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靈(江蘇)
一個人陷進旅途的夜色,包括他的海、城區和港灣,都在自身的光亮里為世界所探照。在這里,夢想和自由成為具體的事物,并且吸入天涯的遠方之美,那里有另一個被海喂養的我,靈魂泛出淡淡咸腥。
我的旅途在南方的陽光和水流下,和無數發光的人們匯入海洋。在那里魚汛緩慢開放,春天緩慢開放,深藏于光明的鐵器緩慢開放,光明落入寂靜,葉落于水中,燕子年輕的身體低回于蒼茫的大地,建筑和港灣以海命名,信仰以火焰融入生命,我看見遠方來臨,它是一束閃電,一束明日的花,開放在我的記憶里。
當黑暗撫摸著工廠、街道、塔吊和港口,這些偉大靈魂的殘片吹起銅號,而它的孩子們回答以睡眠。海在夜里真實地存在,發出不為人知的聲響,它的鱗甲黝黑、迷人。緩慢穿過城市中央,攜帶人類的幻想,低低敘述著它的愛情。在遙遠的村莊,人們擊石取火,強壯有力的獵手和淘金者滿載而歸,接著大地升起了炊煙……
海在夜里呈現出多種顏色,多種語言,我通常在它的懷抱中觸摸那些消失的事物,這是我存在的秘密,是我和海要共同恪守的秘密。白晝,我們用昆蟲的觸角探測天氣,而黑夜,海讓我重新觸摸到它新鮮的精神和身體。
我是站在陽臺上看海的人,請給我語言,給我風暴,給我多刺的玫瑰,給予我欲望的光芒,給我一身燦爛的血液,而海卻賦予我各種形態的分身。我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人,是我看見或者看不見的海,各自閃爍。
大海和落日,孤獨和熱愛。被鍛煉的時間透出瓷器之美,它汲取人類凋零的身體,天空的明亮水流,大地永不褪色的技藝。
從波斯,瑪曲,樓蘭古城,阿拉山口,長安萬戶……命運和蒼天之下的人類交換,直至心中一輪明月漸漸安靜。
而今,村莊和城市仍然生生不息。那些光潔和堅硬的水流,滋養了漢人、匈奴人、鮮卑人、羌氐人的靈魂。敲擊它,它是鐘呂,飛鳥,斷弦,離歌……閃耀著卑微和艱辛的塵土之心,在周而復始中留下片刻的寧靜。
我漫步岸邊,它的血液燦爛了蒼天下的人類,這也是時間的心臟,飛渡滄海兩岸。那些故去的黃金在混沌的時間和天象里誕生,沉迷于工匠涌出的一陣茫然戰栗。
每個深夜里,無數只工蜂飛向你明亮的花房,在大海,港灣,塔吊間閃爍星輝。
那是你在偉大的海面舒展樸實的心臟,你的脈動,帶著風聲、雨聲,收留了寂靜的山嶺,蔥翠的樹木。嘗遍人間煙火,讓海邊的人懷抱歌唱的激情,把身體和靈魂相繼打開。這是你給予我的想象:南海,山巒,渡口,航線……
一粒粒星辰之光割開我卑微的言辭,感悟你日新月異的秘密。
和平,寧靜。孩子們輕聲低語——城市,海港,萬頃柔光里鳥語花香。
撫摸你厚重的年輪,我沉浮在海邊的故鄉,聲聲氣笛長鳴,點點船影穿梭。來往的航船打破了你的寧靜,黑夜的燈火延續著你的足跡——沉靜,深邃,睿智,博大。祖國懷抱中的海港走進時光深處;或在風口浪尖上弄潮而舞,或在平靜的大海中靜靜回味。
沿著你的足跡,在月光深處,在浩瀚的海洋,夢境交織一片蔚藍,這是你的微曦之光,呼吸天涯的遠方之美,其中有一個被光浸透的我,被大海之水喂養,萌發出行動力的淡淡咸腥。
這些年我行走海岸吹拂海風,漸漸愛上滿目蒼茫、耳鬢寒霜,熱愛落在身體的微小砂粒。或許我就是一粒砂,看人世消磨,相伴兩岸風景落進夜色茫然不知。
我的生命包括了柳、榆和黃揚,憂郁的懸鈴木,長途車站,重型車輛,異鄉人和本地居民混雜而居。海水撫慰著它們,并給予它們夢幻的表情。
仿佛一場舊年的積雪,蘇醒在依偎的樹木間,動作輕柔得如嬰兒,而深藏于閃光燈的肢體還未出生,就看遍了兩岸風景。
繁花似錦,人世如鏡,承接漸變的流水,海風含著點點燈火,吹過我逝去的親人,漸老去的我,吹過遲鈍的心,吹過我深愛的、柔軟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