增加勞動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義務教育覆蓋學前和高中階段,提高職業教育中的通識化水平,加強中老年人群的職業培訓。教育的發展以及教育的公平,歸根結底是阻斷貧困的代際循環,提高社會流動性的一個關鍵之舉,我們的政策目標應該著力于縮小能力的差距。
(3)第三次分配是對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有益補充。第三次分配主要指的是慈善事業,是企業和個人的自發行為,政府可以通過一些措施給予引導和激勵,具體包括培育樂善好施的社會風氣,暢通社會各方面參與慈善和社會救助的渠道,制定公益性捐贈稅收優惠政策等。
共同富裕已成為公眾普遍關注的熱點話題,本文主要探討共同富裕的經濟內涵和實現路徑。從現代經濟學范式來看,共同富裕是公平和效率的有機統一,其中效率是公平的物質基礎,公平是提高效率的保證。實現共同富裕的基本路徑包括不斷推動高質量發展和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高質量發展需要堅持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為主線,同時注重需求側管理,提高全要素生產率、全面擴大消費和優化投資結構;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需要通過初次、再次及三次分配體系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比重,推動形成橄欖型分配結構;優化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是高質量發展的重要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