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不要透支你的人生

尹潔

袁亞湘

1960年出生于湖南，1986年獲英國劍橋大學博士。數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現任中國科協副主席，中國科學院數學與系統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國際工業與應用數學聯合會主席，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常委。

不久前，在第六十三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上，中國隊以全隊滿分的成績名列總分第一，6名參賽隊員全部獲得金牌。這是中國隊自2019年以來連續第四年奪得團體第一。同時，第二十九屆國際數學家大會也在線上召開，這是國際數學界最重要的學術盛會，每4年召開一次。會上，約200位數學家作了學術報告，其中有14位是中國人。這是中國數學家受邀作報告人數最多的一次。

“20多年前，在這個大會上被邀請作報告的中國數學家是個位數。”袁亞湘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作為國際知名數學家、中科院院士、中國科協副主席，他認為國內數學人才的成長速度很快，而且在國際舞臺上越來越活躍，這是非常可喜的變化。新一屆大學生剛剛走入校園，對于他們的未來，袁亞湘有許多希冀與暢想。

“人生是場馬拉松”

袁亞湘出生在湖南資興農村，15歲高中畢業后，回老家當了3年農民。除了種田，他還兼任過生產隊出納、會計和保管員。因為從小喜歡數學，他在干農活之余，把能找到的初高中教材翻來覆去地看了很多遍。

1977年，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袁亞湘向生產隊請了一個月的假，回到高中母校脫產復習。當時農村學校里有不少從大城市下放而來的優秀教師，其中一些人還畢業于名牌大學。在老師們的指導下，袁亞湘獲益匪淺。他的高考志愿也是老師們結合他的愛好和特長選的，建議他填報湘潭大學數理系計算數學專業。

“當時計算機是剛剛興起的事物，我們這些農村孩子聽都沒聽過。因為我喜歡數學，老師認為數學跟計算機掛鉤會有很好的發展前景。”袁亞湘說。這些老師后來都調回了城市里的學校。袁亞湘也感嘆，“老家的中學后來再也沒有當年那么好的師資配置了”。

袁亞湘成了那年生產隊里唯一考上大學的人。“如果再晚兩三年恢復高考，我的人生軌跡可能會完全不同。按家鄉的習俗，我會早早結婚生子，成家之后或許就不會再考大學了，那么今天的我應該還在老家務農。”

之后的人生更是袁亞湘沒有想到的：本科畢業后，他先后在中科院、英國劍橋大學攻讀碩士、博士，并在劍橋從事研究工作;1988年回國，1995年出任中科院計算數學所所長，同年獲首屆馮康科學計算獎;2011年當選中科院院士，次年當選美國數學學會首屆會士，2015年當選發展中國家科學院院士;2016年擔任中國科協副主席;2017年獲美國工業與應用數學學會杰出貢獻獎（首位華人）;2021年當選倫敦數學會榮譽會員。

基于自己的經歷，袁亞湘覺得高考成績在人生中既重要，又沒那么重要。“現在中國人的平均壽命將近80歲，而高考是在18歲。從數學的角度說，你人生的黃金分割點還沒到呢！人生是一場馬拉松，高考只是開始階段，家長們何必著急呢？”

在中科院數學與系統科學研究院里，匯聚了許多優秀的數學人才。袁亞湘告訴記者，他的同事們的本科教育背景涵蓋了各種學校——“985”、“211”、普通本科，還有大專和中專畢業生，但他們堅持學習、不斷深造，一步步提升學歷和專業水平，最終都成了行業里的翹楚。

袁亞湘覺得人生需要后勁。他喜歡長跑，在湘潭大學的4年里，每天早上跑5000米，風雨無阻。原本他的身體并不健壯，但通過鍛煉變得非常健康，不僅在學校運動會的長跑比賽中拿到名次，身高也從1.69米長到1.77米。

“人生中，真正的競爭是在后面，而現在的家長太看重前面了。孩子天性是愛玩的，如果從小就逼著他們學太多知識，可能會適得其反。其實孩子只要懂得不斷努力就行了，早期用力過猛往往是不好的。”

在多年的學術生涯和教育工作中，袁亞湘見過很多孩子在考入名牌大學后放縱自己，甚至畢不了業。其中一個因素就是中小學時期壓力過大，沒有多少娛樂活動，于是在大學里加倍“補償”。

“雖然名牌大學的成才比例是要高一些，但普通高校的成才比例也低不了多少，關鍵還是看個人能否持之以恒地努力。”袁亞湘說，“我希望中國的孩子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也希望家長們想開一點：你們自己沒考上清華北大，難道過得就不幸福嗎？所以還是心態問題。”

“我是要報效祖國的”

袁亞湘曾說，自己從母親那里學到了很多人生道理，其中一條是：不管怎樣，都要活得高高興興的。這句話一直鼓勵他樂觀向上，遇到挫折和困難時就對自己說：“天又不會塌下來。”

考大學時，袁亞湘對于外面的世界并不了解。當時的他不想去湖南以外的地方讀書和工作，“就連長沙都覺得已經蠻遠了”。去大學報到，他用一根扁擔挑著行李，穿著一雙新買的解放鞋，坐綠皮火車到湘潭。列車走走停停，300多公里的路程花了20多個小時。下了火車，他又坐上學校派來的汽車，等到了湘潭大學一看，覺得“和我們農村差不多嘛”。

那時湘潭大學周圍還是荒郊野嶺，而且因為處于復校階段，到處都在搞基建。袁亞湘下車時一腳踩在稀泥里，新鞋成了泥巴鞋。

第一個學期，教學樓還沒蓋好，很多課都是在食堂上的，但師生們的勁頭很足。袁亞湘是全系成績最好的學生之一，第二年就當了學習委員。在校期間，他參加了湖南省大學生理科數學競賽，獲得了一等獎。畢業時，又是在老師的建議下，他報考了中科院的研究生。

“我基本上屬于順其自然的人，從上學到工作，都沒有預先設立什么宏大的志向。”袁亞湘對記者說。他曾打過一個比方：自己的人生就像跳遠，不設定目標，而是盡量往遠處跳，“如果像跳高那樣預設一個高度，跳不過可能很郁悶……我唯一要做的是不斷努力，最終達到什么成績不強求”。

袁亞湘出國是在1982年。剛到劍橋大學時，他感受到中國在很多方面與西方發達國家存在的巨大差距。“我是公派留學生，但從第二年起，劍橋就開始給我發獎學金，金額比當時國內普通教師的月工資還要高很多倍。”劍橋當時只有30多名中國大陸人，其中有七八名是研究生，其余大多是訪問學者。“學不好，人家不說袁亞湘不行，會說中國人不行，所以我就很努力地學習。”

“一出國就愛國”這句話，袁亞湘深有體會。有一次，學院里負責研究生工作的老師竟然問他：“聽說我們劍橋發給你們的獎學金，中國政府還要扣一部分錢？”

“他的口氣很不屑，我聽了非常生氣，感覺寧肯不要他們的獎學金也要維護國家尊嚴。當時中國很窮，外國人不了解中國，就按照他們的思維方式評論。我們一到國外，天然就有一種民族感情，覺得自己代表著祖國，這種情緒在國內時反而感覺不到。”袁亞湘說。

上圖：2015年11月，袁亞湘在大學里舉辦講座，與學生交流。下圖：2008年6月，袁亞湘在劍橋大學。

留學期間，袁亞湘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愛國的情感也讓他做出了回國的決定。“我尊重每個人的選擇，但從我自己來說是要報效祖國的，所以很自然地回國了。”

今天，中西方實力對比早已不同往日，但仍有很多年輕人為“是否出國”“是否回國”而糾結。袁亞湘認為，出國不應該是盲目的，要看專業、看學校、看導師。去國外好學校跟好老師學習當然很好，但如果去很差的學校留學，反而不如在國內踏踏實實地學習。

“我看到國內著名大學的一些學生，為了圓出國夢而跑到海外很差的學校留學，真的有點可惜。打個比方，如果你要學少林功夫，最好的學校當然是少林寺啊，何必去美國呢？我們有那么多好學生去美國，有幾個進入最好的大學、最好的專業了？出國不是目的，你要跟真正有本事的人學東西才是目標，否則就是人才的浪費。”

雖然尊重個人選擇，但袁亞湘還是希望年輕人能多一些家國情懷，從民族利益的角度出發看待中西方之間的科技競爭，并努力做出一些自己的貢獻。

“純基礎研究就像高雅藝術”

在日常工作生活中，袁亞湘經常和學生們在一起，前幾年還給本科生上課，60歲后才減緩了工作節奏。與年輕人的接觸也讓他看到了另外一些問題。

長期以來，我們習慣于將有應用價值的科學問題稱為基礎研究，而將“無應用價值”的科學問題稱為純基礎研究。但袁亞湘認為，很多當下看似“無用”的純基礎研究，正是技術創新的源泉，應給予高度重視。

“純基礎研究有點像高雅藝術，雖然不像流行文化那么通俗、能賺錢，卻代表著一個國家的文化水準和文化品位。中國要成為真正的科技強國，不重視純基礎研究是不行的。說不好聽一點，欠缺這方面的研究，人家看我們就是一個科技暴發戶。”

對于應用研究，政府和企業都喜歡投錢，因為短期內可以見到經濟效益。但是，僅做技術產品無法從根本上扭轉“卡脖子”問題，換句話說，“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治標不治本。而純基礎研究需要長期穩定的支持，重大成果通常需要科學家數年乃至數十年的專注與堅持，但目前國內高校對青年學者的考核方式等，還有很多地方存有爭議。

“創造性勞動是難以用量化指標衡量的，就像我們不能用‘魯迅寫了多少字‘李白和杜甫誰的詩歌引用度更高來衡量他們的文學成就一樣。作家當然有優劣之分，但不能以這種方式評判。”袁亞湘說。

在論文發表數量等考核指標的壓力下，或許能出成績，但創造性成果往往是在寬松而自由的環境中誕生的。袁亞湘說，對于數學家而言，一個問題可能要花10年以上的時間，不間斷地研究，一些著名的數學難題可能需要幾十年、幾百年才能解決，很多人窮其一生都找不到答案，但他們的付出絕不是“無用”的。

“現在，我們國家在數學領域有一批非常厲害的年輕人。他們誰會成為下一個華羅庚、陳景潤？還很難說，因為他們需要機遇，更需要環境。如果我們要考慮100年后在世界上的地位，就必須加強對純基礎研究的投入，希望未來有更多的人參與進來，無論是決策層、企業界還是整個社會。”袁亞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