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鄉村振興駐村一年記(非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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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點,送我們的車從單位出發了。我們三個人,要去剛剛脫貧的會澤縣馬路鄉荒田村,駐村兩年。我們是第一批被派出的鄉村振興工作隊員。
天很好,一路陽光。對于會澤這樣一個深處在滇東北烏蒙山系里的小縣城,更是一路風景。大約三個半小時后,車開到了馬路鄉政府所在地——巴圖。望著“巴圖”這兩個字,我有一陣是恍惚的。我甚至在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心里還是一陣恍惚的興奮。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是到了一個偉大的地方,到了一個可以讓我的文字散發光芒的地方。巴圖,巴圖巴圖,巴圖巴圖巴圖……
再過了大約四十分鐘,彎彎繞繞的山路,就到荒田村了,看見了荒田小學的牌子。一幢二層的小樓,年久失修。一塊籃球場,被一間簡易房占了一半。簡易房是我們工作隊的食堂,對面的圍墻上,搭著兩根橡皮水管,水管上各有一個水龍頭,搖搖晃晃,被風吹得飄來飄去,一個熱水,一個冷水。
很顯然,那幢二層小樓,就是我們的宿舍了。這是一所廢棄的小學,村里的孩子們都到更好更大的學校去上學了。這兒成了荒田村唯一一處可以接納外人的地方。
我們三個工作隊員,剛好住二樓的三間,其實就是三間教室,外面是走廊。比正規的教室小一點,比真正用來住的房間大得多。
我住最里面的一間。伸頭進去一看,兩個汗津津的女人正在收拾著一房間的垃圾,灰塵四起。我的腦袋“嗡嗡”響起來,我斷定,那是一間收拾不好的房間。
前后兩塊黑板,上面從墻上淋染下來的石灰點根本擦不干凈。有一個講臺,有三張鐵床。一張床上鋪著棉絮、掛著一籠蚊帳,是前面的工作隊員留下來的。其他兩張床空著,上面鋪著兩張三層板,伸手一摸,全是水泥灰。
窗子四扇,角鐵做的邊框,粗糙老式的那種。四塊臟黑的基本辨不出顏色的窗簾,依靠四根割斷的電線掛在窗口。要命的是,有兩根電線已經老化了,耷拉了下來,窗簾也跟著耷拉了下來。湊近一看,窗子的背后,一塊依山坡而開的地,地的盡頭,是一戶農家。房間里,還斜拉著一根電線,上面,掛著幾塊干硬的毛巾。還有一張書桌,桌面坑坑洼洼。
就是這些了。我在想,是不是沒有這些,會更好。
清理走一張床,宿舍里剩下兩張,一下子清爽了許多。村里把自來水給我們接到了樓上,用水突然間方便了。同時,他們還在一樓騰出一間,給我們裝修一個浴室,目前這個小工程正在進行,所以,一院子的灰。
心很靜,再加上宿舍終于收拾好。所以,我確定,我住得下來。這是我今天最大的收獲。
晚飯的時候,見到了荒田村委會書記。這是個80后,年近四十。
吃的菜很豐富,席間,了解了一下荒田村的情況。種的,只有苞谷和辣椒。過去還有人種烤煙,現在,也幾乎沒有人種了。因為大家認為,山區不像平壩,收烤煙的時候,交通不便,得人背。與其這樣,還不如出門打工賺的錢多。
很多人都出門打工了。留下的,幾乎都是五十歲以上的人。還有,因為扶貧搬遷,這個村,搬走了九十四戶人家,只剩下六百來人。后來我們才知道,這個數字,已經讓荒田村變成了馬路鄉最小的村子。
還有核桃,有一千多畝。這基本上,算是他們的特色產業了。村書記介紹,最好的時候,賣過三十塊一斤。可是現在,六塊一斤恐怕都賣不了。因為到處都是核桃,不值錢了。
那么,有沒有什么特色的文化?比如,少數民族的歌呀舞呀?沒有。村書記說,我們這兒,都是漢族。
村子里,高中畢業生都很少,考取大學的,多少年了,沒有幾個。
聽起來,這個村子乏善可陳。聽起來,這個村子,一點前途都沒有。大家根本不知道在村子里干點什么,都想著出門打工去。
荒田沒有一處平地。唯一平的,就是村委會出門那一片,一抬眼,就可以望到頭。馬路鄉是會澤有名的“四大梁子”之一(大海梁子、火紅梁子、駕車梁子、馬路梁子)。梁子,在我們這兒,就是海拔最高的山。
這兒的大山接著昭通的大山,一面,同昭通魯甸接壤,人們的口音,經常讓我想起我的一群昭通作家朋友。另一面,接貴州威寧。一看定位,北緯27度,是曲靖的最北邊。
晚上很靜,山村的夜晚,一眼看出去,你就看到了黑漆漆的靜。
還有各種各樣的蟲子。飛蛾是最常見的,它們煽動著翅膀,一次次朝窗戶上撲來,我一次次聽到它們的翅膀和窗玻璃的碰撞聲。根本不敢開窗,連門都不敢開。你一開,會擠進來一群。
我看見了一只蜘蛛,它在墻上做了一個像蠶繭殼一樣的圓形的窩,一只飛蛾不注意,被它迅速捉住,像是捆綁,隨便處理了一下,就帶進了那個殼里。之后,我仿佛聽到了飛蛾一陣一陣的慘叫……
叫聲,還有牛的……
晚上十一點左右,下起了雨。雨越來越大,下了一夜的大雨。
很奇怪,蟲們漸漸消失了,它們去了哪里?因為還沒有蚊帳,睡得一點都不踏實。凌晨四點半就醒了。那么,干脆翻身而起,聽著雨聲想,等天亮,去看看雨中或者雨后的村子。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下午到巴圖買了蚊帳,掛起來,一睡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蟲子沒什么可怕的,我會習慣。今晚肯定睡得好了。
下了一夜的大雨。去巴圖的路上,一路都是從山上滑落的石頭。如果再大一點,就是滑坡了。再大一點,就是泥石流。
回來的路上,見一個50歲左右的女人在路上走,順便捎帶了她一段路,她準備走三四個小時的山路,去她妹妹家玩。一個人的山路,很難走。他們,應該是習慣了。
這兒離昭通魯甸很近,很多車都掛著昭通牌照。晚上去一個村民家里玩,還看見了墻上的這樣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會澤縣馬路鄉8·03地震重建項目監管人員公示牌”。我們都知道那場著名的地震,7.8級。
村書記跟我們說,明天是“六一”,要去巴圖,參加巴圖的一個學校的活動,順便吃飯。上午九點出發。
順便說一下,這兒只吃兩頓飯,上午十一點,下午六點。
這兒有很多鳥,麻雀會跳到陽臺上來,喜鵲在眼前飛來飛去,最有趣的,是一抬頭,見樓梯口的角落里有一個黑色的巢,看上去,像是馬蜂窩。問了來拉電線的老王,老王說:“燕兒。”燕兒。是的,這兒的人說話,都帶兒化音。這里是云南的北方。
一大早,大約七點左右,我們會出去,圍著村子走路,爬山。走著走著,我突然發覺,鄉村變了,我們正在享受的,其實是扶貧后的一系列成果。
很簡單,其實從表面上就可以看出來,我們走的路,再不是鄉間的泥濘小路,而是一條條已經硬化(水泥鋪設)的路,這些路,要么通向每一戶農家,要么通向田地。廁所也變成了沖水的,有洗手臺,每一個蹲坑旁,都有一個垃圾桶,上面,還套著黑色的垃圾袋。
農民的房子也變了,扶貧攻堅,給了每一家一定的蓋房補助,家家戶戶,都是新的、鋼筋水泥的、別墅式的大房子,我想,要是放在城里,我們根本住不起。
只是,這些房子都空著,年輕人都不在,出去打工了。
荒田村的很多年輕人,都去昆明擺了燒烤攤,他們都掙錢了,都在昆明住,他們的孩子,都在昆明上學。因此,很少有時間回來。
貧困戶們,要么搬進城里了,要么搬進鄉里了,會澤扶貧攻堅十萬人大搬遷,荒田村,幾乎搬了四分之一,現在,只剩下212戶。
后扶貧時代,正在隨著鄉村的早晨,漸漸來臨。
地里,種著苞谷和辣椒。這里,是著名的辣椒產地。鋪薄膜的地,苞谷已經長得很高,而有的地里,還有人在點苞谷種。
農民們起得都早,每一個見著的人,都會遠遠跟我們打招呼——回家來。這是會澤當地農民最淳樸最讓人感動的一句家常話。他們要么種辣椒,要么點苞谷。還有一個男人,扛著鋤頭,手里拎著一桶柴油,我問他,拎著油干什么?他說,他用機器翻地呢。
我們樓梯口的那個巢,真的是燕子的窩。我看見一只小燕子,銜泥,飛到陽臺上,吐出來,蹦蹦跳跳,到處看。
鄉村,仿佛在喘息。
又是一夜的大雨。在鳥叫中醒來。
因為是“六一”兒童節,馬路鄉巴圖小學請荒田村委會全體去吃飯,我們順便跟著去。我們知道,荒田村的孩子,如今大部分在這所小學讀書。
九點出發,九點半就到了。
我們先去了巴圖的一個超市,買餐桌罩,想把餐桌罩起來,人不在的時候,防蒼蠅。
超市里,居然有餐桌罩賣。老板是個浙江人,很精明。老板娘看上去,是會澤本地人,看每個人時,眼睛都是亮亮的。她說,馬路鄉扶貧搬走了很多人了,生意不好做了。
后來我了解到,在巴圖開超市的,都是外地人,本地人都想著出去打工去了。
吃飯就在小學的食堂。如今的鄉村小學,早已經今非昔比。全校五百多學生,寄宿的有四百多人。附近村里的孩子們,幾乎都集中在這兒上學。
孩子們的食堂,是標準的和現代化的,提供的一日三餐,都是營養餐。不管年齡大小,吃完飯都要自己洗碗,然后,把碗筷擺進消毒柜。
漂亮的學校,漂亮的食堂,漂亮的宿舍……在這里,我們再也看不見那些每天走十幾里山路奔跑著來上學的汗津津濕淋淋的孩子們。我們再也看不見孩子們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灰溜溜的洋芋,就當一頓午飯的情景了。
飯菜很好。上午是紅燒肉,下午是羊肉。
吃得太多。晚上回到荒田村,照樣散步。沿著鄉間小道,走到地里來。
這里的地不是平整的。準確說,我們走到了一個峽谷邊沿。太陽沒有了,天擦黑著。就見一瘦弱的女人,扛著鋤頭,手里抱著一抱細細的樹枝,慢慢從峽谷下面往上走。遇了,就說:“回家來。”我們問她,怎么這么晚?她說,點苞谷去。我們又問,男人呢?那女人說,生病在家呢。又問,孩子呢?答,兩個兒子都在外面打工呢。
我們要下到峽谷里去,女人說,快別去了,路不好走。
那么,我在想,她是怎么走上來的?望著她漸漸走遠的背影,我還想,女人啊,到底是什么樣的命,讓你獨自一人爬上暮色四起的山谷,沒有吃一口飯,不發出一點聲音……
又是一夜的雨。
一打開門,兩只喜鵲從我的眼前飛過。我追著它們看,發現它們就停在我宿舍斜對面的一棵樹上。坐在書桌前,只要開著門,就可以看見它們的窩——用樹枝搭起來的喜鵲的巢。
上午九點,村委會開會。鄉里農科站也來了幾個人。
村委會書記小袁傳達了上級文件,大意是,市扶貧辦要來檢查。檢查什么呢?扶貧結束后,鞏固扶貧成果,同時,配合好市里,做好愛國衛生運動七個專項整治。書記表面上不慌,心里看上去有點慌。因為他給我們派任務,說,我們市里來的三個工作隊員,就負責專門陪好市里來檢查的。
這一次,通知只是說他們到馬路鄉抽查,也不知道來不來。但是,不管來不來,都得準備。
準備什么呢?各家各戶的衛生狀況。要按照“五凈一規范”和“四有四無”的標準,去督促一遍,去看看各家各戶要怎么整改。
五凈一規范,就是:院內凈、臥室凈、廚房凈、廁所凈、個人衛生凈,再加上院內擺放規范。
四有四無,就是:有村莊規劃,有衛生廁所,有綠化美化,有管護機制。無裸露垃圾,無黑臭污水,無亂堆亂放,無殘垣斷壁。
順便說一句,荒田村分為四個村民小組——荒田、海田和姚家山。還有一個,叫大箐,在會澤扶貧十萬人大搬遷中,幾乎整體搬走了。
我們吃了午飯出發,
路過一處漂亮的房子,有人告訴我,這家人的男人因為犯了事,被抓了,判了十幾年。女人帶著四個孩子,去巴圖開了一家烤鴨店。在抓之前,本來男人是想在房子的旁邊,建一個衛生間的。我看見,衛生間已經建了一半,門都豎起來了。一看就知道,男人是想同他的女人,好好過日子的。可是,他十多年前在城里犯事了,據說,跟一個殺人案有關。這是個荒誕魔幻的故事,就像現實中的馬孔多小鎮一樣。我想,今后的每天,我都會去那個蓋了一半的衛生間看看。
還有一個詞——象鼻嶺。過去的象鼻嶺,是我虛構的。而如今,它真的從人們的嘴里冒將出來,那兒,有一個規模很大的水電站,建在牛欄江上,哪天去看看。
鄉村的風景是這樣好,空氣都是松樹林里散發出來的。各種各樣的樹,樹上結著杏子、李子、桃子、核桃、石榴等,地里是每天見長的苞谷和辣椒。放眼看去,薄膜覆蓋的田野充滿了一行一行的詩意……
就是沒有人。
鄉村空了。這是真的。就拿荒田村委會來說,過去有四個村民小組,因為扶貧搬遷,幾乎只剩了三個。過去有一千多人,現在只剩下六百多。
但是,這只是村上的說法。根據這兩天的情況看,其實根本沒有六百多人,因為,沒有年輕人。
在荒田,三分之二都是五十歲以上的中年人,剩下的三分之一,是老年人。連孩子都沒有了。孩子們,都被接到十幾公里外的巴圖,去上寄宿制的巴圖小學去了。就是說,現在的農村,沒有留守兒童了。
所以,我們在村里,最難碰上的,就是人。
這里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出去打工,或者,出去打工去了。不打工么,你掙不來錢嘛。
游走鄉村的貨郎,不是用肩膀挑了,而是開著一輛小貨車,用小喇叭喊。具體賣些什么,沒有聽清楚,但肯定有酒。下午散步的時候,我們遇到了一個四川德陽的小伙子,開著車,拉著滿滿的一車酒。一個村一個村走。他說是魯甸來的,自己烤的酒。
本地小酒坊烤的酒,都是苞谷酒。而他拉的,是高粱酒。小伙子說,走到哪兒賣到哪兒。天黑了,就找個小旅店,歇一晚。
后扶貧時代,除了搬進城的,留在荒田的,家家戶戶都蓋了新房子。可是,那些高大的甚至帶大玻璃落地窗的房子里,都沒有人。
一把鎖,大家就知道了。
打工,打工,城里,城里……鄉村,真的沒有人了。
苞谷在地里瘋長,辣椒也在地里瘋長。我們遇到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挑著兩桶水,拎著一把鋤頭。一問,是要去屋后的地里種番茄。
那么,番茄也在地里瘋長。
午飯后,我們要去一個叫營盤村的地方。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屬于迆車鎮的營盤村跟荒田村相鄰,可是,人家的公路剛好修到連接處那兒,接下來的兩公里,崎嶇不平、全是土路,馬路鄉沒有修,荒田就更不可能修。據說今年要修了,項目已經批下來了,可能錢都到位了。所以,我們決定去看看。走完這兩公里多的土路。另一個原因,是營盤村每逢農歷一和六的日子,都要趕街。比如初一,初六。二十一,二十六。我們也想去看看。
這個地方還有一種叫法,叫拖車。可能是想跟迆車鎮遙相呼應吧。當地人把每逢一和六的集市,叫拖車街子。
走了四十分鐘左右,就到了。果然像集市。就是沒有什么特點。新房子,新樓,各種品牌的商品,各種品牌的門面。總之,只要有某某超市、某某移動電信等色彩鮮亮的招牌,好像一個地方就變得神氣起來,人也跟著神氣起來。比如,我們去問路,小賣部里的帶著兩個孩子的婆娘,總是對我們愛理不理的。
我們不敢神氣,順著幾條小街轉一圈,也就是十幾分鐘的事。
我們是從對面的山腰順著山路走到對面山頂的營盤村的。回去的時候,我們決定不走大路,而是順著羊走的路,下到山谷,然后爬到荒田。
路異常陡,而且,根本找不到。這個時候,遇到一個五年級放學的孩子。他在拖車上學,每天要走回荒田去。
他給我們指了路,然后,就獨自一人朝前走。
孩子走得飛快,像一只鉆山的猴子。而我,沉重的肉身讓我掉在最后。可是,當我遠遠看見那孩子在一個陡峭的岔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停下來等我們的時候,我還是心里輕輕一顫。樸實嗎?好像,不僅僅是這個詞,或者,根本不是這個詞。也許是孤獨,也許是好奇……也許又根本不是。
我們買了六盒方便面。我對同伴說,他在等我們,他居然會等我們,等到了荒田,我們送他兩盒。大家都同意。
可是,那孩子不要。怎么都不要。無論我們怎么說,怎么塞,甚至把他的書包都拉開了,他就是不要。
從始至終,他沒有說過一句話。這個孩子,他像他置身其中的山一樣,沉默。
后來終于爬上來了,我們就遇到了一群羊。羊群后面,是一個女人在趕著。那孩子見了女人,迎上去,終于說話了,他喊,媽。
我們的浴室終于完工了,這就是說,我們過幾天可以洗澡了。浴室就在我們住的小樓的一樓。沒有貼瓷磚,很顯然,他們不知道浴霸是什么,或者,裝浴霸是要簡單吊個頂的,所以,浴霸就由幾根電線拉著,吊在頭頂,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一樣。
洗衣機也買來了,放在院子里,風吹雨淋。
我有些朋友,聽說我來駐村了,就去百度我在的這個地方,居然有,微信轉來給我,如下:
荒田村,隸屬于云南省曲靖市會澤縣馬路鄉,地處馬路鄉西邊,東鄰巴圖,南鄰新山,西鄰營盤,北鄰旁官地。據有關資料顯示,該村距馬路鄉政府所在地13公里,距會澤縣城136公里。全村國土面積12.6平方公里,平均海拔1680米,年平均氣溫20℃,年降水量612毫米,適合種植核桃、烤煙等農作物。該村屬于絕對貧困村,農民收入以種植業為主……
可是,百度沒有說,這里的清晨,到處都是鳥的叫聲。還有,太陽從對面的山坳中翻過來,接著,一山坡一山坡都是金色的光芒。
我們去找一股水。
起因,當然是因為鄉村振興。大家討論,說是鄉村振興的政策,到現在還沒有下來,可是,你們工作隊都駐下來了,那么,鄉村振興肯定是要搞的。
怎么搞?其實大家都不知道。就猜,說我們怕是要先考察幾個項目出來,一旦政策下來了,要是你沒有準備,你不就是望著銀子變成水?
他們說的政策,就是國家的扶持資金。他們說,國家肯定有扶持資金。荒田村要發展,一定要抓住這一次的機遇。
七嘴八舌,說到了羊。村里有個養羊大戶,姓鄧,前天用摩托拉著一只羊回來,剛好遇到我們,上前一問,說他剛剛買的。我們一看,羊是黑色的,毛色發亮,四只腳被穩穩綁在后座的架子上,有點驚慌,但大部分是逆來順受的樣子。我們問清了情況,讓小鄧回去,好好算一筆賬。比如,他要每年賺二十萬,需要養幾只羊?要辦一個生態養殖場,需要多少資金?等等等等。
小鄧表面上很平靜,點了根煙,騎著摩托就走了,出去老遠,那只黑色的羊還使勁叫了幾聲。暗地里,小鄧很興奮,當天晚上就打電話過來,問怎么回事?賬要怎么算?說,如果可以,想養一千只羊。
大家還說到了辣椒。說村里的經濟作物就是種辣椒。到時候,大面積地種,辦個辣椒加工廠。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水。在姚家山那邊,有一股水,從山洞里淌出來,可以養魚。到時候,請臺挖機來,幾下就可以挖出魚塘來。
我們去看的,就是那股水。
去的時候,商量走大路,我胖,他們說照顧我。其實所謂的大路,也就是順著山形挖出來的一條土路,只是不直上直下爬坡而已。
半個小時,走到了谷底,已經熱得無處躲藏。那個地方叫旦家溝。右邊抬頭望去,壁立千仞,就是一面形如“旦”字的懸崖,我好像聽到了野豬的叫聲。心一緊,忙趕幾步,追上前面的人,說,好像有野獸。
據介紹,這個地方,野豬多,現在不準打,已經成群了,但還好,不下山,山頂上有幾戶人家的莊稼,倒是被它們吃了。另外這地方,還有巖羊和麂子。
再爬一個小坡,轉個彎,就見一座橋,橋下無水,而橋面上,淌著一股小溪。跌下橋來,還形成了一個小瀑布。
果真是一股清水,從山肚子里流出來,跌下橋面,流進橋下那條干涸的小河。
后來我們就去老姚家喝茶,說是喝了茶,才走得動路。老姚家,那是一個整潔得讓你驚訝的小院,一蓬火紅的花盛開著。老姚是荒田村委會上一屆的副主任,堂屋寬大,他和他姐姐在家,兩個年近六十的人,根本不像兩個農民,倒像是兩個頤養天年的離休老干部。有兩個兒子,照例去省城打工了,還在省城娶了媳婦,孫子,也在省城讀書。老姚說起昆明來,說,哎喲喲,那個花銷。
院子里有一間衛生間,衛生間的屋頂,置放著太陽能。屋門旁的墻上,掛著兩疊整齊的晾衣架。舒適,舒適得有一瞬間讓我以為來到了一家民宿。
今天我們去拖車趕街。也就是說,我們要到營盤村去。
當地的風俗,拖車趕街趕一和六,怎么說呢,每逢農歷的數字后面帶一和六的日子,都是拖車趕街的日子。今天是農歷四月二十六,趕街的日子。
我們早就打聽好了,這里趕街,趕的是早街。到了中午,人一般就散了。所以我們是早上八點出發的。
果真是大日子。一路上遇到很多人,都是和我們朝同一個方向趕的,我甚至還看見一個胖胖的女人,帶著幾個孩子,穿著裙子和高跟鞋,走在這條紅通通的土路上。這讓我一下就想起了高更的塔希堤的女人。
很奇怪,雖是土路,但沒有塵土飛揚。
這是個新鮮的早晨,小街上家家的鋪面都開門了,還有鋪面之外的一個一個的攤子。這里擺得最多的,就是新鮮的蔬菜和各種各樣的糕點。我們看見一家賣早點的,就忙進去,狠狠吃了一碗面條。早點鋪的對面,是一個露天理發攤。很久沒有看見這樣的理發攤了,一個老頭,理發的木凳上,坐著一個孩子。撐著一個涼棚,右邊是一輛大卡車,左邊是一輛摩托,剛好變成了理發攤的兩面墻。
有賣豌豆涼粉的,只問問,吃不下了。有賣筲箕豆腐的,稱一斤。有賣大蒜的,稱六斤。還有白菜,稱了一大袋。還有從迤車鎮烤了拉過來賣的糕點,我們稱了兩斤蕎糕,一嘗,那個香。
路過一個賣米和面粉的門面,碰上了一個背著比人還高的背籮的老頭。長得跟羅中立的《父親》一模一樣。他問了賣面粉的一個奇怪的問題——灰面就是面粉嗎?因為這個問題,我買了一袋灰面,送給了他。
有件事,對于我來說,是大事。我們宿舍的旁邊,有一塊地,上午有五六個人,男男女女,有說有笑,在地里種下了苞谷,一行一行,鋪上了薄膜。我一偏頭,就能看見它。這樣,我就可以看見一塊地里的莊稼了,一塊地的一年四季,因為種,變得生機勃勃。
下午,我們去一個叫紅巖的地方看羊。
是這樣的,雖然政策還沒有下來,但是,鄉村振興,我們想,肯定不是扶貧了。扶貧是盯著貧困戶,鄉村振興,肯定是盯著種植養殖的大戶,要找致富帶頭人。
紅巖的鄧登國,養了一百三十多只羊,這讓我們覺得有一種搞一個養殖項目的可能。所以,我們要去看看,看看他的羊,落實一下他說的話,順便聽他算一筆賬,看看一年如果想賺二十萬,要養幾只羊?還有,他能不能做到?
從村子南邊的一個山坡爬上去,就進山了。紅巖是荒田村民小組的一個山崖。這里的住戶因為扶貧搬遷,幾乎都搬走了。鄧登國也在會澤城里分了房子,可是他不去,他讓他父親去,在城里看著他兒子讀書。鄧登國有一兒一女。女兒初中畢業就不讀書了,兒子在會澤城里讀小學。
我心想,這是一個熱愛放羊的人。
鄧登國家,是在山的對面,一條山谷隔著,遠遠看去,就是一個白白的半山腰上的點。我們要繞著山路,下到谷底,再爬上去,進入那個白白的點。
一路上,全是碎石,窄窄的一條,一不小心就會滑倒,甚至,跌進深谷。
我們小心地走,到了谷底,還是一身大汗。四十分鐘后,看見綠樹掩映的房舍,踩到地上厚厚的一層羊糞,就到了。
主人家早就知道我們要來,女主人遠遠把狂叫的狗拴好,迎著。那是一個收拾整潔的小院,整潔得讓你感動。我想,深山中的唯一一戶人家,到底是需要對生活怎樣的熱情,才能收拾得這么干凈。
堂屋正對面的墻上,供著“天地君親師”,兩邊靠墻的地方,擺著沙發,沙發上,鋪著干凈的墊布。我看見了一個冰箱,女主人從冰箱里,拿出飲料來,給我們喝。又給我們泡茶,說鄧登國出去放羊了,馬上就回來。又說,養著牲口,蒼蠅太多。又養雞,地上太臟。
她說話的樣子,像是不停在給我們道歉,讓我很久都過意不去。
接著,她提了一個籃子,說去山上扯杏子給我們吃。不一會兒,就是滿滿一籃子杏,嫩黃嫩黃的,放在我們面前。
鄧登國放羊去了,要四點多才回來。一般都是吃了早飯,就把羊全部趕上山去,吃晚飯的時候,羊就回來了。我們喝著茶,吃著杏子,聊著羊,一會兒站起來走走,看看院子,一會兒又坐下來,盯盯蒼蠅,這樣,時間就變得很慢,這樣,羊突然就變得重要起來。
羊回來了。真是一大群,黑的,黃的,如果不是鄧登國早就說的一百三十只,我會誤以為兩三百只。有幾只,很神氣,它們徑直走到雞的面前,把雞攆開,低頭在雞食槽里吃了起來。
女主人頓時忙開來,她端出了一大盆一大盆苞谷面和鹽拌好的飼料,嘩啦啦倒在門口用鋼筋焊出來的食槽里,羊們擠上去,嘩啦嘩啦吃起來。女人說,羊要是不喂鹽,會生病的。
圈分三處。母羊關一處,羯羊關一處,小羊關一處。女人熟悉它們,她知道哪只羊跑錯了,就伸手拉過來,小羊抱進去,大羊拉著角,丟進去。鄧登國穿著一套閃亮的西裝,汗津津的,一會兒看看手機,一會兒又給我們發著煙。
晚飯是羊肉和酒。我還見到了涼拌的花生米,油炸的荷包蛋,地里的苦瓜和野蔥……大家都很高興,鄧登國算出的賬也得到了我們的認可。他說,如果鄉村振興的政策下來,他打算養六百只羊。如果請人來放,每只羊每天的成本是一塊五,如果每天這些羊長肉二十斤,他每只羊可以凈賺一塊五。這樣……哈哈哈,喝酒喝酒……
我們好像都喝醉了。回來的路上,搖搖晃晃的。
我是打心眼里高興。因為,我從來沒有在天快黑的時候,走過這樣的山路,野豬就在我們頭頂的樹林里,跟著走。
我想,這一回,是我,爬上了暮色四起的山谷……
依舊是大雨。大家都說,這個季節下雨對莊稼好。
荒田村,到處是水聲……
今天去巴圖,在鄉政府開視頻會。其實,就是鄉村振興工作隊員第一次培訓。
視頻會議這種東西,如今太常見了。我見鄉政府的工作人員,熟練地操作著各種設備。主會場是曲靖,是由曲靖市委市政府舉辦的培訓。請來的,是一位大學里的專家,博士。他講《鄉村振興的理論與實踐》。
其中,在講到鄉村振興的內涵及邏輯的時候,他說,鄉村振興不是村村振興。他說,鄉村振興不是馬上振興。他說,鄉村振興不是顏值振興。他說,鄉村振興不是旅游振興。
那么,什么是鄉村振興?鄉村振興的實質是中國農業和農村不斷轉型升級的過程。是使得農業成為令人向往的產業,農民成為令人羨慕的職業,農村成為引人入勝的天地。
實現鄉村振興的標志有三個標準:農業現代化,農民現代化,農村現代化。其中,在講到農民現代化的標準時,他說,是職業化、年輕化、知識化、高收入。
我的天,照他這樣說,荒田村,離得還太遠了。
我們有什么?荒田的年輕人都跑出去打工了,沒有人。用專家的話來說,空心化了,熟人社會瓦解了。荒田可以種莊稼的地才八百來畝,一人真的就是一畝三分地,剛好夠吃。荒田剛剛脫了貧,肯定沒有錢。
荒田,甚至連歷史都沒有。
荒田只有山,山連著山。只有羊,它們只會順著山,一山一山地吃草。后來我了解到一種說法——馬路鄉地處兩省三地的交界處。兩省,就是云南與貴州,三地,就是昭通、曲靖與貴州威寧。
交界的地方,肯定是荒涼的,那是我們住慣的山頂和習慣的寂寞。
是的,荒田的空氣,是透明的,晨霧在山谷間升騰彌漫,葉子上的明亮是真實的,帶著水珠和松林的芳香……
過完了端午節,今天一早,我和我們工作隊長從曲靖出發,回荒田村了。
早晨七點五十上高速,三個半小時后,已經到了巴圖。很快,一切都已經進入了按部就班的節奏。比如,接近迤車時,我們很老練地議論,是從213國道至拖車,從拖車至荒田這條線走,還是走卡馬線?從拖車那條線,有兩公里的土路,不好走,而從卡馬線,要爬山爬坡……比如,到了巴圖,我們很自然地把車停到鄉政府門口,很自然地同超市的老板打著招呼,很自然地走進那家小館子,點一碗豆花,一盤臘肉,一盤小米菜……
吃完午飯,很老練地駛上巴圖到荒田的鄉村公路,二十分鐘后,荒田小學又在我們面前了。
我們把車開進院子,很老練,打開了宿舍的門。
這一次,沒有誰來迎接我們,我想,荒田村的老王,小袁,小李和老劉,他們都已經習慣我們的存在了。
晚飯的時候,他們照例朝樓上喊一聲,“吃飯了”,我們就下去了。我們圍坐在飯桌前,看著滿桌的蒼蠅,我還習慣地喊,拿我們的大蒜來。
同樣,我們也習慣了荒田一到晚上滿屋飛舞的蟲子。
很奇怪,荒田沒有蚊子。大家都說,可能是因為這里的山太高了吧。但是,除了蚊子,這里的蟲子卻是齊全的。飛蛾、蒼蠅、瓢蟲、蜘蛛、黑色的叫不出名字來的小飛蟲,還有一種,我們小時候玩過,叫金牛,一到晚上,就圍著燈光飛。還有一種蟲,我也叫不出名字,一開門就飛進來了,長長的,直著身子滿屋子各個角落飛,那驕傲的樣子,讓我很生氣。
一開始不是生氣,是恐懼。
尤其是飛蛾。巨大的、扇著翅膀,偶爾就朝你俯沖下來。它們身上的花色,時常讓我感到詭異和鬼魅。這里有一座山,就是旦家溝那一座,當地人叫飛蛾山。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成群的飛蛾朝著那座山的方向飛,讓我感到了密集帶來的那種揪著心顫動的恐懼。頭皮發麻。
飛蛾就是會讓我頭皮發麻的蟲。因為,你只要仔細看,會發覺,它的身子上,長著一塊人的臉。而慢慢地,只要能順利長大,這種蟲子肯定會變成蝴蝶。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看見,一地都是蝴蝶細碎的翅膀。
我清楚地感覺得到,慢慢地,我們正在老練地習慣著它們。
還要說一件事,我宿舍旁邊的那塊地,不是種包谷的。當雷聲陣陣,雨點滴落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女人,在地里鋪地膜,動作很熟練,有一陣,讓我覺得她在地里的動作是傳神的,她只要隨便動一動,就是莊稼地里的大師,讓我肅然起敬。可是一旦開口,說起話來,才知道她所有的辛苦。她抹抹汗,從下面望向我,說,種點辣椒。我問她,這么點地,能掙多少錢,她嚅囁著,說,怕是幾百塊吧。
我終于弄清楚了,一個村委會,是由村支書、村委會主任、副支書、副主任和監督委員組成的。在荒田,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由小袁一個人擔任,剛剛上任沒多久,滿臉的小心與謙虛,讓我們不知道怎么跟他說話。
副支書是原來的支書,老王,比我大不了幾歲。副主任小李,自己說十多歲就出去闖世界了,家里有一輛越野車和一輛大卡車,蓋了新房子,面積大,客廳里還裝著立式空調。熱情、樂于助人,或者說,樂于同每一個人相處。據他說,這個村里的每一戶人家,他都處得好關系。
還有一個紀檢監督委員,也姓王。他兒子在東南亞一帶干活,已經從打工到當老板了,一年掙七八十萬。說到這兒,老王都會認真地糾正,說沒有那么多,也就是五十多萬,五十多萬。
荒田村委會,就由這四個人組成。
還有四個,是村民小組長,除了荒田小組的老劉,其他三個,目前我還認不全。分別是海田小組、姚家山小組和大箐村民小組。而大箐小組,在我們這座山對面的山頭上,屬于絕對貧困,幾乎已經在扶貧搬遷中搬空了,剩個名字。
一大早,小袁和工作隊第一書記,就去鄉上開會了。會開到下午,回來一傳達,是要抓好三件事。第一,愛國衛生七個專項行動,要求家家戶戶按照規定去做。第二,監測好扶貧邊緣戶,就是那些剛剛脫貧,一不小心又返貧的。比如,因病,因教育,因車禍等等等等。第三,從今年6月30日起,殯葬改革將在馬路鄉全面鋪開。要求家家戶戶宣傳落實到位。
“落實到位”,這四個字,恐怕是中國最基層的村委會的幾個干部,聽到的最多的一個動詞。
在荒田,就是同世界上最微小的微小在一起。還有比一只昆蟲更微小的存在嗎?也許有,那就是農民。
一抬頭,你看得見一彎從山頂奔過來的新月,看得見滿天真正的星星,但是,那是高和遠嗎?絕對不是,那是真正的低和真正的稀薄。空氣是稀薄的,因此,呼吸也是稀薄的,每一個人,都命若琴弦。
我來跟貧窮過后的山在一起,我來跟真正的寂寞和孤單在一起。
晚飯后,一個年過五旬的女人,她蹲在家門口的山坡上,守著一只母羊和一棵桃樹。她只有一只羊,只要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說,我摘桃子給你們吃。她的兒女出去了,離開了她和她住了一輩子的村莊,所以,兒女都去哪兒了?她說,她不愿意說。那是一種隱忍著的巨大的悲哀,不過很快,悲哀就不見了,好像再巨大的悲哀,在低和微小那兒,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就像一只一只每天都在死亡的蟲。
那么,她的丈夫呢?丈夫死了,她指了指一旁的新房子,說,房子才蓋起一層,里面都還沒有整好,丈夫就得病死了,花光了所有的錢。
所以,晚飯后,她就同一只母羊在一起。
其實,晚飯后的時光是重要的,你同什么在一起,你也許就是什么。我看見的這個村莊,晚飯后的人都是孤單的,有人同自己的下巴在一起,杵著。有人同一棵杏樹在一起,他已經五十多了,他爬得很高,他在盡力夠一顆杏子。還有人,同一把鋤頭在一起,他抬著頭,看著即將到來的那種無邊無際的夜晚……
我來荒田,就是來跟他們在一起的,就是來同真正的黑、真正的低和真正的微小在一起的。
這樣,我就看見了那種翻山越嶺的巨大的渴望的眼神。
讓我來同那些永遠都在渴望的眼神住在一起吧,這樣,我也就有了渴望,也就有了那種每天從心底涌起的綿綿不盡的力量……
一大早,我們要走到山對面的海田小組,開村民大會。
有三件事。頭等大事,就是殯葬改革宣傳。從六月三十日起,會澤縣農村殯葬改革全面推開。馬路鄉也不例外。也就是說,從那一天開始,村子里死了人,再也不準一口棺材裝了,抬進自家的墳地。而是要火化,之后,埋進村里統一的墓地。據說,縣里是下了死命令的:六月三十號以后,不準發生一起不經火化私自偷埋的事。發現一起嚴肅處理一起。為此,馬路鄉承擔了巨大的壓力。想想,離七月一日已經很近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又要管上訪、又要管殯葬,還要管愛國衛生七個專項行動。最要命的是,還要管打新冠疫苗。村里誰沒有打新冠疫苗第二針的,必須由村干部親自組織,送到巴圖,全部打完,全部“清零”。
為此,馬路鄉機關所有的干部,將在六月三十日晚,全部下到村,住在村上。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高度警覺,一刻都不能放松。而我們,也被通知取消周末,一直到七月一日。
海田村民小組的會,八點開始。我們是走著去的。兩公里的山路,半個小時。村民們來了四十來個。
這個會,大家開得很嚴肅,一大屋子的人,主席臺、麥克風,像模像樣的。
今天我們走路。從荒田走到馬路村,在導航上一看距離,整整十公里。
從早上七點半走到快十一點的時候,我居然完成了。雖然是彈石路,可不平整,一路都是爬坡。等爬到頂,見到柏油公路的時候,馬路村就快到了。
這個時候,路兩旁的風景漸漸熱鬧起來,房子和人也多了起來。才真正知道,原來荒田,就是在一個峽谷里。
路遇一人,看上去像個年輕的小姑娘,一打招呼,是去巴圖打疫苗回來了。我們問她,一個人也敢走這路?她說,去的時候坐摩托,回來走路。為了增加她的安全感,我們告訴她,我們是荒田的工作隊員。她說,我知道。
她知道我們,我們不知道她。其實,這樣的事情我們早就注意到了,你只要打招呼,路上的人都會客氣地回應,都知道我們。這種默默的“知道”,代表著一種沉默的關注——沉默的,遠遠的……
后來我們知道,這不是一個小姑娘,是我們認識的一個叫劉世維的妹妹。外出打工,就嫁到了江蘇淮安一帶。現在是在那邊沒事了,回家來帶著孩子待一段時間。
路上,我們總是要路過一處巨大的新房子,如果放在城里,是被人們稱為豪宅的那種。路邊有關牲口的地方。那兒有一個小小的窗口,從窗口望進去,是一匹白馬。房子周圍,是牲口的糞便,肥料。肥料的周圍,是一只看上去無比得意的大白公雞和一群各種顏色的母雞。
還有一只大黑狗。它總是守在荒田的村口,每次見了我們,都要“汪”地一聲低吼,撲過來,但是,鏈條拴著,只能狂吠。
今天,它不叫了。我們笑,說是熟了熟了。大黑狗聽了,好像很沒有面子,好好蹲著,不理我們,目光望向遠方。
還有松鼠,一路的松鼠……
走到馬路村,因為有飯館,我們決定在那兒狠狠吃一頓羊肉。羊肉館的女老板,叫劉香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九零后,沒有客人的時候,就低頭玩著手機,刷短視頻。男朋友或者是她的男人,在飯館里進進出出的。
很安靜的樣子,讓人覺出了生活原來的樣子和美好的滋味。
我給村里的幾個正在干活的女人,拍了幾張照片。
一個叫劉二秀,她在我們住的宿舍旁邊,補種辣椒。一個叫蔡定秀,鄧登國的媳婦,今天從紅巖來,因為給我們煮飯的小鄧,有事去會澤一趟,她趕來替小鄧給我們做飯。
還有一個,叫李增玲。這是個漂亮的女人。黑黑的皮膚,笑起來,牙齒一口的白。因為常年干活,人長得粗壯,像一團野火。遠遠地,就能讓人感受到她身上那種大地和母性的氣息。我是為了等著拍在地里割草的李增玲,才去拍了劉二秀和蔡定秀的。
后來,李增玲的丈夫劉世驗一趟又一趟,把山坡下一個叫王煥煥的老人家地里的草背上來,我站在路邊,看著他精瘦的背和精瘦的臉,了解到,他們家養了五頭牛,三十頭豬,買了拖拉機,割草背草,就是要拉回去喂牛的。另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大了,要出去打工了。小兒子還小,在迤車鎮讀小學。
我要給他們拍照片,不是因為李增玲長得漂亮,而是因為一大早,大約七點多一點,他們就在路邊搬石頭了。等我們見到的時候,已經搬了大半車。石頭很重,要敲碎了一小塊一小塊往車上搬。那么,估計他們天剛剛亮就在那兒了。那是一堆因為下雨從山上滾落的松散的落石,問他們搬了干什么,他們說,墊牛圈。
到下午六點左右,一前一后,李增玲和劉世驗抱著背著他們割的最后幾捆草,從地里走了上來。要回家了。
就是說,從我上午看見他們拉石頭到下午割草,他們最少干了十二個小時。其實,他們的一生,就是在這樣的無數個十二小時中度過的。
那么,也就是說,石頭和草,就是他們的命?
其實,我還應該去拍拍那個天天和一只母羊待在黃昏的女人的。今天,我想是她最高興的日子——她遠嫁廣西的女兒和她說在昆明打工的兒子都回來了。女兒長得很漂亮,叼著煙,穿著一雙繡花鞋,一身的白。說在南寧,已經有兩個兒子,最大的,十八歲了。女人的兒子被曬得黑黑的,一看,就是在外奔波的樣子。
我看見,那個女人身邊的母羊不見了,她從屋里朝我們奔出來,滿臉的笑……
我想,我是不是,要給他們拍一張全家福?
后來我們打聽清楚了,那個天天和一只母羊待在黃昏的女人,姓胡。我們真的又去了一趟,真的想去給她家里,拍一張全家福。
可是,才三四天的時間,她的女兒和兒子已經走了。一個回南寧,一個回昆明。都是大城市。
一個男人蹲在胡嫂家門口,洗著衣服。后來一打聽,是胡嫂后來找的男人,在昭通彝良縣打工,跟人家修建格子框。什么叫格子框?就是高速公路兩旁的山體上大塊大塊用水泥澆筑的一個一個格子樣的巨大的澆注體,主要是為了防止山體滑坡。彝良我去過,那兒有一位詩人,寫著讓我捧腹大笑又極其難忘的詩。我和他,是天生的好朋友。這個地方,山更大更陡,供人生活的場地極其窄小,一到雨季,山便一堵一堵地塌,所以,我信了胡嫂男人的話。
可是,她男人還是從自己手機里翻出照片,讓我們看。
胡嫂這一天早上,從自己的地里回來,袋子里裝的,是剛摘的四季豆。見我們來了,忙從一個房間里,拿出蘋果,讓我們吃。
她告訴我們,這個男人是她后來找的,自己的第一個男人,也就是她兩個孩子的爹,生病死了,說到這里,她朝屋后的山上指了指。我們就知道,她死了的男人,埋在她指的那片地里。
她旁邊坐著一個老奶奶,八十多歲了,胡嫂說,那是她孩子的奶奶。我們就知道,那是她死了的男人的母親。
胡嫂又說,那是她婆婆,她得陪著她,養著她。
所以,這個男人,是他新找的。也有兩個孩子呢。我們就說,好好好,對對對……是呀,日子太孤單,是得找個人,同她一起過。
初秋了,在高高的馬路梁子上,已經感覺到了寒意。
寒意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的好處,就是蟲子明顯減少了,吃飯的時候,成群的蒼蠅也不見了。只有一種純白色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飛蛾,還在固執地飛著。也不知道它們要干啥?這種飛,到底有什么意義?
趕街,也就是北方的趕集,是游走鄉村最好的方式。這幾個月,我們幾乎趕遍了荒田村周圍大大小小的街。
滇東北的農村,趕街都是趕日子的。要么是趕屬相,比如,牛街,雞街,馬街,羊街,龍街……要么是趕陰歷農歷的日子,比如,荒田村周圍的拖車村,逢陰歷尾數一和六的日子,就趕街了。老馬路村,逢二、五和八的日子趕街。而在水口村象鼻嶺一帶,基本上是逢三和七的日子。在馬路鄉政府所在地巴圖,則趕的是三、六和九……這樣算下來,我們幾乎可以天天趕街。
所以,我們吃遍了周圍村子的美味。
比如,走大約五公里,來到拖車村,這里已經是會澤縣迤車鎮的地界了。我們每次來這里,都是要學著當地的農民,吃一碗金黃的苞谷飯的。
又稱面面飯。蒸得清香無比,在拖車村,沿街有那么一兩處,擺著蒸鍋,等著山路曲曲彎彎走完,看見這樣的攤子,是真的感覺到了苞谷的甜和香了。蒸鍋的旁邊,還熱著一鍋豆花,這樣,吃進嘴里到處亂跑的面面飯,被豆花一攏,就成了一嘴,幾乎不用嚼,直接往肚子里咽了。碰上饑腸轆轆的漢子,豆花面面飯,像是直接往肚子里倒進去。
一碗金黃的苞谷飯,一碗純白的豆花,這是每個來拖車趕街的人,都渴望的。
我們不在街邊吃,我們在小胖子開的飯館里吃。這里除了豆花,多了兩樣菜,一是酸菜紅豆,一是辣椒炒肉。
小胖子長得胖乎乎的,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去城里學得一手炒菜的好手藝,年紀輕輕,有三個娃娃。他在馬路村的集市,開著一家叫“小胖子家常菜”的館子,拖車村這里,是租的鋪面,逢陰歷1和6的街天,才來開一上午。
一間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屋子,門口是小胖子的灶具,蒸鍋也擺在那兒,加上熱著豆花和酸菜紅豆的爐子,就齊全了。館子并不大,人多的時候,就略顯擁擠。小胖子穿行其間。一會兒揭開鍋蓋,舀一碗面面飯,再舀一碗豆花,鄉人們就吃得稀里嘩啦的。碰上幾個喝酒的,就來上一盤辣椒炒肉,吃醉了,便趴在飯桌上睡一陣,偏著頭,一嘴的油和滿臉黑紅的安穩。
小胖子的辣椒炒肉,是一絕。辣椒是周圍地里種的,這里的特產,肉是提前一天在馬路村的集市上買好的。新鮮的食材,滾燙的油,“滋啦”一聲倒進鍋里,香味可以飄滿一條小街。只聽得鍋一陣響,沒幾下,一盤辣椒炒肉就端上來,肉炒得嫩生生的,加上辣椒的鮮和辣,叫人饞得總是忍不住朝那碗里伸著筷子。
我們不吃一盤,而是一人一盤。這樣,滾燙的炒肉和熱騰騰的面面飯就扣在了一起。油直往苞谷面里鉆。一口吃下去,那個香,就熱騰騰落進肚子里。感覺沒有比這更加爽直和舒坦的人間了。
豆花米線和豆花苞谷餌絲,這是巴圖的一個小店里的。老板娘豪爽得很,見我們去吃,好像總要給我們多添點數量。一大碗,一勺醬肉,點上蔥花,一勺糊辣椒,一勺麻油,筷子一攪,就融在了一起。走了很長時間山路的人,一嘴吃下去,能感覺到他的疲倦與饑餓都融在那一碗里了。
洋芋粑粑,是這兒鄉間常見的。把洋芋煮熟搗成面糊狀,里面拌上油辣椒、鹽巴,有的,滴上一滴香油。這兒的洋芋粑粑不同別處,外地方的,是直接把洋芋糊糊放進鍋里炸,馬路村的洋芋粑粑,是要包上一層面的,這樣,再放進鍋里,炸一道,蒸一道,一大碗抬到桌上,看上去,就跟面餅樣的,吃起來,是一股焦黃的洋芋的香味,一嘴咬下去,就覺得這一碗,都裝著一塊地收獲的溫暖與熟悉的那種在心里悄悄長出來的“滋滋”的喜悅。
還有一處,一個女人,長得格外漂亮。那是一種成熟健碩的長期忙碌的美。一到趕街的日子,就會在拖車街上的一個門面里,擺出苞谷和燕麥粑粑,還有酸菜包子、豆腐包子,加上涼粉涼面涼米線,我們每次去,總是要吃幾個的,什么佐料都不加,燕麥的清香,苞谷的甜,就會一直鉆到嘴里來。很多人趕街,來到這里,都會吃一碗她的涼粉的,有兩種,一種是苞谷涼粉,一種是豌豆涼粉。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帶的人,到了街子上,都要專心吃一碗這樣的涼粉。
后來這個女人好長時間不來了,門面緊閉。也不知道為什么。
還有兩個女人,跟著趕街的日子,在鄉村游走。
一個姓楊,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在街子上理發。見到她的時候,正在拖車的她租的小店里打盹。我們走進去的時候,驚醒了她。一揉眼睛,立刻滿臉的客氣。招呼我們坐,招呼我們喝水,就是不招呼我們理發。好像理發是順理成章的事,不用說。
就說起了來由。她說她的家是馬路村的。在拖車和水口村都租著一間小鋪面,跟著趕街的日子,理發。舊歷初一在拖車,初二在馬路,初三在水口村,如此循環過著日子掙著錢。
十塊錢理一個人。要是拖車和水口,沒有水洗頭,理完發,用吹風機把粘在脖子里的碎屑一吹,就行了。要是在馬路,因為是在老家,店里有水,就可以理完發洗洗頭了。也是十塊。
我們順著街子,都見識過她的店面。拖車和水口村的,都不大,一小間,中間用同樣的一個柜子隔出里外,柜子是敞開的,擺著化妝品和洗發水,都是便宜的貨色,說,村里的街子,貴了賣不出去。
能說,招呼起客人來,麻利得很。有一個兒子,丈夫帶著在會澤讀書。房子自然是扶貧攻堅的安置房,在會澤新城。
人長得白白凈凈的,苗條大方。我們去馬路村,專門去看過她開在老家的“總店”。裝修自然比那兩個店要好得多,兩扇大玻璃門,鋪了地板,有彩電,有沙發,還有招呼我們的茶水。
那天不是馬路街子,天已經涼了,街上冷清清的。她總是要把門使勁推開,大聲對著街上說話。好像招呼的不是我們,而是一街子的鄰居。
還有一個,姓袁。她說,袁世凱的袁。賣辣椒醬的。三十多歲,比起理發的小楊,顯得更有故事。
人是漂亮的,眼神里卻總是透著一種深不見底的愁緒。她說做辣椒醬的技術,是她打工的時候在外面學的。學好了,就回來自己做,自己賣。
一把太陽傘,就撐開一個攤位了。除了辣椒醬,還有面條、粉絲、醬油等等等等,擺滿了一個簡易的臺子。也跟著日子開著一輛小貨車趕街,攤子擺開收起來都很容易。家在馬路鄉隔壁的羅布古鎮,趕完街,就拉著賣剩下的貨,回去。因為第二天又是另外日子的另外的街子,所以,得連夜熬醬炒辣椒。
羅布古鎮就是現在的樂業鎮,號稱中國辣椒之鄉。這里種出來的辣椒,又辣又香。小袁的這門手藝,一定跟這個特產有關。
攤位是流動的,趕的街,肯定比理發的小楊勤,臉上的辛苦,自然比小楊多了很多。
她母親伴在一旁,見我們買小袁的醬,就笑了,說,有空來羅布古,我煮飯給你們吃。
村里的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在頭一天晚上走了。這是荒田村自殯葬改革以來,第一次有人死去。
頭一天走的,還有著名作家尤鳳偉。
因為大山和剛剛過去的貧窮,這里的人老實。本來人死了,是要埋進自家祖墳的。但現在人死了,必須要拉到縣城火化埋進鄉里的公墓。在這個節骨眼上,最緊張的,是村干部們。要是死者家屬不按照規定辦,不火化,那么,整個馬路鄉,都是要被牽連的。
所以,在這個時候,死者家屬一般要找各種借口,跟村上提條件。
這位聽說殘疾了一輩子的五保老人,生病期間由侄女照顧,死了的時候,基本上沒有提什么條件,只說老人辦的殘疾證不見了,只說為什么我們照顧老人,殘疾證卻不得見。
后來聽他們議論,她是想鬧一鬧,要點護工費的。可是,一張嘴哪里抵得過村干部的四五張嘴。張了張,也就同意第二天把人拉走火化了。
立即電話聯系縣里的殯儀館,據說,會澤縣只有一個殯儀館。一大早,殘疾老人的門前,掛起了經幡。因為住在一個土坡上,遠遠地,就看見,就知道老人死了。
于是,全村的人都趕了過來,幫忙料理。給我們煮飯的小鄧說,在我們村周圍團轉,只要哪家死人了,全村的人都要來幫忙。她提前跟我們打好招呼,明天,她也要去幫忙煮飯,叫我們,自己想吃什么去廚房煮。
我們還被告知,因為沒有鄉村工作經驗,不要去接觸死者家屬,不然說錯一句話,他們就會粘上你。
我們就遠遠站著,看。
老人是頭天晚上走的,因為遠,又是山路,縣里殯儀館的車中午才到。司機穿著黑色的西裝,從背面看,還露著一絲白色的襯衣,細細掛在脖頸上。一看,就是個城里人,令人尊敬。轉過身,滿臉的粗糙,怕是臉都沒有來得及洗。
他拉來了兩副紙板做的棺材。兩種顏色,一種綠色的,要薄一點,三百六。一種紅色的,要厚點,三百九。村民們都說,不是一樣的,人都死了,還分個三六九的。多要三十塊。司機說,沒有辦法,這是規定。說不要錢的也有,就是黑色的大塑料袋了。
最后,老人的家屬,還是選了三百九的。
不一會兒,那個殘疾老人被裝在紅色的紙板盒里,抬了出來,抬進了殯儀館那臺車里的一個鐵皮柜子里。
沒有哭聲,也沒有鞭炮,靜悄悄地,就像是老人要去哪兒趕個街子。
大家說,老人殘疾,怕是一輩子沒有去過會澤。這回好了這回好了,老人可以進城逛逛了。
老人走了,什么都沒有留下。
作家尤鳳偉走了,留下了很多書,其中有一篇小說,叫《石門夜話》,令人難忘。
殯儀館的車,一下就在對面的山梁上顛顛簸簸爬起坡來。與我們相隔的,是一個山谷,山谷里,陽光像花一樣盛開著,還有一排一排密密生長的莊稼……
今天的荒田村零到3度。蟲子被凍死光了,第一次睡覺,我敢打開那籠在巴圖買的粉紅色的蚊帳了。
還有鳥飛過。我看見,有烏鴉、喜鵲和麻雀。
整個村子,靜得什么聲音也沒有。只聽得見牛的叫喚聲。
還有就是機器翻地的聲音了。如今,荒田村的農戶們基本不用鋤頭和牛在地里勞作了,他們都是用一個類似于手扶拖拉機頭的叫微耕機的機器,在地里忙作著。進入農歷十月,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收獲的田野。收了苞谷和辣椒的地,是要在十月間翻出來的。這樣,翻了一道的地,就露出了新土。村支書小袁給我解釋,說,翻地,就像給地穿上一件新衣服,新土從地里翻出來,霜一降,地里的害蟲和病基本上就被凍死了,來年再種,又是新的了。小袁還告訴了我一句話,說,十月間翻地,是翻一碗油。冬月間翻地,是翻一碗湯。臘月間翻地,是翻一碗水。我理解,小袁說的,是在十月間翻出來的地,才能接到冬天的寒露和陽光。
下雪了。四面的山頂,都是白白厚厚的一層。因為冷,我們到處打聽能買到取暖衣物的地方。沒想到,巴圖就有。應該說,巴圖和馬路村的商店里,都有。我在巴圖的一家超市旁,看見了一個服裝店,就忙進去看。羽絨服掛了滿滿的一屋子,轉眼一看,還有各式各樣的潮鞋,我挑了一件,便宜、時尚又暖和。不禁突然想起,是啊,如今農民們的穿著,其實已經跟城里人沒什么區別了。特別是年輕人。
村委會副主任小李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曲靖讀職業中專,學護理,馬上就要畢業了。有一天見了他,發現他的頭發染過,金黃色。腳上,一雙白色的旅游鞋,褲子是灰褐色的,時髦的寬大褲腿的樣式,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再加上一件白色的T恤,一眼看去,你怎么也跟傳統的農村孩子的形象聯系不起來。甚至,他比城里人還時髦很多。
至少,我在想,新一代的荒田村人,已經在穿著上跟城里人融為一體了。
生活也是。除了羽絨服,我還買到了取暖器。我還看見兩個糕點店和一個奶茶店。糕點店里,有自己做的蛋糕和自己烤的面包。奶茶店里,有原味的,有紅豆味的,還有百香果和檸檬……
我想,這個冬天,應該是溫暖的。
補記
近九十年前,寫過《南行記》的作家艾蕪,在他的一本散文集《漂泊雜記》中,曾收錄了一篇短文——《江底之夜》。寫的,就是離荒田村不遠的江底的一個普通的夜晚。
那個夜晚,艾蕪是這樣描述的:
這兒名叫江底,看地勢正是名副其實的,對面陡險的山巖,帶著森森的夜影壁立著,繞有暮靄的峰尖,簡直可以說是插入云際了。這面呢,山坡雖不像那樣的高聳著,但傾斜的長度,也就夠人爬著流汗了,而且從江底的街口,仰著望上去,那給晚煙封住的嶺頭,已是和著入夜的天色混而為一了,令人分認不出來。江上軟軟地橫臥著一長條鐵索橋,是聯系著東川和昭通的交通血管的,白天馱貨的馬隊經過時,一定是搖擺抖動得很厲害,這時卻只有二三歸去的村人踏著……水勢極其兇猛,不停地在嶙峋的巖峽間,碰爆出宏大的聲響,有時幾乎使人覺得小石挺露的街道,瓦脊雜亂的屋子,都在震得微微抖動的一般。
緊接著,艾蕪寫道:
我住在一家臨江的馬店里面,江風時從后門猛急地掃入,燒來暖暖手的火堆,也給它卷走了一點點的紅星。店里空空洞洞的,在火光附近現出的松木柱頭,略帶傾斜的樣子,潮濕和馬糞的氣味,在周遭暗暗地發出。
然后寫人:
兼做店老板和小伙計的,只是一位三十來歲的粗女人,衣衫已經補了好些塊不配色的疤……
這篇散文的結尾,尤其耐人尋味,艾蕪寫道:
昨夜來的男子,活像神話上說的一樣,天明時已不見了,只見女主人將一個壯大黃圓的南瓜,一刀一刀地連皮切在瓦罐內,三個高矮不齊的孩子圍在媽媽的身邊,睜大貪食的眼睛,舐著帶有唾沫的嘴唇。
挨近水缸的桌上,取一只粗瓷飯碗,忽然看見壁上掛著一張小小的像片,就著窗外透進來的鮮朗的晨光,還可以從一層薄薄的塵灰上面,分辨出兩個青年軍人的雄健姿影。側邊隱約有字,細看始明白:民國八年與徐排長攝于四川之瀘州,后徐君陣亡于成都龍泉驛一役,即將此僅存之遺影,敬贈君之夫人惠存。
史料記載,青年時代的艾蕪,為了尋找生活的出路,從1925年的夏天一直到1931年的夏天,曾經以整整六年的時間,徒步旅行,漂泊流浪。他從四川成都出發,經過云南,出境到緬甸和新加坡,最后到達上海。后來,根據這段經歷創作出小說集《南行記》。而那些擷取生活片段隨意寫就的篇章,便結集成為散文集《漂泊雜記》和自傳體散文《我的青年時代》。
從荒田村開車,經過一段兩公里凸凹不平的土路,便上了柏油鋪就的鄉間公路,半個小時,就到江底了。抬眼一看,如今的江底,哪里還有艾蕪筆下的情景。雙向六車道的高速公路從頭頂飛馳而過,因為高速公路,原來從北邊進入云南的那條叫213國道的老公路都被廢棄一旁,同樣被廢棄的,還有艾蕪描述的老江底,它靜悄悄趴窩在了艾蕪九十年前的文字中,一個嶄新的江底正在十幾公里之外的地方拔地而起。據說,這個地方叫潘寨。走進一看,這就是一個樓房林立的現代化小鎮。飯館、旅店、學校和商鋪,什么都有,就是沒有了艾蕪先生筆下的女人身上的補疤和照片背后隱藏的戰爭。
地處江底山頂上的馬路鄉,同樣如此。
還是那條盤山而上的鄉村公路,因為高鐵的建設,已經被拓寬了許多。回山的路上,如果從水口村那邊繞,可以看見正在建設的高鐵隧道工地,同那些拉著各種建設物資的大卡車旁邊駛過,側頭遠望,可以看見一個水電站盤江而踞,這個名叫象鼻嶺水電站的工程,給當地的老百姓,帶來的,是我親眼看見的不盡的福祉。
再往上走,就是馬路鄉水口村的集市了。如今,紅云紅河集團會澤卷煙廠派出的鄉村振興工作隊正駐扎在此。在他們的幫助下,2200畝紅瑪瑙櫻桃正在這個春天漸漸成熟。一路上,都是收購櫻桃的車輛和買賣櫻桃的攤點。
上前細看,那櫻桃食指大小,鮮紅欲滴,一嘴咬下去,甜和隱隱的酸齊齊涌到舌尖,讓人頓感清爽、頓覺甘甜。
我買了一筐,十七塊一斤,一算賬,總共四百多塊。付錢的時候,那兄弟朝我熟練地伸出了手機,微信結賬。我讓他看清楚了,他說不用,付了就行。我就知道了他的老練和心里的踏實。
再往山上走,就是馬路鄉彎寨村了。這里,駐著三名從曲靖市發展投資集團派出的女工作隊員。她們跟我說,她們為彎寨搞到了60萬元的資金,主要想幫助這個村建一個文化活動中心和一個廣場。
我們就羨慕起來,感嘆起來。
晚飯在老馬路村吃。地點在小胖子的館子隔壁,叫“老馬路飯店”,滿滿的一鍋黃燜雞,是這家飯店的招牌菜。就著黃燜雞和洋芋的香,我們繼續說著那個廣場。
我們說,相信一年后,彎寨的彩燈就掛起來了,廣場上的篝火就燃起來了,整個山里,熱鬧如天上的街市。
于是,音樂響起來了,村民們同城里人一樣,跳起了響當當的廣場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