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小英
小時候可能我看起來很乖的樣子,于是上學時我總是被安排跟“壞孩子”同桌。這些“壞孩子”是班上最調皮、成績最差的那種。
記得他叫肖水,四年級,我們同桌。他是留級生,而且還留了兩年,可見有多么差。上課的時候,他一會兒用鉛筆和橡皮筋互相攪著,可能在模擬彈弓;一會兒用小刀在課桌上挑起木屑,也不是要正經刻什么;一會兒在桌底偷偷地看小人書。
肖水的眼睛很小,嘴巴很大,很愛揉鼻子,鼻孔周圍總是有點紅,有點黑。人干瘦干瘦的,甚至有一點猥瑣的感覺。我們平時不說話。考試的時候,他會湊過來看我的卷子,埋頭抄。
有一次美術課,老師表揚了幾位畫得不錯的同學。肖水忽然拿過我的畫本,高高地揚起,大聲地說:“老師!萬小英畫得也很好啊!”全班頓時哄笑一片,他跟著笑起來。
我雖然很窘,但心里卻奇怪地有點美滋滋的,不覺得他是在開玩笑,而是認為他慧眼識珠。我確實在后來有一段時期迷戀描摹繪畫,在課本的空白也有很多我的“創作”。我最大的繪畫成就是有一次擔任班上黑板報的設計,畫了一大簇奇怪的花叢,藤蔓牽扯,圈住了黑板上的幾篇文章。后來上大學報社團,還認真地在表格“愛好特長”一欄里填寫了“繪畫”。
音樂課,隨堂測試唱歌。在臺上,我的聲音很小,可能連蚊子的嗡嗡聲都不如。我拿著“不及格”的成績坐到位置上,肖水的大嗓門響起:“老師!萬小英唱得很好聽啊!”老師瞪他:“你什么時候聽她唱的?”“我坐在她邊上,當然能聽到!”肖水的話又引起全班一片哄笑,他跟著又笑起來。我很窘,心里涌起一陣感激的暖流。
我們的關系有些輕松起來,不像之前那么繃緊。一次聽寫,肖水沒有本子,我將一本新本子塞給他,他丟還。于是,我在本子姓名欄認真寫下“肖水”,然后丟給他。他笑了,滿臉都是牙齒。
到了五年級,肖水開始時常曠課,也不再交作業。衣服一兩個月都不會換洗,而且總是關不嚴實,只有一兩粒紐扣把守。考試的時候,他將書放到屁股下面,監考老師一轉身,就抽出來看一下。
后來,老師將他調到最后一排,我們不再同桌。有一次課間,聽到后排傳來陣陣哄笑聲。只見同學一個一個地湊到肖水的身上,作勢聞一下,然后在鼻子前用手扇著,邊皺皺眉頭邊嬉笑。
肖水的個子比從前更高,也更干瘦,頭發又長又膩,灰色的春秋衫皺巴巴的。他默默地在座位上,像一條折彎的竹竿佝僂著身子,頭低著,看著桌下的那小塊地面,任憑大家聞他,笑他,似乎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你也去聞下!”同學用胳膊搡了我一下。那時的我,在班上默默無聞,總是游離于集體之外,內心其實是巴結的,很想和大家打成一片。我遲疑了一下,然后走到肖水的背后。
灰色的肩胛骨聳立,肖水的頭顱看不見,一小截黃黑的脖頸,突兀地拱著。我湊過鼻子,吸了一下,腦子里嗡了一下,原來他們是為這個在取笑他——那是一股很久沒有洗澡的味道,是一種悲哀的味道。我退后兩步,邊用手扇著,邊笑嘻嘻地嘟囔著:“嗯,嗯!”
往外走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發現肖水的頭抬起來了,正看向我。那個眼神不是生氣,不是譴責,不是憤怒,甚至不是羞愧,不是埋怨,不是可憐。在我們交換眼色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意識到我曾經是他的同桌,他曾經是我的同桌。
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悲傷”,不是純粹的悲傷,而是他知道只有我懂的,悲傷里的快樂、親近、抱歉。在這個班上,最有點靠近朋友、同學角色的,大概就是曾經的我了吧。他為他的同桌來到而有些許放松,又有點歉然無奈。無論如何,我是明白的,他不在意我的作態嫌棄,從眾表演。他只看到我來。
人與人的距離該怎么評判?有時候表達贊賞,其實就是一種隔離;有時候嫌棄取笑,可能就是一種親近。
但是,我是愧疚的。
肖水不再上學了,教室里已經沒有了他。快小學畢業,一個消息傳來,肖水偷了一個西瓜,被人追著跳進了池塘;他藏在荷葉叢中幾個小時,意外喪生。
那個池塘是我放學經常路過的地方,那天,我和一群姐妹嘻嘻哈哈走過,正是蓮葉田田之時。肖水死去的消息就是她們告訴我的,然后還指向旁邊一片矮房木棚說,那個人就住在那,他的爸爸啥事都不做,后來偷東西被抓起來了;他的媽媽也離家出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在家里,只有他和奶奶過日子。
我們做同桌的時候,從來沒有談過家里的事情。他死了,他的奶奶會怎樣呢。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想,肖水在荷花池幾個小時是怎樣度過的?
三十年時間過去,我一直無法原諒自己,那個在他的身后,在眾人的圍觀下,湊過鼻子,笑嘻嘻聞一下的自己。今天的我并不很清楚為何要寫下這個故事,或許只是想說,在這個世界,曾經有這樣一個壞孩子,還有我這樣一個壞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