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靜
2022年春天,由新冠病毒奧密克戎變異株引發的疫情爆發,把抗疫第3年的上海推入全然不同的境遇之中。城市里日益稀薄的社區概念,因為抗疫而驟然成為熱詞,甚至凸顯為日常生活的主導框架。不少人感慨:原先不認識幾個鄰居,疫情期間封閉在社區里,和鄰居一起團購、一起活動,逐漸相識、相交起來。由此有人認為這是社區價值的表現,反映了居民歸屬感與團結精神的提升。不可否認,在抗疫過程中,遠親不如近鄰,鄰里的互助關愛確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升社區感和認同感。然而,這樣的社區認同確實是社區居民期盼的嗎?它與長久以來人們努力營造的地方認同是否一樣?另外,抗疫過程中形成的社區認同,能否持續并惠及疫情之后的日常生活?
我一位同事封閉在家無聊地拍攝靜物、拍攝自己,于是她朋友安慰說:“家居百物應覺受寵若驚,從來未曾受此注視過。”而我作為一個社區傳播的研究者,在足不出戶39天、封禁于小區近60天的時間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心情密切注視著“受寵若驚”的上海社區,反思有關社區與傳播的理論和觀點。不同于常態社區,疫情下的城市社區,尤其是在抗擊新冠疫情過程中的上海,無論是社區團結還是社區認同,都不能無視其被動與無奈。莊子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痹谏c自由面前,些許的社區感動雖然彌足珍貴,卻又過于局促、蒼白。我曾經提出社區“溝通性”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摒棄了浪漫主義的社區觀念,不再將社區看作天然的避風港或“逃避主義”的地方,也不簡單地將“團結”“歸屬”“和諧”等美好話語加諸社區,而是把溝通性視作衡量社區的尺度,具體分析新媒體環境下的自我、他人和地方的關系,即新的社區溝通性。面對非常狀態下的社區經驗,我認為溝通性概念依然適用,它跳出浪漫主義的小情調,在更為深廣的時空和關系架構中解析社區生活。在此,我將把溝通性概念進一步發展為一個批判性框架,用以分析和評價抗疫社區,檢視非常狀態下的日常實踐。同時,我還把抗疫社區當作常態社區的鏡像,由此折射出新媒體環境與風險社會中,社區生成的基礎轉換和路徑再造,反過來深化有關城市社區當下境況的一般性理解。
我曾提出“傳播構成社區”的觀念,反對僅把傳播看作社區的一個功能,而是將傳播理解為社區的構成性因素,從溝通性來理解人們與其生活世界的關系,而社區成其所是的依據則在于溝通性。因此,所謂社區溝通性,就是在物質、信息與精神多個層面的聯結與通達。圍繞著空間、時間和社群3個方面的基本狀態,我把社區新溝通性看作對于物質與精神、歷史與當下、個體與社群的關系再造,具體體現在3個維度上:溝通物質空間與精神世界,溝通歷史記憶與當下體驗,并且在個體自由和社群認同之間實現新的平衡。針對上海抗疫的社區經驗,我以溝通性的這3個維度為基礎,進一步提出4個批判性問題:社區何以構成?社區如何定位?社區何以延續?社區如何感知?這些問題涉及人類與非人類的共生、地方與系統的調節、時間對空間的操作、身體與精神的拉扯等基本的溝通性狀況。
社區向來被視為人的居住地,人與人的關系才是社區的核心關切。但是,在抗疫實踐過程中,奧密克戎變異毒株這種非人類生物以超強的生命力和傳播力介入人的世界,讓我們不能再等閑視之。而且,為了抗擊病毒,人們前所未有地動員了各種人造物、技術物,比如口罩、防護服、欄桿、隔離樁、健康碼等,在改變社區景觀的同時,也極大地沖擊了以人為中心的社區觀念。病毒強力地召集、啟動新集體的建構,成為法國思想家拉圖爾所說的非人類行動者,在社區“行動者網絡”中占據關鍵位置。其實,病毒本身的超強傳染力是超越社區的,它所召集的集體本應具有全球性;但是因為病毒傳播的身體接觸方式,抗疫行動被迫不斷縮小戰場,社區成為主要抗疫單位。大眾話語中所謂的病毒社區傳播,毋寧是一種抗疫的社區傳播,社區是人類與病毒交手的角斗場。在這一集體中被動員起來的其他技術物則作為道德的調解者,調節疫情社區的人群關系,能動地參與了作為集體的社區構建。
由此,抗疫社區提出的溝通性問題即是:人類如何與非人類溝通?具體問題包括:人類如何與病毒交手?如何對待社區生物?如何動員社區其他人造物?等等。溝通性的標準不贊成“躺平式共存”,而是期待建立一個更加對稱的人類和非人類的關系模式,尊重“自然的權利”,并“把民主問題拓展到非人類”。這一新關系模式要求社區不僅在生態學意義上重視生物的價值,而且在政治學甚至哲學層面,重新對待、配置非人類,調節“行動者網絡”關系,改變非人類在社區構建中的作用方式。為此,我們需要更加審慎地考量:哪些是我們不能忽略的鄰居?它們如何在場或缺席?誰為其代言?另外,我們還需要更為復雜的集體技能,能夠“追蹤”各類行動者(人類和非人類),識別并理解其訴求,能夠有效協商、審慎行動。在抗疫社區中,除了病毒,還有失去主人的寵物,接觸消毒藥水的小動物等,它們都是不能忽略的鄰居,其生存狀態必然影響社區的溝通性。
作為一種生活場所,社區占據了特定的地理空間,是諸多流通線的末端或者交點,尤其是在高度全球化、城市化的今天,社區不再是傳統意義下相對封閉、自足的地方。然而,抗疫首先要阻斷的就是城市社區的流通系統,將社區變為一個個孤島。隔離的界限以不能忽視、不容抗拒的方式確證并強化了社區的邊界,居民自組織的團購等活動縮短了鄰里距離,同時也凸顯了作為管理系統末端的社區(居委會)的存在感。居委會雖然名義上是社區居民的自治機構,但實際上以“政府的腿”的方式具體承擔基層管理職能。在上??挂哌^程中,一方面,來自上層管理系統的命令、任務大量集聚到居委會,自上而下地實現治理系統的運行;另一方面,居委會還需要承擔原本由市場、民間機構所做的工作,比如保供物資、組織志愿服務等,勾連社區橫向網絡。疫情的急劇發展和防疫政策的巨大改變,打破了各種功能系統的互動模式和固有平衡,將社區猛然推至重新定位的風口浪尖,難免左支右絀,顧此失彼。
因此,關于社區溝通性的第2個問題是:社區如何在復雜交織的空間與系統中集體協商定位?社區作為生活空間,是物質交換的具體場所,同時連接各種流動空間(如金融、信息等非物質流),從而與其他地方和抽象系統相關聯。因此,社區既是城市網格中的一塊地方,也是流動不止的拓撲地形中漂浮的點位。常規的城市治理結構和運行方式,塑造了相對穩定的社區定位方式,社區居民和各類行動者以特有的軌跡和節奏游走于各個系統空間,形成獨特的社區地形圖。在法國學者梅約爾看來,作為一個實踐集中地,居住區的功能是“保證最內部的一切(住處的私人空間)與最不為人知的一切(城市整體,或者擴展一下,就是世界上除了私人空間的一切)之間的連續性”,而且在兩者發生沖突的時候,“外部逐漸成為內部的延伸,對空間的適應在內部進行”??挂哌@一非常事件打破慣有平衡,卻來不及為社區提供重新定位的途徑與機制。雖然管理系統以高效的方式將社區納入治理網絡,但是也面臨著任務過載而崩潰的風險。更重要的是,抗疫的外部定位徹底打破了內部適應的既有節奏和關系網絡。新冠疫情也許是一個極端非常事件,但是越來越多的社會風險也提示我們:社區需要具備更為靈活的渠道與機制,能夠在越來越復雜的空間與系統中協商定位,以增加自身的溝通性。
在抗疫過程中,人們的時空軌跡高度交疊于社區,抗疫的時間節奏成為規定社區時空構型的主要動因,這與日常狀態的社區時空節奏大為不同。在日常狀態下,社區主要作為居住空間而調節人們的生活軌跡,老人、兒童可能是社區白天活躍的主要群體,需要通勤上班的人群在社區的時間較少,活動空間也十分有限,且大多限于家庭范圍。這也是當前“社區危機”的主要癥候。抗疫需要促使社區活動急劇增加,工作、消費、健身等許多原先主要處于社區之外的活動,都不得不在社區的小地方展開。上??挂呱鐓^突出的新景觀,如小區戶外理發、小區排隊分發團購商品等,顯示了社區前所未見的活躍度。更重要的是,抗疫的特定節奏限定了社區的空間范圍和性質,封控、管控與防控社區的活動空間依據病毒發現和消滅的時間周期而劃定,通常以7天、14天為計量單位,并且時常面臨重新循環的不確定性。
針對這些狀況,社區溝通性的第3個問題是:社區何以延續?“7+7”,或者繼續循環,這樣的社區固然充實,卻難以持續。如果說在抗疫社區中居民是以時間換空間,那么常態社區則是以空間換時間:社區活躍時間稀薄,徒留沉寂的空間,難見社區應有的活力。這兩種狀態從不同的方向顯示了社區時空關系的重要性。按照梅約爾的說法,居住區應該是“空間和時間關系對使用者最為有利”的地方。因此,對社區溝通性的要求促使我們反思:如何調節社區時間的自主性與多樣性,以形成社區時空的相互促進,實現社區的有機延續?
抗疫期間,居民之間的社區感受雖然高度重疊,卻也是有高度偏向性的。居住小區的空間受限,活動趨同,關注點和核心訴求也相似,主要集中于身體的物質維度。同時,由于抗疫的距離要求,社區居民大多被要求“足不出戶”或者居家“靜默”,因此抗疫社區中的直接交流仍然有限。相對于社區空間的封閉性、靜止性,網絡空間的流動性成為完成抗疫任務和正常家庭生活的必要工具。我所在的小區,原先害怕居民“麻煩”的居委會和物業都以樓棟為單位拉起了自己的微信群,而社區團購的“團長”組建的購物群則不計其數,以一個小區或者多個鄰近小區為單位。在這些群里,信息、討論、批評、抱怨,如流水般流向各個家庭,沖擊各個居民,與線下體驗形成參照、對比、互補,極大地增強了社區感受。另外,當抗疫主題成為共同關注的焦點,線上信息傳遞與討論的社區相關性也更為突出。與線下社區的固定、靜止不同,線上的社區主題跨越了特定的空間和時間,從而將分隔的社區連綴起來,在整個城市間共振。這與常態下線上空間與線下社區相對隔離、脫節的狀態大為不同。
由此引發社區溝通性的第4個問題:如何協調社區的體驗與想象?如何在身體和精神之間達成動態平衡?人們在靜默的小房間中聽到網上的聲音,可以減少孤獨,卻也可能更加焦慮;看到他人的喜怒哀樂,可以感同身受,也可能引發對比與怨懟。當然,也有人因為在網上看到更多的社區細節和“家居百物”,轉而嘗試沉浸其間、觸摸周遭。身體與精神、體驗與想象,這些社區二元性生存狀態,可能因為特定情境與媒介而走向對立,破壞日常生活的穩定與和諧;也可能獲得重新調節的機遇而升華。新溝通性的獲得,需要個體的積極調適,更需要專業的指導,以及集體的環境構建。
新冠疫情對于人類而言是一次嚴峻的挑戰,世界各地的日常生活都受到嚴重影響,習以為常的行為節奏、活動軌跡不得不隨之改變,長久以來指導人們的價值、規范也面臨崩塌的危險。上述四問,從溝通性角度考察抗疫社區,具體分析了構成社區的基礎性要素與關系。從上述分析可以發現,抗疫社區的溝通性狀況發生了較大變化,有的暴露或放大了常態問題,有的則為社區提供了臨時性方案,讓人們看到新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抗疫社區的溝通性狀況,凸顯了日常狀態中不太突出的新元素、新機制,為理解新常態下的社區提供了新路徑。
從抗疫社區實踐來看,其溝通性變化的關鍵物質基礎有兩個:一個是層出不窮的技術人造物,另一個是日益復合化的涌現性空間。正如法國哲學家加塔利所說,機器(技術物)所產生的力量是“融慣性”的,可以橫貫、穿透不同的領域,實現“異質發生”。同時,新媒介技術進一步凸顯并強化了人與物的節段性特征,促使社區以節段性方式連接、聚合以生成復合空間。在此,我們主要從兩個方面來分析社區溝通性的基礎與路徑:技術物的融慣性力量和復合空間的節段式生成。
在社區的家居百物中,技術物的種類、數量越來越多,而抗疫相關的技術物尤其具有顯著性,比如口罩,已然成為一種道德調節物,參與構成上文所述的社區“行動者網絡”。不過,更具有構成性力量的技術物則是各種數碼物,因為它們自身可以計算、可以編程,其連接、轉導與橫貫的力量,非其他技術物可比擬。最為典型的抗疫社區數碼物就是健康碼,它跟每個人綁定,顯示身體的某一些節段(主要關于健康),比如是否接種疫苗、是否檢測核酸;或者身體的時空狀況,比如是否有過風險地區的旅行經歷、核酸采樣和報告的時間地點等。這些信息內容可以根據需要調節,與其他社區技術物相配合(如場所碼、出入證等),形成整套連接機制。健康碼連接人與病毒、身體與機器、身體與空間、個人與群體、個人與系統等,跨越不同的領域,形成一種融貫性的異質集合。這種集合疊加在傳統社區關系之上,對社區版圖進行改造,產生新的社區溝通性。需要補充的是,健康碼的連接力量,也可以產生多種隔離效果,比如可以根據個人的健康特征、時空軌跡任意切分,重新分配其流動性與靜止性,從而形成新的斷裂。我們將這種斷裂看作是數碼物新連接力的持續后果。
短視頻是另外一種數碼物,其融貫性力量不是來自于附著力(如健康碼緊緊附著于個人),而是視聽符號的參與感,以及數碼傳播的流動性。短視頻隨時隨地進行記錄,將彼時彼地的時空影像任意搬離,在社交媒體里跨越時空和群組,再經由觀看參與到居民的本地生活。短視頻之短,不僅在于時間的微化(相對于電影、電視的影像),更重要的是,它通常沒有任何剪輯和加工,以拍攝者的視角、純粹的視聽符號,截取一段時空體,如同一顆顆時空子彈,射入流動的媒體空間。從影像敘事的角度來看,這些短視頻往往要素不全,不知何時、何地、何人、何事。但是正因為要素不全,短視頻提供了任意解讀的可能性,可以與更為多樣的社區情境相勾連。而且,作為一種數碼物,短視頻又具有較強的多媒體融合能力和“文化跨碼性”,可以借助其他軟件層層疊加各類信息,比如文字、圖片、表情符號、音樂、音響等,不斷地被拆解、重組。在上??挂哌^程中,大量來自不同社區的短視頻在社交媒體廣泛流傳,進入不同的社區群、朋友群,并與觀者所在的社區圖景形成互文,增強或削弱人們的在場感。
數碼物的強硬在場,構成了一種新型空間——代碼/空間。在這一新型空間,軟件通過一個轉導過程對空間進行調節,亦即軟件與空間相互構成。不過,支持本文所謂的溝通性的社區空間的,不僅是這種特殊的代碼/空間的復合體,還有基于更加一般化的節段性生存狀態的涌現集合:當前社區是一種代碼轉導的節段性生成空間。按照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和加塔利的說法,“人就是一種節段性的動物”,而“生活被空間性地、社會性地節段化”,這一特征形塑了一種微觀政治。社區既是節段性機制,也是節段化的產物。人們根據社區生活的需要,以鄰居的節段現身、連接。現代社區的有限性趨勢表明這種節段化狀態更為嚴重,社區節段化的連接也更為松散、稀薄。不過,抗疫社區在將人們節段化的同時,又以不同的配置將人們重新塞進社區。除了作為鄰居,人們還必須冠以“確診”“密接”“次密接”等節段標簽,由各種人造物、數碼物重新分配時間和空間。以健康碼為代表的數碼物攜帶著更為稀薄也更為精準的居民節段數據,橫貫各個空間與系統,連接人類與非人類;而短視頻則截取社區的時空節段,肆意流竄。各種節段由不同媒介技術以不同的方式連接、組合,最后涌現而生成一種新的空間。這種節段式的社區生成,與傳統社區相比更具流變性。如果說傳統社區表現出“僵化的節段性”,那么,當前的社區構成中,節段數量更加可變,關系配置更為復雜,呈現出多種元素的拆解式聚合。人們依據情境靈活地互動,任意地連接各種人造物、技術物與多元信息,持續地形構時空場景。
數碼物的融慣性力量往往出人意料,其作用的方式與方向,連接或穿透的人群與事物,常常不能完全控制,其影響更是難以估量。數碼物作為空間的轉導媒介,參與社區的節段式生成過程,則進一步增加了社區的復雜性和流變性。節段式生成主要反映了微觀層面的拆解/組合,它在補充宏觀層面的機構與制度的同時,也不斷地消解宏觀構造。正是在不同層面、不同領域的配合、拉扯甚至對立之中,社區得以涌現,產生了當前社區的新溝通性。
拉圖爾說:“社會在集體實驗的結尾發現自己,而不是開端?!鄙虾?箵魥W密克戎疫情的戰役已暫告一個段落,這是兩年多來的新冠疫情的尾聲,還是一個新常態的開端?也許只有多年以后才能正確判斷。不過,我們在此時描述的抗疫社區已然可以依據溝通性狀況予以初步指認。而且,不論它是終結還是開端,都將“層化”、沉淀在這座城市的地形結構中,并持續地作用于未來。在這一過程中凸顯出來的事物與特征,也將成為我們理解社區的新基礎,而如果由此能夠導向一種新的路徑,帶來新的可能性,則更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