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梅
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 上海 200072
自改革開放以來,西方現代藝術思潮不斷地輻射影響水墨藝術,水墨也借此擴充建立起了自己的審美觀念和符號圖式,通過了“破—革—立”的過程。水墨在傳統經典與現代文化之間徘徊,一方面是我們對過往文明的珍視和眷戀,另一方面又有對當下紛雜問題和情況的焦慮。西方繪畫在思想上和手法上對于中國水墨的影響是不可磨滅的,其中情感表現論致使水墨既關注外在的形式感又關注內在的隱喻感,還有結構主義、語義分析等。我國的水墨發展中也受到國外現代藝術中提倡革新、追求個性和表現張力等等特質的吸引??傊?,西方繪畫藝術思想對水墨的革新轉型以及各階段風格的形成有著很大的影響作用,如趙無極在海外的成功和劉國松所創作出的變革,都是橫向借鑒,中西交融下的實例。
中國水墨藝術有千余年的歷史,水墨內涵豐富而深刻,話語精致而完美,而在當下環境經過日常生活浸潤,已經使得傳統水墨藝術漸漸偏離了它曾依附的文化語境。藝術運動“美術新潮”后,人們開始進行了向內的自省與反思,將水墨語言的視覺張力和內容媒介擴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水墨畫的形式不再為了內容而存在。自九十年代以來,水墨藝術又漸漸掙脫“新潮美術”的概念化的束縛,將失真、僵化的內容加以革新,通過不同藝術組合表達對社會現實和生存狀態的關注。因時代變遷中消費社會和數字媒體的發展,水墨媒材打破了平面、架上的限制,融合到行為、綜合材料、裝置影像等其他的形式之中,由此水墨藝術成為強有力的、高涵容性的藝術表達方式。
在當代水墨作品的面貌中不難發現,中國傳統色彩文化與古代文化審美相輔相成,還有部分運用了傳統色彩輔以西方色彩構成理論,使得顏色呈現的語言越來越豐富。色彩文化起源于戰國時期,是生產活動和文化活動不可或缺的部分。且早在原始社會,紅色在崇拜圖騰中廣泛出現,具有一定代表性含義。“五色體系”“隨類賦彩”等更是中國畫中色彩美背后所蘊含的文化精粹,當代水墨的色彩語言對其吸收傳承,創作者更是根據觀察、想象并結合對比固有色、對比墨與色,博觀約取,使作品融合出獨到的、個性化的色彩呈現。
來到水墨當代化轉型的今天,傳統色彩文化不僅是歷史傳承下的精神財富,更是影響著色彩基因結構的內涵不斷擴充、面貌不斷豐富。隨著當代社會中的審美潮流異彩紛呈,出現了很多新穎的審美特點,這對當代水墨作品創作中的色彩運用提出了新的要求。當下水墨作品的色彩材料與技法主要來自對傳統中國畫色彩研究、西方色彩研究,特別是吸收了中西方當代藝術中色彩語言的表現形式、創新觀念與審美意識[1]。色彩與形體共同構建藝術作品的精神性,色彩是通過視覺感官認識藝術世界的媒介,當代水墨中圖像、色彩等因素被不斷地以藝術家的個人經驗為基礎,結合了美學、心理學、哲學、人類學、圖像學、語言學、社會學、符號學等領域,將桎梏和秩序打破,重新融成嶄新的存在狀態[1]。
水墨追求色彩的詩意化、意象化的慣性使得水墨當代轉型中,水墨色彩語言創作較難從自覺走到自由的個性化層面;對色彩材料使用的技術有限、對色彩構成規律缺乏認識等等,這些問題逐漸出現,創作者也在尋求方法逐步解決?,F代色彩體系發展到顏料更加豐富,色域更加寬廣,材料更好表達的狀態,也是當代水墨色彩語言得以多樣性的原因之一。
當代水墨中的色彩構成除了要熟知冷暖、明暗、節奏、色調、色相等,還需要了解構圖、造型、筆墨、材料、技法等,是一個綜合能力的體現。畫面的色彩語言,與現代社會部分審美潮流相適應:用同類色漸變的配色方式進行排列,使原本單調的色彩增加了多樣性與美感;或者是冷暖相搭配,產生相得益彰的效果;調節色塊面積、色彩純度,從對比色、互補色中選擇,搭配上突破規則限制,由于對色彩進行大小、聚散、面積和形狀等的配置,畫面從而出現節奏,創作出有特色和時代風尚的水墨作品;色彩和顏料的分類更為細化,更多搭配畫家表達或視覺效果的需要[2]??偨Y來看作品有以下類型:一是繼承傳統與現代相融合,兼有其它多種方向的探索,如巖彩畫方面的發展探索。巖彩具有獨特的材質、特殊的色彩,采取運用大小不同的顆粒和色彩重疊等技法,都會在不經意間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語言極其豐富,如胡明哲的作品《都市幻影—浮光》(圖1),它的形,色,質將開拓出廣闊的未來空間;二是注重視覺效應,追求色彩形式語言、材料技法語言的創新。色彩的維度與人類微妙而復雜的視覺體驗息息相關,當代水墨作品中色彩鮮明,視覺效果或引人注目、或意境非凡、或使人愉悅,往往搭配時下新興的圖像符號及獨特的技法;三是色彩創作趨向多元化、個性化。武藝的創作純粹、敏銳、清澈,如《出征》(圖2),在當代水墨創作中,他的色彩語言能夠感受到一個人輕快、溫暖的情感體驗,從而產生共情,像是生活寫照,使尋常充滿意義。

圖1 都市幻影——浮光

圖2 遠征
我們通過對材料特性的感受,能夠更加深刻地認識與運用它們,從而使我們的創作在傳統筆墨意趣的基礎上拓展出新的技巧與新的表達方式。水墨的媒材媒介已經不再局限于傳統的筆墨紙硯和慣見的用筆技法。與此同時一些藝術家為表達自己個性化的審美觀念和獨到的妙思,將中國水墨的元素與其他藝術形式相結合,形成了新的表現形式。水墨媒材與其他媒介混搭使用,更是開創了對材料美感與形式美感的探尋。仇德樹探索中選擇在布的基底上進行涂色,再覆上紙采取打磨的方式,最后得到宣紙一般的肌理與相仿于筆墨皴法的沙啞印記,這也揭示了綜合媒材協作給演繹好水墨的新語言與境界帶去的重要助力。仇德樹的作品使用了宣紙、麻布和丙烯等,在一些角度來看,屬于綜合材料對水墨的介入;胡偉則在不脫離宣紙作為水墨材料要素的情況下,使用了混合色料及拼貼創造出隨機的氤氳與幻化,如他的《波濤》。
從事水墨創作的畫家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藝術表達形式,用以傾訴內心中對于水墨與社會現實互相交織變換而產生的特殊感受,完成對形式上的探索和創造[4]。如,粱銓的《向傳統致敬》嘗試以紙為基材,用撕、染、貼、裁技法進行拼疊,以茶水當墨暈染,形成豐富的色塊;南溪他在圖像式藝術作品中以“窺探”的獨特視角語言表現了批判性與紀實性,繼而進入到當代藝術語境,如他的《稻浪遐想》。此外,還有一些水墨畫對影視、設計、攝影的圖像的采用、改造、轉換、拼接、混搭、并置等,形式多種多樣。
創作者在敘事時使用特殊語言對畫面進行時空重組與符號抽象時,大多不再保留對象的本來實體的形象,使得觀眾能夠在觀賞作品時產生震動、共鳴或觸動的心理感受。閻秉會以畫面來表達對于社會情況或問題的反映,他的水墨作品中含極有隱喻性質的符號。幾何形體的構成,濃重的墨色化作種種富含變幻的層次,化作一個個震懾人心的心理場域;劉子健、石果的作品中的無法定義的各種形象和畫面元素的融合、纏繞、交織,產生了迤邐、磅礴、虛幻的奇妙反應;黃一瀚的《制造美少女之二》、李孝萱的《囈語反映的都市情態作品,訴說著批判、暗喻,伴有黑色幽默的意味,這也是創作者心中悲憫、無奈、憤慨的情緒外化,以漫畫式的形象、超現實式的組合進行語義更豐富的探索;張羽的《指印2011.7-3 》,探索的新水墨語言則沉靜內斂,技法上明顯單純簡化,語言方法是以一個圖式來純粹地表現水墨精妙的幻化,來營造想象的空間;劉旭光的“痕跡系列繪畫”和“衍場系列的繪畫”中的符號都是甲骨文“卜”字符號,是凝聚中國文明和精神靈魂之光,重構排序去更改視覺體驗。古代數字符號凸顯出對東方美學的想象,回歸到圖像的敘事中,如《衍場10》。
石濤提出的“筆墨當隨時代”一直警醒著我們對水墨藝術的當下身份和角色進行思考。進入當代,水墨已不局限于過去傳統意味里的筆墨定義,而進入到更為博大寬泛的時空范疇中。當代藝術語境下的水墨藝術的概念,更已不再局限于繪畫范疇。這正如當代藝術對于表達革新的追求,最終導致繪畫由平面跨越到媒材,走向空間裝置一樣[5]。
水墨作為觀念的具體表達,作為一種承載媒體,或只作為一種理念而進入當代藝術范疇,既對綿延數千年的中國書畫進行反思、揭示、顛覆,也以此作為思考當代社會問題的觸發點和追問經典的文化承載物[6]。劉國松發明了各種繪畫技法,如紙筋法和水拓,他試驗過許多紙張,創作各種“拓墨畫”,建立起個人風格,如《雪滿群山》;陳心懋堅持東方的審美觀念,將傳統的水墨媒材、非繪畫性和非傳統的媒材一起使用;鄭重賓關注的是水墨材料本身,包括墨與水之間關系和反應,在概念上延伸?!禦ise》中“混合式視覺語言”—將水墨與白色丙烯等材質結合使用,讓薄如蟬翼的宣紙呈現出猶如大理石一般重量和光澤的畫面。幾何形像被賦予微妙的情感,即在界限定義內,但又在其外別出心裁;蔡廣斌在影像新世紀以來陸續創作的被人稱作“影像水墨”系列作品,對社會群體的個體意識、心理走向分析研究后把藝術觀念與表現手段完全融匯于個人心理,將繪畫方式轉向心理化的純粹墨色形式,在水墨的當代性探求中感受到當代生活的脈搏,生存困擾和內心的掙扎,打通水墨中傳統與當代元素之間的精神隔閡,清除了被傳統筆墨固化了的通向當代精神的屏障,具備東方氣質和價值傳達功能的語言形態,如《呼吸-利茲01》;王天德將畫有水墨的宣紙裱在桌椅和餐具上,《水墨菜單》中圓桌和椅子作為中國文化的符號之一,展現了一個由二維平面上升而來的獨特的水墨空間。
水墨成為一種言說的方式,不僅消解了筆墨繩束,更増添了許多繪畫上的視覺體驗,由圖式個性、符號標識而凸顯出的個人寓意已成為“水墨+”的創作新范式。作為一種觀看機制,水墨意象的現、當代轉換理所應當發人深思,而其中的圖式、符號的隱喻可以揭示當下如何將古老的東方話語轉換成大眾能夠用以溝通的語言的方法。谷文達以偽文字,改體字,錯體字,漏體字和印刷體字等融合水墨肌理與超現實主義觀念去創作的巨型水墨,試圖探索出具有獨特氣息的繪畫符號,他通過對中國傳統的繪畫的圖解,加之使用傳統的水墨媒材,《遺失的王朝系列》使漢字與水墨一起產生了反映和批評現實的強大力量;劉子建嘗試去創造一種加深加大水墨語言維度的方式,找到一種讓水墨成為具當代意識的語言的方法,劉子建的水墨可衍生出富有恢弘宇宙意識的畫面,原因有兩個,那就是楚藝術的瑰奇和宇宙磅礴浩瀚。他致力于創造出表現宇宙空間共性的符號圖式,在水墨的無限變化中添入硬邊表述這一強硬的個性手法,通過流動滲化與滯留氤氳的對抗羈絆所傳遞出的一些對速度、張力、等跨時空狀態的感觸體悟,和帶有中國式的哲思倫理和文化觀念,如《婉孌之五》(圖3)。

圖3 婉孌之五(圖片來源:網絡)
水墨的價值不止于探索自然與生命,更在于其對自身不斷地探求與追尋,這樣一種處于當下的極具創造性的藝術行為,蘊含著極大的能量。特別是在如今社會的背景下,水墨本身烙印著中國的氣質與精神,由于其特殊的個性和質感,有著當代藝術的現場感和即時性。作為民族身份的一種代表與象征,為了實現不僅限于此的價值,水墨經過無數藝術家和理論家的推動進入到當代藝術的語境,并開始對當下文化和社會風情進行感受上的抒發、問題的揭發,并同時對自身審美和知識體系反思。進入新的藝術進程,逐漸打破時空的局限,觀者將獲得更多維度的體驗,這也是水墨所肩負的希望。
水墨傳統的“筆墨”意趣,逐漸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審美的變化在革新和轉型。縱覽水墨的整個脈絡,每個時期的水墨藝術都有著鮮明的時代烙印,水墨的發展也彰顯出東方文明的自覺。水墨進程面對的道路有兩條:一是面對如何適應社會轉型,二是面對如何傳承自身,這兩個出發點折射出中國當下水墨革新所遇到的新問題。我們不僅要將水墨導入到當下語境,使水墨革新轉型成功,成為對當下文化生態的一種藝術載體;并且不忘凸顯出水墨的中國文化本土身份,使水墨在具有新姿態的同時,面對當代藝術的重圍得以突破,獲得身份上的確證,彰顯出水墨兼具現代形象和東方形象的強大面貌。水墨作為一種觸及精神的藝術,也將成長為強大的綜合性藝術,對中國藝術乃至世界藝術都是影響深遠的,水墨不會消亡,而將一直成為開拓未來的先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