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鍋俠』或青春時光

楊 亮

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中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高中生，在鄉下人眼里，絕對就是知識分子了。我的父母高興得就像古人金榜題名一樣，驕傲而自豪。親朋好友都來湊熱鬧，叫嚷著要請吃酒。我卻不以為然，總是想著去找那成天混在一塊的玩伴，去滇池里摸魚撈蝦。直到有一天，父親接到了城里中學放榜的消息，我才極不情愿地騎著家里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到處亂響的“永久”牌子的載重自行車，在晨暉中穿過塵土飛揚、四圍香稻的鄉村公路，往昆明城的那所中學去。

我趕到學校的時候，學校里擠滿了人，像我們鄉下趕街子一樣。人頭攢動，大家黑壓壓一片，都擠到了學校教學樓一面被石灰新刷的白墻下，伸長了脖子，在觀看什么，他們的樣子，活像我家旁邊那個萬元戶家鵝場里養的大鵝。想到此，推著自行車的我，忍不住笑出了聲。這時，一個戴一副玳瑁圓眼鏡的人，轉過身，用莫名其妙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番，說，官渡的吧？五甲還是六甲的？在這傻笑啥？還不去看自己分在哪班？我說，分在哪班算哪班。戴眼鏡的人輕蔑地瞅了我一眼，轉過身對一個身材苗條、燙一頭“大波浪”的婦女耳語道，滇池邊的鄉下孩子，沒一點上進心，最好不要分到我班上來。身材姣好的婦女說，不分你班，難道分我班？我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他們一定是我們新生的老師，而且，還是某兩個班的班主任。我沒有想到，自己隨意的一句話，就讓那戴眼鏡的老師看不起了。但說實在的，那一分鐘，我也看不起他，他看不起我可以，但他不可以看不起滇池邊的所有鄉下孩子。

我也變成了一只鵝，抬著頭，伸長了脖子，向墻的方向擠。近了，我才發現，墻上貼滿了紅紙，紅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黑字。我想，這該就是傳說中的“榜”吧！

沒錯，就是榜。不是金榜，是紅榜。榜上全是人名，足足有三百個之多，這三百個人名，被分成了六個部分，寫在了六張大紅紙上。我知道，這三百個名字，就是今年新生的名字，這六張紙，代表了六個班。奇怪的是，那些陪著孩子來看榜的家長，目光都往第一張上看，有的欣喜，有的沮喪。第一張前面太擠，我就順著第二張往下看，全是些陌生的名字，到了最后一張才發現我的兩個初中鄉下同學的名字。看到最后也沒看到我的名字，我的散淡的心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仿佛它正從胸腔往脖子眼處擠。難道我被這城里高中錄取的消息是假的？要是這樣，這玩笑就開大了。我怎么回到滇池邊去，見我的那些父老鄉親？我的腿頓時有些發軟，緊握自行車龍頭的手心里，沁出了兩手冷汗。

我又倒著看了一遍榜，在就要再次絕望的時候，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的心這時緩緩地回到了胸膛中，這才發現，我的名字在第一張紅紙上，是第一張紅榜上正著數的第六個名字。我的心上涌起一陣興奮，但隨即就沮喪起來。為何要把我分到一班？而我的兩個初中玩伴，卻都分到了六班？我要跟他們分到一個班，那該有多好！

帶著我的小遺憾，我想退出人群，回我的滇池邊去。這時，一個手摟著兒子，一身珠光寶氣、一臉粉黛亂撲的中年婦女，搡了搡低垂著頭的兒子說，平時叫你好好學，你還不聽，你看，你的好友都分在一班了，就你分在了六班，丟人！我一聽，趕忙扭過身去，說：孃孃，我是一班的，我跟他換。中年婦女的臉上從粉黛中透出一絲欣喜亮光，但隨即就又消失在粉黛中。她沖我很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去去去，誠心拿我尋開心是不是？我說我沒那意思，我是真心想去六班。中年婦女癟了癟嘴、白我一眼說，一個農村娃娃，哪來那么大的口氣？你想去哪班就哪班？你爹又不是校長。她邊說邊拉扯一下自己的兒子說，垂頭喪氣管啥用？還不趕緊回家找你爺爺想辦法。

正式開學那天，我的班主任王老師在開班儀式上說，我們一班是我們學校的快班，其他五個班都是慢班。我們不解，王老師又說，快班就是重點班，慢班就是普通班。我這時恍然大悟，明白了那些望子成龍的家長為什么發榜那天都往第一張紅紙前涌了。接著，王老師又說，我們班的五十一個同學，都要齊心協力維護好重點班的榮譽，誰都不能拖后腿。王老師看似平常的一句提醒，卻讓我大為驚訝！我們班發榜時分明是五十位同學，現在怎么會憑空多了一個人呢？開班儀式結束后，我跟著下課的同學，往教室外面涌。這時，我的衣角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待我轉過身去，看到的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不記得啦？發榜的時候。他提醒我說。

我這才想起來，他不就是那天那個臉抹得像“花貓”一樣的中年婦女的兒子嗎？我于是沖他豎了一下大拇指說，你爺爺好厲害！

他不以為然地說，小事一樁，何足掛齒。

下午的時候，王老師叫了幾個在她看來力氣大的同學，去她家搬書，我也位列其中。王老師家就在校園里的職工宿舍，是那種一襲紅磚的筒子樓，我們來到王老師家樓前，看見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正在那里為王老師做蜂窩煤，看著滿頭大汗的她，我愣了一下，又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她也看見了我，也愣了一下。但隨即就裝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剛才拉扯我的那個我們班的第“五十一名”同學的媽媽嗎？只是跟那天發榜時的她在穿著上仿佛換了一個人，她身上沒有珠光寶氣，有的是勞動人民的本色，臉上沒有了亂撲的粉黛，剩下的是被煤灰和汗水搞得一塌糊涂的臉。為了兒子如此拼，我心里不禁有了一絲感慨。

吃完晚飯，負責管理生活的老師給我們分配了宿舍，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這“第五十一名”同學，成了我下鋪的兄弟。我原以為，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但事實上，全班都知道他是走“后門”才到我們這個班上來的。他姓唐，大家都不叫他的真名，叫他唐五一。他也不在乎，任同學們這樣叫他。

我們都是住校生，吃住都在學校，離開了家庭的管束，我們都像一群自由的鳥兒一樣興奮不已。但興奮一陣后，大家都有些想家，因為學校食堂的飯菜跟家里沒法比。眾口難調，是所有公共食堂的難題，難調也就罷了，對于正處于青春期的我們，學校那點飯菜，真是食不果腹。

作為學生會的生活部長，我像一只泔水桶，成了同學們倒苦水的對象。而向我倒苦水最多的就是唐五一，他說，學校不僅飯菜難吃，分量又少，管食堂的管理員還賊壞。他有一天在宿舍里當著全宿舍的人宣布說，“老狗熊”有病。他說的“老狗熊”，就是我們學校食堂的管理員，老狗熊是高年級同學給他起的綽號。我就說，唐五一，你不要亂說，“老狗熊”有啥病？你又不是醫生。唐五一說，你當個學生干部，一點都不體察民情，“老狗熊”給同學打飯菜時手就一個勁地打擺子，特別是給同學打肉的時候，手就抖得更厲害，一勺子肉被他抖了只剩下半勺。

有一天，我打完了一場籃球，端著口缸去食堂打飯菜，一個外班的同學端著飯菜興沖沖向我迎面跑來，他沖我氣喘吁吁地說，你就是學生會的楊部長嗎？“老狗熊”中風了，口吐白沫，倒在食堂里了，你還不趕快去叫校醫。我一聽，不假思索就扭頭往校醫室跑去叫醫生。我找到校醫，小跑著領著胖得像皮球一樣的校醫趕到食堂時，才發現，一切都是個騙局。

校醫像一個皮球一樣蹦蹦跳跳就進到了食堂里面，她看見“老狗熊”像一座鐵塔站在食堂的餐臺上，神情自若地給學生們打著飯菜。校醫沖“老狗熊”喊道，刁師傅，不是說你中風了嗎？咋還好好地在這打飯菜？刁師傅驚詫地說，哪個嚼舌根的咒老子？校醫說，學生會的小楊跟我說的呀！“老狗熊”一聽是我，舉著打飯的鐵勺子，向我惡狠狠地撲了過來，我嚇得扭頭就跑，“老狗熊”不依不饒，一邊罵著粗話一邊追著我。惹得看熱鬧的同學們哄笑不止。“老狗熊”自然追不上腳下生風的我，但逃過一劫的我，逃不過學校的處罰。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挨了一頓嚴厲的批評后，還背上了一個警告處分。班主任王老師驚詫莫名，說，看你一臉忠厚，沒想到一肚子壞水。我試圖給班主任王老師解釋，但說什么她都不相信，她認定了我是一個滿嘴謊言的壞學生。我于是只好去找那個給我傳話的外班同學，外班同學說，是唐五一告訴他的，唐五一讓他來找的我。

我火冒三丈地找到唐五一，唐五一若無其事地沖我說，這“老狗熊”就是個病人嘛！你這是為民伸張正義，他要是再這樣對待我們學生，不中風才怪。現在你在同學們的心目中簡直就是英雄，你現在在全校出了名，落下好名聲了還來怪罪我？你是不是想揍我一頓？要真這樣，傳出去英雄就是我了。

我看著唐五一嬉皮笑臉的樣子，覺得他就是一個無賴。看著他的一身痞子相，我自找臺階，說：打你，會臟了我的手。

我的班主任王老師是一個喜歡小題大做的人，因為假傳“老狗熊”中風這件事，王老師憂心忡忡，固執地認為我是一個思想有問題的學生，就找我們班的團支書來幫助我，我們班的團支書是一個小美女，是那種既長得漂亮又端莊的女孩，在老師面前她是心領神會的好學生，在同學面前，她是盛氣凌人的團干部。我總以為她活得不真實，在這一點上我和唐五一有共識。唐五一說她裝逼，我表示認同。老師讓她來幫助我，她還真來了。我說，要談，我們就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打開窗子說亮話。她聽我這一說，就無限警惕地說，楊同學：你可不要想偏了。要談，就到你們宿舍談，當著全宿舍的同學談。我搖搖頭說，不行！她說，為什么不行？你就該當著大家的面剖析你自己。我說，也行，但要唐五一不在的時候。她說，為啥？我說，唐五一陷害的我，當著他的面我咋說？她聽我這一說，非常吃驚，說，沒想到你真無可救藥，干了壞事不擔當，還往同學身上推。我看她固執的樣子，就說，我們沒什么好談的。

但我低估了我們的團支書要改造我思想的決心。她不是住校生，每天早晨她就騎著自行車來到我們宿舍樓下，停車后就徑直上到我們宿舍門前，敲門說要跟我好好談談，我懶得理她，就小聲告訴下床的唐五一，說我不在，這樣幾天后，我以為她不會再來了，起床出門，哼著歌去刷牙漱口，赫然見她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她咬牙切齒說出四個字就轉身離去 ——

她說出的四個字惹得我們全宿舍的人一陣哄堂大笑。

更沒想到的是，那天，我來到教室，黑板上公然就寫著這四個字：病入膏肓。我從筆跡上一眼就認出，這四個字是唐五一寫的。但下課后我就被班主任王老師叫到了她辦公室。我從王老師那里知道，團支書告了我的狀，說我不僅拒絕思想幫助，還公然在黑板上寫字嘲笑她。

我沒想到，我的這位團支書是如此剛愎自用的人，就沖班主任王老師說了團支書的壞話，也是四個字：有眼無珠。這下子，在班主任王老師的心中，我真的成了無可救藥的人。

接著，校園里就傳出小道消息，說我們班的團支書暗戀上了我。團支書也聽到了這個小道消息，她憤怒地又騎車跑到我們宿舍找我，但那天下午我去打籃球了，她就在我們的宿舍等我，等我抱著籃球回到宿舍，她就跟我吵，說我竟然編出如此下流的小道消息，侮辱她。說我不僅思想有問題，作風也有問題。我沒吭聲，抱著籃球木然地站著，任她罵了個夠。

她也許覺得自己已經解了氣，也許沒有了再罵下去的力氣，終于悻悻地走了。但她走出樓道門的時候，卻發現她的自行車不在了。她于是就跑去找班主任王老師了。

王老師帶著她來到我們宿舍，讓我把她的自行車還給她，我對王老師說，我沒動她的自行車，我拿什么還給她？王老師說，不是你還會是誰？我說，你們不能平白無故冤枉好人。團支書鼻子哼了一聲說，還敢自稱好人，我看你都壞到骨子里去了。班主任王老師說，楊亮，你別淘氣了，她還要騎車回家吃晚飯。我說，讓她騎我的自行車回去吧，只不過我那輛老“永久”有點難騎。

這時，唐五一從外面走了進來，對團支書說，要不我送你？我的“鳳凰”可是新的，而且是我姨給我從上海特意買的生日禮物。團支書想了想，就點頭同意了。

唐五一載著團支書走了后，王老師瞪了我一眼，說，楊亮，見不到那輛自行車，從明天起，你就不要來見我了，我也不想見到你這個學生了。

王老師走后，我覺得我自己真像一個冤大頭。我垂頭喪氣回到宿舍，室友告訴我，團支書的自行車，是被唐五一藏到了學校廁所后面了。

送完團支書的唐五一，就像得了頭等獎學金一樣，高興得手舞足蹈地回到宿舍。他對宿舍的室友炫耀說，團支書真膽小，我腳踏板一用力，她就伸手來摟我的腰，癢得我差點把車騎翻了，聽了他的話，我的火氣更旺了，沖過去對他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地狂揍。第二天，全班就交頭接耳，說我跟唐五一“醋戰”了一場。

我打了唐五一，唐五一并不恨我，也沒去學校老師處告我，還到處說我是他的恩人，因為后來他真的和團支書好上了。從那以后，唐五一不再栽贓于我。我去打籃球的時候，他還經常為替我打飯、提開水。

但好景不長，同學間就傳來唐五一失戀的消息，說他敗給了“咖啡”了。

“咖啡”是三班一個男同學的綽號，因此人總是在宿舍里獨自煮咖啡喝而得名。“咖啡”的父親是市里一家化工廠的廠長，在我們中學生的心目中，“咖啡”就算是高干子弟了，我們都既討厭又羨慕他，因為他一煮咖啡，整個一層樓都彌漫著咖啡的香味，學校食堂飯菜的油水不夠，正在長身體的我們，聞到咖啡的香味，“饞蟲”就被勾引出來了，我們同學的腦海里就只剩下一個字 —— 餓。“咖啡”不請男同學喝咖啡吃零食，卻喜歡請女同學喝咖啡。我們班的團支書原本不住校，后來不知是不是跟唐五一談戀愛的緣故，也搬來成了住校生。再后來，又不知什么緣故，成了“咖啡”的座上賓。這一來二去，團支書就看不上唐五一，說唐五一太俗，沒一點雅趣，兩人約會成了約仗，總是吵個不休。有一天晚上，唐五一就說，喝個咖啡有什么了不起？我不過是不想像你們這樣端著罷了。這話說到了團支書的痛處，她說，我要是端著，還會和你這樣的雜碎好？唐五一一聽，說，你還不端著？我們都被你當成雜碎了，你以為你了不起，在我心中楊亮比你真實多了，跟他比起來，你也是個雜碎。這話徹底地激怒了團支書，也徹底地斷送了他們的初戀。

“咖啡”依舊樂此不疲地在課余時間享受他的咖啡時光，咖啡的香味成了我們男生宿舍揮之不去的困擾。成天沉默著，像死豬一樣躺在床上的唐五一，終于忍無可忍。他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沖進了“咖啡”的宿舍，把“咖啡”的咖啡壺從窗戶里扔到了樓下，并把“咖啡”狂揍了一頓。“咖啡”被揍得鼻青臉腫，唐五一也因此遭到了留校察看的處分。

但咖啡惹的禍依舊沒結束，被咖啡喚起的饑餓感依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如鬼魂般地來光顧我們，折磨得我們夜不能寐。有一天夜里，我們躺在床上，臨窗床位的室友說，誰要弄到點宵夜的東西，我喊他爹都成。我說，喊爹就算了，我有個主意，食堂每天都有剩菜剩飯，我們弄點不就成了。只是，要弄到“老狗熊”那把掛在褲腰帶上開食堂門的鑰匙不容易。唐五一聽了說，弄“老狗熊”的鑰匙我有辦法，“老狗熊”喜歡喝酒，我的爺爺原來是市里玫瑰老鹵酒廠的駕駛員，家里還存著兩箱玫瑰老鹵酒，我周末回家弄兩瓶，把“老狗熊”灌醉。楊亮你去找塊膠泥，我乘機在膠泥上印上“老狗熊”那把腰間食堂的鑰匙模子，做把鑰匙不就什么都搞定了嗎？聽了唐五一的話，我們都夸他足智多謀。

一切都在唐五一的設計中，我們順利地獲得了食堂的鑰匙。從此，每天夜里，我們宿舍的人就堂而皇之地潛入食堂，像一只只老鼠一樣地，偷走食堂的剩菜剩飯，然后回宿舍圍坐在一起，享受著剩菜剩飯帶來給我們的美好時光。

但好景不長，食堂的師傅們終于發現每天的剩菜剩飯少了不少，他們首先是懷疑食堂有了內鬼，都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老狗熊”。“老狗熊”覺得自己冤得不輕，他開始在夜里蹲守，試圖把食堂的賊抓出來，以證清白。那天晚上，我和宿舍的一個室友剛剛潛入食堂，自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順走飯菜的時候，卻被“老狗熊”抓了個正著，好在夜里一片漆黑，我和室友推倒了“老狗熊”，撒腿就跑回了宿舍。但在宿舍的樓道里，我卻跟夜里上廁所的“咖啡”撞了個滿懷。

“老狗熊”帶著校衛隊的人追到了男生宿舍，叫囂著要查處偷飯菜的賊，我們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咖啡”卻出賣了我。“老狗熊”帶著校衛隊的人闖入了我們的宿舍，將在宿舍里裝睡的我一把從上鋪拉將下來，膽戰心驚的我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只得垂頭喪氣任校衛隊的人把我架走。就在我要被他們架出宿舍門的時候，唐五一掀開蚊帳，露出頭來，沖校衛隊的人大喊了一聲 ——

且慢！

校衛隊的人驚得回過頭來，看著裸露著上身的唐五一。

唐五一慢條斯理地下了床，他對校衛隊的人說，你們抓錯人了，是我偷的食堂飯菜。

就這樣，校衛隊的人放開了我，把唐五一架走了。一個多小時后，唐五一回來了，他一臉平靜，我卻滿臉內疚，我說，唐五一，你犯不著為我背鍋。唐五一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沖我笑了一下說，楊亮，你為我背了幾次鍋，我替你背一次還不行嗎？我說，不一樣，這次闖的可是大禍。聽了我的話，唐五一拍了拍胸脯說，老子正因為知道闖了大禍，才替你背了這個鍋，這下，我倆兩清了。你一個農村娃，學校把你開除了，就只剩下回家種地這條路了，老子還有一個神通廣大的爺爺，大不了轉到其他學校，還不是繼續念書。

我說，唐五一，我原以為你爺爺是什么大官，后來知道不過是一個酒廠廠長的退休司機，有啥神通廣大的？唐五一鄙夷地看我一眼說，這你個農村娃就不知道了，我爺爺當年可是給好多當官的送過酒嘞！

第二天，唐五一沒有去上課，班主任王老師在班上宣布了唐五一被勒令退學的消息，中午的時候，他的母親哭得像個淚人兒一樣，幫著他收拾了床上的行李，帶著他離開了學校。他母親哭，我們也跟著掉眼淚，只有唐五一依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伸出手，跟我們一一道別，他說，看你們那熊樣，天又沒塌下來。

唐五一走了，從此，我就再也沒見到過他。

時光飛逝，我已青春不在。很多時候，我都會時不時地想起那些屬于我們的青春時光，但很多青春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只有唐五一的樣子，卻被流逝的時光越擦越清晰。

唐五一，你現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