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述忠,張道涵,潘鋼健
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2020 年我國60 歲以上人口占18.7%,已接近中度老齡化社會,而在“銀發時代”與新冠肺炎疫情的交織疊加下,老年人健康問題必將成為未來中國的重要挑戰,健康老齡化亟待推進。與此同時,我國老年人的醫療利用水平相對較低,對預防和干預疾病的優質醫療服務獲取相對較少,“重醫不重防”甚至“有病不醫”的現象仍然普遍存在。因此,改善老年人健康狀況的重要途徑之一,是提高優質醫療服務對于老年人的可及性。然而,傳統的醫療服務獲取模式較為復雜,以醫院掛號為例,線下排隊、現金支付等特征使其過程冗長復雜,且不同醫院放號時間、放號數量、提前預約天數的規定有很大差異,更易把社會適應能力相對不足的老年群體拒之門外。此外,我國老年人普遍經濟能力較弱、金融素養較低,當其有獲取優質醫療服務的需求時,具有“嫌貧愛富”特性的傳統金融也難以為其提供幫助。
近年來,在我國落實健康老齡化的過程中,數字金融扮演了重要角色。一方面,數字金融日漸融入老年人的生活,根據中國社科院發布的《后疫情時代的互聯網適老化研究》,2021年第二季度,老年群體微信支付金額增長率在四年間提高了五十余倍,這有利于提高老年人自身獲取優質醫療服務等社會資源的能力。另一方面,數字金融也增加了家庭成員幫助老年人獲取優質醫療服務的途徑,例如支付寶平臺使得子女為父母購買數字醫療健康保險、在線預約掛號成為可能。事實上,工業和信息化部2020年印發的《互聯網應用適老化及無障礙改造專項行動方案》已經明確了對支付寶、微信支付等數字金融APP 進行適老化改造的重點工作,以期通過產品類型、使用方式等全方位、多維度的創新,放大數字金融對老年人健康的積極效應,拓寬老年人獲取優質醫療服務的渠道,推進健康老齡化。
然而,當前學界對數字金融的關注更多集中在其對消費、就業、減貧等方面的經濟影響,鮮有對其與老年人健康關系的探討。目前,同時與數字金融和老年人健康有一定相關性的研究主要有兩類:一是將健康維度納入多維貧困評價指標體系,但其最終目的是探究數字金融與居民多維貧困之間的關系;二是探討了數字金融業務提高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的作用,但未能延伸出這一作用對老年人健康的影響。數字金融的發展是否會改善老年人的健康狀況?這一影響是否具有老年群體、發展維度等方面的異質性?上述影響是否由數字金融提高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的機制實現?這些問題的答案不僅關乎我國老年居民的個人生活,更能為健康老齡化建設中數字金融的適老化改造提供新的政策啟示。
鑒于此,本文在匹配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China Health and Retirement Longitudinal Survey,下文簡稱CHARLS)數據和我國城市級別數據的基礎上,結合不同老年群體和數字金融不同發展維度的差異,基于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的視角,探討了地區數字金融發展對老年人健康的影響程度及作用機制。
隨著我國人口結構老齡化的趨勢不斷加深,學界愈發重視有關老年人健康影響因素的研究,相關理論體系不斷完善。近年來,宏觀層面的空氣污染以及微觀層面的互聯網使用、子女受教育水平等因素都被納入研究體系,但如前文所述,學界對數字金融的關注依然較少,對居民健康有一定關注的研究也未能在人口老齡化背景下探討數字金融對我國老年人健康的具體影響,更缺少相應作用機制的分析。
雖然既有研究對數字金融與老年人健康關系的探討不足,但數字金融不僅具有極強的普惠性,還涵蓋醫療健康保險辦理等多種金融服務,而普惠金融及相關金融產品對居民健康的積極作用已被大量驗證。例如普惠金融可以提高金融產品和服務的可獲得性,幫助居民改善飲食、看病治療、購買保險,對減少健康貧困產生了顯著的間接效應。而以“新農保”為代表的普惠金融產品既提高了參保老人對醫療服務的利用率,也改善了其營養攝入,進而從消費層面顯著改善了老人的健康狀況。劉曉婷還利用交互作用分析發現,醫療保險可以調節醫療開支對健康水平的影響,減弱了醫療支出與老人健康的負相關性,從而通過提高優質醫療可及性的方式改善了老人的健康水平。而作為新興的金融業態,相比于“嫌貧愛富”的傳統金融,數字金融對金融服務申請者的限制更少、門檻更低,因此在提供金融支持、促進物質消費等方面具有極強的普惠性特征,同時數字金融還涵蓋與老年人健康息息相關的數字醫保、線上掛號等業務,其通過優化醫療利用等途徑綜合提高老年人健康水平的作用相比于其他金融模式應當更大。根據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1:數字金融發展有利于老年人健康水平的改善。
我們還認為,對于不同老年群體和數字金融的不同發展維度,上述影響存在著異質性。基于老年群體角度,一方面,這一異質性可能存在于不同區域之間。由于基礎設施、經濟規模等方面的差距,數字金融促進消費、增加收入的作用在西部地區都收效甚微。而我國優質醫療資源也保持著由東向西階梯式遞減的格局,這可能進一步影響數字金融通過優質醫療可及性渠道改善老年人健康的效果。與此同時,受制于我國城鄉二元結構,數字金融發展對居民消費的促進效果也主要作用于城市居民,而非農村居民。另一方面,這一異質性可能來源于老人不同的居住方式。在傳統代際互動模式下,不和子女同住的老人可以獲得的日常照料往往較少,但數字醫保、網絡預約等數字金融工具打破了這一格局,為子女給老人提供支持照料開拓了新渠道。此外,數字金融自身的發展可以從覆蓋廣度、使用深度等一級維度和保險業務等二級維度體現,不同維度與老年人健康的相關性不同,其影響可能也有所差別。基于此,本文提出數字金融改善老年人健康作用的異質性假設:
假設2:數字金融發展對老年人健康的影響,存在不同老年群體和不同發展維度層面的差異。
在作用機制上,如上文所述,普惠金融產品可以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的可及性改善老年人健康,而既有研究也不斷表明數字金融同樣適用于這一提高老年人健康水平的機制。一方面,具有普惠性特征的數字金融可以通過移動支付、信貸獲取等途徑提高家庭的醫療利用率,而章丹等認為,醫療利用的增加不僅能減少“有病不醫”的現象,還有利于居民及時對疾病采取預防和干預措施,進而維護、改善健康狀況。另一方面,數字金融平臺的數字化特性,例如數字醫保、網絡預約掛號等功能可以進一步放大這一機制的作用。實際上,以支付寶掛號平臺為代表的網絡預約掛號模式,讓患者足不出戶就能約上醫院的專家和專科號,簡化了就醫流程,已經成為醫院預約掛號的主要方式之一,而數字醫療保險可以使參保人與醫生、醫保機構等主體的信息不對稱程度降低,從而擁有更多的機會,并以更低的成本獲得更加優質的醫療服務。此外,支付寶等數字金融平臺還使子女代父母購買醫保和預約掛號成為可能,這進一步降低了老人獲取優質醫療服務的成本。因此,數字金融有可能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的可及性,促使醫療利用從治療性質向預防性質轉變,實現對老年人健康的積極作用。本文由此提出如下機制假設:
假設3:數字金融的發展能夠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的可及性顯著改善老年人的健康水平。
與此同時,基于既有研究,我們認為,數字金融通過上述機制改善老人健康的作用,在一定家庭收入水平的保障下才能充分實現。這是因為,一方面,收入水平本身與醫療支出存在較強的正相關關系。另一方面,即使數字金融有提高老人醫療服務利用率的作用,對于經濟較為困難的人群,醫療利用率的提高往往首先意味著其有能力通過及時就醫維護健康,而非對有預防和干預疾病作用的優質醫療服務的高效利用。據此,我們提出以下假設:
假設4:數字金融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的可及性改善老年人健康水平的作用,需要一定家庭收入水平的保障。
值得注意的是,同為可以幫助老人獲取醫療服務的“低門檻”的金融模式,相比于私人借貸等其他模式,具有普惠性與正規性特征的數字金融的優勢愈發顯現。實際上,私人借貸等“低門檻”的非正規金融模式盡管可以緩解老人獲取醫療服務的經濟壓力,卻往往消極被動,常常是老人健康狀況惡化至一定程度后的無奈之舉,更偏向“亡羊補牢”的事后補救性質,其改善老年人健康的作用有限,同時難以降低因病致貧或因病返貧的可能性,甚至會增加貧困脆弱性,還存在一定的法律安全隱患。而在多功能數字化正規平臺的加持下,數字金融不止可以為老年人健康狀況的改善提供資金支持,實現“雪中送炭”的作用,其移動支付、數字醫保、遠程掛號等功能還可以為老人直接或通過其子女間接獲取預防性優質醫療服務提供便利,起到“未雨綢繆”的功效。由此,本文提出最后一個假設:
假設5:相比于私人借貸等其他“低門檻”金融模式,數字金融更易幫助老年人獲取優質醫療服務,從而起到改善健康的作用。
根據研究需要,本文綜合使用微觀與宏觀層面的數據。微觀數據來自CHARLS,該大型跨學科調查項目旨在收集我國中老年人的高質量微觀數據。至2018年全國追訪完成時,CHARLS的樣本已覆蓋全國28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宏觀數據來自北京大學數字普惠金融指數和城市統計年鑒。其中,數字普惠金融指數由北京大學數字金融研究中心和螞蟻金服集團共同編制,具體指標體系見下頁表1。其計算方式是利用對數型功效函數等方法對各年份具體指標進行無量綱化處理后,再利用變異系數法和層次分析法確定權重,得到各級指數。該指數科學準確地刻畫了我國各城市數字金融的各年度整體發展水平,直接描述或間接反映了各地居民對支付、保險、預約服務等各類數字金融平臺業務的使用狀況,在相關研究中被高頻使用。

表1 數字普惠金融指數指標體系
基于數據的可得性和時效性,參考既有研究的處理方式,本文匹配整理了2013年、2015年和2018年的CHARLS 數據與相同年份的城市數據。之所以沒有參考部分文獻采用滯后一期的數字普惠金融指數數據,一方面是因為CHARLS數據的收集主要于對應年度的下半年進行,能夠與同年數字普惠金融指數較好地對應;另一方面則因為盡管難以確認老年人健康與城市數字金融發展的測度孰先孰后,但不同于企業創業等要素,老年個體健康對地區數字金融發展的影響微乎其微,不存在明顯的反向因果問題。為進一步增強研究的可信度,本文也進行了內生性問題的處理與分析,并得到了較為穩健的結果。
1.被解釋變量
參考既有研究的指標選取與處理方式,本文的核心被解釋變量,即健康水平,主要考察樣本的身體健康狀況,以做飯、購物等12 項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IADL)代理。其中,各項能力分為“沒有困難”“有困難但仍可以完成”“有困難,需要幫助”和“無法完成”4 個等級,賦值分別為1、2、3、4分,樣本最終得分位于12至48分之間。本文在對樣本的身體健康得分狀況進行標準化處理后,將其放大100 倍并進行逆序處理,使其成為能夠較為客觀準確地代理老年人健康水平的正向指標。另外,CHARLS 問卷中也考察了樣本患有慢性病的情況,但考慮到問卷的詢問方式為“是否有醫生曾經告訴過您有以下這些慢性病”,難以排除老人患病而不自知的情況,文章僅在穩健性檢驗中使用相關指標。另外,已有研究還使用過自評健康、主觀預期壽命等指標代理老年人的身體健康水平,但存在主觀偏誤大、缺失樣本多的問題,且受制于問卷選項只能對樣本進行粗略的觀測,例如自評健康僅有五個可選答案,因此本文不再采用上述指標。
2.解釋變量
本文的核心解釋變量,即宏觀層面的數字金融發展水平,使用數字普惠金融指數的各城市總指數代理。該總指數下設數字金融覆蓋廣度、數字金融使用深度和普惠金融數字化程度3個維度,且這3個維度之下又各自包含多個具體維度,例如數字金融使用深度下設保險業務等,本文將在發展維度異質性分析部分進一步對細分維度進行探討。
3.控制變量
參考既有研究,本文的微觀控制變量包括居住地、性別、婚姻狀況、是否有醫保、是否有個人收入、年齡、受教育水平,宏觀控制變量包括地區經濟水平、醫療資源、傳統金融規模和空氣質量。其中,居住在城鎮賦值為1,在農村賦值為0;男性賦值為1,女性賦值為0;已婚且同居賦值為1,否則為0;有醫保賦值為1,無醫保賦值為0;過去一年有工作收入或養老金等其他個人收入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受教育水平為從1 至10 的整數,分別代表從文盲到碩士畢業的不同學歷;地區經濟水平用城市人均生產總值的對數代理;醫療資源以城市人均醫院、衛生院床位數衡量;傳統金融規模為城市金融機構貸款余額與GDP之比;空氣質量以城市PM濃度的對數代理。
4.渠道變量
本文的渠道變量為老年人的醫療服務利用水平,參考既有研究,由其過去一年的人均家庭醫療支出衡量,單位為萬元。之所以選擇人均家庭水平,一方面是由于CHARLS 調查中消費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另一方面是因為家庭成員的消費行為相似且具有規模效應,用人均家庭醫療支出代表個人狀況具有現實意義,對老年人更是如此。因此,對于CHARLS數據中“上次就診花費”“過去一個月自己買藥的花費”等合理性欠佳的代理指標,本文不再采用。此外,機制檢驗部分還涉及有無私人借貸與子女收入情況的變量。其中,樣本有向個人的借款則賦值1,否則為0。在考察樣本的家庭收入水平時,我們納入了子女收入因素。這是因為在家庭中,老人子女的收入可以通過減輕老人經濟負擔或增加對老人的經濟支持的途徑,提高老人對醫療優質資源的可獲得性,從而對其健康產生正向影響。由于CHARLS對樣本子女的收入僅詢問年收入區間,因此,對于子女收入,本文對問卷統計的收入區間遞增賦值,并最終取樣本所有子女收入的平均值。
考慮到本文的研究內容,我們只保留了年齡在60歲及以上的樣本,并刪除了主要變量存在缺失或異常值的個體,最終保留樣本12 909個,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如表2所示。

表2 變量描述性統計(N=12909)
本文的基準回歸模型設定如下:

公式(1)中:Health表示城市個體年度的健康水平;DF表示該老人所在城市年度的數字金融發展水平;Micro和Macro分別表示上述微觀和宏觀層面的控制變量;FE和FE分別表示年份固定效應和城市固定效應;ε表示隨機擾動項。
為驗證假設1,表3(見下頁)模型1、模型2遞進式地展示了本文實證模型的OLS基準回歸結果。模型1 為僅對全樣本的核心被解釋變量與核心解釋變量進行回歸的結果,模型2 則為加入控制變量和固定效應的基準模型的回歸結果。由結果可知,數字金融發展指標,即數字普惠金融總指數的系數在各模型中均顯著為正,這說明數字金融的發展可以顯著提高當地老年人的健康水平。此外,在模型2中,我們還發現傳統金融規模指標的系數雖為正卻并不顯著,這說明與數字金融相比,傳統金融對老年人健康水平的積極影響十分有限。可能的解釋是,門檻較高的傳統金融既難以為需求優質醫療服務且經濟能力不足的老年人提供資金來源,也無法像數字金融平臺一樣,為老年人提供在線預約掛號或子女幫助代購醫保等更加方便快捷的醫療資源獲取途徑。為證實基準回歸結論的可靠性,本文使用有序Probit和有序Logit模型分別進行了相同的估計步驟,結果都顯示數字金融發展的系數顯著為正。之所以能進行模型的替換,是因為樣本的健康水平本質上還是基于問卷選項得分的離散型指標。限于篇幅,我們僅展示模型3與模型4中的基準回歸結果。

表3 基準回歸與穩健性檢驗(N=12909)
本文還進行了其他穩健性檢驗,回歸結果如模型5與模型6所示。在模型5中,我們對樣本12項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能力重新進行賦值,樣本每有一項活動存在困難記一分,沒有困難則不計分,以此得到老人的失能風險指標。模型6 則考察了老人的慢性病患病情況,為減少樣本量損失,我們最終選取了高血壓、中風和老年癡呆這三類常見且受后天影響更大的慢性病,每患有一項記一分。模型5 與模型6 的估計結果顯示,數字金融發展指標的系數都顯著為負,說明其降低了老年人發生失能狀況和患有慢性病的風險,對健康有顯著的積極影響,再次驗證了結論。
雖然本文在實證模型中引入了較多的控制變量,但無法確保遺漏變量導致的內生性偏誤已被完全糾正,同時也無法完全排除反向因果問題。因此,本文選取了合理的工具變量進行一系列內生性問題分析。表4(見下頁)展示了各工具變量兩階段最小二乘法的估計結果。

表4 內生性問題分析(N=11225)
參考錢海章等人和黃群慧等人的做法,由于數字金融所依賴的互聯網技術發源于固定電話的普及,而郵電局是鋪設固定電話的執行部門,早期城市內部郵電局的分布愈多,地區數字普惠金融的發展應當愈好,并且歷史上郵電局的分布也難以影響樣本數據期間老年人的健康狀況。因此本文使用的工具變量為1984年各城市人均郵電局數量。另外,借鑒Nunn和Qian 的做法,我們分別構造了歷史人均郵電局數與當年樣本所在城市以外全國各城市數字金融總指數均值、上一年度樣本所在城市以外全國各市數字普惠金融總指數均值以及上一年度全國的互聯網普及率為最終的工具變量,以緩解歷史數據未隨時間變化的問題。
表4中,模型1的一階段回歸結果顯示相應工具變量的回歸系數顯著為正,符合我們的預期。二階段回歸結果中數字金融發展指標的系數則都顯著為正,得到了與基準回歸一致的結論。此外,內生性檢驗結果顯示,Robust score 卡方統計量的估計值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拒絕“所有解釋變量均為外生”的原假設,弱工具變量檢驗的統計量也大于10,說明該模型不存在弱工具變量問題。在模型2 與模型3中我們也得到了類似結論,這進一步驗證了數字金融發展對老年人身體健康的積極影響。
“十四五”時期工作的重點之一,就是補齊民生領域源于我國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的短板,而西部落后于東部、農村落后于城鎮是我國區域層面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重要體現,這也是本文在假設2中提出數字金融發展對不同老年人群健康具有異質性影響的現實基礎。因此,本文在這一部分根據樣本特征,在基準回歸模型的基礎上,對樣本進行異質性分析。
表5(見下頁)模型1至模型6分類匯報了區域層面異質性分析的結果。模型1和模型2分別展示了西部地區和非西部地區樣本的回歸結果,數字金融發展指標的系數僅在非西部地區顯著為正。同樣的,在模型3中,對于城鎮老年居民,數字金融發展指標的系數顯著為正,而模型4中農村樣本的該系數不顯著。盡管以上結果表明數字金融的普惠性未能在西部和農村地區充分發揮,我們在模型5和模型6 中利用傳統金融規模指標的樣本中位數進行了劃分,發現數字金融對老年人健康的積極效果在傳統金融規模更小的地區更顯著,這是因為數字金融的門檻更低,相關服務也更加方便快捷,這一普惠性特征填補了傳統金融不發達地區老年人通過正規金融機構獲取資源以改善健康的渠道空白,克服了傳統金融的局限性。

表5 老年人群異質性分析
此外,本文還在個人層面進行了社會特征的區分。在模型7、模型8 中,我們發現對于不和子女同住的老年人,數字金融對其健康的改善作用更加顯著。究其原因,在傳統模式下,子女幫助老人獲取體檢、門診等醫療服務和醫療健康保險等醫療資源的過程,往往依賴于線下的協調安排,這一路徑對于不與父母同住的子女更難實現。而如今,數字金融的數字化特性使其突破了地理距離層面的限制,使得不與老人同住的子女,有了利用數字醫療保險、網絡預約平臺等工具,幫助老年人獲取優質醫療服務以維護和改善其健康的新途徑。因此,數字金融對不與子女同住的老年人的健康水平能產生更顯著的積極影響。
上文對數字金融發展與老年人健康關系的探討,是以各城市數字普惠金融總指數為核心解釋變量,而在假設2 中,我們還提出數字金融發展對老年群體健康的影響存在不同發展維度層面的差異。為驗證該假設,本文在此部分使用數字普惠金融指數的各細分指標代理基準回歸中的數字金融發展水平DF,以探究不同數字金融發展維度對老年人健康影響的異質性。
在表6(見下頁)展示的結果中,模型1至模型3中數字金融發展的度量指標分別為數字金融的覆蓋廣度、使用深度和數字化程度三個一級維度。結果顯示,三個一級維度的提高都能對老年人的健康產生積極作用,但僅數字金融使用深度的影響顯著。根據郭峰等人的編制過程,覆蓋廣度主要通過支付寶賬戶數占人口比例與相關綁卡情況反映,使用深度是對數字金融各業務的實際使用規模與用戶活躍度的量化,而數字化程度更多關注數字金融的支付信用化和利率實惠化等特征。因此,出現上述結果,可能的原因是使用深度更能反映城市數字金融的發展質量和對居民個人的惠及程度,也僅有使用深度這一維度關注到了與老年人健康和醫療利用密切相關的保險業務,相比之下,覆蓋廣度僅關注數字金融用戶數量的多少,數字化程度則對普及率相對較低的信用業務考察過多。考慮到使用深度涵蓋多種服務的使用情況,本文進一步利用其下設的二級維度進行估計,發現保險業務使用深度的提高也能對老年人健康水平產生積極且顯著的影響,如模型4所示。這一方面是因為保險業務涵蓋了醫療健康保險的購買與使用狀況,因而與老年人醫療利用和健康狀況的關系最為密切,另一方面則因為相比于貨幣基金等業務,保險業務具有更廣的覆蓋面和更高的接受度,同時現有的數字金融平臺還開發了子女代父母購買醫療健康保險的功能,其普惠性在數字技術的加持下得到進一步增強。

表6 發展維度異質性分析(N=12909)
在這一部分,本文對數字金融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以改善老年人健康的機制及其相關假設進行驗證,結果如表7(見下頁)所示。其中,模型1為針對假設3中核心機制的檢驗,模型2和模型3 則是分別基于假設4 和假設5,進一步驗證這一核心機制的實現是否需要老人家庭收入水平的保障,以及同為“低門檻”的金融模式,相比于私人借貸,數字金融是否更易幫助老年人獲取優質的醫療服務。

表7 作用機制分析(N=12909)
參考既有文獻對類似作用機制的探討方式,模型1中,我們在基準回歸的基礎上,進一步控制了渠道變量——醫療服務利用,及其與數字金融發展指標的交互項。我們發現,一方面,與劉曉婷的結果類似,醫療服務利用指標的系數顯著為負,這說明利用更多醫療服務的老年人,其健康水平反而具有相對更低的趨勢。這一結果反映出我國老年人醫療支出的主要方向依然為治療而非預防,側面驗證了我國老年人習慣于“小病拖、大病扛”,等到身體出現明顯不適時才尋求醫療服務。另一方面,數字金融發展與醫療服務利用的交互項的系數顯著為正,這說明數字金融的發展可以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的機制,促使老年人的醫療服務利用從治療性質向預防性質轉變,進而使醫療服務利用與老年人健康狀況的負相關性減弱。數字金融之所以能發揮這一積極作用,既歸功于其數字醫保等普惠性較強的業務對家庭醫療服務消費的促進,也離不開其數字化平臺使得老年人自身或通過家庭成員獲取門診機會等醫療資源的成本減少,二者共同提高了優質醫療服務對老年人的可及性,幫助其及時知曉或發現疾病,并采取提前預防或早期干預措施,養成“小病不拖,大病要防”的意識,最終改善健康狀況。
在模型2 中,我們在模型1 的基礎上,加入了老人是否生活在低收入家庭的虛擬變量,以及這一變量與數字金融發展和醫療服務利用的三項交互項。其中,低收入家庭的判斷標準為老人無個人收入且其平均的子女收入低于樣本中位數。結果顯示,數字金融發展、醫療服務利用以及二者交互項的系數及其顯著度與模型1 相比未發生較大變化,但三變量交互項的系數顯著為負。這說明,如果老年人所在的家庭經濟狀況較差,數字金融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促進老年人健康的機制將難以充分實現。這是因為,對于家庭收入水平較低的老人,盡管數字金融可能提高其對醫療服務的獲取能力,老人也往往先要滿足健康受損時及時就醫的基本醫療需求,相關的醫療服務更偏向治療性質。可見,要使數字金融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發揮改善老年人健康的作用,需要一定家庭收入水平的保障。
模型3在模型1的基礎上,在解釋變量中納入了私人借貸、私人借貸和醫療服務利用的交互項。結果顯示,私人借貸的系數顯著為負,私人借貸和醫療服務利用交互項的系數為正但不顯著,醫療服務利用、數字金融發展和醫療服務利用交互項的系數及其顯著度與模型1 中幾乎一致。上述結果說明,同為“低門檻”的金融模式,私人借貸既無法對老年人健康產生正面影響,也難以提高優質醫療的可及性,與數字金融的積極效果相去甚遠。可能的解釋是,老年人往往在經濟能力不足,且病情較為嚴重時,才傾向于動用社會關系網絡以獲取私人借貸,這一消極被動的方式無法起到對疾病的預防和早期干預作用,難以提高其對優質醫療服務的利用率。相比之下,得益于多功能數字化平臺,數字金融更容易幫助老年人直接或通過子女等家庭成員間接獲取優質的醫療服務。
本文通過匹配CHARLS數據和我國城市級別數據,結合不同老年群體和數字金融不同發展維度的差異,基于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的視角,探討了地區數字金融發展對老年人健康的影響程度與作用機制,主要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數字金融發展有利于老年人健康水平的改善。與此同時,傳統金融規模的擴大卻難以對老年人健康產生顯著且積極的作用。可能的原因是:一方面,具有“嫌貧愛富”特征的傳統金融門檻較高,難以為有優質醫療服務獲取需求但社會經濟能力與金融素養不足的老年人提供幫助。另一方面,傳統金融也缺少在子女在線代購等可以提高老人獲取優質醫療服務效率的數字化途徑。
第二,數字金融對老年人健康的影響存在顯著的異質性。對于不同老年人群,雖然受限于區域經濟基礎和相關知識的普及程度,數字金融改善老年人健康的作用難以在西部地區與農村地區充分發揮,但數字金融的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補齊了正規金融機構難以有效幫助老年人獲取優質醫療資源以改善健康的短板,對傳統金融相對不發達地區老年人健康的改善作用更加突出。同時,數字金融也為不與父母同住的子女提供了數字醫療保險、網絡預約平臺等幫助老年人獲取優質醫療服務的新途徑,這使其對不與子女同住老年人的健康狀況發揮了更顯著的積極作用。而對于數字金融的不同發展維度,使用深度、保險業務等普惠性特征更強且與老年人醫療利用關系更密切的維度積極效應更加顯著。
第三,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在數字金融改善老年人健康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當前我國老年人醫療支出的主要方向依然為治療而非預防,而在數字醫保、網絡預約掛號等多種業務的綜合作用下,兼具數字化與普惠性特征的數字金融使老年人對優質醫療服務的獲取渠道大大增加,同時獲取成本不斷降低,這有利于減少老年人群“小病拖,大病扛”的現象,使其及時對疾病采取預防和干預措施,促使醫療利用從治療性質向預防性質轉變,進而改善其健康狀況。
第四,數字金融通過提高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發揮改善老年人健康的作用,需要一定家庭收入水平的保障。其內在原因是,對于家庭收入水平較低的老人,盡管數字金融可以提高醫療服務對其的可及性,但比起偏向預防性質的優質醫療服務,老人往往先要滿足更偏向治療性質的基本醫療需求。
最后,本文還探討了數字金融相比于其他“低門檻”金融模式在改善老年人健康上的優勢。以私人借貸為例,實證結果說明,作為老年人在經濟能力不足且病情較為嚴重時一種消極被動的應對方式,私人借貸既無法對老年人健康產生正面影響,也難以促使老人對醫療服務的利用從治療性質轉向預防性質。
綜上所述,本文主要的邊際貢獻在于既拓展了老年人健康水平影響因素的理論體系,也在與傳統金融和私人借貸等“低門檻”金融模式的對比下,剖析了數字金融發展對我國老年人健康的異質性影響與作用機制,還指出了上述積極作用存在家庭收入水平上的限制。因此,進一步普及數字金融,彌合區域數字鴻溝,推進數字金融產品的適老化便利性改造等措施,將有利于我國數字金融發展的健康紅利更充分地惠及老年群體。
當然,本研究仍存在一定的不足。一是受限于數據,我們只能利用實證方法說明數字金融具有通過優質醫療服務可及性機制改善老年人健康的作用,但無法使用更加微觀和細致的數據直接識別老人及其家庭通過數字金融對優質醫療服務的利用程度。二是可得樣本的調查時間均在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之前,盡管我們認為疫情下數字金融對老年人健康的積極影響可能會被進一步放大,目前卻難以使用實證方法檢驗。三是本文聚焦于數字金融對老年人身體健康的影響,這也是與優質醫療服務相關性最強的健康維度。但健康老齡化的內涵還包括心理健康、社會適應良好等其他健康維度,數字金融在我國推進健康老齡化過程中發揮的作用還有待更深入的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