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彩虹

我們村莊最新奇的事物，是彩虹。雨過天晴，一條彩虹無中生有，從天而降，突然就掛在了天空。

人們紛紛從各個角落跑出來，抬起臉，認(rèn)真凝望，嘖嘖稱奇。我們踩過雨后的草坪、田野，前呼后擁向彩虹奔去。大一點的孩子已經(jīng)跑出村口，小一點的還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著跑。也有的，坐在石頭上，一眼不眨地盯著彩虹看。

心中滿是不著邊際的欣喜，無中生有的向往。那向著彩虹奔跑的人，仿佛是要跑向澄明的天空和美好的未來。那坐在地上看彩虹的孩子，仿佛坐在一張畫報上，仿佛坐在一個童話里。

關(guān)于彩虹的畫面，關(guān)于彩虹的記憶，是無數(shù)孩子一生最美麗的回望。村莊再沒有一種事物，比彩虹更美了。

我們也不知道跑了多遠(yuǎn)，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眨眼功夫，彩虹不見了。美好的東西，都是易逝的。一如它來的時候，不經(jīng)意之間便來了。去的時候，去得更加莫測。明明剛剛還在眼前，眼睛盯得緊緊的，轉(zhuǎn)瞬之間了無蹤影。

一來一去，有如神跡。

那些熱愛彩虹的孩子，慢慢長大。但天空下仍然跑動著看彩虹的孩子。他們是看彩虹的一代又一代的孩子。

可是彩虹到村莊來干什么呢？我詢問過，得到的答復(fù)是喝水。大雨過后我們村里的水井都裝滿了。干渴已久的彩虹跑出來解渴，一次喝個夠。我觀察過。彩虹一頭還在山的這邊，另一頭卻伸到了山的那邊。整個身體橫亙在空中。有一次，我看見彩虹伸向了我們村莊最大的水井楠家井的方向。我一定要看個究竟。我朝楠家井的方向跑去。可是我還沒跑到半路，彩虹就已經(jīng)喝完了水，在天空消失了。另外幾次，我發(fā)現(xiàn)彩虹沒有伸向我們村莊任何一個水井的方向，但也不能確定它就在我們村莊。

它也許早已伸到我們村莊以外的另一個村莊。那里有更大的水井等著它。它太大了。我們不能確定它一頭是從哪座山上升起來的。也不能確定它的另一頭伸到了哪一座山上。我們看見的，只是它身體的中間部分。它的頭尾，深沉地藏在茫茫大地和莽莽群山后面。

盡管小孩子們滿心歡喜，見到彩虹像過節(jié)一樣，但在大人們眼里，彩虹出現(xiàn)卻并不是什么好事。相反乃不祥的預(yù)兆。為什么會這樣呢？我研究過。

一是來源可疑。

彩虹究竟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誰也不知道。仿佛從天而降。但頭尾卻又深深地扎進了群山深處。當(dāng)你去群山上找，所有山峰找遍，也找不到彩虹的一丁點痕跡。來的時候突然就來了，去的時候突然而去。一年也難得見到一次。有的人，一生恐怕也見不了幾回。轉(zhuǎn)瞬即來，轉(zhuǎn)瞬即去。來無處來，去無處去。如夢幻泡影。

不像太陽、月亮、星星和白云，一年四季皆在天空，跟村莊的人們相熟相親，早不看見晚看見，就像是同一個村莊的人。

彩虹跟村莊永遠(yuǎn)若即若離。彩虹也許是天空的女兒吧。很早便嫁出去了。嫁得太遠(yuǎn)了，很少回娘家。來了也因家務(wù)繁重，急著回去。我們村莊嫁出去的女兒不也一樣的嗎。嫁出去了就是別的村莊的人了。回娘家是看年看月的事。你看，彩虹每次回來，都要下一場大雨，痛痛快快哭一場。如果能經(jīng)常回來，誰還會哭呢。所以，村莊很少見到彩虹再正常不過了。

彩虹嫁的地方，是誰都沒有去過的地方。

二是太絢爛漂亮了。

我們村莊是樸素的。無論人還是什么事物，都樸實無華。首先是人，內(nèi)心淳厚，衣著簡單，穿布衣，著布鞋，長著一副前世的面容，連相貌也是古人的相貌。其次是房屋，青瓦木屋，壘石為基。吃的是粗茶淡飯，過的是簡單平凡的生活。就連花朵，也是一色一色的，紅就是紅，白就是白，黃就是黃。

哪里像彩虹，紅、橙、黃、綠、藍(lán)、靛、紫。諸般顏色，萬千華麗，集于一身。

我們村莊從來沒有如此絢麗的事物。人們看來，彩虹絢麗的太不正常了。艷而近妖。就像我們村莊認(rèn)為，美麗的事物要保持警惕。好看的蘑菇都有毒。其實，許多時候只是人們的幻覺罷了。人沉浸在美麗事物之中的時候尤其如此。

仿如愛情。只有旁觀者是清醒的。就像一場夢。不要去叫醒做夢的人。

可是誰又能真正拒絕美麗的事物呢。小孩子們該追著彩虹跑還是追著彩虹跑，該坐在地上看彩虹還是看彩虹。等到他們長大成人，就更不把大人的想法放在心上了。所以，彩虹至今仍然在村莊里自由來去。

三是缺乏科學(xué)的猜測。

我們村莊，偶有一二個人，會得一種不知名的怪病。人的臉上，手上，脖子上，憑空長出一片片白斑。一旦得上，無人可治，無藥可醫(yī)。我見過得這種怪病的人。瘆得慌。其容丑陋無比，其狀慘不忍睹。

我們村莊不知道這病從何而來。神秘，未知，反常。只能把它歸咎彩虹。我們村莊把彩虹叫杠。這種病是被杠舔所致。

村莊認(rèn)為杠是一種似龍非龍的動物，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它從天空中下來喝水的時候，極容易把人舔了。一旦被舔就會留下終身不治的怪病。所以不要輕易去接近杠。更不要拿手指杠。

我不知道為什么叫杠。我私下理解，應(yīng)該是順便砍一根木棒，用來扛東西，起著臨時扁擔(dān)的功能，這臨時扁擔(dān)叫杠。因為我們村莊從來不用扁擔(dān)，使用這種木棒，多是臨時起意。也許是肩上重物太沉了，以致木棒彎曲如虹。

如果說真是這樣的話，這個命名雖然形象，卻也太過潦草。彩虹最形象的比喻，應(yīng)該是橋吧。為什么沒有取一個和橋有關(guān)的名字呢。

現(xiàn)在想來，我們村莊常年干旱，連小溪流都沒有一條，更沒有一座小橋，恐怕許多人連橋都沒有見過，怎么會取一個和橋有關(guān)的名字。

但是想到虹橋上去的人卻不少。有一次，彩虹在我們村莊的天空久久沒有散去。一些小人在上面走來走去。我以為是高坪村的人，我在村子里數(shù)我們村莊的人，發(fā)現(xiàn)一個也沒有少。我以為是鄰村的人，觀察了好久一個卻也不認(rèn)識。我想跑到彩虹上去看看。我跑了很長時間，我先是跑到伙伴們常年放牛的大山頂，后又跑到旁邊村莊的大田里，可是我一直沒有找到彩虹的橋頭，不知道從哪里能走到彩虹上面去。我這一跑就是許多年。如今仍然有另一個我在村莊里、彩虹下奔跑。我喊不應(yīng)他。他似乎固執(zhí)地要離開我，不走到彩虹不回頭。

上一次，當(dāng)我和當(dāng)年一起追彩虹的人說起當(dāng)年一起追彩虹的事，他們說你記錯了吧？怕我難堪，又馬上改口說，你記性真好。我們從沒記得有這樣的事。

一群新出生的孩子，在天空下追彩虹，我看見他們中有一個正是當(dāng)年的我。我用自己的名字叫他，孩子們紛紛回過頭來，驚奇地看著我，說你看錯了，這里沒有你叫的人，更沒有你叫的名字。我說我當(dāng)年也在這里追過彩虹，孩子們搖頭表示懷疑。其中一個大膽指出：你那么老！追彩虹是小孩子干的事！

彩虹是天空的窗簾，裝飾著天空，也裝著我們對天空的向往。

彩虹也是天空的大門。我們以為朝著大門一直往前走，就會走到天空。我們走了很久，仍然還在大門之外。天空似乎越走越遠(yuǎn)。當(dāng)我們回過頭來，往回走，站在大門那邊的人，看見我們走進天空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

遠(yuǎn)到已經(jīng)聽不到他們的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