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那些煩心事 中篇小說

趙小平

車間里幾十臺锃亮的數(shù)控機床在轟隆隆地鳴響著，空曠的空中行車鐵梁上，站著一個矮個兒的男人，他身體己晃晃悠悠跨出防護欄懸在半空，胸前掛著的一塊寬大的白色紙板，上面歪歪斜斜地用毛筆寫著兩行歪歪倒倒的黑字，既觸目驚心又滑稽可笑，只要縱身一跳肯定一命嗚呼。

工會王群眾和人事部鄧一帆急忙趕到現(xiàn)場時，圍觀的工人讓開了一條道，王群眾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抬頭看空中的行車，不禁打了個寒顫，他有點恐高，別說往下跳，就是站在那鐵梁半空，恐怕也會嚇個半死。

行車下面站著的幾十個工人像熱鍋上的螞蟻，有的在呼喊，有的在叫嚷，還有的在拿手機拍照，鬧哄哄地亂成一團。

“左紅喜，想開啊! ”

“別跳，千萬別跳啊！”

車間主任帶著幾個人，正在左紅喜可能墜下的地上忙亂地鋪著塑料托盤箱，充當臨時氣墊。見王群眾帶人來了，如遇救星，頭上冒著汗急促地喘息說：“你們總算來了……這狗日的要跳行車……快！快想想辦法啊！”

“他這……不會又在演？” 鄧一帆緊張地看了看行車上站著的左紅喜疑惑地問 。

王群眾愣了他一眼，屏住呼吸道:“逼急了，真會跳的！”

“那咋辦？”鄧一帆資歷淺，剛上任半年，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陣勢，臉色都變了，搓著手。真要出了人命，他也脫不了干系。

幾天前左紅喜到人事部來找過他，反映車間里搞人員精簡“瘦身減負”行動，把他這開了14年行車的專職行車工換了崗，先當輔助工，后成了清潔工。

鄧一帆當時見是一個穿著油污工裝形象畏畏縮縮的小眼睛工人，身上還有一股汗臭味，沒咋當回事，心里還有點厭惡地退了一步說：“有問題應(yīng)該先找你們車間領(lǐng)導(dǎo)，再逐級上報……”

左紅喜皺著眉，沮喪地說：“找車間不管用，才來上面找你們反應(yīng)情況……為我們工人作主。”

鄧一帆就給他打起了官腔：“公司在搞改革，要求車間瘦身減負，降本增效，你得服從車間的安排。”

左紅喜聽后臉色就變了，瞇縫著的小眼睛鼓成了銅錢眼，橫起眉提高了嗓門：“不管你們搞啥雞巴改革瘦身減負……減了我這老職工，就要找你們討個說法！”

鄧一帆見對方要耍橫，在辦公室高聲嚷嚷的，就不耐煩地說：“你先回去，我們先做調(diào)查，再來解決……”

左紅喜一聽就急躁起來，嗓門也更大了：“有什么好調(diào)查的，我家鍋兒還吊起哩……車間主任明擺著在整人！為什么只留女工？只留他的小三？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他不讓人活，老子揭他的老底……”

鄧一帆沒想這小個子工人撒起野來還這么犟，忙止住他，正色道：“這可不能亂說的，就事論事，不能亂誣陷干部……”

左紅喜不屑地撇撇嘴，哈哈哈冷笑幾聲，嘲諷著說：“他在車間養(yǎng)小三亂搞男女關(guān)系你們不管，減的全是老實干活的工人……我一個堂堂的技術(shù)工，卻被弄去拖地板、沖廁所，干那些亂七八糟的臟活……丟人不說，工資從四千多降到了兩千多，拖家養(yǎng)口的，這日子還要不要人活？”

說完，左紅喜氣得臉色發(fā)青渾身發(fā)抖，身體歪斜著晃了晃，嘭地一聲昏倒在地，立刻人事不省。

鄧一帆見狀，嚇壞了，俯下身搖了搖對方見沒反應(yīng)，急忙打了120。

20分鐘后，一輛120救護車閃著車頂上的藍光呼啦啦地開到了辦公大樓樓下。

大家?guī)椭t(yī)務(wù)人員用擔架將左紅喜抬到了一樓，準備上救護車時，他突然醒了，從擔架上掙扎著翻滾下來，嚷嚷著不去醫(yī)院。

鄧一帆急得額上出了汗，大聲說：“救護車都到了，去醫(yī)院看看吧，不然出了問題，我們承擔不起責任。”

“不去！我來是反應(yīng)問題，醫(yī)院解決不了，只有你們能解決。”

“這，不對吧。” 鄧一帆愕然，“剛才都昏倒了，還說沒問題？必須去！”

“我不去，我的問題不解決，我給你們沒完……”說著左紅喜沖開圍觀的人群邊嚷著邊跑了。

現(xiàn)場混亂的車間里，此刻車間主任和在場的工人目光全集中在了王群眾和鄧一帆身上。鄧一帆不自然地低了低頭，拿眼看王群眾。

王群眾向前邁了一步，瘦高的個子在人群中高出了半個頭，他鎮(zhèn)靜地看了看眼前一張張驚惶的臉，又抬頭看了看懸在半空中行車上站著的左紅喜，最后目光落在了鄧一帆身上，鎮(zhèn)定地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就看你了……”

“看我？”鄧一帆愣了愣，一臉不解地看著王群眾。

“他不是找過你嗎？你是人事部長，先答應(yīng)他當行車員！”王群眾不容置疑地說。

“對對對！”鄧一帆反應(yīng)過來，朝前邁了兩步，抬頭向行車上喊話，“ 左紅喜，你下來，我是人事部鄧一帆，有什么事好商量。”

左紅喜聽到了，身體動了動，不吱聲，死寂般沉靜中身體又向前傾移了半步，胸前掛著的白紙板晃悠著，隨時都有可能跳墜下來，驚起下面一片噓吁。

“下來吧，別干傻事！”鄧一帆顫著嗓音都有點兒變了調(diào)，他感到四周的眼睛像一支支雪亮的箭射向他。

高空上的左紅喜仍不搭理，只見他笨拙地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紙板，

那紙板拽著左紅喜的影子在空中風箏似的打著轉(zhuǎn)兒，最后飄落在地上，落在了鄧一帆面前。紙板上寫著的黑字“生為行車人，死為行車鬼”赫然在目。

王群眾用胳膊碰了一下鄧一帆，急了嚷：“還等啥啊？”

鄧一帆猛一激靈，抬頭大聲喊：“下來吧，答應(yīng)你當行車員！”

這一聲大喊，立刻在空曠的車間里引起了共鳴，感染了所有人，幾十個工人都齊聲喊開了。

“下來吧，答應(yīng)你當行車員！”

“下來吧，答應(yīng)你當行車員了，飯碗保住了！”

“下來啊！……”

眾人呼喊的洪亮聲音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聲浪，在空曠的車間激蕩共鳴，此起彼伏地回蕩。左紅喜就在這宏大的共鳴聲中像受檢閱似的，頹喪地耷拉著一張卡白的臉緩緩走下了行車……

車間的事剛有一個了結(jié)，王群眾還在亂哄哄的車間里，又接到了工會主席洪淑英的電話。讓他馬上趕去病休工人李強家看看，說李強的老母剛才打電話來找了她，說活不下去了，李強都上街討口去了，廠里管不管？不管她就要把中風偏癱的兒子推去找政府或推到廠里來……王群眾不敢怠慢，開車又急急忙忙趕去了李強家。

李強過去也是這個車間的一名叉車工，綽號李叉叉或叉哥，緣由是幾年前他癩蛤蟆偷吃天鵝肉，把車間里風情萬種的空姐給“叉”了。還有一次是開叉車走神叉?zhèn)艘粋€女工的屁股。從此揚了大名。其實車間里的“空姐”并不是大家幻想的飛機上那些水靈靈的美人兒模樣，憑李強的智商和實力是搞不定的。車間里的空姐說白了就是大家戲稱的在高空開行車的空中小姐，李強叉的空姐也不是黃花小姐了，是一個離過兩次婚有那么點兒奇葩的少婦。風情萬種不假，皮膚白生生的，媚眼兒圓溜溜的，給男人說話水汪汪的會打轉(zhuǎn)兒，像會說話一般。兒子都5歲了，身材仍苗苗條條，走起路來前突后翹的，尤其夏天穿裙子愛扭動著細細的腰肢，惹得車間里一幫光棍和三四十歲的男人眼饞饞的對她胡思亂想。李強就是其中一個，“空姐兒！”每次照面李強總是酸酸的打招呼，他是追求者之一。李強那時也才三十多歲，但沒好好談戀愛，處過幾個姑娘都黃了，后來他索性把目光全盯在了成天在空中飄天上飛他眼前晃悠的空姐身上，最終二人暗度陳倉“勾搭成奸”。這句俗不堪言又不太文雅的話是車間里那一幫光棍對李強羨慕妒忌恨的評語。也是后來李強的老母對他打一輩子光棍很不滿每每提起空姐都咬牙切齒罵狐貍精的原因。不然也不至于落到現(xiàn)在李強患腦淤血中風偏癱后孤兒寡母無人管無人問的窘境……去年王群眾上門去慰問過，對李強家的情況就比較了解。

王群眾開車過了長江橋，到市郊的一個陳舊小區(qū)把車停在路邊，走進了李強家住的小區(qū)大門，一走進這個臟亂差的小區(qū)院壩里，他心里就產(chǎn)生了一種荒涼和壓抑。底層人生活的現(xiàn)狀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這是七八十年代建的兩幢樓房，一道陳舊的磚墻將兩幢樓房圍成了一個小區(qū)。物業(yè)像沒人管似的，院壩里一樓有兩家住戶在露天里搭起兩個棚子，棚子里都生著火，燒著一大鍋熱水，支著寬大的案板。一個棚子有幾人在忙忙碌碌殺雞殺鴨拔毛沖洗，一看就是下崗工人再就業(yè)另起爐灶當個體戶的景象。另一個棚子堆著一地的豬頭，屠宰場似的遍地狼藉。一條母狗帶著兩條小狗圍著案板兜著圈子，眼饞饞地盯著豬頭伸著舌頭，王群眾一出現(xiàn)，幾個埋頭打整豬頭的臉就迎向了他，一個熱心腸的大圓臉盤女人高聲向雞鴨棚子那邊喊開了：“李強，你廠領(lǐng)導(dǎo)來看你啦。”見沒有回音，另一個拿刀刮豬毛的男人提高嗓門罵道：“叉哥。聾了你！看看你領(lǐng)導(dǎo)都來了，還在那里撿啥子狗屁腎子？”這時棚子那邊伸出個人頭來，頭發(fā)像刺猬，高鼻梁有點歪，大闊嘴，拄著一根拐杖，另一只手端著一個裝有鴨腎的小盆，下意識地扭動扭動脖子，嘿嘿沖王群眾笑道：“哦！領(lǐng)導(dǎo)來了。”

李強扭動脖子的搞笑模樣，一下子就讓人記住。

李強家就住在雞鴨棚子隔壁的一樓102號，算是鄰居，正是因為離得太近，李強家門前的水溝里飄著雞鴨的血水，地上也散落著紅紅綠綠的雞毛鴨毛，一股濃濃的雞屎鴨屎味在空氣中彌漫著，王群眾不禁打了一個干嘔。

“叉哥，還不快請人家領(lǐng)導(dǎo)去你家里坐坐……”

“叉哥，你狗日的今天高興了，又被慰問啦！”

殺雞宰鴨的幾個熱心人哄笑著，對王群眾表現(xiàn)出友好，對李強充滿著羨慕。

李強臉上掛著笑容，得意洋洋地跛著腿在前面帶路，拄著拐杖推開房門請王群眾進去。王群眾進到窄小的客廳，見里面的擺設(shè)還是和去年他來時一樣，壁柜上放著那臺24英寸的老式電視機，一邊擺著飯桌，桌子上放著一個大碗，碗里盛著雞腎鴨腎和一些雞鴨的腸腸肚肚，有幾只綠頭蒼蠅在那兒飛著，發(fā)出嗡嗡的聲音。王群眾問：“這是……”李強歪著嘴一笑，“雞腎子鴨腎子，好東西！”那神情像好久沒開過葷，在說山珍海味似的。李強說著用拐杖把身體支撐穩(wěn)，伸手到衣兜里摸出一支煙來恭敬著遞過去，王群眾謝絕了。問：“你母親呢？”李強用手搔了搔頭，說“早上她喊頭痛，還睡在床上。”王群眾便進了里間，果然李強的媽躺在床上，哼哼地呻吟著，病得不輕。見來了客人強撐著要坐起來。“你老躺著躺著……”王群眾上前幾步扶老人躺下，關(guān)切地問：“病了？”老人睜著混濁的目光虛弱地說:“老毛病，沒事。”李強在一邊有點兒興奮地說：“媽，人家王領(lǐng)導(dǎo)今天專門來看我們哩。”“謝謝領(lǐng)導(dǎo)，謝謝領(lǐng)導(dǎo)！”老人用手挦了挦有些花白的頭發(fā)，還是硬撐著坐了起來。王群眾見老人這么豁達，說：“就要過年了，今天我來看看你們。”“謝謝，謝謝！”老人說著眼里含起了淚花，臉上有一絲愧疚，“不是我這老太婆不講理，我們家這日子……真是沒法過啊!我每月只有500多元的低保，李強只有900多元的病退工資，又要吃飯又要吃藥的，每月的藥錢……我們母子倆就要好幾百。眼看就要過年了，家里連一點年貨都買不起……”說到這兒老人哽咽了，抽泣起來。李強受了感染，在一邊說:“雞腎子鴨腎子我們都炒來吃幾天了，沒油氣，寡人！”王群眾看看有些凄惶的母子二人，關(guān)切地說：“那……東西吃多了，怕對身體不好哦。” “有什么辦法？不吃……吃啥哩……”李強偏過頭，嘴一咧，竟顫動著手抹起淚來。“還不是怪李強不爭氣，年紀輕輕的就病了、偏癱了……還要我這老娘來服侍他。我的老命苦啊……以后這日子……天啊！”說完老人凄慘地一聲哀嚎，慟哭起來，眼淚順著蒼老的臉頰往下流。見這場景，王群眾的心被猛揪了一把，鼻子一酸，忍不住眼睛潤濕了，想安慰他們點什么，一時卻說不出話來……今天他來本來只準備了2OO元慰問費的，李強病休后關(guān)系轉(zhuǎn)交到社保了，按公司規(guī)定己不列入慰問范圍，也就是說他今天準備的200元錢還沒找到出處。但又不能空著手來，少了也拿不出手。但此情此景……他還能說什么呢，李強畢竟曾是自己手下的員工啊！人家還領(lǐng)導(dǎo)長領(lǐng)導(dǎo)短的尊敬著他巴望著他……把他當救世主呢！他的心被強烈地刺痛了，心痛欲裂，感到整個身心都在顫抖、滴血、流淚，這對母子太可憐了！生活竟是這樣悲慘無情……他心顫著頭一熱，含著淚花，頓都沒打一下從內(nèi)衣包里摸出妻子李園園讓他買按摩椅的1000元錢，毫不猶豫地放在了老人的手里……

走出李強家，王群眾回頭看了看這個破破爛爛的小區(qū)，感嘆自己完全成了消防員，哪兒有事往哪兒趕。

十天前他還去了一趟建在省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重裝公司。這家公司是幾年前全國房地產(chǎn)熱的時候投資幾個億建起來的，生產(chǎn)制造挖掘機。初期還紅紅火火了一陣，一臺臺紅色锃亮的中型挖掘機生產(chǎn)出來后，一排排整整齊齊地停放在壩子里，長長的鐵臂，裝甲車式的履帶像閱兵一樣威嚴壯觀，吸引了不少客戶和新聞媒體。可事后因質(zhì)量問題挖掘機銷路不暢，年年巨額虧損，公司面臨倒閉破產(chǎn)。工人現(xiàn)在已三個月沒發(fā)工資了，100多人堵在辦公大樓，總經(jīng)理熊躍華是集團生產(chǎn)部派過去的老部長，已被工人圍在會議室里一天一夜了，工人輪流找他理論討說法，只準他吃盒飯，上衛(wèi)生間，不許休息，他實在撐不住了，才給集團求救。王群眾連夜趕到重裝公司時倒沒人圍攻他，還主動為他讓道。亂成一團的人群中一個領(lǐng)頭的工人還高喊了一聲: “看看，王群眾來了！”

這在當時他心里還不由熱了一下，涌起了一份感動。他沖大家親切地笑笑，打了招呼。

“這下好了，上面派人來了，我們的問題有人來解決了。”

“哼，不動動真格的，還以為咱們工人都是軟蛋。”

“就是！聽說這個王群眾是專門解決這些事的，還向著工人……”

辦公樓大廳里、過道上、走廊里，全擁滿了工人，他們五人一群，七人一伙地站著或坐著，鬧鬧嚷嚷的，地上到處丟著廢報紙、塑料布、礦泉水瓶和水果垃圾。他們有的情緒激昂，有的悲觀失望，眼里流露出無奈和迷茫。

王群眾在三樓會議室見到熊總還是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心里抽了一口冷氣，平時談笑風生的熊總變成了“慫總”，一夜間頭發(fā)白了一圈，臉色憔悴、雙目無神，臉龐還有些浮腫……人都快虛脫了。

王群眾上前握住熊總冷冰冰的手，關(guān)切地問：“熊總，你沒事吧？”

熊總見了他像見了親人，委屈萬分，當著工人的面倒出了一肚子的苦水：“老王，我這是圖啥啊，沒白沒黑的干……弄得今天這樣的結(jié)局。丟人啊！這也不怨工人，他們沒拿到工資，他們要吃飯，他們有怨言……可現(xiàn)在公司資金鏈斷了，我有什么辦法……你給集團說說，再給我們想想辦法吧。”

王群眾面有難色，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的工人，搖搖頭說：

“你們公司已虧損7千多萬，有辦法早解決了。恐怕不行……”

熊總眼里含著誠懇的目光，懇求說：“你再試試？”

王群眾嘆了口氣，說：“我來時就試過了。”

熊總一聽，像泄了氣的皮球，徹底失望了。臉色慘白，屈辱悲哀憤怒絕望……讓他不能自己，恨恨道：“老王，你是公道人，你評評理，這是什么事啊，見死不救！見死不救啊！這公司又不是我搞垮的……去年硬派我來接手這個爛攤子……我知道這是上面的人在整我，嫌我年齡大了不順眼了在整治我……”說著說著，屈辱中竟控制不住自己嗚嗚地抽泣起來，老淚橫流。“龜兒都清楚，說是提拔我，讓我當老總，這是什么狗屁老總啊，虧虧虧……這是把我放在油鍋里煎啊！我經(jīng)常整夜失眠，頭發(fā)都熬白了，瘦了二十多斤，這是在折磨我啊！我操他祖宗……”哭到最后熊總發(fā)泄著悲泣著一把鼻涕一把淚渾渾沌沌在罵娘了，讓在場圍攻他的工人瞠目結(jié)舌。

王群眾看這樣下去不行，趁熊總上衛(wèi)生間的當兒，悄悄塞給了他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暈倒”二字。

他又找到那個有點面熟領(lǐng)頭的工人說，工人們的景況我都了解了，目前大家的心情我也非常理解，你們的困難我會如實向上面匯報，會有一個解決辦法……熊總現(xiàn)在也被你們折騰得夠嗆，但千萬別出人命呃！王群眾最后嚴肅了臉厲聲說，不然貓抓糍粑脫不了爪爪。

這樣熊總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小時后，突然昏倒在地，嘴里還吐著白泡流著口水。工人們見狀也傻了眼，王群眾立馬讓人打120，工人們怕鬧出人命來，只好依了。半小時后，120救護車“嗚哇嗚哇嗚哇”地閃著藍燈開進了公司，把熊總救走了……

王群眾這次臨危受命，雖然為熊總解了危，可這算他媽的什么破事啊？王群眾每每想起這件事，心里就充滿嘲諷和酸楚。尤其是那次當他離開重裝公司時，那位喊他“王群眾”的領(lǐng)頭工人對他說的話，一直在心里刺激著他，讓他無法釋懷。

“領(lǐng)導(dǎo)，不……還是叫你王群眾吧，大家都這樣喊……感到順口，親切。”那個工人帶著懇切的目光，動了情說，“工人們這樣也是沒有辦法啊，上有老下有小的……都要吃飯啊！你是管群眾工作的，代表工會為工人說話的，我們都信任你！王主任……不……王群眾，我代表工人兄弟們懇求你，拜托了！”說完眼里滾動著淚花凄涼而又沉重地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王群眾心里當時被蟄了一下，深深地被震撼，他感動地說:“兄弟，你們放心，工人群眾的事就是我的事，大家這么艱難……我一定會盡力! ”

回來后針對工人們的訴求，他專門寫了一個書面報告交給了公司。可這已過去了十多天，一直還沒有動靜。王群眾拿定主意決定親自再去找領(lǐng)導(dǎo)問問。

下午，王群眾先到了工會洪主席辦公室，洪主席是一個富態(tài)精明的女人，興許是快退休了，許多具體事情都不太愿意過問，尤其是棘手的麻煩事和有風險的事。按她的口頭禪：干了一輩子，累了幾十年，該安全著落，輕輕松松了！所以當王群眾把車間左紅喜跳行車事件和去看望困難職工李強家的事做了一個簡略匯報，并著重問起重裝公司的事時，她第一反應(yīng)是把王群眾一塊叫到老總辦公室去。

“事情都解決好了？”老總是一個高個頭大胖子，腦門亮亮的，他帶著幾分調(diào)侃嘲諷的語調(diào)，習慣性地用手抹抹有些禿頂?shù)念^問。

“暫時解決了……”王群眾愣了愣，與洪主席坐在長沙發(fā)上，抬頭疑惑地看著老總，最近王群眾感到老總對他說話有點怪怪的，透著一種不滿的情緒，但他顧不了那么多了。話題一轉(zhuǎn)直奔主題，“老總，我想問問……重裝公司那事？”

“重裝公司？”老總不屑地撇撇嘴，“先放一放……”

“可……事情雖然緩解了，但工人們情緒很大，回去等結(jié)果哩。”

“回去等結(jié)果 ? ”老總一怔，蹺著腿坐在一張寬大的單人沙發(fā)上掏上衣口袋里的煙。

“老大，你看這事……” 洪主席試探著看看老總，欲言又止。

“還會鬧？”老總點了一支煙，斜乜著眼心不在焉地看了看王群眾。

“解決不好，事態(tài)還會嚴重……” 王群眾看看老總又看看洪主席，坐正了身體。

“鬧吧，折騰夠了，就不鬧了……難道還能翻了天不成？”老總吐了一口煙，輕蔑地皺皺眉頭說。

“可……工人們的確生活很困難，集團是不是……”王群眾話剛說了一半，就被老總打斷。

“別說了！虧損公司，先機構(gòu)改革，該下崗的下崗，該裁員的裁員……”

“這樣工人恐怕更不服……”王群眾急了，提高了一點嗓音。

“沒效率還鬧事……是不是還想拿高工資？天上沒有掉餡餅的！”老總瞪起眼也提高了嗓音，將煙頭摁在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按滅。

“但涉及工人利益問題，經(jīng)濟上是不是給予適當考慮……”

“我這里是在辦企業(yè)，不是慈善機構(gòu)！”老總有點不悅了，臉上不高興地說，“市場經(jīng)濟優(yōu)勝劣汰，適者生存，這是發(fā)展規(guī)律。”

“但政府一直在強調(diào)維穩(wěn)工作……”王群眾鎮(zhèn)靜著收了收腳，心潮起伏著，他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急劇地跳。

“政府？企業(yè)開不出工資，政府怎么不來開？”老總板起了臉，瞪著的兩眼冒出了火星。“那幫人的話，說的比唱的好聽，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可我們得面對工人，現(xiàn)在工人的維權(quán)意識很強，要做好維穩(wěn)工作，就得解決好工人的事。”王群眾豁出去了，硬著頭皮補充了一句。

老總氣怵怵地瞪了瞪王群眾，又看了看洪主席，目光最后落在王群眾身上，硬了口氣道：“維穩(wěn)工作就交給你了，這是硬指標！也算是對你工作績效的考核！……多想想應(yīng)對辦法，那鬧事工人里面肯定有帶頭的，該瓦解的瓦解，該疏導(dǎo)的疏導(dǎo)。”

“但是……”王群眾皺起了眉，張大了嘴。

“沒有但是……”老總不耐煩了，調(diào)侃說，“你不是王群眾嗎？群眾那么相信你，擁護你……你自己把群眾擺平。”

“這……”王群眾倒吸了一口冷氣，哭笑不得。這算啥話啊？打太極？還是空手套白狼？這面對的是手下的職工群眾啊！……他還想說點什么，可這當兒，老總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老總起身去接，拿起電話臉上從剛才的嚴厲變成了一張笑臉。對方可能是什么大人物，老總張著大嘴笑哈哈的啊啊啊地對著電話畢恭畢敬地點著頭，邊接聽電話邊向他們揮揮手下逐客令。

王群眾坐在沙發(fā)上還不想走，他還想爭取爭取，在他印象中過去老總是聽得進意見的，近年來似乎有點膨脹了。但他不是曾親口說過群眾的事無小事嗎？他看看洪主席，洪主席已站起了身，使眼色讓他走。王群眾猶豫著站了起來，遲遲疑疑地隨洪主席離開。

回到洪主席辦公室，洪主席責備他說：“你剛才怎么能夠……那樣給老大說話呢?”

“我沒說什么啊！”王群眾急了起來。“再說我這是如實匯報…… ”

“如實匯報？你就不能……”洪主席嘆息了一聲，藐視地看了看他，“我是為你好，你這人就是心眼太直。”

“工人等著要結(jié)果，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他們……要給他們一個說法的！”

“你以為事情那么簡單？公司這么大，幾千工人……工會說了就能算？”洪主席說話柔中帶剛，把王群眾好好洗涮了一頓。

“但問題解決不好，工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們要維護自己合法的權(quán)利！”王群眾固執(zhí)地說。

“慢慢磨啊，現(xiàn)在就業(yè)渠道那么多，人要生存就得找出路，死心眼一棵樹上吊死的人是少數(shù)。不是也有辭職走的嗎？”洪主席煞有介事地說，“老大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讓多做做工作，實質(zhì)是誰熬住了誰就是贏家。”

王群眾沒有想到洪主席會說出這樣的話，吃驚地看著洪主席違心地點點頭，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罵，“這不明擺著在耍賴坑人嗎？吃虧的還是工人！這么大個國有企業(yè)，集團公司靠著總廠總體每年盈利三四個億，可領(lǐng)導(dǎo)竟然是這樣？而他正被利用充當著幫兇……”想到這里一種巨大的悲哀和憤懣從他心里升起。他說：

“我不做違心事，更不做對不起良心的事！”

“誰讓你做什么了？”洪主席對他有點不滿了，“維穩(wěn)是大局，你的思想觀念應(yīng)該與公司保持高度統(tǒng)一，別死心眼了。”

“這……算什么事啊？”王群眾氣呼呼地搖搖頭，臉色鐵青，睜著大眼，慈眉善目的雙眉也如劍般橫豎起來。

“你說這算什么事？”洪主席反問道，“老大的想法你又不是不清楚，現(xiàn)在口子開大了，以后怎么辦？”

“那工人怎么辦？他們以廠為家，有的干了幾十年，少的也干了好幾年，要養(yǎng)家糊口……將心比心，這樣處理有點不人性！”

“不人性？”洪主席張著嘴，瞪大眼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你……怎么有這種想法？”

“主席，不是我才有這種想法。”王群眾漲紅了臉，“對你我才這樣無遮無攔地說，職工現(xiàn)在思想不穩(wěn)定，今天這里鬧事明天那兒罷工……工人的事真的無小事！社會責任……政府一直在提，處理不好，工人會到市里上訪的。”

“你盡最大努力做工作嘛……”

“昨晚我開車路過市政府門前，9點過了還有許多人圍在哪里，滿街都是警察，亂哄哄的。如果我們的工人也去市里鬧，丟臉的還不是咱們工會。”王群眾說到激動處，揮動起了雙手。

“工會怎么就丟臉了？行政決定了的，工會能怎樣？”洪主席也紅了臉，提高了嗓門。

“起碼別人認為我們……”

“認為我們咋啦？”洪主席逼視著他。

“認為我們工會……不作為！”

“不作為？”洪主席一聽，差點跳了起來。黑著臉氣呼呼地嚷著問，“要怎么作為？還是與外國一樣？工會與企業(yè)對著來？體制不同，國有企業(yè)就這樣……”

王群眾見洪主席動怒了，軟了口氣道：

“我們能爭取，盡量為工人爭取嘛……”

“你去爭取啊……不然你直接再去找老大？”

“這不……越級了嗎？”

“我給你這個權(quán)利！”洪主席厲聲說，甩給他一個臉色，“省得別人說工會不作為……”

“這……”王群眾被堵到了坎上，忙解釋。

“主席，我不是那意思，我……這是心里急啊！也不能怪工人不好，他們實在太難了，人都得生存……”王群眾尷尬地苦著一張臉，低沉著嗓子。

“道理誰都清楚，解決重裝公司工人的事，眼下有兩條路……要么你直接去找老大，要么去做好工人的工作。”洪主席說完，思忖了片刻后有點陰陽怪氣道，“不過，我提醒你最好別去碰釘子了，老大最近似乎對你意見很大……”

王群眾一聽，腦子里嗡了一下，愣愣地怔在那兒，一種巨大的危機像沉悶天空下厚重的烏云又籠罩上了他。他心里清楚，如他現(xiàn)在冒冒失失去找老總，無異于去通火銃或去捅馬蜂窩。

洪主席見他木訥地愣怔在那兒，好心地說：“你已盡力了，我們都盡力了，只能這樣……”

“那我……好好想想。”王群眾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工會主席辦公室。

回到自己辦公室座位上，王群眾悶悶不樂，工作人員小蔡、小高見他苦著一張臉，走過來問：“王主任，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你們幫不了！”他生硬地說，心里卻堵得慌。

王群眾對洪主席今天這種態(tài)度很有意見，涉及工人這么重大的事工會都不站出來為他們說說話，撐撐腰，工會這就是失職！還在大會小會上口口聲聲標榜工會是工人群眾的娘家人，狗屁！他認為這種在其位不謀其政、怕得罪領(lǐng)導(dǎo)不為工人說話辦事的做法，才真的是說得比唱好聽，是十足的不稱職！

王群眾在辦公桌前坐立不安地待了一會兒，心里亂糟糟地走出了辦公大樓。

王群眾來到停車場，感到心里還堵得慌，索性開車去了上游的長江邊透透氣。

這是一片激流險灘，浩浩江水從上游傾瀉而來，在這個叫紅巖寺廟子邊的地方轉(zhuǎn)一個大彎，朝著下游市區(qū)方向奔流而去。紅巖寺香火很旺，剛才他經(jīng)過寺院門前里面還在放著誦經(jīng)的音樂，響起三聲“當當當”的鐘聲。

紅巖寺是三百年前修建的，相傳當時大轉(zhuǎn)彎這片水域經(jīng)常翻船，江里有河妖作怪，弄得老百姓不得安寧。大家就把這片險灘叫做“閻王灘”，為鎮(zhèn)住河妖，當?shù)毓賳T出資100萬銀子建了這座寺廟。說來也怪，寺廟建好了，改變了風水，真就鎮(zhèn)住了河妖，從此太平。紅巖寺也因此名聲遠揚，方圓百里前來燒香拜佛的絡(luò)繹不絕。老百姓對當?shù)毓賳T為民辦事也心承感恩！世代相傳……

王群眾站在江邊，看著寬闊奔流的江水又看看身后屹立的紅巖寺，深深地吸了一口含雜著水腥味和魚腥味的清新空氣，遂想過去的官員都能為民作主，為百姓謀福，何況當下……這樣想著心里竟涌起了一種情懷，他抬眼望向?qū)Π丁?/p>

江的對岸是一大片蘆葦，堤岸上的村子升起了裊裊的炊煙，有水鳥在江面上飛翔，發(fā)出哇哇的叫聲，面對大自然這怡人的景色，每次來到這里王群眾那浮躁的心緒都會獲得片刻的安寧。但今天他卻安靜不下來，心底的湖水猶如這奔流的江水在奔涌激蕩，以至甚感心力憔悴。近期企業(yè)在改制，集團公司下面的各個公司車間都要求瘦身減負，降本增效，裁減人員，弄得上上下下都人心惶惶，罵聲一片。因為誰都怕下崗，誰都要生活，許多工人就眼巴巴地看著在廠里掙這點錢養(yǎng)家糊口呢。這下，上訪的，罷工停產(chǎn)的，涉及勞動爭議的一樁接著一樁烽火連天了。把他這從事群眾工作的專職工會干部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領(lǐng)導(dǎo)要辦大事，要集中精力搞改革謀發(fā)展，說他是一線起來的老干部，熟悉基層有威信。那些鬧心難纏牛卵扯馬胯的破事全讓他去擺平。他也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消防隊員,哪兒起火往哪兒撲。

王群眾一想起這些事，心里的氣就往上涌。工會算什么？許多時候他感到力不從心又很無助，沒權(quán)又沒錢，空對空，無法給工人解決任何實質(zhì)性問題，光靠婆婆嘴媽媽心做做思想工作，玩玩嘴皮子算啥啊？工人發(fā)不出工資，吃不起飯，大批的下崗，全是行政說了算，工會往往就成了擺設(shè)和行政利用的工具。但還必須去發(fā)揮橋梁和紐帶作用，到工人群眾中去和稀泥，緩解各種矛盾，緩和矛盾升級沖突。他都成什么人了？他常常就感到困惑和悲哀，感到無形的壓力和痛苦。一邊要去化解各種矛盾擺平問題，一邊要讓領(lǐng)導(dǎo)滿意讓公司改革發(fā)展，他也就在這尷尬、無奈，是是非非中天天跑基層蹲車間。但他無怨無悔……覺得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職工群眾。 他不能辜負了大家贈給他“王群眾”的名號！

說起王群眾這名 —— 大家都叫了多少年了，他自己也習慣了。時間一長，大家似乎都忘記了他的名字，走到哪兒都這樣稱呼他。他也回答得脆生生樂滋滋的，全當一種獎賞。其實他的真名叫王敬誠，在集團公司黨群辦任主任專門從事工會和群眾工作的，由于集團下面有15個子公司，過去叫分廠。幾年來經(jīng)濟下滑效益不好，有7個公司都在虧損，多的虧上千萬，少的虧幾十萬，這一來，人多事多，鬧事扯皮，雞飛狗跳的煩心事層出不窮。按老總調(diào)侃的話講：凡涉及工人群眾生老病死，打架離婚，扯皮鬧事，吃喝拉撒，走訪慰問，打停喪念悼詞，相親聯(lián)誼辦晚會……亂七八糟的破事，全都歸王群眾管。

關(guān)于王群眾這一名字，還有些來頭。

幾年前，一次他和幾個同期進廠的老師傅喝酒。喝高了，大家開始夸他進步大升了官。罵自己沒文化沒出息，當一輩子的工人球出息，后來又夸他有良心為大家辦好事，大伙都信服他。便一個勁兒敬他的酒，口口聲聲王主任王領(lǐng)導(dǎo)的喊。他感覺不自在，渾身沾了刺毛一樣連酒喝到喉嚨里也打哽。便邊喝酒邊糾正說這兒都是兄弟沒有領(lǐng)導(dǎo)。

借著酒興，他便大談特談了關(guān)于群眾的話題：如群眾是企業(yè)的主人，群眾是工廠的財富，群眾的事無小事……還談古論今引用了毛主席經(jīng)典語錄——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人民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酒席間群眾這詞一下被他花團錦簇的說得生了花，掛了彩。

一個老師傅聽后與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喝口酒打一個酒嗝感嘆道：“聽聽，人家王主任心里……啥子雞巴都裝著群眾，想著群眾，群眾第一！叫他領(lǐng)導(dǎo)吧生分了，叫兄弟又沒個大小，那……我們干脆就叫他王群眾吧！”

大伙一聽樂了，齊聲喊：“好啊，這狗日的名字好，就叫他王群眾！”

那次后王群眾這名兒就成了他的名頭，全廠都知道了。

就他這名頭，前幾年有一段時期還讓他風風光光了一陣子。那段時期全國各地都在轟轟烈烈地開展走群眾路線活動，自然他成了走群眾路線的楷模標桿，優(yōu)秀工會干部！作為服務(wù)群眾的先進典型，總廠和市總工會專門組織召開了幾場報告會，王群眾作為企業(yè)的基層優(yōu)秀工會干部現(xiàn)身說法介紹經(jīng)驗。于是，他站在臺上熱情洋溢作報告，洪主席帶著工人坐在下面老老實實聽報告鼓巴掌，就這事兒當時還讓洪主席很沒面子。王群眾雖然沒有偉岸的身軀，但瘦高的個子常西裝革履的，性格又耿直大氣，說話充滿著激情，往臺上一站還真有幾分領(lǐng)導(dǎo)的氣派。

也就是從那時起，王群眾的名字常出現(xiàn)在總廠報紙和電視臺的宣傳欄目新聞里，加上他慈眉善目的，清瘦的國字臉上總掛著熱情的笑容為職工群眾辦好事，口碑非常好，走到那兒都有人主動給他打招呼，全廠幾乎都知道工會有個大好人王群眾。

可近期以來，王群眾平時笑呵呵的一張臉，變得有些憂心忡忡起來，時而還凝視著某一處發(fā)呆，心事重重的，這跟一向樂觀大氣的他極反常，乍一看仿佛像變了一個人。大家在納悶的同時理解為他工作壓力大和每天遇上的那些煩心的難纏事，也就沒去探究。但只有王群眾本人才清楚他目前所面臨的重大危機，而這種危機直接來自于他的頂頭上司老總。

對老總，王群眾近來是感到有些不對勁，關(guān)系似乎搞得很緊張，稍不留神，就撞到槍口上。上季度工會召開職代會，針對許多基層工會干部不作為，群眾意見大。王群眾說工會是職工的家，工會干部要有責任感和使命感，要面對行政，敢于為職工說話辦事，維護職工的合法權(quán)利。但機關(guān)里有一些愛八卦靠溜須拍馬的小人，把他的話篡改了，傳到老總那里，變成王群眾說工會要與行政對著干，要為職工維權(quán)辦事?lián)窝＠峡偮牶蠛懿桓吲d，說誰給工會這么大權(quán)力？還有一次有人在背后議論老總在外面吃吃喝喝，還有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王群眾聽后只發(fā)表了一下感嘆，說上面(中央)現(xiàn)在抓得很嚴，“八條禁令”中要求領(lǐng)導(dǎo)干部要注意自身形象，不能搞腐敗，不能亂搞男女關(guān)系。后來成了王群眾說老總不注意自身形象，搞腐敗，亂搞男女關(guān)系。犒！恨得老總直咬牙，很長一段時間見了他氣就不打一處來，板著一張黑臉。恨不得把他擼下課！

這人心都怎么啦？王群眾悲催地搖搖頭，腦海里一片惶惑、迷茫……

但工作還得做，日子還得過，王群眾仍天天處于忙忙碌碌的煩鎖事務(wù)中，他像一臺車間里超負荷的老機床頂著壓力在不停地運轉(zhuǎn)。

白天，王群眾為解決幾個車間的問題，就勞累奔跑了好幾處，加班直到晚上9點過才回家。

剛進小區(qū)門口，電桿旁綠化帶樹叢中的陰影里急匆匆躥出一個人來，王群眾以為又碰上了喝醉了酒的酒醉鬼，這年頭下崗工人多，大家日子不好過似乎都憋著各種各樣的怨氣，小區(qū)附近酗酒滋事吵架斗毆的事常有發(fā)生。他也就轉(zhuǎn)過身避了避，不想那人卻擋在了面前。

“王主任……總算等到你了！”

“你是……老賀？”王群眾怔了一下，定眼看時認出是集團下面機械公司裝配車間的一個老職工。

“賀東明……”對方自報姓名，路燈下賠著笑臉歉意道。“看看……這么晚還打攪你。”

“有……急事？”王群眾打量打量對方，疑惑地問。

“白天想去辦公大樓找你，但那地方人多嘴雜……不好講話。”賀東明訥訥地說，“今晚來，是代表大家伙問問上次我們待崗職工提的那些訴求，上面有沒有一個說法？”

“這個……”王群眾遲疑了一下，蹙起眉說，“還得再等等。”

“再等等……？”賀東明嘆了一口氣，臉上很失落，似乎早料到會是這樣一種結(jié)果。“看來……事情不好辦？”

“最近下面發(fā)生的事太多，矛盾又尖銳，得給領(lǐng)導(dǎo)一點時間……”

“可工人們都睜著雙眼等著……”賀東明不滿中質(zhì)疑道，“上半年老總到我們公司檢查工作，不是說要人性化管理？要讓工人吃得起飯，看得起病……活得有尊嚴么？！”

“這些話說得沒錯，也是這個理，可……”王群眾頓了頓。

“不會說完了就不認賬了吧？”賀東明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不悅道：“那豈不是在放屁……”

“現(xiàn)在企業(yè)困難，都在想辦法……”

“想辦法？……想什么辦法？！”賀東明仿佛憋著一肚子的怨氣和苦水這下都翻涌了起來，粗罵道，“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dǎo)真他媽混球，企業(yè)有點困難，不是想辦法為工人排憂解難，謀福利。而是銷包袱，打如意算盤，動這……減員增效的歪腦筋！良心何在？工人怎么辦？7O多個待崗工人聯(lián)名簽名的訴求不會就這樣黃了吧？”

上個月前，機械公司7O多個車間里的待崗工人圍在了公司樓下，手上拉著“我們要工作！我們要吃飯！”的橫標要求公司解決生存問題。后來還是王群眾去平息了這一起突發(fā)事件。

王群眾見賀東明動了肝火，忙安慰道：“消消氣，消消氣……你們這種情況其他公司也有，你和工人們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賀東明沉默了片刻，低下頭一臉痛苦地埋怨自己：“我現(xiàn)在后悔啊，枉為職工代表！”

王群眾愣了愣，詫異地問：“這……如何講？”

“你還記得去年那次職代會嗎？開了兩次都沒開下去……難為了你們工會。”

“你是說……”

“公司那個降本增效瘦身減負方案，當時大家都很有意見，都不投贊成票，是你后來做工作，大家才勉強通過的。”賀東明說到這兒搖搖頭，凄惶地繼續(xù)說，“要是大家都堅持，就沒有后來這些事了……職代會上一通過，合法化了，現(xiàn)在想裁誰就裁誰……我們豈不是在給自己挖坑？簡直是在給自己掘墓啊！”

王群眾臉一紅，火辣辣的，臉上像挨了一耳光。他耳熱心跳地聽著，垂下眼，囁喏道：“改革是大勢所趨，公司‘十三五’規(guī)劃制定好的……”

“‘十三五’？還不是老總的想法，他一上臺就天天嚷著改革，這人太精了，心太黑了，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活脫脫一個笑面虎！”賀東明咬牙切齒地罵，“會遭報應(yīng)的！他就喜歡折騰，改改改……讓多少人沒有了活路！他那些伎倆以為我們工人不知道？他不指使，下面人誰敢亂裁人？實不相瞞，我技工校的一個老同學就曾在他過去的廠里當技術(shù)員，他當領(lǐng)導(dǎo)只管效益不管工人的死活，還得順著來，不然死得慘！他當車間主任那會兒我那同學頂撞過他一次，后來被整慘了。他這人嘴上笑哈哈的，實則心狠手辣，吃人都不吐骨頭！”

王群眾聽得心里發(fā)怵忙伸手阻止：“老賀老賀，我們不談這個……”

“那就說說所謂的瘦身減負吧。”賀東明憋紅了臉，有一肚子的惡氣要發(fā)泄，“瘦身就是要大量裁減我們這些正式工人，因為不但要給我們發(fā)工資，還要買五險一金，用工成本高！可這廠都是我們辛辛苦苦一滴血汗一滴血汗干起來的啊！現(xiàn)在生產(chǎn)正常了，基礎(chǔ)打好了，產(chǎn)品有點名氣了，就要下我們……這是過河拆橋啊！是他媽奸商才干的勾當啊！”

賀東明越說越激動，嘲諷道：“用季節(jié)工好啊，生產(chǎn)旺季時到社區(qū)勞務(wù)公司要人來，忙完后走人，又不用給對方買五險一金，更不用發(fā)年終獎，多省事……可我們這些為企業(yè)奉獻了幾十年的產(chǎn)業(yè)工人血汗白流了啊！說按每年8OO元買斷工齡讓我們下崗離廠，像我這樣干了三十年還不到3萬塊錢？天地良心……他們的心都讓狗吃了！改革改革……這還有公道嗎？工人就這么低賤嗎？真感到訴求無門啊！”

賀東明說到這兒眼圈紅了，興許情緒太激動，嘴唇抽搐著，喘息著粗氣，表情凝重，萬分沮喪地轉(zhuǎn)身欲離去……

王群眾心里堵著，他一直插不上話，這當兒見賀東明憤怒中痛苦絕望的樣子，心情沉重地說：

“老賀，工人們的苦我知道！可工會的權(quán)力也就那么大……但請你相信，我豁出去也再去找找領(lǐng)導(dǎo)……盡量滿足工人們的訴求！”

賀東明回過頭來，平息著情緒說：

“我相信……我們都相信你！”

這樣兩人才默默地告別，賀東明遲疑著轉(zhuǎn)過身拖著沉沉的步子走了。

王群眾目送著賀東明邁著沉重、蹣跚的步子消失在遠處燈影的黑暗里……

周末，王群眾在妻子李園園的糾纏下被拖到了電影院，美國大片《速度與激情》正在熱放，晚上9點過了售票大廳還排著長長的隊。

王群眾感慨：“哎哎哎，這大冷天的，我還以為就我們倆發(fā)瘋跑來看電影，原來還有這么多人啊。”

“就你老土，以為人家都像你呀，夜生活才開始呢……”

電影票是李園園提前預(yù)訂的，這些細小的事從來不要王群眾操心，他們就進到電影院里坐下。

影片果然驚險刺激，激烈的槍戰(zhàn)，驚心動魄的飛車，殘暴勇猛的打斗把人心都懸了起來，熒幕上一幕幕夸張離奇暴力審美的鏡頭吸引住了他，讓人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以至手機響了他都沒聽見，響第二次時，他才慌忙接起。

“喂，哪位？”

“王主任……你怎才接電話啊。”一聽是鄧一帆的聲音，顯然對方已喝高了。

“有什么事嗎？”他不爽地壓低嗓門咕噥一聲，眼睛卻仍盯在熒幕上。

打心眼里說，王群眾一直不太好感這個只會溜須拍馬的家伙，覺得他業(yè)務(wù)不熟在其次，主要是不成熟，還有些二球。說話辦事對上一套對下一套的還有些牛皮哄哄，老總欣賞這樣的人，真有些失格和掉價。

“王主任，老大找你……”

“什么？喂、喂，聽不清……”對方好像在歌廳，噪音很大，完全聽不清。這邊熒幕上又是激烈的槍戰(zhàn)，他只好起身走出放映廳。

“說吧，兩邊都太吵，剛才沒聽清。”

“老大在陪客戶，你把跳舞的姑娘派四個過來吧。” 對方大大咧咧很輕蔑地說，尤如他是開歌廳和按摩店的。

“這么晚了，恐怕……不好辦。”他皺起眉頭看看手表，很為難地說。工會下面成立了一個業(yè)余職工藝術(shù)團，有二十多個跳舞蹈的姑娘。

“反正老大讓找你，你看咋辦？”對方拖著腔調(diào)，毫不松口。

“開始咋不講哩？早一點好安排人啊，可現(xiàn)在都到這點上了？”王群眾抱怨。

陪吃陪喝陪跳舞這樣的事已不是一二次了，老總喜歡酒后唱歌跳舞，職工藝術(shù)團那群活潑漂亮的舞蹈演員和年青女工，常常還要被安排來盡盡這樣的義務(wù)，這也沒什么，正常下班，青年人也貪玩，從陪飯陪酒再去唱歌跳舞一條龍下來順理成章。人家姑娘也好安排，給家里也好交代。要么說單位有應(yīng)酬，要么說同事要聚會撒撒謊什么的也就圓過去了，可這大晚上的讓人家姑娘出來陪唱歌跳舞，就有點兒不好辦了。又不是三陪小姐，召之即來？

“你抓緊聯(lián)系人啊，這邊等著呢……”鄧一帆又打電話過來催。

“那我打電話問問……”王群眾無可奈何地掛了電話。

果不出所料，王群眾接連給5個姑娘打了電話，對方不是與戀人在一塊，就是在家里乖乖陪著父母不好抽身。

王群眾有些犯難了，其實要人陪跳舞一事，昨天下午他就有預(yù)感了，應(yīng)該想到的。

昨天快下班時，辦公室里彌漫起了一股濃濃的酒香。他當時正在整理待崗工人投訴資料，站起來尋著酒香往人事部那邊看時，見鄧一帆弓著腰在那兒忙乎。也就走了過去。

“需要幫忙嗎？”他站在兩箱打開的五糧液包裝箱前問。

鄧一帆正在將一瓶精包裝的五糧液打開，往礦泉水瓶子里灌。抬起頭掩飾著笑笑：“不用不用，這兒點小事不敢驚攪你這大忙人哈。”

年底忙，鄧一帆手下的都去基層搞年終工作檢查考核去了，鄧一帆只好親自干。

“脫褲子放屁，喝就喝嘛，真可惜了這包裝……”王群眾在一邊調(diào)侃著感嘆。

“沒辦法啊，上面有規(guī)定。”鄧一帆無奈地搖搖頭，拿著精美的透明包裝盒晃了晃，“這么高檔的酒……誰敢放在酒桌上喝啊。"

“怕違反中央八項規(guī)定？”

“這風口上誰敢頂風作浪？可話又說回來……老白干誰又喝呢？”鄧一帆煞有介事地說，“只怕得罪了客人。”

說完，二人都嘲諷地搖搖頭哈哈笑了起來……

早知情況會這樣，他就應(yīng)該有所準備，心里雖然不爽，畢竟這也是個事兒，而且他還真怕再惹怒老總。

這樣過了二十多分鐘，鄧一帆又打電話過來問。王群眾只好如實說：“沒辦法，時間太晚了，都不方便出來……”

“怎么會這樣……？”鄧一帆滿口的責備和不滿。

“我已打了5個姑娘電話，人家這會兒不是在陪著戀人就是在陪著父母，剛結(jié)婚的也在陪著老公……真出不來！”王群眾都有些惱火了，他真很反感去牽扯這些接待上的煩事。

這一來，他看電影的雅興都沒有了，老總那邊自然也不高興，后來就電話都沒有了。

李園園散場出來見他在那兒彷徨，問：“老公，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走吧！”他情緒低落地說。

“你肯定有事？”

“真沒事……” 他坦然地說。

“看你臉上全都刻著呢？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李園園挽著他手臂，停下來問。

王群眾窩火地說：“老總在歌舞廳陪客戶唱歌，讓派人去陪跳舞。”

“派你下面管的職工藝術(shù)團舞蹈演員去？”

他苦笑著點點頭，眼睛散亂地看著夜幕下影院門口稀稀落落散場的人。

“這大半夜的……真想得出來？!”李園園難以理解地嘟嚷，繼而又疑慮地問，“沒派人去，不會得罪你老總吧？”

“得罪就得罪！”王群眾忍不住嚷了起來，“這是什么事啊，我都他媽的成了拉皮條的了！”

“就你這樣……還拉皮條？”李園園揶揄道。

“好啦，不去管了，回家……”王群眾攜李園園沒入夜幕里。

星期一早晨上班，王群眾剛到辦公室坐下，鄧一帆就沮喪著臉來到了他的辦公桌前。

“王主任，前晚老總還真生氣了，把我罵了一頓！說部門工作沒做好，關(guān)鍵時候，當著客戶讓他沒面子……”

“就為幾個舞伴？”

“這可不是件小事。”鄧一帆很認真地說，“老大管著這么大的公司，幾千人擺在那兒讓他呼風喚雨的，可要人的時候都來不了，這臉面往哪兒擱？按老大罵的……全他媽白養(yǎng)了！”

“可那么晚了，人家姑娘不便出來啊。”

“這就是我們的工作沒做到位了！”鄧一帆沮喪地說，“你是了解老大風格的，凡事只要結(jié)果不管過程……我得考慮弄一個應(yīng)急措施。”

“應(yīng)急措施？”王群眾一時語塞，心下思忖這不是瘋了嗎？嘴上卻說，“沒那個必要吧。”

“有，必須有！”鄧一帆說，“領(lǐng)導(dǎo)那么辛苦，為企業(yè)操碎了心，我們這些做下級的得把領(lǐng)導(dǎo)的服務(wù)工作做好啊。”

“這……”王群眾哭笑不得，心里罵這算他媽哪門子事啊？拍馬屁也不至于啊！

“我們好好想想，這應(yīng)急措施怎么搞？”

“又不是安全或消防問題……這應(yīng)急措施我可想不好。”王群眾不屑地說，鄙視地將眼移開。想啥呢，成天圍著領(lǐng)導(dǎo)屁股后面跟班也就罷了，全把心思都花在琢磨領(lǐng)導(dǎo)身上算什么玩意？還干不干正事？

“你經(jīng)驗豐富，點子多，得給小弟出出主意。”鄧一帆一臉束手無策的樣子。

王群眾沉思著想了想，說：“不行，這主意我真出不了。”

鄧一帆興許見他態(tài)度不積極，放下身架腆著臉說：“老哥，你得幫幫我，不然再出個什么狀況，我這小部長就不用混了！”

王群眾轉(zhuǎn)過臉，嘆息了一聲，平時他最看不慣鄧一帆的就是這副奴才小人模樣，除討好賣乖取悅領(lǐng)導(dǎo)外，沒一點兒本事，算啥啊！也就嘲諷著說：“你都是老大身邊的人了，還用擔心？”

“老大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但凡是個領(lǐng)導(dǎo)都難伺候……”

王群眾吃驚地看看他，見他一臉的愁云和求助的眼神，心里有些不忍了，想了想說：“我給你講一個趣事，你看能不能參考。”

王群眾說他有一個同學在某局當辦公室主任，幾年前，一次上面工作組來檢查考核，酒足飯飽后要去歌舞廳唱歌，要求他同學安排幾位女同事相陪，但大家沒一個人愿意來。無奈，經(jīng)反復(fù)權(quán)衡后，他只好大著膽子去夜總會挑選了三位漂亮陪酒女子，給她們換上本單位工作制服后趕來救場。當然，事前他也作了一番簡單培訓(xùn)，特別打招呼要她們把握好分寸，言行不能太過放肆，要對領(lǐng)導(dǎo)熱情而又穩(wěn)重。結(jié)果，事情沒穿幫，都喝高了，領(lǐng)導(dǎo)也隨和，大家盡興而歸，效果奇好。

鄧一帆聽后興奮得用手掌叭地拍了一下大腿，雙目放光：“哈哈，這點子好啊，奇招！”

王群眾見鄧一帆高興，趁著興頭上用手拿起桌上的一疊待崗工人投訴資料說：“這些投訴你都知道，工人確實很難，你是管人事的，和老大走得近，是不是也幫說說話？”

鄧一帆頓時收住了笑，皺起了眉頭：“這事，你這不是想讓兄弟躺著也挨槍嗎？你還是先去找洪主席吧，工會出面更好些。”

場面一下變得尷尬起來，王群眾知道是給鄧一帆出難題，寬容地說：“好吧，不為難你……”

鄧一帆走后，王群眾捏著手里一大疊待崗工人投訴資料苦笑著搖搖頭，想起投訴的工人中有人罵老總是笑面虎，心狠手辣，是奸商！再想想老總的一些做派，尤其是瘦身減負裁減人員中引起的風波和各種矛盾的激化，心里又添堵般泛起幾分悲憤和憎惡。

一次集團公司開經(jīng)營生產(chǎn)會，下面各公司老總都到了提起瘦身減負，都叫苦不迭。

“老大，裁人難啊，好多還是老工人。”

“是啊，老工人難纏不說，從情感上還下不了手……當然還有身邊職能部門那些人。”

“還有些女工，像潑婦一樣耍橫，你要敢裁她，她不但天天纏著你，還要去婦聯(lián)告你歧視婦女……”

老大聽后搖搖頭，嘲諷著罵：“你們啊，還當什么毬職業(yè)經(jīng)理人？這么點破事都擺不平。”

“不好擺平啊，傷筋動骨的，太耗費精力了。我辦公室經(jīng)常就有幾個待崗工人來纏，連去食堂上廁所都跟著……弄得什么事也干不了。”

“有這么難嗎？”老大揶揄道，“你們這樣前怕狼后怕虎，畏手畏腳的都想當好人，肯定難！改革是有陣痛的，下不了手也得下！”

“還有，就算裁員把人弄走了，得賠償……”

“是啊，工齡越長，賠償越高，本來現(xiàn)金流就成問題，再一折騰真揭不開鍋嘍！”

“想辦法啊。” 老大陰沉著臉笑笑，突然提高嗓門冒出一句，“走人，又不賠錢，才算是本事！”

老大丟出這句話猶如平靜的湖里甩了一塊石頭，在大家心里都激蕩起了不小的波浪，愣愣地都怔住了。會場沉靜了片刻后，才有人疑惑地說。

“這……太難了吧？”

“難嗎？”

“真的難啊！老大。”

“還是請老大支支招？”一個子公司老總討好著，嬉皮笑臉地說。

“動動腦子嘛，”老大搖晃著有些禿頂?shù)拇竽X袋，蔑視著掃了掃大家，擰了擰眉頭漲紅著脖子道，“換崗位啊！一次不行二次……還用你賠錢？”

“對啊，換崗位！”另一個子公司老總豁然開竅，“換那些條件差，工資低，自己不想干的崗位？”說完拿眼看著老大。

“望著我干啥？”老大冷著臉詭秘地笑笑，揮揮手道，“辦法大于困難！還是那句話，各人自掃門前雪。”

是啊，這招厲害！自己不愿干的肯定走人。自然不賠錢。愿意干的，就得服從分配，因為公司有不服從分配的處罰條款，違者除名！除名當然更不用賠錢，最終結(jié)果逼著你走人……

老大就是老大，智高一籌、棋高一步！眾人嘆服。

接下來，各單位都各顯神通了，要下誰，先換對方的崗位，你坐辦公室的，讓你去車間生產(chǎn)一線三班倒，不累死你也要拖死你。開機床的技術(shù)工，讓你去當清潔工或輔助工，要么沖廁所拖地板干雜活粗活……工資還低，看你干不干？不干，滾蛋！

這一來，圍繞老大那句“走人，又不賠錢，才算是本事！”這句話，各單位絞盡腦汁，想點子，出奇招，制定出了一套套裁減人員的辦法……

這都是什么事啊，這是他媽的人干得出來的嗎？傷天害理！傷天害理啊！王群眾心里痛苦地吶喊著、掙扎著、憤慨著，眼淚不知怎么就唰地涌了出來。

現(xiàn)在，王群眾一想起那次簽訂“降本增效、瘦身減負”方案的職代會，心里就會陣陣絞痛。當時的場景和他的所作所為，他真脫不了干系。歷歷在目……

在那次職代會上，圍繞公司提出的裁減1O%-15%員工提案，許多代表不干了，提出了重重質(zhì)疑，認為要從8OO0多人中裁去15OO多人推向社會比例太大了，都有強烈的危機感。

這一來開了兩次職代會方案都沒有通過。老總不高興了，把他和工會洪主席叫去數(shù)落了一頓，責成工會必須做工作通過。因為老總早就預(yù)料到裁減人員會引發(fā)工人強烈的反應(yīng)。要求合法化，避免今后產(chǎn)生大的麻煩。

他只好硬著頭皮逐個找職工代表談話做工作：“你們都是公司的骨干，要支持公司的重大改革。”

“我們支持啊，可我們也得生存……難說哪天也把我們裁了呢？”

“看看，都是工會干部，得有大局意識。”他代表組織耐心勸導(dǎo)。

“大局意識？萬一到時把我們都裁了，就得滾蛋。下崗了連飯碗都沒有了……還談什么大局？不是扯嗎？”

他見大家不松口，只好亮出了底牌：“公司領(lǐng)導(dǎo)發(fā)了話，說你們職工代表是企業(yè)的骨干，不會裁你們！”

“萬一呢？”

“沒有萬一!”他惱了，“你們也不好好想想，公司現(xiàn)在8000多人，而職工代表不到200人，這是什么比例？就是老天下冰雹也不會亂砸到你們頭上！”

“可我們心里還是不踏實……”

“再這態(tài)度……就是對組織有意見了!”他嚴肅地說，“你們都干到這個份上了，應(yīng)該考慮的是提拔不提拔的問題，何談下崗？”

他磨破了嘴，又是表態(tài)又是施壓的，職工代表們信了他，才勉強通過了方案。

但后來的事實表明，瘦身也存在很大的問題，由于過度精減了人員，生產(chǎn)旺季忙活時許多崗位上出現(xiàn)了12個小時對倒班問題，嚴重違反了勞動法，讓工人不堪重負怨聲載道。如車間里有一個叫何大昆的機床操作工連續(xù)上了20多天12個小時的班后，最后撐不住昏倒摔在廁所的尿糟里，摔成了腦溢血，癱瘓在了醫(yī)院的病床上……

三年一次的干部測評也在年底如期開始了，這一制度是老總?cè)昵吧先魏笮轮贫ǖ模菜愀母镏械闹匾豁棧扇耸虏控撠熃M織，老總親自主抓。

王群眾近期幾乎天天都在下面基層跑，已到年底，下面十多個子公司的維穩(wěn)工作變得嚴峻起來，尤其是裁減人員，矛盾很尖銳，往往這兒工人鬧事剛擺平，那兒又冒出什么扯皮的事來。他就在下面像砣磥一樣連軸轉(zhuǎn)，盡可能把一些突發(fā)事件和矛盾糾紛壓在萌芽狀態(tài)。

干部測評那天，他匆匆從下面趕到公司大會議室時，遲到了5分鐘。他找到一個空位子坐下后，抬眼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會議室里滿滿地坐了150多人，有機關(guān)的、有基層的、有干部、有一線工人，男男女女的來自各個單位。鄧一帆正在傳達領(lǐng)導(dǎo)指示，他手里拿著一張干部測評表晃了晃：“按公司領(lǐng)導(dǎo)要求，希望大家認真對干部進行測評。老總說，人在做天在看，違背良心的事別干，大家打分一定要公平公正！”他說完看看大家，帶著有幾分嚴肅的表情宣布開始。

王群眾翻開桌上的測評表，從第一頁到第四頁，98個中干的名字赫然在目，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名字。每個干部測評的內(nèi)容有5項，從德、勤、廉、能、績五個方面進行測評打分。每項20分，共100分。

當他提筆準備打分時，筆卻在半空停住了，心里生出了一片茫然。他又下意識地把桌上的測評表從第一頁翻到了第四頁，把98個干部的名字又仔細地過了一遍。有70多個他比較熟悉，有10多個不太了解，只有一點印象，還有七八個比較陌生，名字和人對不上號，他腦海里像放電影一樣反復(fù)過了幾遍，就是想不起來。

由于集團公司下面的15個子公司，除9個在本地外，還有6個在外地。而外地的公司除老總、書記、分工會主席有接觸外，有些副總和專業(yè)技術(shù)干部基本不來往，就談不上熟悉了。

這分怎么打？連人都不了解，這分打下去豈不是亂干嗎？跟胡說八道有什么區(qū)別？

“荒唐！”他心里不禁忍不住罵了一句。他還算了解基層的，在座的其他人對干部更不了解，那分數(shù)怎么打？說真的，出自內(nèi)心，他很抵觸這樣的形式。據(jù)說這一套末位淘汰干部的方法，前幾年政府部門和有些事業(yè)單位在用。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科學，爭議很大，甚至產(chǎn)生一些負面的東西，都不采用了。而近年來企業(yè)卻借鑒來用，并作了大膽的改革，生殺權(quán)主要掌控在領(lǐng)導(dǎo)層手里，只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更可笑的是，推而廣之，在瘦身減負中許多基層單位也采取末位淘汰的方式來裁減員工，讓工人很反感。因為在操作過程中可以做手腳，改動也好，替換也罷，玩玩數(shù)字游戲。又沒有巡視組來問責，誰還敢翻了天？

這樣想著，王群眾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人，原技安部副部長張剛。三年前的第一次干部測評他倒霉得嘴里吐煤炭，中了末位。

那次測評王群眾正在省上參加工會干部培訓(xùn)班學習，老總指定由人事部牽頭組織操辦。回來后他聽參加統(tǒng)計分數(shù)的小高隱隱約約講，統(tǒng)計分數(shù)時是做了手腳的，倒霉蛋張剛就那么灰頭土臉地下課了。

至于原因其實大家心里都清楚，張剛是前任老總的侄子，前任老總在位時，現(xiàn)任是副總，兩人不和，尿不到一個壺里，眾所周知。可見神仙打仗，凡人遭殃。

被末位淘汰了的張剛覺得很沒面子，性格活潑開朗的他一下子人都變了，成天黑著一張沉重的臉變得郁悶不安。連笑都不自然起來，像一匹眼里含著憂怨的狼，發(fā)出冷冷的光，人似乎都有點恍恍惚惚。

聽說張剛當時正和一個漂亮的姑娘熱戀，可這件事后，他受了很大打擊，平時愛穿著拉風的一件很時尚的風衣也不穿了，整天隨隨便便地穿著一件黑色的皮衣，見人要么躲開，要么不吭不響，變得非常敏感。大家也不好安慰他什么，因為這敏感的話題直接涉及到領(lǐng)導(dǎo)……這樣一來，無形中就都生出了一種距離。后來得知他身份變了后，那位他追求的姑娘也變了，好端端的一段戀愛被攪黃了。

王群眾觀察到了張剛的一切變化，感覺有點不對勁。

一天，快下班時，王群眾在停車場遇見了張剛，他主動上前打招呼：“兄弟，下班回家走哪條路？”

張剛一愣，他沒想到這會兒還有人關(guān)心他，有點意外地遲疑著說：“走江北下橋繞城路……”

“下班高峰期，城里的路太堵，我也走江北下橋。”

“就是就是，我們都住江南。”張剛無話找話地搪塞。

王群眾見張剛沒有異常反應(yīng)，對他表現(xiàn)出友好，轉(zhuǎn)了話題，安慰道：“兄弟，這次的事，看開些！”

張剛臉一僵，仿佛被什么突然擊中，怔怔地站住了。他身體顫了顫眼神里泛出一抹絕望般冷冷的光，苦笑著搖搖頭，對天悲蒼地長嘆了一口氣。

王群眾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強烈地撞了一下，很不是滋味。他又寬慰說：“你做了那么多工作，大家心里都是認可的。”

“有用么？”張剛悲憤痛苦地沉吟道，“完了，我這一輩子就砸在這里了！比死了還難受啊……”

“別喪氣！沒完啊兄弟……你還年輕，機會還很多。只要有信心，一切都可以重來！”王群眾繼續(xù)寬慰他，可說出這句話，連他自己都感到蒼白無力。

張剛木然地嘿嘿冷笑幾聲，抬頭看著遠處滾滾江水，痛苦地失聲嚎啕：“完了，完了！一切都沒有了啊！”

王群眾愕然。

其實，當時王群眾關(guān)心和關(guān)注張剛，除對這位遭遇不公的年輕人充滿著同情和憐憫外，在某種程度上是站在公司維穩(wěn)的角度上考慮的。因為王群眾知道，張剛是一個性子剛烈的男人，怕他一時想不通生出些過激事端來。

……

王群眾發(fā)了一會兒呆，發(fā)現(xiàn)自己走神了，忙將目光收回，又放在了測評表上。今天怎么啦？心里亂糟糟的，竟這般糾結(jié)？他得承認，他是一個認真的人，內(nèi)心深處不愿意做違背良心的事。這一來，他又抬頭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只見在座的150多人中有的在埋頭填寫，邊打分邊疑神思考，有的卻神色茫然，皺著眉頭四處張望。機關(guān)有兩個部長還與他的眼神碰上了，雙方都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搖了搖頭。

時間很快過去了一小時，許多人打完分后，惆惆悵悵地都起身離去，最后只剩下了王群眾。他打分很謹慎，不斷地在作平衡，對熟悉的人實事求是地打，對不太了解的人保守地打，起線都在9O分以上。總體上分數(shù)差距拉得不是很大。天地良心，這樣做他感到心里比較安寧和坦然。

王群眾最后交卷起身悵然走出會議室時，心里還是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不知是長期做群眾和維穩(wěn)工作養(yǎng)成的職業(yè)習慣，還是心里隱隱生出的某種不祥的預(yù)感，今年的干部測評不管誰被排到末位，都不是好事，又不知會上演什么樣的悲劇。

王群眾算是一個純粹的人，想不通現(xiàn)在老總上來后，為什么喜歡搞那一套，如就工會方面的工作，老總提出要加大民主管理，讓工會召開很隆重的職工代表大會，動靜鬧得很大，仿佛工人真正當家作主似的，讓工人參政議政。實則工人在他心中狗屁都不是，玩玩花樣作作秀，職代會變成了被利用的工具，工會就是一傀儡。

現(xiàn)任老總與上屆老總在風格上的完全不同，弄得許多人都不適應(yīng)，上屆老總是老三屆，當過知青當過兵，喜歡直來直往，講實干，沒有那么多彎彎繞，凡事行就行，不行就拉倒。現(xiàn)在的老總就不一樣了，總讓人琢磨不透。像干部測評這一檔子事，說白了就是下干部。過去這樣的事都是擺在桌面上，鑼對鑼鼓對鼓的，對有問題的干部，高管開會集體討論后，能用就用，不行就下來。

現(xiàn)在可好，倡導(dǎo)民主，發(fā)動群眾，其實要下那一個干部，老總心里早就有數(shù)了，只不過掩耳盜鈴地借用大家的手來把對方扳倒。

王群眾覺得這做派有點像過去搞運動，在轟轟烈烈的測評考核中讓你下臺，既丟臉面又傷尊嚴，還要讓你徹底服氣，因為這是群眾評議的結(jié)果，當然領(lǐng)導(dǎo)也是群眾！

一次干部大會上，現(xiàn)任老總毫不掩飾地宣稱：“企業(yè)必須改革，改革就是要搞斗爭，與舊的體制斗，與舊的思想斗。”

后來的許多事表明，老總的確與眾不同，各項改革相繼出臺，把下面的人折騰得夠嗆，其中各個子公司瘦身減負引發(fā)的糾紛和矛盾就鬧得沸沸揚揚，雞犬不寧。

就在前幾天，王群眾還去車間處理了一起職工投訴事件。車間一女工投訴，說車間主任搞腐敗，在車間里養(yǎng)了兩個小三，一個是生產(chǎn)調(diào)度，一個是行車工，瘦身減負行動中車間裁減了20多人，主任的女人一個也沒有動，都是車間主任在暗箱操作以權(quán)謀私。投訴的女工說得有板有眼，還罵臟話說不信你們就來查那狗日的王八蛋。

王群眾下去一了解，果然群眾很不滿，特別是下崗的更不服。王群眾下去那天碰巧遇上幾個下崗工人，圍著車間主任鬧。

“憑什么就下我們？”

“綜合考核打分的啊！公平公正！”車間主任4O多歲，粗壯埻實的身板，油黑紅亮的臉膛放著光，像吃了偉哥似的黑塔一樣站在車間門口，理直氣壯。

“你們那雞巴分打得有水分，不合理！”

“群眾評的，你們也有一份，要相信群眾……”

“信個毬！群眾算屁呀，空姐那狐貍精咋沒有下來？上班經(jīng)常遲到早退，中途還溜號……就是有你這個大主任罩著！”一個男工嘲諷地罵。

“胡說八道！”車間主任瞪大了眼，“沒憑沒據(jù)的事，別壞了人家的名聲。”

“哈哈，還怕壞名聲？”一個女工挖苦說，“那騷貨為攀上了你這大主任驕傲著呢，屁股都翹上了天。先甩了搗霉蛋叉哥李強……又騷情著弄人家老行車工左紅喜換了崗……”

“是啊，這年頭干沒皮沒臉的事，人多了去……什么都得講個證據(jù)。” 又一個男工故意諷刺地說，請問：“玩車震算不算？”

“ 放屁！”車間主任一聽漲紅了臉。

車間主任玩車震，已是個公開的秘密。一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車間主任加了班后在廁所旁黑暗的樹蔭下玩車震被夜間巡邏的安保人員當場抓住。當時在車上的還不是行車工空姐，是車間里的生產(chǎn)女調(diào)度顧艷艷。真相大白，原來成天在車間里涂脂抹粉無所事事的老姑娘顧艷艷也與車間主任有一腿。

王群眾后來方知，空姐把叉哥李強甩了后，與車間主任粘上了。

車間主任無法抵賴，這樣被下崗工人揪著，又有組織盯著，最后以下顧艷艷為代價，平了民憤。空姐也換崗去當了保管，左紅喜繼續(xù)開行車！

事后聽說車間主任為擺平顧艷艷，私下補償了她4萬元。還托私企的哥們重新安置了顧艷艷。

轉(zhuǎn)眼過了一周，離大年三十還有八九天的時候，干部測評結(jié)果出來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王群眾被排在了最末位。

王群眾如五雷轟頂，他眼前一片昏眩，生活一下陷入了黯然無光的境地。

幾天前鄧一帆帶著辦公室的人員統(tǒng)計分數(shù)時，他見他們那神神秘秘的樣子，還全沒當回事。與其說是他把這樣的測評視為走走形式，做做過場，不如說是他很自信。直到前天晚上，他手下去參加統(tǒng)計分數(shù)的小高悄悄打手機告訴他群眾測評結(jié)果，他的分數(shù)排在前2O名時，他才對這次測評的情況有一點兒了解。而鄧一帆只排在前50名，可見他的群眾基礎(chǔ)非常好，接下來就看領(lǐng)導(dǎo)層打的分數(shù)了，既然群眾那兒他呼聲這么高，領(lǐng)導(dǎo)那兒也不敢把他怎么著了，不是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么？不然會引起公憤的。

此刻，他心里很釋懷，作為工會干部，平時他為工人服務(wù)，把他們當成兄弟姊妹，真心誠意為他們說話辦事，關(guān)鍵時候群眾沒辜負他，給了他高分。他心情一好，心血來潮，他腦門一熱，突然想狗抓耗子多管閑事一回，也就憑主觀判斷順便問了一下最低分是不是孫大華和劉國慶？小高在那頭嘿嘿地笑了幾聲，說領(lǐng)導(dǎo)你太有眼力了，他倆都排在后邊。

全公司都清楚，孫大華是老總的小舅子，劉國慶是總廠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干兒子，兩人能力差，平時連講個話都不順溜，卻憑關(guān)系當了中干，群眾對此早就有看法。

這樣的結(jié)果雖然早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但有了小高這確切的消息，當天晚上他也算是踏踏實實睡了個安穩(wěn)覺。也就在王群眾睡安穩(wěn)覺的時候，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短短后來兩天中形勢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一個重大的陰謀在悄然上演。

那天統(tǒng)計完群眾打分后，鄧一帆屁顛顛地把結(jié)果擺在了老總的辦公桌上。老總皺著眉頭反反復(fù)復(fù)看了看，用手撓了撓腦門上稀稀的頭發(fā)，思考了片刻后提筆在另一張空白干部測評表上開始打分，在打分這一過程中還用計算器反復(fù)合計了一番，打完了分數(sh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將表遞給站在一邊的鄧一帆。

鄧一帆接過測評表一看，驚訝得嘴巴都張大了，小心地問：“王主任他？……”

“就按這個辦！”老總沉著臉說，三角眼發(fā)出一抹冷光。繼而低沉地咳嗽了一聲，又補充了一句，“我們也是群眾……”

鄧一帆壓低嗓音上前俯首弓腰訥訥地替王群眾說情道：“可工會和維穩(wěn)工作……離不開他啊！”

老總別開臉冷笑了笑，嘲諷地搖著頭輕蔑地說：“企業(yè)最不缺的就是人，這世上……沒有誰離不開！”

鄧一帆似乎還有些疑慮，他想再問點什么，但被老總堅硬冷漠的目光給擋了回去。老總肅然的表情和剛才沒有半點余地的語氣，已經(jīng)表明態(tài)度。鄧一帆心領(lǐng)神會地說：“我轉(zhuǎn)給其他領(lǐng)導(dǎo)看看……”即遲遲疑疑地出了老總辦公室。

后來的情況，不用猜都清楚，老總是路標，方向定了，領(lǐng)導(dǎo)層的其他人都得跟著走。

幾天后，王群眾才知道老總給他打的分數(shù)是77分，而孫大華和劉慶國都上了9O分。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工會洪主席也跟著只給他打了78分！

小高給他打電話說這事時，嗓子都哽咽了：“王主任，你這樣好的領(lǐng)導(dǎo)，我心里太難受啊！眼睜睜地看著竟毫無辦法……老總這一刀下得太狠了！”

王群眾無言以對，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讓他猝不及防，77分？！他仿佛感覺有一塊沉重的鐵塊生生地砸在他頭上，金星四濺，他整個人都懵了！

王群眾被末位淘汰，輿論嘩然，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這是怎么了？大家也懵了，搞不懂發(fā)生了什么情況。

“哎！太離譜了，王群眾怎么下來了？”

“是啊，下誰也不應(yīng)該下他呀！他可是大家公認的大好人！”

“這也太出乎預(yù)料了！他口碑那么好，還是前幾年樹的先進典型呢，我看背后一定有貓膩。”

“領(lǐng)導(dǎo)換了，情況就不一樣了，上次張剛不是被開了頭刀，下課了么？”

“可王群眾不一樣，他是實干出來的，一直就那么敬業(yè)！而那些不三不四靠關(guān)系上來的烏龜王八，卻待得好好的。”

“瞎毬干！還有沒有公道？有沒有是非？口口聲聲要求我們講規(guī)矩……我看這些混賬領(lǐng)導(dǎo)干起惡事來毫無底線！”

大家議論著，惋惜著，憤慨著，紛紛為王群眾抱不平。

王群眾沉默了，請了十天年休假，把自己封閉了起來。這是他多年來頭一次請這么長的休假。

就在王群眾休假期間，發(fā)生了一起待崗工人圍攻集團公司的重大事件。幾個公司的2OO多名待崗工人聚眾在集團公司辦公大樓樓下，事態(tài)嚴重，驚動了總廠。總廠工會主席(也是維穩(wěn)組長)親自帶著人事部長和保衛(wèi)部長下來解決。

對峙了兩個小時后，賀東明和另外5個領(lǐng)頭的工人代表在會議室與廠方進行了座談，事態(tài)才得以緩和平息。

王群眾后來知道，工人這次重大聚眾事件，很大程度上矛頭直指老總。在所提的訴求和條件中，除重點提到“瘦身減負”不人性、不合理，要求企業(yè)承擔社會責任，解決工人工作吃飯，生存問題外。還為他喊了冤，說他是冤大頭，是被整倒的職工群眾信賴的好干部……

總廠工會主席最后在表態(tài)中也提到關(guān)于王群眾的事，說回去向黨委匯報后，派巡視組下來調(diào)查……

現(xiàn)在王群眾突然下來了，他首先想到了李園園，這個小女人體貼、溫順，但就是虛榮心太強，常常在閨蜜、同學和她娘家人那些親友中拿他的職位和高薪說事炫耀。因為這個地級濱江城市人均收入是不高的，他雖然職位不算顯赫，但工資收入是很可觀的。她當老師每月工資才3600元，政府公務(wù)員不過4000多，而他當企業(yè)中干的年薪是20多萬，這差距是很驚人的。為此這些年李園園每年在春季、夏季、秋季、冬季都要專程上省城去買時尚的衣服，再美滋滋地穿著回來上班、逛大街。眼熱得她身邊的好友和單位上的同事好生羨慕。

這一跌，猶如跌下了地獄，不但下一步高薪?jīng)]了，連面子也沒有了，奮斗了幾十年才提拔的中干砸在了現(xiàn)任老總手里，一轉(zhuǎn)眼什么都沒了！被徹底洗白了！

冷靜下來想這一切，王群眾才意識到接下來他將面對的一切尷尬和窘境，親戚、朋友和同學……人都是有虛榮和尊嚴的，過去雖然工作壓力大，忙忙碌碌，甚至累死累活在夾縫中生存，但在工人面前和同事中是受尊重的，也算是人大面大，可這一切恍惚一夜間全沒了。

濫用職權(quán) —— 是最大的腐敗！

王群眾心里涌起無限的憎惡和悲傷。他心里清楚這一切的根源都在老總身上，老總的意志左右了一切，其他領(lǐng)導(dǎo)都是迫于壓力跟風而已。連他的頂頭上司工會洪主席都那樣了，都在背后開了黑槍，何況其他人……這讓他很寒心，感到了世態(tài)的冷漠和炎涼！

王群眾沒想到的是李園園為他的事，和他大吵了一架。

開始王群眾一直瞞著，把心里的痛苦和憋屈一個人承受。但這樣的事是包不住的，很快傳到了李園園的耳朵里。

晚上，李園園一反常態(tài)地坐在沙發(fā)上直直地問：

“你這大忙人，在家里窩了幾天，情況不對呀？”

“有什么不對的？正常休假唄。”王群眾看著手上的報紙，掩飾說。

“你何時休過假？這兩年旅游度假都是我自個去……”一聽李園園心里就有氣，她呶著嘴問，“恐怕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吧？”

“看你，兩口子間，有什么好瞞的。”他仍低著頭，嗡聲嗡氣地說。

“你準備蒙我到好久？”李園園氣惱地偏過頭，將臉轉(zhuǎn)向一邊。

“這么說……你都知道了？”王群眾沮喪地放下了報紙。

“有什么事共同承擔嘛，為什么要瞞著我？別人告訴我時，我還罵了人家……”李園園顯然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你以為我愿這樣？事情到了這一步，你讓我怎么辦？”

李園園止住了哭，用紙巾擦了擦淚：“找他們評理呀，你還是模范先進，不提升算了，中干說沒就沒了？整人也得有個說法啊？”

王群眾長長地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搖搖頭：“算了吧，自認了……”

“你窩囊啊！”李園園叫嚷了起來，“你去找上面啊，去投訴啊，你不是開口就要為工人維權(quán)……訴求嗎？你男人的膽量都去哪兒了？”

王群眾怔怔地看著李園園，沒想到她會這般激動，這般在乎這事……這女人也瘋了？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給那個平日里溫溫柔柔小鳥依人的女人完全不相吻合。

“他們憑什么呀？你辛辛苦苦地干，每年年休假也顧不上休，倒把你下了……這是陷害，是整你啊！”李園園越說越傷心，嗚嗚地抽泣起來。

“算了，我的事，你別管！”王群眾心里煩躁，硬了語氣說。

“這是你一個人的事嗎？嗚嗚……現(xiàn)在好了，官沒了，高薪也沒了，你就這樣窩在家里，你知道外面有多少風言風語嗎？都說你是冤大頭！是傻冒！”

“夠了！”王群眾心底的血一下就騰地涌上了頭，他猛地站了起來，顫抖著手抓起茶幾上的一只水杯砸在了地上。

李園園一愣，閉了嘴，稍后也發(fā)了瘋似的抓起茶幾上的杯子和果盤全砸在了地上，邊砸還邊哭著嚷：“砸啊！砸啊，你砸啊！你還敢砸東西了？這日子不過了……”說著李園園過來扯王群眾的衣襟推搡著耍潑……王群眾被激怒了，伸手啪地扇了李園園一記耳光。李園園一下被打蒙了，愣怔了片刻后嚎啕大哭地坐在了地上。哭嚎了一陣后收起幾件衣服沖出了門，回了娘家。

事情鬧成這樣，王群眾真傻眼了。

王群眾是沒有背景的人……往哪兒投訴？上哪兒投訴？！

李園園這一鬧，王群眾心里更冷了，內(nèi)憂外患讓他近于絕望，失眠也伴隨而來，整夜整夜無法安睡，白頭發(fā)一夜間就有了，早上起床枕頭上脫落下幾十根頭發(fā)。日子無聊而又慘淡，就那么有一天沒一天地打發(fā)。

現(xiàn)在王群眾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惦記著總廠派巡視組下來調(diào)查干部測評事件。但年底到處都忙，總廠更不例外，就他這么點點小事，估計一時半會兒還顧不過來。就算來查了，面對一級強大的組織和他勢單力薄的個人，上面會做出什么樣的抉擇？他能斗過老總？王群眾感到希望非常渺茫……當然這期間那2OO多個待崗工人的事有了妥善解決的消息，總廠的意見是：企業(yè)改革是大勢所趨，是潮流。但在改革中，企業(yè)必須承擔應(yīng)有的社會責任！要本著科學發(fā)展，更要體現(xiàn)人性化，要把企業(yè)和工人的利益都兼顧起來，解決好工人的生存問題，實現(xiàn)二者和諧雙贏發(fā)展。

一晃，到了臘月二十八，過年的氣氛濃了起來，街道兩邊的樹枝上掛起了一串串彩燈，遠遠近近時不時有小孩在放鞭炮。“呯！”地一聲爆響，隱隱約約傳來孩子們歡樂的笑聲。

上午丈母娘打來電話，讓他晚上回家吃團年飯。隨后李園園也發(fā)了條信息過來表示和好。

晌午后，王群眾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他慢不經(jīng)心地打開一看，是工商銀行95588發(fā)來的一條收入70000元的信息。他一愣，腦子里嗡了一聲，感到情況不妙。

王群眾立即打通了公司財務(wù)部部長的手機：

“歐部長你好，我剛才工資卡上收到了7萬元的獎金，沒弄錯吧？”

“王主任，沒錯。”對方很客氣。

“除每月工資外，不是每年有12萬元的獎金嗎？”

“沒錯，可今年的獎金是參照上次干部測評的分數(shù)來測算的。”

王群眾心里一沉，被什么東西硬噎住了，一股無名火在胸膛里燃起：“誰規(guī)定的？”

“公司定的，很抱歉！我們只能執(zhí)行。對不住啊！”

“這……”王群眾氣得七竅生煙，他差點就張口罵娘。

整整被扣了5萬元！5萬元啊！就為那荒謬的測評分？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一股熱血涌上了腦門，頭灌了鉛一般沉沉的，嗡嗡作響。

王群眾索性走出家門，驅(qū)車上了路，丟魂般的直奔上游的江邊。晚上丈母娘家吃團年飯，他絲毫沒有一點的心情。車像江水中一小舟，一路晃晃悠悠，時快時慢，迎著呼呼的寒風穿行。他像喝醉了酒似的，虛晃著身體搬動著方向盤。路過紅巖寺時，見寺廟外的香爐里燒著幾十柱高香，紅紅的火星閃爍著，飄著一縷縷濃濃香味的青煙，有誦經(jīng)的音樂朗朗從寺院里傳出。他停下了車，一閃念間心里競萌發(fā)了燒一炷高香的欲望，但這念頭只在腦海里閃了閃，便熄滅了。紅巖寺燒高香靈驗，世上早有流傳，總廠和公司里的工人、干部都有來燒的，尤其是過大年。可王群眾過去從不信，祈福平安也好，升官發(fā)財也罷，王群眾認為作為一個工會干部只要把工人群眾這柱高香燒好了，為大家多辦實事多辦好事……服好了務(wù)就算功得圓滿！

王群眾憂郁地苦笑著搖了搖頭，目光離開了那彌漫著冥冥煙霧的香爐，一踏油門，車顛顛簸簸、七彎八拐穿過一片蘆葦來到了江岸。他蹣跚著下了車，走在江風凜冽的沙灘上，江面上已有薄薄的霧靄升起，幾只水鳥在空中飛翔著，寒風中發(fā)出凄涼的悲鳴！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他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他睜了睜眼沒去搭理，但過一陣又振動起來……操蛋的！他心情煩燥地從上衣兜里摸出手機，恨不得拋進江里。可瞟了一眼，見顯示屏上是小高和鄧一帆發(fā)來的2條信息。他愣了愣，遲遲疑疑地先點開小高發(fā)來的頭一條信息：小高說總廠巡視組前兩天就下來過了，找許多人談了話，還就他的事搞了民意測評，群眾對他呼聲很高……今天下午去總廠辦事，聽到了有關(guān)他的好消息！他迅速又點開二條信息，是鄧一帆通知他明天去公司開會，總廠已發(fā)文，要宣布任命他為公司工會副主席的任命文件。

天啊！他一滑落爬起來，目瞪口呆地盯著手機屏，鼻子一酸，熱淚就從眼眶里涌了出來。他握手機的手在劇烈抽痙，雙腿顫栗著一軟，淚流滿面地跪在了江邊的沙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