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童年最初近距離地接觸到酒,是在歲末時。
臘月里,人們開始置辦年貨,照例會買些酒。那時正是極度短缺的年代,日子過得稍好些的,會買到瓶裝酒。在我老家那里,最好的酒據說是縣里酒廠產的“稻谷香”?!暗竟认恪贝蟾攀怯玫久谆蚋鞣N糧食釀成的酒,比那些地瓜干釀出的劣質燒酒要強很多。那時糧食是金貴之物,吃都吃不飽,誰會有多余的糧食拿去糟踐呢。然而酒還是得買,也還是得釀,所以這“稻谷香”便成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奢侈品,自然貴,這“稻谷香”一瓶要賣到兩塊多,除了日子寬綽的人家,或是非必要,誰舍得買。
于是日子過得緊巴的人家,便只能買便宜的。畢竟過年嘛,權且應擋一下,總是聊勝于無。
我父親那時做個基層的小干部,雖然日子暗里緊巴,但面子上也還要過得去,自然要買瓶裝酒。但我發現,他買的并非“稻谷香”。這名牌子的酒在我家里幾乎沒有見過,他買到的幾瓶都是同一個廠出的,但價格要便宜一倍,那名字記不住了,大約是叫什么“大曲”之類,包裝倒也差不多,淡綠或深綠色的細脖兒瓶子,上面是亮晶晶的鐵蓋子扣著,搭手一摸,涼涼的,并沒有感覺到那其中的熱與力。
他買回酒來,照例要讓我先給爺爺送兩瓶過去。
爺爺是大字不識的農民,一般不會買瓶裝酒,他喜歡用自家的瓶子打些散酒。散酒也分幾種,有稍好點的,有最便宜的,爺爺一般會買其中稍好的。他手里其實倒沒有那么緊,因為他有手藝,會用蘆葦、柳條等編制出各種精美的器具,比如斗笠、筐子,各種漁具之類。我們那一帶是有名的水鄉,盛產蘆葦,這些慣常不值錢的東西,一經他手,就變成了品相出眾的工藝品。爺爺靠著他的手藝,平常日子過得還可以,所以常趕集上店,買些魚肉果蔬回來,改善生活。我因是長孫,在爺爺奶奶那里頗受些寵愛,故偶爾也可以蹭些的。爺爺腰包一鼓,便要買酒了,買散酒,大概七八毛一斤的樣子。
現在他得了父親給的瓶裝酒,便有點喜笑顏開,仔細地端詳半天,嘴里滋滋啦啦地,開始有響動了。偶爾,他還會對我做個鬼臉,嘴巴上的胡子一翹一翹的。
爺爺平時也很少喝酒,偶有清閑或過于勞累 —— 且得有好菜時,才會斟上一壺。先用火柴點燃一小盅,看著那暗藍色的火苗先把酒燙熱了,再徐徐地喝。他向來是獨斟獨飲,不與人分享的。
臘月二十八,是爺爺煮肉的時間。爺爺買的肉不多,有個十斤八斤就不錯了,所以煮出來的時候,也只有不大的一盆。奶奶燒了香,完成了簡單的祭祀儀式,爺爺便開始自我犒賞了。這是他一年中最奢侈的一天,他撿最肥的,將整整一方肉切了,扮上蔥絲姜末,倒上醬油,熱騰騰的,有一大盤。奶奶口淡,大概只挑幾塊瘦的,而他便一個人獨享剩下的。
這次,爺爺多拿了一個酒盅,倒滿,笑瞇瞇地對我說,孩兒,來嘗一盅如何。我看了看撇著嘴的奶奶,再看看臉笑成了一朵菊花的爺爺,冒險嘗了一口,只覺得又苦又辣,剛到嗓子眼兒就嗆了一下,咳了半天,直到嗆出了眼淚。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嘗到酒的滋味,那一年我應該是十三歲。
酒事兒的歷史也是人的歷史。
比較頻繁且正式地喝到酒,是在上大學之后。父母希望我能夠學些成人的禮儀,在寒暑假我的同學來訪時,便會整些酒菜,招待這些年輕人。但這時飯桌上的主角變成了我,父親通常只是扮演客串的角色。那時我們還喝不慣白酒,多是喝些土制的甜酒,很容易上頭,一上頭,便感覺飄飄然,要么話多起來,要么舌頭發硬,困得睜不開眼,于是就倒頭酣睡。
在省城上大學時,也愛逛街。夏日閑逛,又熱又渴,見有人在買一種淡黃色的飲料,說是“鮮啤酒”,那時“啤”這東西是鮮見之物,遂與同學合伙花兩毛錢買上一碗。驕陽下你一口我一口,狀如飲鴆止渴一般。初嘗那玩意也是覺得苦澀怪異,有人于路邊笑曰,“恰似馬尿”,于是轉頭沖人家傻笑,人家卻視而不見,如無其事一般,兀自揚長而去。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酒都太稀罕了,雖多屬土酒劣飲,但于感官,已是一種奢靡。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純然的“寂寞”,或是友情禮儀的必須。
積年下來,人漸漸長大了,生活也慢慢好起來,開始喝紅酒。紅酒最初是本土產的,有煙臺張裕、河北長城之類。此時知道世界上還有“干紅”,把糖分抽掉方才叫“紅酒”,原來那種甜兮兮的東西不招人待見了,換成了酸不拉幾的玩意??墒撬蕾F,喝著這酒,方才知道“甜”并非生活的必須。初時不解,覺得人性真是夠賤,剛有了點甜意思,就嘚瑟起來了。后來,外國的紅酒漸漸進來,開始時頗神秘,似乎印著洋文的都是好東西,后來才知道那里面的學問太大了,貴的和便宜的,相去霄壤,品質之別更是判若云泥。什么“拉菲”“木桶”“羅曼尼康帝”……價格高得令人咋舌,已全變成了有錢人炫富的標志。
偶爾誤喝誤撞,會與不同界別的“名流賢達”們喝到一處,那時一定會有一位內行者眉飛色舞,來解說這款酒的產地、品質、工藝、年份等等奧秘。讓我這可憐的老冒兒,在懵懂中也跟著起哄,裝模作樣品評一番,酒酣之時,也幾乎以為自己可以混跡其間了。但事過之后,還是全不記得那口味,究竟與尋常人家的產出有何不同。
至于那更讓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洋貨,白蘭地、威士忌、伏特加……于我而言,就更是搟面杖吹火 —— 一竅不通了。偶然得到一瓶,只放在玻璃柜子里擺著,裝裝樣子,像是有點藏貨似的。
回想起來,還是懷念九十年代的豪飲,那時雖窮困,但肚量尚好,興起時,幾個酒友一聚,路邊店甚至啤酒攤上,每人一瓶對吹,倒也算是酣暢淋漓,豪氣干云。幾瓶下去,仿佛就可以確信自己會干出一番不可名狀的大事來。如今看看天色漸晚,不止一事無成,作為飲者,也未曾悟得這千年來的杯中之物,究竟有何奧妙,徒有一番興嘆而已。
近來多從微信里看到“黑文”,嘲笑吾山東人喝酒的方式。言其極盡俗套多禮,繁文縟節,令人應付不暇煩不勝煩,云云。初時頗不以為然,覺得這些人矯情了,像是“凡爾賽文學”的某個刻意翻版。憑山東人之好客,之酒品,不點贊言謝便罷了,反倒譏諷厚道,實在是刻薄。可是后來想想,這飲酒之道,本就是抒放性情的,肆無忌憚、袒胸露懷,沒大沒小地喝起來,才算是痛快,得有點“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氣概,不期又給弄得像是行周禮一般,弄得秩序森然,不是酒神又被日神關了禁閉了么。
忽然像是明白了點什么,覺得古往今來這又辣又澀,難言滋味,正不知有何好處的“馬尿”,對人究竟有何益處,有何必須,使得千古而下,從帝王之家到文人騷客,從尋常百姓到屌絲窮漢,居然爭相求之,趨之若鶩,究竟是為了什么?
往大了說,這是“文明的異化”,人創造了文明、文化,創造了道德、秩序,可唯獨丟了率真和放縱,野性與自由。于是便希望有一種力,可以幫他們回歸自然,回到那原始的伊甸園中,而這所憑借的媒介,便是酒神,是那野性的、屬于生命本真的酒神 —— 它在中國的名字叫杜康,在西方的名字則叫狄奧尼索斯。唯有它,可以將人帶回到那原始的、放縱的自由與自在之境。
這話說來太長,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說得分明,在下無須重述。
還有個人的角度 —— 往小了說,酒是人生百般滋味的集合。年少時所以不諳其妙,不是因為味覺不靈,而是因對人生體味的淺薄所致。想來祖父是懂得酒的,他喝得粗劣,但那叫有滋味,因為他所體味感受的人生,實在是我那時所不能解的。酒的價錢其實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酸甜苦辣,命運的五味交雜,都會隨那個生命的經驗而投射進去,成為那酒的神韻,稟賦,乃至魂魄。
我不敢說,而今我能夠體味出那百般的甘苦,以及無言的辛辣中的多少,但畢竟也活過了那么漫長的時光,品過了不同味道的酒水仙醪,雖比不得劉伶、嵇康、太白、東坡之輩,但總可以接近于理解我的祖父了罷 —— 每當我想起他,想起那卑微而酣暢的姿勢,那復雜而質樸的表情的時候,我想我大概也可以躋身進一個淺陋的飲者,一個可以勉強分享一下那其中的百般滋味的人了吧。
1975年夏秋的某一天,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跟隨父親去縣城。
他坐在父親“大金鹿牌”自行車的后架上,兩手緊緊抓住架子的邊緣,自行車一跳一跳的,在崎嶇的鄉間土路上歪扭著前行,他的屁股被硌得生疼。但一大早父親說,今日將會讓 他拿到一部“真正好看的小說”,他的心里一直癢癢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所以一想到這兒,他一點都不覺得冤,因為這樣去縣城,也總比靠兩條腿跑路要強些。
在穿越兩條河堤中間的一大片低洼地的時候,前面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群人,至少有兩三百。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公社高中部的學生們,在進行現場的“三防教學”。有一個穿綠色軍裝的禿頭,像是武裝部的教官,還有幾個老師跟著,學生們都趴在地上,他們在學習原子彈爆炸時的防護方法。
這一套,他也朦朧知道一點,因為教室里有教學掛圖,老師草草地交代過。因為是農村學校,并沒有懂行的老師,所以不曾真正訓練過。
那教官站在一個稍高一點的土埂上,對大家說:“兩大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世界大戰的危險,就依然存在”。說著,他的眉毛朝上面聳了一下?!斑@個 —— 原子彈,嗯,并不可怕,大家跟我一起做動作。”他正要做一個“臥倒”動作的時候,看到了男孩的父親,便做了個手勢,因為他也在公社里工作,他們是熟人。
但接著,他又開始教學了:“首先,原子彈爆炸,會有耀眼的閃光,這時要避免看到這光;要朝著爆炸的相反方向臥倒。臥倒時,要盡量找低洼的地點,雙手交叉,墊放到胸前,這樣可以減少爆炸對自己腹部和胸部的沖擊;同時,嘴巴要盡量張開,以免耳膜被震壞……”說著,他做了一個臥倒的動作。
父親讓他從自行車上下來,也跟著一起學習這個動作。他自己則站在那里,點燃了一支煙。
隨后,父親與那個教官招招手,說:“走了,去趟縣城?!彼藭r看清楚了,那個人是武裝部的李叔叔,光頭李積善。他平時穿便服,今天穿了一身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像個預備役的老頭兒,一時無法辨認了。
路上,他問父親,原子彈真的會炸到咱這兒么,父親也茫然,他說,若是真的爆炸,咱們這平原地區,沒有什么遮擋,怎么防啊。趴到溝里,就能防住原子彈?不過,他又說,咱這里又沒有什么重要的目標,真有核戰爭,也應該不會炸到咱們這里……
“小清河大橋?!彼f,“咱們這里有小清河大橋,還有你們公社大院,鎮里的高中,鐵木廠……”父親聽了突然笑了,說,小孩子還懂這些。
那到底會不會炸?他還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父親騎著車子,良久說,唉,說不準,但愿不會吧。你想,如果真的是原子彈,那玩意兒一旦爆炸,方圓數百里的地方,都是一片灰燼了。這種防護,不是笑話么,瞬間就都成灰啦。
是啊,父親說得有理。他感到了隱隱的害怕,但盡量不去想它。
一會兒,翻過又一道河堤,遠遠看見了縣城??h城里有很多好看的房子,老式的,那時他還不太懂得那些房子的式樣,多年后,他想起那些房子,應該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中式的老建筑,他和妹妹都喜歡叫它們“廟”,每看到一座有斗拱翹檐的,青色磚墻,黑色瓦片的房子,他們都喜歡說,“看,一座廟”。再有,就是“洋房”了,一些民國以后傳下來的,帶著新式牌樓的,像“中國人民銀行”之類的,還有郵局。后來他知道,那其中有一些是受歐美影響的,是一些簡版的“文藝復興式”,或是潦草的“古典主義式”的建筑等等,這是他多年后回憶起來時,才大概知道的。
還有一些,是受蘇聯影響的建筑。前面的那些大約是民國時的建筑,而這一些,則是五六十年代的,可以叫做“簡版的共產主義巴洛克”。有簡易的工農兵塑像,或是敷衍的“齒輪麥穗”式的浮雕裝飾。四十年后,他在莫斯科終于見到了真正的原版。在俄羅斯外交部高聳入云的那幢大樓的下面,他終于知道,什么是變態的,甚至有幾分邪惡的偉大建筑。
在全縣城唯一的一座二層建筑 —— 縣“百貨大樓”的面前,他們停了下來。因為他們看見了更大的一場熱鬧。
是一個集會,鑼鼓陣陣,彩旗招展,一輛五四式履帶拖拉機,一輛老式的解放牌卡車,分別停在小廣場兩側。車上掛有橫幅和標語,大約都是叫什么“戰斗隊”之類的,車上車下都有穿綠軍裝和拿著紅纓槍的人。大樓前的一張桌子上,站著一個手持紅寶書的人,他正在演說,說的什么,他并沒有聽清楚,只是看到那個人不斷高舉起手里的語錄本,高呼口號。一邊的人也跟著他高呼,看來他勝利了。
但正待收場時,突然另一邊上來了一個荷槍實彈的人,一腳就將他踹了下來,跟著,他后邊上來的人就將勝利者反扭在地上,用他們手里的槍托,狠狠地擊打著那人的頭和肩背。隨后局面有些騷動,父親和他就趕緊走開了。
“誓死捍衛……打倒……”聲音漸行漸遠,嗚嚕嗚嚕的,聽不清楚了。
之后,父親帶他來到了一座紅磚房子面前,那是他平生所見到的最大的機關 —— 縣委大院,除了百貨大樓以外最壯觀的建筑。
父親說,你在這兒等我一會,不要亂跑,說著他走進了那幢氣派的房子。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父親走了出來,手里的灰色提兜看上去沉甸甸的,他的臉上則掛著少見的微笑。走近了,他悄悄說:你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少年說不清楚,他也奇怪,平時習慣嚴厲且有點喜怒無常的父親,今天到底怎么了,得了什么好東西,還賣起關子來。只得搖搖頭說,不知道哦。
父親說:“再猜猜?!?/p>
他還是搖搖頭,說:“猜不著呃。”
父親終于從他的包里,拿出了三本厚厚的灰色封皮的書,他說,你不是朝思暮想,要看《水滸傳》么。
少年接過三本沉甸甸的書,喜不自勝,真是《水滸傳》哦,居然這么厚!
“不過”,父親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他說,“你知道么,這可是反面教材,不能讓小孩子隨便看的”。然后他告訴少年,因為上級號召“評《水滸》,批宋江”,才會專門下發這樣的書。“咱們先回家,你悄悄看吧?!?/p>
父親從來沒有今天這么和藹,這么慷慨過。
之后的至少半年時間,都是屬于他的《水滸傳》,屬于他的好時光了。那些大而無當的口號,他全忘到了九霄云外。那三卷書,很快就卷了頁子,而他,幾乎是把很多章節都背了下來。
大約兩個月后,他又一次獨自到縣城買小人書,他看到那個牛氣沖天演講的人,已經形容枯槁,衣衫襤褸地趴在百貨大樓跟前,那一小塊水泥地上。他的胸前掛滿了像章,但腿顯然是斷了,一條斷腿的傷口血肉模糊,上面爬滿了蠅蛆,大個兒的綠豆蠅在周圍飛舞著,簡直太嚇人,也太讓人膈應了。不遠處,有幾個與他差不多大的街痞孩子在起哄,在學著他的口氣講話,他則不時舉著手里的語錄本,向他們示威,嘴里還在咕噥著他聽不清的話語。顯然,他已經瘋了。
此后又有幾次,他與小朋友相約來看這一奇觀,有兩次看到那個人情況略好些,他的腿傷顯然有愈合的趨勢,他拄著一根木棍,站在那里背誦偉人語錄:“世界……是你們滴,也是我們滴,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滴……”“世界大戰滴危險依然存在,要著眼早打,大打,打海(核)戰爭……”
三個月后,冬季的第一場寒流來時,他聽見深夜回家的父親對母親說,今天他到縣城開了四級干部會。回來時,看到那個精神病人已經凍死了。
“唉,路有凍死骨啊?!备赣H說。
“他身上那些像章呢?”他猛地從被窩里鉆出頭來。父親拍拍他的頭說,小孩子,千萬不要帶這些東西。就上周,鄰村里發現了“反標”,縣公安局里來人查了好幾天,最后查明是小孩子的游戲。一個小孩在橋頭的水泥梁上寫了“毛主席萬歲”,另一個孩子在旁邊寫了“打倒孫小柱”,后來因為他們在爭奪一枚像章,結果把一個很大的像章掰壞了,就扔在了橋上。孫小柱把自己的名字抹掉,“萬歲”兩個字也被他們在打斗時蹭得模糊了,結果就出現了把“打倒”二字和偉大領袖聯系起來的一句話,旁邊還有一枚損壞的主席像章?!澳阆胂?,問題有多嚴重?!?/p>
“千萬要注意!”父親說。
那一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世界大戰爆發,他看見了原子彈的蘑菇云。夜色中,他穿上了綠軍裝,參加了解放軍,開著坦克奔赴了前線。但非常掃興的是,當他坐在坦克上奮勇前進的時候,那戰車,實際只是由村里的那臺12馬力的微型拖拉機扮演。而且,當那“坦克”攻占了無名高地之后,所解救出的,竟是那個斷了腿了瘋子,他胸前掛著像章,腿上的傷口里流著膿血,嘴里喊著:要掃除一切害人蟲,殺!
我是偶然看到這部電影的,名字叫做《水性楊花》?;蛴姓f法是“爛片”的一種,但其中的故事這里是用得著的。電影的開頭是一對年輕戀人,他們從1930年代的美國,駕跑車漂洋過海,卿卿我我回到他們在英國的家;但結尾的時候,卻是這個來自美國的漂亮女孩同男孩的父親 —— 也就是他的公爹,一起出走了。
原因是戲劇性的:這美國女孩運氣糟透了,浪漫而開放的她,偏偏遇到了一個典型的保守文化的英式家庭。這家里的太太掌管著一切,而公爹則因為戰爭導致的心理創傷,厭倦了一切世俗虛榮。他近乎是一個憂郁的詩人,但不幸只是一個鄉村閑士,除了偶爾修理一下自家的車子,無所事事。美國女孩因為之前曾經歷過一段不幸的婚姻,所以始終不能被婆母所接受。她的兩個女兒也參與了人肉八卦,搜出了美國女孩原先的婚史,并以各種方式進行為難、審問和羞辱。終于,母親的挑剔與撥亂,致使一對年輕人之間漸生嫌隙。
一個傳統保守的英國家庭,在倫理上輕蔑一個現代的美國女性。這里顯然包含了兩種文化的沖突,美國文化中自由奔放的精神,對英國本土的等級觀念與封閉文化,構成了威脅和挑戰。
我回味了一下,問自己:文化沖突是沒問題的,但公爹與兒媳一塊出走,這事兒在一個中國人這兒,確乎是一個難題。我在倫理上覺得很難接受這樣一種關系,但作為一個電影觀眾,我又覺得這結尾令人很有些快意。老男人尚不算老,小女生也不算小,倒也是蠻搭的。
然而從世俗邏輯上,我還是心存芥蒂,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想法,讓我很難允許一個與兒媳之間勾勾搭搭的男人,會作為正派人物出現;自然也不會愿意將一個與公爹拉拉扯扯的女人,當成良家婦女。他們之間發生這樣的關系,且堂而皇之地一起出走,顯然有悖一個中國人的道德底線。
這是“洋爬灰”。很顯然,我的倫理觀告知我不能的事,在美學觀中居然奇怪地合法化了。當我看到由好萊塢的百變美女杰西卡·貝爾扮演的兒媳拉莉塔,與曾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的科林·費爾斯 —— 他所扮演的公爹維克特,他們在家庭舞會上以天衣無縫的和諧,跳了一曲探戈舞的時候,當他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做出各種富有暗示與挑逗性動作的時候,我居然又慷慨地接受了這一切。
目睹這一切的,當然還有老維克托的女強人老婆,她的兩個天真而有些傻帽氣的女兒,還有拉莉塔的丈夫,維克特的兒子,約翰·小維克特,他們看到這對在舞池里旁若無人珠聯璧合的男女時,當然沒有像中國人那樣撲上去,破口大罵或者大打出手。到底是紳士的和有教養的英國人。
無獨有偶,還有一部更有名的電影,是叫做《聞香識女人》,該片曾獲第65屆奧斯卡獎。說的是一對“準父子”同行出游的故事。老的是一個雙目失明的退伍軍人,名叫史法蘭,經歷過戰爭和許多磨難,他同樣已“厭倦了人生” —— 請注意,這種悲觀厭世的態度,似乎與某種“艷遇”之間恰恰結下了不解之緣。其中究竟是一種什么機理奧妙,是哲學的推定,是意外,還是某種補償邏輯?總之我很難做出判斷。
言歸正傳,史法蘭希望在最后一次出游中盡情享受、揮霍人生并結束其生命,但這激起了青年學生查理的同情心,他想用自己的熱情和純真挽救史法蘭于危機中。就這樣,“好青年”和“壞老頭”,一老一少,形成了一個有意思的倫理關系。老頭閱盡滄桑,也有一個絕技,就是可以憑借聽覺和嗅覺辨識異性,能夠從氣味中辨別出女性的膚色、頭發、氣質甚至眼睛的顏色等等,他在對異性充滿興趣和對人生早已厭倦之間,奇怪地擺蕩著。當然,最后他也用自己充滿智性和批判力的演說,幫助了查理在貝爾學校里留下來。該電影就是描述這樣一對老少之間的戲劇性遭際的。
然而問題來了,假如史法蘭與查理之間并不認識,他們各自面對自己生命中的不同處境時,他們自然是獨立的;但當他們成為了具有長幼之序,甚至父子式的倫理關系,與準父子式的情感之后,準父親對于女性的觀察、接近乃至于勾引,在兒子面前就會顯得有一種不正當性。在電影的介紹中,史法蘭被描述為是一個“既正直又自負、既憂郁又好色、既暴戾有富有同情心”的矛盾的人,他教導準兒子“活到老,勾引到老”的說法,至少在我們中國人這里是不能接受的。
而查理一臉天真和無辜地坐在旁邊,看著這情場老手三言兩語間,就勾搭上了一個正在等待自己男友的女孩。這時作為一個中國觀眾,我還是有一種隱隱的不自在。而接下來,他們的身體在那首著名的《一步之遙》的曲子中緊緊地貼在一起時,一座倫理堤壩的底部,即悄無聲息地潰敗了。
女孩:我害怕出錯。
史法蘭:跳舞和人生不一樣,無所謂對錯,簡單就是探戈的魅力……哪怕步子亂成一團,只要一直跳下去就好了。
女孩:……
史法蘭:為什么不試一試?
女孩:好吧。
史法蘭:把手給我……
在那憂傷而又纏綿的旋律中,女孩先是羞澀緊張,繼而在三兩個動作之后,在情場老手的帶動與暗示下,在史法蘭富于“哲理”的話語的調教下,很快就放松下來,與他在舞步中自由地貼合在一起,她謹慎的臉上有了燦爛無忌的笑容。此時鏡頭切換著查理純真無邪的笑容,還有女孩天真爛漫的眼睛,本來已喪失了視力且拄著拐杖的史法蘭,忽然變得步履輕盈旋轉自如,且將女孩緊緊攬進了自己的懷中。未幾,女孩完全放開,他們在激蕩的音樂中變幻著舞步,身體時時相擁、磨貼甚至是撞擊在一起。
看到這兒,我估計有讀者已經受不了了 —— 你究竟要說什么?是要與這厚臉皮的老家伙一起享受么?
我意識到荒腔走板的可能,一切正如一個春夢中的情景,我們的道德觀在這里即將失去意義,并徹底繳械投降。老家伙與街痞孩子的區別僅在于,他是用了看起來溫文爾雅的方式,用了包含“人生哲學”的話語,去以“教父”方式,教導且勾引女孩的,在這里,恰恰是“父親”式的角色,滿足了他勾引少女的必備條件;對于女孩來說,也恰恰是因為他的父親般的迷惑力,才如此之快地解除了自己的武裝。
這確乎超出了道德的范疇。在精神現象學的或無意識的層次上,史法蘭扮演了一個“父親式的壞男人”,換句話說,他是一個集“壞男人”與“好父親”于一身的奇怪的矛盾體。正是這樣的一個角色,使他瞬間俘獲了那個看起來毫無破綻的女孩。讓她從一個完全的局外人,一個等待男友的他者,一下變成了壞男人的“準女友”。
還有美國女孩拉莉塔,她在英國莊園的孤身奮戰中,倒向了作為公爹的維克特,亦是充滿了無意識的誘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維克托顯然刻意夸大了他與自己家人之間的不和諧,在拉莉塔到來之前,他本一直就在這個家里待著的,為何女孩一來,他就變得與妻子和家人分外“格格不入”了呢?
還要再回到這支曲子,《一步之遙》。
據說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支探戈曲,曾被不下十部電影所“借用”。第一次是什么時候聽到它,我確實記不得了,但當它被刻意配屬給《水性楊花》中的這個場景時,我以為它們彼此都獲得了新生。
據說《一步之遙》這支曲子,是1935年,由阿根廷歌手卡洛斯·加德爾作曲,再由亞法多·勒佩拉作詞完成的。西班牙語中的“一步之遙”也即“Por Una Cabeza”,本是賽馬活動的術語,意思是“差一個(馬)頭”的長度。在歌曲中則演化為隱喻,用來表示對情人之間錯綜復雜難以割舍的狀況的描述,或者終不能結合的嘆惋。
音樂方面我是個外行,但不知為什么,我卻一度沉湎于這個曲子的旋律而不能自拔。以至于我認為自己看到了一個具有標本意義的女性,以及一個神奇的 —— 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化不合法為合法的“美學轉換器”。并且我還為電影中的這對主人公虛構了一首詩,仿佛要為他們做什么辯護。
這首詩的題目也叫做《一步之遙》:
空氣的硬度大于冰的硬度,兩顆種子
止步于一棵樹的距離,兩雙燃燒的眼睛里
橫亙著這支,叫做探戈的曲子。多么優雅
恰切,在力與虐的節奏里來來去去
掌聲,注視,他們剛柔相濟的舞步
以及不斷后退的機制,一步的距離,那保持
……是這樣精準,精致,有時他們的肢體
緊緊相貼,任磨擦的熱與力,都在舒放中
升華,且節制。聽,這旋律中的對話
玫瑰綻放,進退自如,兩個聲部如膠似漆
那致命的隱喻,已經在嵌入和抽離中
完成了 —— 單純如冰雪的能指
也可以說,只是單純的關于音樂的理解,是關于探戈和曲子本身,所透露出的那種無與倫比的細膩,那種隱喻性,其中所暗含的種種互相吸引,互相嵌入對方眼睛與身體的力度,以及一切表演的的象征……我的詩,還遠沒有表達出來。
有人說,音樂對情緒甚至生命有療救的作用,莫扎特得上了梅毒,那一時期這種奇怪的疾病,在全世界范圍內還屬于無法醫治的絕癥。梵高就是因為身陷梅毒三期,無治療希望而憂郁自殺的,尼采據說是因為梅毒螺旋體侵犯到大腦,最后導致了他的瘋狂。但是在莫扎特的音樂里,我幾乎從未聽到憂傷和陰郁的情緒,而永遠是高亢、明亮,仿佛涌動的噴泉和田野上所向披靡的風聲。它具有積極而強烈的暗示作用,讓人充滿了正面的情緒。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扯得有點遠了?!兑徊街b》只是憑著它的纏綿悱惻和清晰堅定,確立了兩個人的舞步,優雅、準確、熱情、纏綿,一切假道學和偽君子,都在它那激蕩而高傲、憂傷而微妙的旋律中,變得一錢不值,那些妒忌和艷羨的旁觀者,都在這旋律中變得鄙俗而無趣,有呆若木雞的蠢笨和難以名狀的猥瑣。
由此我也想,電影這東西,確乎是人類在現代以來的一項偉大發明,它影像的播放是以蒙太奇的方式實現的,而蒙太奇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一種“機械復制時代的春夢”。
它將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在由膠片和燈光制造的幻覺中,男女主人公如膠似漆地走到了一起,完成了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逾越雷池的、幾近于亂倫的結合,并且經由一支探戈曲子,經由一次合法化的身體接觸,而獲得了來自無意識深處的同情,和最終一起出走的機緣。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和賈寶玉的夢,有什么不同么?
早有人對于人類舞蹈藝術的起源,做了這樣的解釋,《毛詩序》中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見舞蹈是情感激蕩的產物,但這種解釋未免過于道德化了。
現代的朱光潛在他的《詩論》中,更有洞察力地分析了其與性活動之間的隱秘關系。他舉出了最著名的澳洲土著的“考勞伯芮舞”(Corroborries)的例子,這種舞,通常在月夜里舉行,舞時部落中人圍繞著篝火,女性裸體立于旁邊,男人則排成隊伍來跳舞。言下之意,這是一個男女性愛和生殖中的一個儀式性的選擇,這個過程猶如配對的過程,男男女女各自尋找自己滿意的伙伴,將原始人類的生活賦予了“文化”色彩。
還有更露骨的,朱光潛還列舉了霍濟金森(Hodgkinson)所描寫的“卡羅舞”(Kaaro)。這種舞也是在月夜舉行,之前他們先飽餐一頓,而后由男子每人手執一長矛,沿著一個類似女性生殖器的土坑跳來跳去,用矛插入坑里去,做出種種模仿的姿勢,唱著狂熱的歌調。這種情形一方面更具有隱喻性,另一方面也更具有直接的挑逗性。
從人類學的角度,不難理解舞蹈的來歷,以及那些動作性的含義。這讓人想起現代舞蹈中的變化,毫無疑問,現代的舞蹈更加復雜和美化了,音樂和節奏都更為專業和豐富,但是否舞蹈原始的意義就變化了呢?高級的審美訴求當然無須否認,但舞蹈原始的內核,其身體性的內驅力,也是自來就存在的。
阿根廷人奧拉西奧·費雷爾所著的《探戈藝術的歷史與變革》(歐占明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一書中,十分詳盡地記載了探戈舞在阿根廷拉普拉塔河流域的演變史。他告訴我們,在二十世紀初期的探戈,是一種“淫穢的音樂”,“是郊區人悲傷、痛苦、放蕩不羈的產物”,而且只“在痞子藝人中間流傳”。他說:
探戈在發展初期的很多主要作品,受到了城郊被邊緣化的人群淫穢思想的重大影響:非常重要的是,探戈成為了妓院的敲門磚,在妓院里探戈成了嫖客性欲的催化劑,并且由此創造了獨特的舞蹈動作。
很顯然,早期人類無功利的,單純用于生殖活動的,作為催情環節的那種舞蹈訴求,在這里變成了宣泄痛苦和售賣肉欲的招搖手段。費雷爾說:“通過身體的激發而形成了富有野性的愛的擁抱。”早期的探戈中“有著大量放蕩不羈的元素”,作者一再提醒我們,在“舊時代”的探戈中,充滿了大量的性隱喻、挑逗、男女身體的接觸與摩擦這些原始的內容,只是在二三十年代之后的“新時代”中,這些東西才逐漸得到了改造。但毫無疑問,探戈最根本的東西,即身體的擁抱 —— 不間斷的和允許間斷的 —— 身體的依偎,那些從所謂低俗的動作中升華出來,但仍具有明顯的隱喻意味的搖擺、劈腿、勾腰、下插等等動作,都是探戈本身最具召喚力、想象力與人性深度的部分。
所以我們才會震驚于《水性楊花》,這部電影中結尾處的場景,在這場堪稱盛大的鄉村莊園舞會中,被女主人一再貶抑的兒媳拉莉塔盛裝出場,驚艷得眾人退避兩旁,逆境中的她,幾乎是用了鄙視和挑釁的目光看著眾人,在她年輕的丈夫拒絕了她的邀請的時候,用“撩腿”的方式招引其他的舞伴,以此戰勝丈夫給予她的尷尬與窘迫。這時,一個混混氣的男孩前來邀請她,但被她得體地拒絕了。其實她此刻潛意識中,便是在等待她的公爹維克特,因為在所有人中,只有他符合某種與她“匹配”的氣質,帥氣、老成、滄桑、冷酷,而不失幾分浪蕩和深沉、優雅和紈绔。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兩個在這個家庭中,都處于“被邊緣化”的位置,而這恰好是他們表現自己與眾不同的最佳時機。這老家伙也居然換了一身帥氣的正裝,雪白的花式襯衫,且刮了胡子。當他向尷尬的兒媳伸出邀請之手的時候,幾乎是以王者的姿態,挽救了受冷落的公主。接下來,我們便看到了這場既驚世駭俗,又深得人心的探戈。她用了力度恰切的姿勢,撥開維克特的左腿,在緊貼的旋轉和華麗的搖擺之中,他們的身體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貼合在了一起。
她甚至還將身體,將她秀美的長腿下插到維克特的胯下,將自己纖纖的玉手在維克特的肩上撫摸,在維克特將她攔腰抱起之后,以將美腿搭上公爹的腰部作為結尾動作,直到讓眾人看得目瞪口呆,讓婆母擊掌大呼,“真是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妓女一樣放蕩”,方才優雅地揚長而去,留下維克特欲罷不能的充滿惋惜的目送。
我可能稍稍有些夸大了故事的氛圍,但的確如此,這部電影或者這曲探戈,之所以在受眾的心目中引起了某種震動,難道不是源于它對于常態倫理的一種僭越和挑戰么?完成這樣一種挑戰,甚至挑釁的,難道不正是這將不合法的身體接觸,變成了“三分鐘的兩人世界”的優雅而憂傷的探戈么?
是的。
探戈是人類舞蹈中,最能夠顯現原始意義的一種。多年前,我聽到有人說,探戈并不是放蕩的藝術,相反它看起來有一種特有的“憂傷”時,我有點似懂非懂,但現在我大概懂了,它就是一種徹骨的憂傷,低到肉里,又高于云天,既屬脂粉,又有哲學的,“一曲春夢”的那種 —— 性感的絕望與夢幻的憂傷。
這注定是一個艱難的開頭。
辦完先生的喪事,我回到北京,夜里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夢中我在一片類似故鄉的水網中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家的方向。穿越了無數河岸、院落、泥灘、蘆葦蕩,最后在一塊迷途般的草地上蹲下來,再也走不動了。
很多年做夢都已記不得,但這個夢卻無比清晰。那片載著童年鏡像的水鄉,那些變成了無數溝汊的水流,構成了我生命中的逝川,與迷津。
醒來,我查閱了各種解夢大全,得到的答案多數是,夢見自己在水邊回不去了,是焦慮和懷念過往的意思。
我一直是武斷的無神論者,也幾乎從不相信各種詭異靈驗的東西。但這次,我卻非常希望能夠有一種解釋,這種解釋能夠解除我內心的巨大的失落,一種無法填補的真空。因為他的離去,我生命中那個可以歸來的去處,那個可以敘說的和告白的人,永遠地消失了。
是的,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坐標,一個精神的支點,一個可以歸來的港灣了。這是失去父親的感覺,雖然我的生父尚頑強地蹣跚在他自己的暮色中,但另一位具有同樣意義的長者,一個精神之父,卻匆匆地去了,沒有給我絲毫的思想準備。
我試著來做出自我的解釋。在夢中我還是一個赤腳的少年,步履輕快,在陡峭的河岸上、淤泥里,飛快地跳躍和攀爬著,甚至可以貼著水面踮腳飛馳,但一切的掙扎與尋找,都沒有讓我走出那一片水澤。這足以證明,因為他的離去,我失去了在夢中被庇護的歲月,失去了種種假想的年少與富有。一個生命的周期,一個對于我自己而言的時代,結束了。
直到這一刻,我或許也才明白了“師父”的含義,用了整整三十年。
回想三十年前的1988,那時我以二十五歲之身,工作四年的閱歷,重新考回了我的本科母校,拜在先生的門下,從此我有了一位學業意義上的導師。可是對于“導師”的含義,卻真的是似懂非懂的,我幾乎是用了生命中最珍貴的三十年,方才明白了他對于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其實,按照我那時的興趣,還有一個年輕人的虛榮心,我原本是不愿意再回到母校讀書的,我的目標,是要考取北師大或者南京大學的世界文學專業,因為我實在不想放棄自己在四年教書生涯中積累起來的那點對于外國文學的熱愛。魯迅再厲害,和莎士比亞還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一旦遇到了他,一切便都被改變了。
他告訴我,你一個關心時事的當代青年,為什么要去研究外國文學?那離中國當下的現實太遙遠了。你需要深入了解中國的現代文學,借此你就能感受到當今時代的思想波瀾,只有將你的學術理想與社會變革的現實相交融,讀書才有意義。我被他所描繪的這樣一幅滔滔大河般的景致迷住了,我無法不攀爬到他的船上來。當然,另一個客觀上的無奈是,我的外語水平還遠達不到要求,改考中國現代文學,會大大地縮短我原本漫長的求學之路。
就這樣,我順理成章變成了朱德發先生的學生,他不由分說變成了我的導師。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回憶,我是如何從一個生性懶散的年輕人,一個喜歡賴床做夢的奧勃洛摩夫,走上了學術研究之路,還幾乎有了一種“獲得性勞作強迫癥”的。一旦放下手中的活計,便會沒著沒落,手足無措,這完全是拜先生之所賜。
1988年秋一入學,先生就給布置了一個工作,與他合寫一本書。題目是出版社給,由我們師徒三人來完成訂制。選題是關于“中國文學中的愛情敘事”。那時我們剛接觸主題學之類的概念,尚未有比較明晰的“敘事學”的理解,于是我就提議,將中國文學中不同時期的愛情主題進行一個梳理,由我承擔古代部分,且嘗試運用剛剛學來的“原型批評理論”來進行處理。原以為自己一知半解的冒失、不自量力的逞能會惹來先生的批評,但沒想到這一設想立刻得到了肯定,他的寬容和從善如流給了我莫大的鼓舞,從此我便不由自主,得上了那種“巴甫洛夫式”的反應癥。
說實話,今天看來這是一個偷懶的無奈之舉,除了賣弄一點點方法上的新意,實在別無所長。原本出版社要求我們將這本書寫成通俗讀物,但先生卻要求我們按照一部學術論著的方式去寫,剛剛步入練習之路的我們,要想寫成它,談何容易??墒欠催^來說,這也剛好滿足了我希圖有一點學術歷練的想法。
然而次年春的形勢中斷了我們的研究。隔了一個酷熱的夏季,在這一年秋,我幾乎是歷經了生命中最焦慮、也最充實的一段時光。每天耳邊響著他的催促聲,抓緊,再抓緊!我們幾乎每周都要與先生匯報、請教,商談接下來的寫法。終于在秋末,我們連滾帶爬,將字數湊夠。但沒想到,正是這本書,讓我體會到什么是材料、觀點、邏輯和建構,也正是這本書,給了我問學之初的信心和勇氣。
其間是無數的日子……圍繞他身旁的求問與研習,登堂入室與耳提面命。那一年我畢業,按原單位的合同,需要回到魯北的那所專科學校繼續任教,但是我因為那點成績,卻意外獲得了老師們的認可,我被選定了留校任教。只是依照當時的人事制度,原單位根本不放,拖了長達半年時間,最終還是先生親自找了分管教育的省領導,他的老同學,我方才得以脫身,踉踉蹌蹌地成了山東師大的一名青年教師。
多年后回想,假如沒有這關鍵一步,沒有他老人家出手相救,我怎么會有后來的一切經歷?之后的許多年,都是無法敘述的。我骨子里的那些懶散乃至頹廢,一方面是被他的鞭策與督促改造了,另一方面是被他的寬容保護了。他常常說,“你是詩人氣質……”當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總是露出寬宥的笑容,就像一個父親看著他的兒子,由衷地、無原則地認可著,“不錯,很不錯?!薄安贿^,還要多讀點書” —— 直到世紀之交前后,他還在催促我,多讀一點文學社會學方面的新理論,不能僅滿足于文學性的談論。
多年后,在我離開山東,調往北師大之時,先生竟慷慨地應允了,并且還說,如果到那里覺得不行,就再回來。
還有一次,當他老人家偶然讀了我在某雜志上發表的一個批評小輯的時候,居然親自跑來我家,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扒迦A,我很少表揚你,但今天我想告訴你,讀了你這兩篇文章,我以為你通了,像那么回事了?!边@是記憶中先生為數不多的鄭重地夸獎。他總是這樣,很少放出表揚的口風,但又讓學生總覺得自己還行;他總是鼓勵著學生,但又從來都不會廉價地夸贊。記得有一次我回山東看望他,他提起十幾年前我的一本書,說一位特別重要的長輩學者曾夸獎過我,我笑問他,那您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才告訴我?他也笑著說?!拔遗履懵N尾巴。”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他真的太像一個父親了。
學生時代也曾給老師寫過書評之類的文字,但這么多年過去,我才漸漸懂得先生在學術上的價值和意義。他平生不像那些名家學者,系出世家豪門,有名師指點,作為讀書人,他可謂寒門出身。畢業于曲阜師大,1960年代初分配至山東師大,叨陪末席,多年中只被指派帶學生學工學農,直至文革結束,四十來歲時才有機會參與教材編纂。但就是憑著他自己的敏感與韌勁兒,憑著他從扎實的材料工夫里來的那些參悟,憑著他從魯迅和現代作家的細讀中獲得的那些人文主義的滋養,他在1980年代之初乍暖還寒的文化氣氛里,勇敢地提出了關于五四文學指導思想不是無產階級思想,而是人道主義思想的問題。
照理說,這樣的問題本不該成為問題,這該是歷史的常識,五四運動前后,共產黨還沒有成立,就連李大釗陳獨秀這些黨的締造者,那時也還只是初步了解了一些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其思想中還混合著各種新思潮,五四文學怎么可能是無產階級思想指導的文化運動?但就是這樣一個常識的道破,在那時不啻為踩響了一顆地雷。很多人其實聰明地繞開了,但朱先生卻勇往直前地迎了上去。
這是什么精神呢,這就是共工與刑天式的精神,堅持真理的精神。而這才是當代學術研究的起點,是新文學研究的意義所在。先生正是以此為契機,獲得了他研究的價值和領地、勇氣與品性。至于他的五四文學研究的突破,他對魯迅和許多現代作家研究的精細開拓,他對于“文學史學”“文學史思維”這樣一門具有哲學性質的學問的創建,他在作家群落與流派、現象與思潮研究方面的廣泛耕耘,還有在各種跨界領域的縱橫巡游……都是以此為起點的順勢而為,自然而然罷了。
我不想在這里羅列先生的著述,我只是想說,他終其一生,是想在學術研究中建立一種真理的幻境,以此來寄托他對當代歷史的思考,對于人生的反思,對于思想與精神生活本身的體味,而這是最重要的。他的一生,不愛吸煙喝酒,不愛交游品茗,不愛下棋打牌,就是愛讀書寫作這一件事情。當然,這件事的背后,是那一切的寄托。直到最近的十年中,他還通過別辟蹊徑的胡適研究,守護在新文學研究的第一線。其動力來自哪里?難道僅僅是一種積久的習性么?
回想起今春在青島,與先生最后一次一同參加活動,那時他還精神尚好,做了一個四座皆驚的發言。分別時望著他蹣跚而去的背影,料峭的春風中,我忽然想起了陳寅恪的詩句,“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真是感慨萬端。
生活中的先生,是個十足可愛的人。他一生只講一口濃重的蓬萊方言,有時努力矯正一點,他以為是在講“普通話”,但別人還常常是半懂不懂。有人編造故事,說他在學術會議上與一位浙江籍的先生爭起來,浙江口音的先生在說“五四文學是‘人的文學’”的時候,“人”字的發音聽起來像是“神”字,朱先生立刻拍案而起,說“不對,是‘yin’的文學”,他將“人”字發成了“銀”字。遂有哄堂大笑。
我也曾背地里講老師的故事,被有的朋友聽到,去求證我師,他老人家并不生氣,只說了“夸獎,夸獎”,又將“夸張”說成了“夸獎”?,F在想來,如果我的老師沒有這些故事,他便離我們遠了許多,正是因為他的平易近人,他的那些可愛的質樸與純真,他那爽朗的笑貌與音容,才如此生動地長留于我們的記憶之中。
記憶中先生的身體一向很好,認識他四十年中,從未見他吁嘆過困倦和疲累,抱怨身體衰老退化。每當問及他的身體狀況,向來都是“很好”,“沒事兒”,最差的情況他也會說,“還可以罷”??墒菦]想到,就在最近的兩個月里發生了如此迅疾的變化。六月底的一天,當我在課間接到濟南師弟的短信,言及“師父重病,眼下已無良藥”之時,我幾乎目瞪口呆,難以置信。急切趕回濟南,在重癥監護室里見到病床上的師父的時候,他已經說不出話,我只感到他的大手緊緊地、緊緊地與我相握著,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不能接受,當我對他說,“老師,堅持住,就要好起來了”的時候,熱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轉眼已生死相隔。
再次看到敬愛的恩師的時候,他已是安臥于鮮花叢中。他隕落于無情的病魔,但也終止了他的夙夜兼程的辛勞。在一路奔喪的火車上,我含淚寫了這樣幾句:“……半世行孤路,一生獨盤桓。尋燈望五四,舉火照人間?!送砦釒熑?,定居在桃源。永享安寧地,功德無量還?!鼻鞍肷粋€人辛苦奔波,終其一生都在情感上苦苦追尋,但這一切,最終都轉換和升華為他對于五四精神的詮釋與矚望,轉化為他對于社會進步的期許與實踐。而今他功成還山,必定居于他鐘情的桃源,那充滿著一切人間之愛與正義的精神原鄉。
是的,至善和至純的恩師,定居于這美好之所的,舍您而又其誰?
庚子之年即將結束的時候,又傳來了噩耗。蔣心煥先生以米壽之齡辭世,聞之不勝悲悼。因防疫要求嚴苛,學校師友告知不設靈堂,不舉行告別儀式,故無法親往,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祈愿先生西行鶴駕,無風雪襲擾,一路祥和平安。
心煥先生亦吾師也。1980年我考入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本科,入學不久就見到了這位儒雅的長者,面孔清秀白皙,身材高大,操一口溫和而抑揚的南方口音,上課時總從容不迫,娓娓道來,且總面帶微笑,令人如坐春風。
那時的山東師大,正是在學術上蒸蒸日上之時,尤其是中國現代文學學科,因為擁有著名的前輩學者田仲濟先生,田先生身居副校長位置,不止在全國最早恢復了研究生招生,而且相繼調入了多位在現當代文學界嶄露頭角的中青年學者,致使學術氛圍空前活躍,在全國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記得我在1989年初冬,隨業師朱德發先生前往北京大學拜訪著名學者王瑤先生時,王先生就首先詢問田先生是否安好,并致達敬意,說田先生是現代文學研究的拓荒者。
我是在本科畢業工作了四年之后,又回到母校讀碩士研究生的。但說來慚愧,我在工作期間,主要是研讀了幾年歐美文學,因為所在的學校責我講授外國文學課程,以我那時的淺薄,只能是現搬現賣,并無暇顧及其他,而考研時又有些權宜想法,所以準備潦草。1988年春夏之交我來參加復試,記得導師組里就有蔣老師。我抽到了一道題目,大概是談一談茅盾的一篇《從牯嶺到東京》的文章,其主要內容是什么。我腦袋一下就懵了,因為我雖讀過茅盾的大部分小說,但關于他的隨筆和文論方面卻所知寥寥,只是讀過他的《西洋文學通論》,而《從牯嶺到東京》這篇長文究竟談的什么,全然記不清楚了。遂大窘,腦袋上流下汗來。我畢竟不同于外??忌?,與老師并不相識,答得好歹不會有難為情處,可我作為一個老學生,會讓老師覺得不止學薄才疏,且無備而來,態度也有問題。所以由不得我不一番尷尬。
但這時蔣老師開口了,他微笑著,搖著一把扇子,慢悠悠地說:小張不要緊張,這題有點偏了。你可以另選一篇茅盾的文章,談一談他的文學思想。這下救了我,我便說愿意談談《西洋文學通論》。那時我對此書觀點恰好懷有激賞,覺得他對于西方近代以來的文學潮流把握精準,論述也簡約通透,遂談論了一點看法,算是蒙混過關。
談完,蔣老師又安慰了我幾句,并且說,“牯嶺”一文中的很多想法,其實與《西洋文學通論》中是重合的,你隨后可以找來看一看。你是教外國文學的,這篇文章對于你理解西方文學,了解中國現代文學和西方文學之間的關系,會很有好處。
我急忙點頭,覺得蔣老師真是一位慈心的長者,一位好老師。
后來我當真混進了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當年開始讀碩士研究生。入學后,常常見到蔣老師,他每每都是用他那和善的話語,給我些鼓勵。偶爾我在報刊發一點東西,如果他看到了,也會不吝夸贊。他所講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課程,更是讓我受益許多。1991年春夏,就在我即將畢業之時,因我與導師朱德發先生合著的一本《中國情愛文學史論》出版,幾位長輩看到此書,對我撰寫的那一部分頗有些獎掖之辭,蔣老師也注意到了,便向朱老師建議,應該讓我留校任教。后來朱老師告訴我,工作的事情本來是很難辦的,但沒想到幾位老師意見都這樣一致。
多年后回想此事,一直感動不已。因為我讀研的性質屬于定向,原來任教的那所專科學校本就缺人,允許我讀研,是希望我再回去出力,沒想到師大要留,如果不是專業上的老師們都有此主張,根本沒有可能。后來費盡周章,終于落定母校,想來真是十足幸運的事情。沒有朱先生、蔣老師,沒有宋遂良、袁忠岳諸先生的錯愛和幫助,我不可能有后來的工作環境與條件。
在山師大執教的歲月里,我始終沒有太多機會真正走近蔣老師。只是慢慢知道了他的學術上的貢獻和造詣,了解到他早年一直作為田先生的助手,在學科建設、學術研究方面所做的工作,擁有的地位。這些非經年深日久的交集,單從他低調的為人、樸素的做派上是看不出來的。1994年我搬至山師北街的“鴛鴦樓”時,方才有機會常與他見面。鴛鴦樓臨近蔣老師住的宿舍樓,是個條件簡陋的筒子樓,但好處是離學校近在咫尺,孩子入托方便。我出入時,遂常??吹较壬?。他總是很關心地問這問那,關心孩子的成長,也關心我的生活,經常鼓勵說,年輕人艱苦一點不要緊,很快會好起來。
1997年夏,我寫成了一本書稿《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我當時很希望這本書能夠納入到江蘇文藝出版社的一套“跨世紀文叢”中,因為那套書里都是非常優秀的同行或師友的著述。剛好一位學兄郭濟訪就在該社任職,而郭濟訪又是蔣老師親自帶出的研究生。蔣老師得知我的愿望,非常支持,親自給濟訪兄打電話,向他介紹了我的情況,多有鼓勵之辭,遂使此書順利出版。這是我個人職業生涯中第一本產生了影響的著述,沒有蔣老師的熱心幫助,很難設想能夠很快地面世。我自然心懷感激,但每當我當面向他表示謝意的時候,他都會淡然一笑,說小張不要客氣,你好好做學問,好東西還應該在后頭。
如今回憶起來,90年代的蔣老師還算盛年,剛過六十歲,身體氣色都好,永遠是氣定神閑的樣子。后來才知道,那些年他也非常不易,一邊照顧有病的師母,還堅持做著研究,寫了許多文章,在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小說史領域繼續耕耘著。
2004年底,我離開工作生活多年的濟南,來到了北師大工作,與蔣老師見面的機會就非常稀少了??陀^上確實是因為忙碌,但從諸多師友和同門兄弟那里,也還時常了解知曉他的情況。
蔣老師生性淡泊平和,除了專業內的學術事務,很少參加社會活動,偶有母校主辦或在濟南舉行的會議,也很少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一旦見面,還是倍感親切,握著手,久久不肯松開,問工作,問孩子,問長問短,另外也少不了鼓勵,從那慈祥的神態中,我總算能夠感受到那一份關切和溫暖。
三四年前,我隱約知曉蔣老師身體有了狀況,便暗暗擔心。但是后來獲知的消息令人安慰,知道病情控制得很好,蔣老師也很樂觀。尤其從魏建學兄處知道,在幾位差不多同類的病患中,蔣老師是最穩定的。
2018年夏,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原先身體最好的朱德發先生,也因罹患同樣的病癥而仙逝。他患病最晚,然而卻走得最先。在如火的天氣里,我在火化場的告別大廳里見到了蔣老師,幾年不見,他已十分瘦弱的身軀也讓人揪心。在擁擠的人群里,他握著我的手,老淚橫流,說,沒想到,朱老師比我先走了。我也眼含熱淚,囑他老人家多保重,并且向他檢討自己的疏于問候。但蔣老師說,小張啊,我理解你。你們也都年紀不小了,平時工作太忙,一定要多保重身體!
這竟成了我與先生的最后一面。
曾與諸多師友談及蔣老師,用“人淡如菊”來形容之,或許是一個合適的比喻。的確,在吾師長中,學問做得大,影響最廣遠的,可能數不到蔣老師;但若數從容淡泊,不驚寵辱得失,則蔣老師是為典范。在山東師大現當代文學的諸位先生中,論個性,或許蔣老師是最后一個讓人記起來的,但他那“仁慈平易”(宋遂良先生語)的氣度,也同樣構成了這所學校的至為珍貴的人文傳統,與不可多得的精神元素。
故我也常想,韓愈所說之“師者”究竟何為,或許不只是傳道、授業與解惑,還應該有標立淡定、淡泊與“不為”之風范。直如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何曾為有為之物,但依然徐拂萬物,朗照人間,不亦吾師耶?
歲月荏苒,想我們這些做學生的,現在也已成將及六旬之人,何乞先生不老,光陰常駐,也確實應該想開,釋然。
末了,想起了義山的一首《無題》,其中有句:“萬里風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碧江地沒元相引,黃鶴沙邊亦少留。”所說的,乃是人生的諸般寥落,與漸行漸遠的個體的孤單。這自然不能簡單地看作是一種感傷,細想此理,或許年少時會易于傷懷,步入中年時亦多愁苦,但真正到了必須面對的年紀,還是坦然以對。就像心煥吾師,惟有一彎明月,一縷清風而已。故義山之詩是最好的慰藉:“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這一切,非經歷而不能解也。
愿心煥先生吾師,在天國也擁有一份,他那清風明月般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