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奇
4月底某日,天色薄陰,纖雨如絲,背上攝影包,撐個傘,獨自往三坊七巷去了。
數日前,多年好友,秀外慧中的王副教授在微信中向我發來一篇百年蘋婆樹最佳打卡時間的微信推文,我看了看這篇推文的時間,是2020年5月。雖是前年,但我知道,她是給我提醒,三坊七巷蘋婆樹的花期臨近了。我回復:“謝謝,正想抽個時間過去拍兩張。”她回我:“期待你的大片。”
喜歡花花草草的福州人都知道,福州最有名的蘋婆樹位于三坊七巷的黃巷小黃樓。
從家中步行十多分鐘,就到了黃巷。印象里,這黃巷裹著深厚的歲月包漿。史載,黃巷因晉永嘉年間,黃氏族人避亂入閩居此而得名。晚唐進士、崇文閣校書郎黃璞曾居巷中修學守道,為世人景仰。唐末起義軍首領黃巢攻城掠地,經過此巷,竟“以璞儒者,戒無毀,滅炬而過”,留下“雙黃交臂,文武相安”的佳話。
此后,歷代以來眾多巡撫、知府、進士等先后棲居于此,如星辰般點亮了小小的黃巷。“黃樓月色楊橋水,照遍鐘山萬點春”,贊譽的詩意遠遠溢出了三坊七巷。
花開花謝,這滄桑的黃樓終究還是殞于一場大火。道光年間,曾編著《楹聯叢話》的江蘇巡撫梁章鉅,在黃樓舊址上重新筑樓,并謙稱為“小黃樓”,以表對黃璞與黃樓的敬意。梁章鉅把小黃樓作為他與福州文人雅士唱和詩文之所,“詩敲梅下月,醉臥柳邊風”,讓這座樓附麗了無數風雅。
白墻、黛瓦、青石、雨巷,不時有身著漢服的麗人撐著油紙傘從身旁款款飄過,讓你仿佛走在一段微雨朦朧的歷史里。
兼具福州古厝靈動與江南園林雅致之美的小黃樓其實是一處占地面積3600平方米的古代私家園林。從平淡無奇的大門進入小黃樓宅院,一步一景,古意、文氣摻和著舊時光的影調瞬間濃濃地彌漫過來。
之前曾數次造訪過小黃樓,對它精致的建筑布局、亭臺樓閣、花廳雪洞并不陌生。此刻,無暇細品這些,因為今天心儀的對象不是小黃樓的建筑,而是與之相依相伴的蘋婆樹——于是,直奔主題。
雨絲,時斷時續,給人欲說還休的感覺。那株高大的蘋婆樹就靜靜地佇立在宅院后院一座中西合璧的八角樓前。這座樓房原屬名儒陳壽祺故居的藏書閣,后賣予梁家。
蘋婆古時名為“頻婆”,是梵語音譯,意為“相思樹”,宋代法云法師所著《翻譯名義集·五果篇第三十二》中介紹:“頻婆,此云相思果,色丹且潤”,是一種好看且寓意吉祥的花樹。
此刻,蘋婆花開得正旺——米粒大小,乳白中透著粉紅,串串簇簇,緊緊挨挨,近而視之,其花狀如風鈴,小巧玲瓏;遠觀,滿枝滿樹的花如飛瀑懸流,搖曳生姿,如夢如幻。
濕漉漉的空氣里,氤氳著淡淡的奶油香,那是蘋婆花的味道。風兒吹過,花兒雪似地簌簌飄落,而地上、石階上早已是“落英繽紛”了。因為小黃樓是一處收費景點,所以平時游客就不多,今天有雨,游客就更稀少了,這倒使得地上的落花少了很多受傷。
雨中的蘋婆花優雅而從容,許是長年守在藏書閣旁,耳濡目染,自帶了“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光環,默然中驚艷時光。周遭亦清雅,不喧囂,這是我喜歡的樣子,我自然要好好消受這份美好。
雨絲漸收,我取出攝影器材,多角度、多景別拍攝起來。蘋婆花玲瓏可愛的模樣,與八角樓窗欞、墻角、屋檐等共同構成的唯美的畫面不斷涌入鏡頭,堆積到我相機的存儲卡中。
突然,兩個小男孩歡快地跑到了花下,小男孩的身后,跟著一位年輕的母親。兩個孩子一見滿樹滿地的花兒就特別興奮,他們又是好奇滿樹的花兒,又是收集地面上的落花,又是在花樹下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而年輕的母親也沒閑著,舉著手機尋找各種角度拍個不停……
我想這年輕的母親定是愛花之人,就好奇地問:“小朋友進來需要購票嗎?”
她指著那個八九歲光景的男孩,笑著答:“大的這個要買門票,小的不要。”
她把幾朵花放在手心,叫我幫忙拍一張特寫。她還告訴我,她在永泰一所學校當老師,平時忙碌,想著有個與孩子們跟蘋婆花約會的奢侈時光,放松一下心情,就帶著孩子一起來了。
“這蘋婆花真是治愈系。你看小朋友多開心。”她說著走到孩子身旁,時而蹲下身子與孩子一起撿拾落花,時而指點著樹上花耐心講解……我的鏡頭自然不會錯過這一家愛花母子的畫面。
小黃樓是三坊七巷標志性建筑之一,名聲在外,自然少不了外地旅人來此打卡。隨著導游解說聲的由遠及近,一群游客出現在了八角樓前的蘋婆樹下。
女導游介紹著小黃樓的歷史,講述著蘋婆樹的故事。顯然,導游的講解激發了游客們的興趣,他們紛紛用相機和手機對著花樹一陣猛拍。
我看到一位女子把花朵捧在手心驚嘆道:“真像漂亮的小風鈴啊!”而一旁的另一個女子則表達不同的觀點:“我感覺它更像一頂皇冠呀。”
大家紛紛撿拾地上漂亮的蘋婆花細細觀賞。“像小燈籠。”又有不同的聲音。“感覺都有點像。”有人折中道。
然而,這時,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喲,我怎么覺得這花像一個詭異的骷髏頭。”立刻有女子嗔笑著懟道:“別這么恐怖好不好?”
現場響起一陣輕松的笑語聲……
聽見眾人的說詞,女導游舌燦蓮花道:“每個人看蘋婆花可能會有不一樣的視覺感受,但蘋婆花其實只是她自己的樣子。”
我的心驀地一動。當我再次凝視眼前的蘋婆樹和蘋婆花,似有所悟。
這株依然生機勃勃的蘋婆樹到底是黃璞所種,還是梁章鉅或陳壽祺手植,眾說紛紜,無從考證。然而,她那滄桑的軀干、滿身的繁花、處鬧市而不張揚的品格似乎在告訴我們:她已看多了物換星移,四季輪回,似水年華;看淡了來來往往,褒褒貶貶,是是非非……
她,只無語,只見證,不悲,不喜。
她一直在這里,一直是她自己的樣子。
她不在意她在世人眼里的鏡像。
她只做好她自己。
我冷不丁想起萍婆花的花語——“一切隨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