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萍
(山東理工大學 山東 淄博 255000)
盛可以的小說題目“息壤”,來自中國古代大禹治水的神話傳說。《山海經·海內經》記載:“洪水滔天,鯨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晉郭璞《山海經注》:“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所謂“息壤”,是古代傳說的一種能自生長,永不減損的土壤。其本身的象征性意義在擁有了更加開闊視野的同時,也更具彈性的理解與闡釋空間。很大程度上,“息壤”的自我無限生長,也正隱喻地對應了子宮可以不斷繁衍生命的作用。子宮就是一片“息壤”,可以源源不斷地孕育生命,滔滔不竭地延續血脈;同時,她也在默默無聞地忍受摧殘,奄奄一息地承受枯萎,生生不息地延續焦慮。
小說中的生殖敘事和歷史高度交織,難分軒輊,模糊而粘連,生命的降臨與生殖的意義在這個血腥、斑駁而污濁的背景中或明或暗、時隱時現。作品一開始就在一片嚴肅與狼藉中生動盡力地描寫閹雞的過程。
“小女孩和閹雞師父中間隔著一白瓷盆清水。水里泡著刀剪鉗。陽光落在水盆中。清水更清。金屬更冷。陽光更亮。清水和金屬器具的凜冽寒光濯凈了閹雞師傅的臉,像一塊巖石。”“他嘴巴緊抿揪住公雞,擠掉一泡尿,繩子纏住雞腳,扯掉肚皮上的雞毛,刀片劃出一道血口,篾制細弓兩端的鉤子從兩側鉤住刀口,撐開一個洞,再用底端系著細鋼絲的長柄小勺子伸進洞里,舀出肉色蕓豆放入清水碗中,動作流暢仿佛寫書法。”
在一系列形容詞和動詞勾勒的分句呈現下,閹雞這種本身殘忍兇暴的行為似乎成為一種極具觀賞性的令人拍手叫好的舉動,這也定下了全文的整體調性——對壓抑生殖的一種默許甚至是狂歡。生殖本來是一種生命欲望和本能,卻通過外在的力量去控制其發展,這是對于生殖本體的一種毀壞。
在小說一開始,閻真清是眾人羨慕、大名鼎鼎的閹雞師父,他用十根粉紅修長的手指干著不用下地種田的活兒,悶聲不急地就能把錢掙了。“在哪兒閹雞,周圍都會蹲幾個神情嚴肅的小娃娃無比崇敬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閹完雞洗凈手,一杯熱氣騰騰的芝麻豆子姜絲茶遞到手中,更別說許配女兒攀結親家的好事。”后來閹雞這門手藝不中用了,閻真清四五十歲時,只能拿著工具去更偏僻的地方,閹雞這項原來炙手可熱的技藝逐漸被社會淘汰,埋沒在歷史的浪潮中成為過去式。閻真清的職業生涯之起伏,實則正向對應了“環”的歷史之變化。
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指出:“結構是以語言的形式展示一個特殊的世界圖式,并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體向世界發言的……結構既內在地統攝著敘事的程序,又外在地指向作者體驗到的人間經驗和人間哲學,而且還指向敘事文學史上已有的結構。”即言明,結構是事件與情感的高度統一與外顯特征。小說通過雙線并行的方式創設敘述線索,在大歷史的線性進程下,讓“閹雞”和“放環”兩條線索平行發展,二者共消共長,構成了整部作品中兩條橫向的結構大支架。對每一條線索而言,他們都有自身相對獨立清晰的敘事要素,但對于全篇而言,他們交織交錯,存在共同的焦點主題,且二者之間有著某種超越時空的結構邏輯聯系,具有強烈的對照性。在嚴肅的生殖敘事整體結構下,復線結構為整體敘事增加了廣闊的時代背景空間,并在主題上加以深化,疊加產生多層情感共鳴。
《息壤》是一部關于女性生育的調查報告和女性意識覺醒的見證報告。通過對初家四代八位女性命運境況的鋪寫與身體歷史的勘察,細細將那些關于子宮的隱秘故事娓娓道來:有成為生育機器的,有因為懷孕結婚的,有因為流產失去生育能力的,有因生產而死的,有未婚先孕的,有堅持不生育的,有不顧一切想生的……她們對待生育問題的紛紜想法中隱藏著不同代際、不同個體之間的生殖意識差異。
孟子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在中國幾千年的小農經濟基礎上,生殖和繁衍后代成為了種族生存和延續的主要憑據。加之封建宗法制度和儒家傳統文化的影響,傳宗接代的生育思想已經根深蒂固于傳統女性的內心。母親吳愛香自十八歲嫁到初家,子宮就沒有清閑過,不易受孕的子宮連生七胎,散發出滾熱的生育能量。持續不斷地生育給她帶來的是幸福和滿足,其中蘊含的是內化于心的對傳統生殖思想的認可和接受。二姐初月亦是遵循著這個傳統生育準則,盡心盡力地為夫家生兒育女。初家奶奶戚念慈更是將子宮的全部意義視為生殖與傳宗接代,將之與性愛分離,且將這種觀念同樣施之旁人,使兒媳吳愛香在守寡之后壓抑之極終至寂滅。
作為愛情的結晶和生命的延續,孩子成為很多情感交際至濃至深時期的產物。在一些女性看來,孩子是情感的落腳地和升華點,愛一個人就想著為他生個孩子。大姐初云和三姐初冰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在高齡之際為男人生孩子,內心極致的驅動力便是那份“真愛”。愛情使她們不顧身體的疼痛,甘愿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為對方孕育一個后代,就像初云說的“跟他生養孩子,對我來說,就是快樂,就是幸福。”“如果自己離婚嫁給他,自己就必須有生育能力,否則就是耽誤了她。”這其中一方面是因為他者場域下的既定傳統思想觀念使得女性對幸福家庭的定義產生了思維固化,女性自身所產生的自覺義務感使她們給自己套上了一系列為人妻為人母的準繩;另一方面源于女性自身的情感需求,后代是愛的延續與拓展,和心愛的人共同孕育一個生命體是絕佳的生命體驗。
20世紀初中國女性作家以“人的主體意識覺醒”的方式確證著人的生命情感的重要與尊嚴,女作家們直面生存現實并對個人生命偶在性和本己性的生、死、愛、欲等人生問題進行了自我審視和自我言說。性別經驗中對生命創造體驗的真實與深刻使得她們在生殖敘事方面表現出強烈的生命觀照與主體尊嚴,生育與墮胎都成為女性自主選擇的行為。五妹初玉曾經是個恐懼生育、厭惡生育的堅定“不育主義者”,曾經夸下海口永遠都不會淪為生育的動物,但最終她成為了連孕兩胎的“生育勇士”。源于母性本體的樸素生殖意愿使她逐漸消解掉之前對生殖的排斥,感受著孕產帶來的柔軟和喜悅,安寧幸福全身心地投入到做母親那回事里。初秀十六歲未婚先孕,選擇引產后她坦蕩地接納自己,“十六歲談了次戀愛,做了一次引產,這就是我。只要我坦然面對,自己不看輕自己,別人怎樣無所謂。”縱向比較而言,初家第四代女性被賦予了更加強烈鮮明的女性意識,這其中突出地展現了作者對于生殖自由的敬畏與崇拜。
生殖包含著生產和養育兩個互相聯系的環節,生殖提供種族血緣的走向,也影響著人物成長的命運發展。“人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可以拒絕或者逃離歷史、文化與地理環境等等外在的影響,卻沒有可能拒絕也拒絕不了血緣的制約。”生殖是一切的源頭,人們常常會不自覺地在將自己浸濕在血緣的命運之泉中,然后隨波流淌。微妙但強大的生殖元素刻在血緣與骨髓中的痕跡會隨著個體的成長發展逐步顯露出端倪,作品尤其以男性人物對母性生殖的依賴與異化最為明顯。在初家的五個男性中,閻真清和初來寶在性格或精神上都有著類似程度的殘缺——“戀母情結”,這種異化的基因都是以生殖及其相關血緣性的知識譜系為邏輯展開的。
閹雞先生閻真清是他媽媽當年下放知青時的產物,母親是城里文化人的后代,父親是老實的本地農民,因此他身上流淌的血液里一半是城市,一半是鄉村。二者在他的體內瘋狂撞擊交戰,使他分裂成一個勉強拼合起來的雙面人。他既有城里人的孤傲,又有鄉下人的木訥,時常分成兩半,自我搏斗,發起狂來像癲子,跟平時那個閹雞繡花似的斯文男人完全不同,他一直用孤傲的面具掩飾內心的自卑。在某種程度上,不管是在生活上還是精神上,他都是一個沒有斷奶的“巨嬰”。他空有一雙指尖粉紅的雙手,卻除了閹牲畜什么都不會,和母親的親密無間超出了正常的母子之情。
諾爾曼·布朗在《生與死的對抗》中提及,“幼兒客觀上對父母,特別是對母親的依賴促成了一種對現實的依賴態度,造成了需要被人愛的消極依賴。這種對愛的消極的依賴和影響了此后所有的人際關系。”幼年時期父親帶有可恥色彩的非正常性死亡,與母親一直以來所營造的強勢高壓、且知識分子氛圍濃郁的控制場域,使他長期生長在一個父親缺位母親主控的封閉環境中,從而產生了一種“戀母情結”。他唯一的謀生本領“閹牲畜”,便是其精神上的“戀母情結”投射在其肉體行為上而呈現出的一種“閹割情節”。
母親去世后,他開始變得邋遢,吃軟飯,搞婚外情,碰瓷謀錢,傷成殘疾,成為一個死無所用的老家伙……作為城鄉文明血統的雜交,他的城市血統在與鄉村血統同化的過程中產生自我畸變,他的命運走向實際上也體現了一種城鄉文明碰撞過程中一種尷尬的陣痛。
作品當中的另一個“巨嬰”便是初家老幺初來寶,一個在心理和人格上都未發育健全的精神癡呆者。母性乳汁供養的強制性抽離和缺乏雄性陽剛氛圍的成長環境,使其產生一種來自生殖本能的焦慮和恐懼。初來寶在五歲生日時被母親強行斷奶,使他在成長的最初時期經歷了失去的滋味,即母親的乳汁。他被強行失去的是幼童在本能上的最大滿足,本來已經達到“早期繁榮”的不受限快樂在現實原則下壓抑地屈服和就范,基于對原始體驗的深層依賴,他轉而尋求新的彌補性依賴,小說中具體表現為追隨大姐,噙著大姐的乳頭睡覺。“有一晚初云半夜醒來,發現來寶噙著她的乳頭睡得正香,她沒有管他,后來幾回也沒有。”來寶斷奶的焦慮在大姐這兒得到了緩沖,但當大姐初云要出嫁時,來寶面臨的是分離,是又一次的強制“斷奶”。雖然此時他已經徹底擺脫了乳房,但智商也沒再生長。對乳汁和情感的焦慮與恐懼籠罩著他,他自覺讓自己的成長停滯在那個有乳汁和母性關愛的小圈子里。初來寶被強制“斷奶”使得其本能受到壓抑,產生揮之不去的焦慮性情感與恐怖情緒延續,這種恐懼感長期地積壓在他童年時代的精神深處,持久且強烈地影響著其成長發育的每一個階段。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指出,“焦慮性情感的以往印象是關于出生的經驗——這種經驗含有苦痛的情感,興奮的發泄,及身體的感覺等適足以構成生命有危險時的經驗的原型,且可再現于恐怖或焦慮狀態之中。”初來寶從小膽小怕事戰戰兢兢,對外界一切沒來由的畏懼。“家里七個女人只剩下兩個以后,他感覺自己引以為傲的東西消失了,繼而陷入一種沉甸甸的愁苦當中。”成年后這種狀態更甚,“他的膽子越來越小,除了當他熟悉的香燭先生,打點與葬禮有關的一起,別的什么都不敢碰。”從對親情的患得患失引申成對葬禮之外其他事件與人物的恐懼性心理,這便是他幼年時期的成長經驗對其造就的壓抑性心理創傷。斷奶的經驗原型在其思想根部產生了難以愈合的傷痕,一切外在的對象都有可能是他斷奶時的場景重現。因此他身上總是帶著某種悲愴的特征,畏縮、膽怯和恐慌構成了他全部人生狀態的底色,他時刻小心著自己的行為,懼怕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因起大家的不喜歡。這種焦慮情感的源頭便是他害怕再次失去,害怕被母親拋棄,害怕被姐姐拋棄,害怕所愛的親人們從自己的生活中抽離消失……害怕自己再次被從精神上強制性“斷奶”。
作品全篇都在強調家族的血緣承繼,呼喚雄強陽剛的男兒氣性,但敘事的設置卻極具反轉與諷刺性。初來寶是初家生了五個女孩才得到的唯一一個男娃,但其智商的停滯卻并未讓初家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只留下一個不知是否為親生的女娃子初秀。這種情節設置同莫言在《豐乳肥臀》中給上官金童設定的無后結局有異曲同工的隱喻象征語義,都體現了一種對“種的憂慮”,匯合了所有主題義素向人類社會發出終極追問:“生殖繁衍,多么莊嚴又多么世俗,多么嚴肅又多么荒唐。”
《息壤》讓生殖成為所有敘事的神經中樞,模糊斑駁的歷史與畸形殘缺的生命以血緣的方式,連綴著對宏觀大時代的反思與檢視,對個體宿命感中偶然與必然的辯證,對當下性別主體文化的道德質疑,對生命與人性的悲憫。線性、平面、靜止的零散生命故事由此而立體化、富于動感地旋轉起來,完成對人類最原始、最古老也最深刻的生命力量與情感方式的呼喚與契應。
注釋:
①②④⑧⑨盛可以:《息壤》,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第57頁,第158頁,第77頁,第78頁。
③楊義:《中國敘事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頁。
⑤譚桂林:《論〈豐乳肥臀〉的生殖崇拜與狂歡敘事》,《人文雜志》2001年第5期。
⑥(美)諾爾曼·布朗著,馮川、伍凱厚譯:《生與死的對抗》,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頁。
⑦(奧)弗洛伊德著,高覺敷譯:《精神分析引論》,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17頁。
⑩莫言:《蛙》,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