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浩
民間借貸在促進融資、推動我國經濟發展方面產生了積極作用。然而在司法實踐中,民間借貸案件欠缺借款合同的現象普遍存在,訴訟中出借人僅能提供轉賬憑證證明款項已經交付,但卻無法提供雙方對于借貸合意的證據。因此,法院對于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的審理重點便集中在借貸合意要件上。
為解決司法實踐中存在的難題并統一裁判尺度,最高法院于2015 年8月6 日發布了《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民間借貸規定》),其中第17 條對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訴訟案件證明責任分配進行了相關規定,作為指導審理此類案件的法律依據。隨后,最高法院于2020 年8 月19 日對該規定進行了第一次修改,但是第17 條仍然保留,且條文序號也未改變;最高法院又于2020年12 月29 日對該規定進行了第二次修改,雖然將第17 條改成第16 條,但是條文內容無任何變化。
作為孤證情形下的民間借貸案件主要有兩類:第一類是僅有債權憑證(即僅能證明存在借款合意)的民間借貸案件,第二類是僅有轉賬憑證(即僅能證明款項已經交付) 的民間借貸案件?!睹耖g借貸規定》(2020 第二次修正)第16 條對于僅有轉賬憑證(即欠缺借款合同)的民間借貸案件證明責任分配進行了如下規定:原告僅依據金融機構的轉賬憑證提起民間借貸訴訟,被告抗辯轉賬款系償還雙方之前借款或其他債務,被告應對其主張提供證據證明。被告提供相應證據證明其主張后,原告仍應就借貸關系的成立承擔舉證證明責任。
首先我們要明確民間借貸合同屬于實踐合同,合同的成立包括兩個要件:一是存在借貸合意,二是款項已經交付。原告僅提供了金融機構的轉賬憑證,該證據僅能證明款項已經交付的要件事實,但是對于存在借貸合意卻未予證明,且法條并未要求原告證明存在借貸合意,在此種情形下,直接要求被告對其主張提供證據證明。
由此可見,該條文承認了原告的初步證明責任,即僅有轉賬憑證即可推定出雙方存在借貸合意,此時原告完成了初步舉證;如果被告主張轉賬是為了償還之前借款或其他債務,此時被告承擔舉證責任,當被告提出有利反對證據時,原告才需對借貸合意進一步提供證據。
從立法目的看,該條款主要是為了減輕民間借貸中原告的舉證責任,由于民間借貸主體法律意識薄弱,且借貸關系多發于熟人之間,很多情況下都未簽訂借款合同,該項條款可以有效降低原告因無法證明存在借款合意而承擔敗訴責任的風險。
雖然最高院出臺了《民間借貸規定》,但司法實踐中此類案件的審理困境并未得到好轉,筆者通過檢索中國裁判文書網,對各地法院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進行收集并研判,發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依然存在,筆者對相關案件梳理如下(為便于論證,以下幾個案例所稱第17 條均為2015 年規定的條文,即新規定第16 條)。
案例1:原告鞏某僅提交了其與被告井某和第三人趙某之間的銀行存款憑證,要求井某償還自己借款75000元。法院認為,根據《民間借貸規定》第17 條,雖然本案當事人之間沒有簽訂書面借款合同,但是可以認為在鞏某提供向井某賬戶存款憑證的情況下,鞏某對雙方之間借款合同關系的存在完成了初步的舉證責任。
案例2:原告王某僅以銀行交易明細為證據提起訴訟,要求被告翟某償還本金98400 元及利息。本案的爭議焦點是民間借貸關系的存否問題,法院認為,原告先應就雙方存在借貸合意承擔舉證責任,原告因未能明確區分款項性質,亦未提交其他充分證據完成其借貸合意的舉證責任而敗訴。
通過分析案例1 和2 可以得出:各地法院對借貸合意的證明責任分配不一致。案例1 中法院支持了立法者的觀點,即原告僅提供轉賬憑證即可推定存在借貸合意,認定原告已經完成了初步的證明責任;而案例2 中,法院認為原告應當對存在借貸合意承擔相應舉證責任。
案例3:原告鄒某僅提供銀行匯款交易明細起訴,要求被告林某還借款10.6 萬元。此時被告辯稱本案訴爭款項是投資款,而非原告所稱的民間借貸款。法院認定被告對原告的“抗辯”構成否認,根據《民間借貸規定》第17 條,在被告主張該款項是投資款并且提供了相應證據予以證實的情況下,原告應當就借貸關系的成立進一步舉證證實,否則敗訴。
案例4:原告周某僅提供了銀行轉賬憑證,主張其借給被告顏某5 萬元并要求其返還。此時被告辯稱該筆款項是原告周某在兩人談戀愛期間贈與她的款項,法院認為被告提出抗辯時,應提供證據予以證明,因被告無證據證明雙方存在贈與關系,被告顏某承擔敗訴的風險。
通過分析案例3 和4 可以得出:司法實踐中各地法院對于被告辯稱的法律性質認定不一致。案例3 中,法院認為被告辯稱的法律性質是否認,因此只需承擔主觀證明責任,無需承擔客觀證明責任。而案例4 中,法院認為被告辯稱的法律性質是抗辯,因此根據《民訴解釋》91 條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被告辯稱時,既需要承擔行為責任,又需要承擔結果責任。
案例5:原告陳某僅憑借100 萬的銀行轉賬清單對被告蔣某起訴,要求其還本付息。被告蔣某辯稱其收到的是投資理財款,并不是借款,同時蔣某提供了銀行轉賬憑證證實了其收到的100萬元款項的次日便從同一賬戶中轉出了440 萬元匯入第三人的賬戶中,因此法院依據高度蓋然性原則對被告主張的事實予以了確認,并根據《民間借貸規定》第17 條責令陳某就借貸關系的成立繼續承擔舉證責任。
案例6:原告唐某僅憑借與被告吳某之間的20 萬元的轉賬憑證主張兩人之間存在借貸關系,并要求其償還。被告吳某辯稱涉案款項并非原告唐某所有,而是第三人支付的款項,并且提供了相應的證據進行了證明,法院認為被告吳某的舉證足以對兩人之間的借貸事實的真實性產生合理懷疑,原告唐某未能繼續對雙方之間存在借貸合意舉證,應承擔舉證不能的責任。
通過分析案例5 和6 可知,在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中,法院對于被告“提供證據證明”之證明標準的要求不一致,案例5 中,法院要求被告提供證據需達到高度蓋然性的標準,對被告的要求較高。而案例6 中,法院認為被告對于其主張,只需要達到對要件事實的真實性產生合理懷疑即可。
通過對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進行實證分析,筆者對于此類案件裁判混亂的問題反思如下:
《民訴解釋》第91 條是我國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它是在德國法學家羅森貝克的規范說基礎上進行規定的。該項條款采用法律要件分類說,將當事人的主張分為兩類,一類是法律關系存在的主張,一類是法律關系變更、消滅或者權利受到妨害的主張。既然是一般規則,民間借貸案件的證明責任分配也要符合第91 條的規定。
規范說要求當事人對有利于己的實體法規范的要件事實負證明責任。在民間借貸案件中,《民法典》第679 條便是原告請求權存在的實體法規范,該條明確了自然人之間的借款合同是實踐合同,自貸款人實際提供借款時合同成立。即合同的成立需要具備借貸合意和實際交付兩個要件。
具體到民間借貸案件中,根據《民訴解釋》第91 條,主張借款法律關系存在原告需要對產生借貸關系的基本事實承擔舉證證明責任。若原告僅提供轉賬憑證,只能證明款項實際交付,因不存在推定的情形,無法證明存在借貸合意,故原告未完成對借貸事實的證明,當借貸事實真偽不明時,應當認定借款事實不存在,原告將承擔敗訴的后果。
然而從《民間借貸規定》的立法意圖看,原告僅憑轉賬憑證起訴,可以認為原告完成了初步舉證責任,推定存在借款合意。由此可見,該條規定的不當減輕了原告的證明責任,與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則相抵觸。
在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中,大多數法院對于法條中“被告抗辯”中的“抗辯”一詞僅從字面意思出發進行文義解釋,認為就是抗辯。由于立法者對抗辯與否認之間的差異未做正確區分,以至于司法實踐中對于“抗辯”的理解與適用出現偏差,最終導致法院在對原被告分配證明責任時出現混亂的情況。
在學理上,抗辯與否認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翱罐q”指被告舉出與原告關于請求原因的事實及法律上的主張相異的事實或法律關系,從而駁斥原告的請求。即抗辯表現為被告承認、認可原告主張的某一事實,但是又主張其他權利妨害事實去阻止原告所主張的事實發生法律效果。“否認”表現為反對原告主張的某一事實,認為原告主張的事實為不真實。否認在學理上又分為積極否認和消極否認。積極的否認指不負證明責任的當事人通過提出其他事實來否認對方當事人的主張,并且這一事實與待證事實不能同時存在。對于積極否認,否認者自己提出了新的事實,其用以證明新的事實存在的實體法規范并非阻礙或者消滅原告請求權產生規范的對立規范。由此可見,在原告提出的請求原因事實的基礎上,雖然抗辯與積極否認都提出了新事實,但是二者之間是有根本區別的,即抗辯的事實能夠和請求原因事實共存,而積極否認的事實不能和請求原因事實共存。
區分兩者的意義在于正確分配證明責任。對于抗辯,被告首先認可了原告的事實主張,因此構成自認,該要件事實無需證明;同時被告提出了抗辯事實,根據《民訴解釋》第91 條,被告需要對其主張的權利妨礙、權利消滅的要件事實承擔舉證證明責任,即既要承擔主觀證明責任,又要承擔客觀證明責任。而對于積極否認,被告僅需承擔主觀證明責任,因為否認直接指向請求原因事實,是對請求原因事實的爭議,不能與之同時存在,此時證明責任已分配給了主張請求原因事實一方,不能又同時讓否認者承擔證明責任,這違背了證明責任作為裁判規范的意義。因此,法條中“被告抗辯轉賬憑證系償還雙方之前借款或者其他債務的”中的“抗辯”代表被告對于借貸事實并不認可,實質上屬于積極否認,被告對此只需要承擔行為責任,無需承擔結果責任。由此可見,立法者對于法條中“抗辯”的性質認定出現偏差,導致法院在司法適用中出現分歧。
在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中,被告主張轉賬憑證是償還雙方之前借款或者其他債務的同時要提供相應證據證明,但是對于被告提供證據所要達到的證明程度問題未予明確,因此司法實踐中證明標準適用混亂,有的法院認為需要達到高度蓋然性的標準,有的法院認為僅需要動搖法官確信。
為了便于分析,首先要對本證與反證進行區分,區分二者的實踐意義在于二者適用不同的證明標準。針對某一要件事實,承擔證明責任的一方為了證明其主張而提供證據,構成本證;而不承擔證明責任的一方為了反駁對方而提供證據,構成反證。
我國《民訴解釋》108 條確立了本證與反證的證明標準,本證方提供證據使待證事實存在高度可能性的,法院認定該事實存在;不承擔證明責任的當事人為了反駁本證方而提供證據使待證事實真偽不明的,法院應當認定該事實不存在。由此可見,本證方需要讓待證事實達到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而反證方舉證是用以證實對方主張不真實,該舉證并非為了促使法官認定待證事實不存在,僅需使得法官針對待證事實的內心確信產生懷疑即可。
因此,具體到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中,原告對借貸關系承擔證明責任,被告否認該借貸關系,其提供證據證明構成反證,故被告只需讓法官對本證的內心確信產生懷疑即可。由此可見,司法實踐中法官要求反證達到高度蓋然性的證明標準加重了被告的舉證難度。
通過比較不同法院對于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的審理思路的異同,筆者對于該類案件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提出以下修正建議:
首先,證明責任的分配仍應當遵循傳統的規范說,即對于《民間借貸規定》(2020 第二次修正)第16 條的修改仍然要嚴格按照《民訴解釋》第91 條關于證明責任分配的一般規定,否則將與證明責任的一般原理相抵觸。當原告僅提供轉賬憑證時,還需要對存在借貸合意承擔證明責任。其次,對于“被告抗辯”的性質,應當統一認定為否認。因此,在原告僅提供了轉賬憑證時,被告僅需對其否認借貸關系存在的主張承擔主觀證明責任。但是為了更好的了解案情、解決糾紛,不負客觀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應當在期待可能性的范圍內收集關于其事實主張的相關信息,以便就其主張說明情況,這就要求被告負有一定程度上協助法庭明晰案情的義務。最后,“被告提供證據”的證明標準達到使待證事實處于真偽不明即可。因為原告對借貸關系承擔證明責任,被告提供證據屬于反證,反證方的證明標準無需達到主張成立的標準,僅需讓法官針對待證事實的內心確信產生懷疑,一般而言只要使待證事實處于真偽不明即可。
綜上所述,僅有轉賬憑證的民間借貸案件的證明責任分配規則應當修改為:原告僅依據金融機構的轉賬憑證提起民間借貸訴訟,原告還應對借貸合意承擔舉證責任。被告主張轉賬系償還雙方之前借款或其他債務的,被告應當對其否認原告的主張提供證據證明,當借貸事實處于真偽不明時,原告仍應就借貸關系的成立承擔舉證責任。
注釋:
①參見(2019)冀05 民終1793 號民事判決書
②參見(2018)魯03 民終2341 號民事判決書
③參見(2018)閩03 民終1121 號民事判決書
④參見(2016)蘇04 民終2889 號民事判決書
⑤參見(2017)湘11 民終228 號民事判決書
⑥參見(2019)蘇02 民終697 號民事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