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鶴
1
午夜,取暖器依舊開著,獨居的屋子卻一如既往地冷清。起身打開窗,見這世界,僅以小屋里的一盞夜燈,也可將滿天滿地的濃重墨色擋在窗外。初冬的風從遠處徐徐吹來。攀爬在窗棱上的文竹有過一陣輕顫,一如我心。再次拿過酒杯,斟滿已藏了六個多月的酒。酒體清亮,映和著燈光和遠處的夜色,深難見底。朝里面瞅瞅,似一眼就能洞穿人間。我端起杯來,和著窗外萬千夜蟲的低鳴,一飲而盡。
那酒,是為奶奶“做事”時用剩的,自家釀的白酒。
烈酒下喉,一股灼熱由唇經舌至喉,深入肺腑,以致周身微微發熱。恍惚間,奶奶似乎就在眼前。依舊坐在她常坐的沙發上,拿著繪有傳奇故事的小人書,翻著,看著。嘴唇微張,手指在嘴唇上沾一沾,一頁一頁地捻開,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念。斷斷續續的字音自唇角滾落,像一粒粒珍珠,抖了抖身上的俗塵,落在了空氣里。我聽著,看著,突然伸出手,想指給她說,哦,這里。有個字你念錯了……
—— 卻只觸到軟軟的冰涼的風,和遙遠的濃重的夜色。
2
奶奶的酒很烈,入喉像一把火,一路燒至心口。明亮,熱烈,又苦辣。如九年前的時光。
九年前,爺爺還在。奶奶和爺爺每天睜眼就要吵架,仿佛世間事沒什么不可吵。
譬如,多年前某個上午,全家人圍坐在飯桌前吃飯時,爺爺突然憤憤然起身離去。大伙皆不知何故,唯奶奶端起碗扒了一口飯,抬起眼皮望了一眼爺爺的背影,一邊嚼著飯一邊起身跟著離去。不一會,聽見爺爺發脾氣的聲音傳來:“莫測了?我假牙哪去了?” —— “莫測”是家鄉話,意思是想不通那是為什么。奶奶說:“一天到晚亂丟亂拽,哪天不見你找東西?自己的牙齒都能搞丟,說出去羞死仙人!”家鄉話里的“亂拽”,就是亂放的意思……一時爭吵聲此起彼伏。不一會爺爺罵罵咧咧回來重重坐下,凳子疼得大喊了一聲“吱”……他打了一大勺湯泡在飯里,正準備端起來喝下去時,奶奶回來了。手里拿著的,正是爺爺久尋不見的假牙 —— 如今想來,爺爺奶奶吵歸吵,事歸事,那樣的“吵”,幾乎像是他們尋常日子不可或缺的一場又一場伴奏!
又一個傍晚,爺爺扶著腰嗷嗷叫,叫了一會見無人搭理就罵起來:“我腰要疼死了,也沒人管!”一旁的奶奶回道:“又不是我害你疼,叫什么叫?”爺爺于是怒火中燒,抬起右腳使勁一跺,正要發火,卻見奶奶已轉身去拿按摩器了。太陽就要落下,紅紅的一縷余暉,照在爺爺的板凳上,照在他弓著的腰身上,漸漸順著奶奶露出粉紅牡丹花一角的包頭爬上去,最后被風順手掛在屋檐下。那個年代,老家的姑娘們在結婚時,都會用很長很長的一塊棉布把頭發包起來,在頭上裹了一圈又一圈,視作已婚的象征。不一會兒,按摩器在屋檐下斷斷續續的爭吵聲中,自奶奶手里伸出頭來,貼緊了爺爺弓成半圓的腰身。“嗡嗡”的震動聲持續地、綿長地擴散開來,奶奶微微俯下的身子和爺爺的腰身一起,隨著她手中的按摩器輕顫起來,像極了那些爭吵聲換了個形態,化作琴弦顫動著,將最后的余暉彈起一層一層柔軟的、溫馨的余波。
開頭我一見爺爺奶奶吵架,是很有些害怕的,后來才慢慢習慣了,想想又覺甚是有趣。兩人嘴里罵人的話噼噼啪啪像炮仗一樣,這個炸完那個炸,炸上一會兒,似是沒有火星了。不想稍作歇息,又開始炸起來。兩個不知疲倦的老小孩,一天到晚互相丟著炮仗,越響越歡實。隔壁鄰居家有個早些年就沒了伴的老婦人,一聽見爺爺奶奶吵架,就偷偷站在她家高高的陽臺上,順著我家的屋檐望下來,一雙渾濁的眼睛莫名濕潤,像極了今夜遠天孤獨的一顆星星,散發著冷霧一般的醺光。
奶奶其實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聽說年輕時,在村里,她是個極安靜的姑娘,每天拖著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下地干活,掙工分,日復一日,任勞任怨。人們都叫她小秀林。“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 小秀林文靜乖巧的性子,真應了那句老話,令她成了青年小子們眼里樹梢頭的月亮。小秀林不喜胡亂搭理人,只不溫不火的干活,然后回家。直到有一天,村里來了一個教書先生,辦了一個夜校,免費教沒錢上學的大齡男女青年識字。得知那個消息,小秀林忙完地里的活計趕去,半截墻的教室里已坐滿了人。沒有位置,她就在最后面站著聽講。夕陽西下,背對著光的小秀林像一棵挺直的小樹,余暉從她背后透過黑壓壓的人頭,金閃閃地勾勒出她少女身姿凹凸有致的美妙曲線。都說夕陽溫柔。待夕陽落下,少女溫柔仍在。她走上前去請教年輕的教書先生,黑溜溜的大眼睛,就把兩顆勾魂的、晶瑩透亮的黑珍珠,丟在了教書先生的眼前,讓年輕的教書先生忍不住看了又看,宛然若對仙人。散學時,小秀林轉身離去,那條粗粗的大辮子在身后歡樂扭動,一下是“左鉤子”,一下是“右鉤子”,教書先生的心就那樣被勾走了。教書先生姓李,小秀林日后就成了李氏秀林。按照風俗,婚后她將辮子藏在了長長的包頭里,一圈一圈盤在頭頂。每天晚上,男人回家睡覺前總要喝一杯小酒,那時她就把包頭解開,露出辮子。昏黃的燈光下,那辮子永遠是那個微醺的男人最好的酒菜。等天一亮,辮子又盤起來,盤上了頭。一放一盤間,兩個年輕的生命韶華漸逝,人生的暮年轉眼即至。某一天,當奶奶再次打開她的辮子時,爺爺已再也無法睜開他迷醉的眼睛……
爺爺去世前半年的某一天,奶奶對著爺爺時,脾氣突然變得很大,又愛嘮叨。睜開眼就把兩個眼珠子緊緊粘在爺爺身上,無論爺爺做什么,她都能嘮叨好久。爺爺本就久病煩悶,不想說話。有時實在聽不下去了,就發脾氣,摔東西 —— 卻也不摔容易破碎的物件,專挑摔得歪七八扭但摔不碎的,譬如銅鍋鋁盆一類。狠狠發泄一通后,再背對著奶奶喘著粗氣。她卻不見惱,只把銅鍋鋁盆一一撿回來,放在爺爺觸手可及的地方,稍作歇息,又開始了嘮叨。兩人一邊吵一邊又像兩塊磁鐵一樣,被莫名的力量吸引在一起。兩個姑姑說要接他們去住幾天,爺爺說認床不去,姑姑們就說接奶奶去住幾天。前腳剛走,后腳爺爺的電話就追到了,說找不到東西,讓奶奶趕緊回去。待姑姑們帶著奶奶折回家后,問爺爺要找什么,爺爺卻又不說了。如此反復幾次,姑姑們終于明白,爺爺要找的正是奶奶。
爺爺去世前兩三個月,想方設法地要買一種白色藥片吃。吃完就拉肚子,拉完接著又要吃。奶奶說那藥里有鬼,鬼被人吃進了肚子里,就要從內往外吃人。爺爺可不管藥里有沒有鬼,他就享受那種排空肚子時酣暢淋漓的輕快感。用他的話說,苦了一輩子,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天,活一天就要痛快一天,怎么舒服就要怎么過。奶奶開始變得強勢霸道不講理,爺爺脾氣也愈發壞起來,兩人的爭吵愈發激烈。雖說奶奶每天盯著不讓爺爺出去買藥吃,但他總能找到辦法。每天清晨,他就提個小板凳坐在路邊,趁奶奶上廁所的幾分鐘,拉住路人說,屋頭人不給買藥,請幫買一些。竟有三三兩兩的人愿意幫他買來,藥到了他的手里,他就藏進貼身的衣服里,趁奶奶不備時偷偷摸出來吃。奶奶實在無法,聽從我妹妹的主意,偷偷把藥換成看起來差不多的維生素片。爺爺吃了幾回不見拉肚子,便知道藥被奶奶換掉了,就罵奶奶瞎操心。奶奶便回罵爺爺:“是不是不想活了,個個想你好,你自己偏偏要找死。”爺爺火氣也大:“就是不想活了,早死早投胎!”爺爺果然不久后就去世了。
爺爺去世前住院很多次,父親覺得醫院病菌多,老人去了要染病,不讓奶奶跟著。奶奶于是提著爺爺的小板凳,坐在大門口,一坐就是一整天。我那時還在鄉鎮上班,爺爺每次住院,只要情況不是很嚴重,父親都不告訴我,說不想影響我工作。我就心安理得的上班。那會的我,覺得家里所有人都能像村子后面的大山,任憑四季來去,草木枯榮,只要一抬頭,山就還在那里,人也還在那里。
但爺爺的日子還是到來了。那天,天空依舊湛藍,大山依舊安穩,村子依舊安詳。家里塞滿了親友,只有爺爺住的房間寂靜空蕩。像此刻我手中的杯子,飲盡酒后,只剩下一整杯輕飄飄的風,訴說著一個人的前世今生。
3
爺爺靠針水吊著一口氣回到家里,躺在堂屋正中的地鋪上 —— 這是老家的習俗。人們并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是什么,只知道祖祖輩輩最后的時光都要在堂屋的地鋪上度過。這習俗關乎靈魂。隨后的那整整一套程序,讓我突然意識到我體內靈魂的戰栗,以及突如其來的心思浩茫。生命到了盡頭,總要盡可能地靠近大地。逝去的人躺在堂屋的地鋪上,守在旁邊的家人像一個圓,把逝者包裹在圓心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叫躺著的人安心,守著的人放心。
爺爺最后的時刻,是在奶奶深深的注視下,由他的兒子親自幫他拔掉的針頭。也是他的兒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早已不聽使喚的頭抱在胸前,喂他喝下了早就備好的壓在箱子底下的“銀器” —— 幾顆細小如塵的銀粒子,幾顆白生生的米,加一點水,就是“銀器”。“銀器”的民間習俗起源很早,據說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逝者嘴里究竟含點什么,跟一個人生前的身份相關:王侯將相要含著玉下葬,身份越高,玉的質地越是上乘。大夫、次大夫一類含金銀,普通老百姓含銅錢,窮人就只能含大米了。按照家鄉人的說法,“銀器”即“飲氣”。人的靈魂在即將脫離身體時,借由親人往嘴里喂“銀器”的瞬間,飲下那混合著銀和米的最后一口氣,方能視為此生圓滿。爺爺想必是清楚這一點的,奶奶就更明白。為了爭這最后一口氣,爺爺一路上半睜著他早已失去焦點的眼睛,直到“銀器”打他喉嚨“咕嚕”一聲滑下去,那雙看了七十八年人世風景的眼睛,才終于緊緊合上。那時,奶奶乖巧地一聲不吭地坐在一邊,看著母親、兩個姑姑和我幫爺爺脫去衣物,又擦凈身子,換上早就準備好的青衫布鞋,戴上青色帽子,然后由家里的男人們抬著上了殯儀館的車子。臨行前,奶奶走過來,把一根粗粗的黑棉線一圈一圈仔細地綁在爺爺的兩只腳掌上,邊綁邊說:“綁了絆腳繩,去了那邊就行得正站得直。”綁完又細細檢查一回,直至確認兩個鞋尖一般高,才把我拉到一邊嘶啞著聲音跟我說,火化前記得提醒父親把絆腳繩解開,跟紙錢一起燒掉,讓爺爺轉世投胎后學走路順順利利。
爺爺的骨灰被一張四方的大紅布包裹著拿回了家,從村子里請來主持葬禮的“總理”伸手進紅布里,把骨灰大把大把抓出來,均勻地灑在棺材中,幾片沒有燒化的頭蓋骨被他揀出來放在枕頭處。奶奶在她姐姐的攙扶下去看了一眼,又被拽到院子一邊,在眾多親友之間,突然大哭起來,其聲響徹天地。她邊哭邊對著棺材罵罵咧咧:“叫你不要亂吃藥,你不聽啊!好好的人活生生把自己吃死了。早上還是個人樣,現在就剩一把灰了......”爺爺只能任其數落,再也不能跺著腳氣急敗壞地回罵奶奶了。他永遠地沉默了。
這一天,那場被我戲稱為兩個老小孩丟炮仗的雙人游戲,終于成了奶奶一個人的獨角戲。從此以后,再沒有人陪奶奶玩這個游戲了。
4
奶奶孤獨了。靈魂的孤獨是最深刻的孤獨。
奶奶絕對意識到了那一點。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拍打著地面,任細長花白的辮子從包頭里散落出來,自肩膀上滑落,最后與眼淚鼻涕裹在一起。那已不是當年她每晚展示給爺爺看的,那條油光水滑烏黑發亮的大辮子了。好一會兒,她才從喉嚨里發出嘶啞暗沉的哭聲。奶奶的姐姐,這個我們喚作姨奶的老人,一眼看上去仿佛是六年后的奶奶,緊緊鑲在她哭天搶地的妹妹身邊。姐妹倆一樣愛穿青色對襟衣,一樣有被太陽曬得棕紅的皮膚。不同的是,奶奶喜靜,姨奶喜鬧;奶奶喜素凈包頭,白色打底,淺印粉色牡丹。姨奶喜熱鬧包頭,最好藕粉打底,通印大紅牡丹。奶奶大哭的時候,姨奶手忙腳亂地幫奶奶攏著包頭,又緊緊摟著她,最后干脆跟著落起淚來。
很多年后,奶奶的哭聲依然清晰可聞,恰如今夜我杯中的酒。一口一口飲下,漸至凝聚成了一片無人知曉的海。海水苦辣,風過處,不時掀起巨浪,灼熱沉重,隱隱作痛。
爺爺去世后,先是他的屋子空了,隨后那空蕩漸漸蔓延開來,占領了家里的每個角落。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空蕩又慢慢被某種未知的無填滿。有時我覺得,他似還在火塘邊煮茶,小小的茶罐“咕嘟咕嘟”冒著茶泡,“滋滋呲呲”唱著歌。有時候又覺得,他在洗漱臺邊微弓著身子,剛從嘴里取出假牙,嘴唇瞬即如一片樹葉般就枯萎下去。待假牙刷洗干凈再放進嘴里,枯萎的嘴唇轉眼又恢復了青春。更多時候,恍然間他似乎就在堂屋慢慢踱步,在躺椅上閉目養神,在奶奶身邊靜靜坐著……他已不復存于那幢老屋,又無處不在。我常去他房間里翻看他的日記,猜想他寫日記時的心情,懷想他生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有時,我干脆躺在他睡過的床上,為的是聞聞他留下的氣息。那是我熟悉的,一個老男人特有的氣息,既英氣勃勃,充斥天地,又滄桑腐壞,杳若游絲。幼時,當我趴在他背上,依偎在他的懷里時,已習慣了那種氣味。如今我終于知道,不是所有我珍視的人,一直都會在我身邊的。生存終有時限,死亡卻高于一切。他們會慢慢老去,永恒的離別遲早都會到來。這個念頭一起,我便開始魂不守舍,尤其夜深人靜時,越往深處想,越是不安,徹夜輾轉難眠。深怕一覺醒來,不知那些多出來的對爺爺的濃重思念,到底該放在心底哪個位置,更怕與親人的永恒分離,一天近于一天。
—— 每每那時,黑夜中,我的世界風聲四起。老屋內外,目之所及,皆是云煙。
我回家的時間開始多起來,也不再跟父母吵架。母親說我轉性了,其實我只是一看見他們兩鬢的白發,就覺心里發慌,就想對他們好。
奶奶的日子愈發沉默。她每天提著爺爺坐過的小板凳,在路邊追著太陽跑。我有時看見她無聲淌眼淚,問她,她只說人老了,淌冷眼淚很尋常。我很詫異,人的眼淚,竟然還有冷的么?奶奶說:“怎么沒有,人老了眼淚也老,淌不快了,從心里出來,等到了臉上就冷了。”我想著奶奶是家里最老的人了,就問她:“奶奶你怕不怕死?”奶奶伸出日漸枯槁的手,在陽光中翻過來翻過去,說:“怕啊,哪有人不怕死的。”我又問:“那怎么辦呢?”奶奶說:“有什么辦法,人總要死的,早死早投胎。”良久,又來了一句:“你公說要等我一起投胎的” —— 公,在我們的方言里,就是爺爺。
離奶奶去世已有六個多月了,她卻從不到我夢里來。我真想問問她,死亡到底是個什么感受?她如果知道我會在這樣的夜里,邀約滿天墨色,迎風暢飲她“做事”的酒,會不會也托個夢給我呢?她莫不是終于與爺爺相聚,約著一起投胎去了罷?!
我放下酒杯,把雙手攤開靠近取暖器,學著奶奶曬太陽的樣子,把兩只手翻來覆去地烤。很暖,很暖。人到底有沒有來生呢?奶奶日日在陽光中翻曬雙手時,是不是也在想這件事情?如今她已得到解答,而我卻怎么想都沒有答案。
5
天愈發黑了。酒杯里,酒香四溢。透過窗子,我抬頭望向遠天,窗子上倒映著我的影子。此刻我在我的眼睛里,在一個人的獨處深處,在無邊無際的夜空中,任憑回憶釀出一杯又一杯白酒。而我,已然醉意橫生。外面的世界黑漆漆的,天空也黑漆漆的,像一個巨大的黑洞。那黑吞噬了人世間的一切,卻在遠天獨獨露出來一顆星星。黑那么近,星星那么遠。星光似被風吹著,下一秒就要散去,卻依舊執著地忽閃著,讓想要尋到天的人,透過它看見天的邊緣。
我恍若離魂,乘著厚實的墨色,去往最高處,化作一縷冰涼的風,環繞在那顆星星旁邊,俯瞰紛繁復雜的人間。霓虹無聲,人間難得地沉默。當那一縷風徐徐吹過我三十多年的光陰,窗欞上的文竹似又顫了一顫。當我回神望去,文竹已悄然靜默。遠天,孤獨的星星早已不見。窗外未知的世界,早已被黑暗填滿,連天空也不例外。
與奶奶的分離大概也是這樣的時分,今天和明天的交界點。沒有星星,沒有月光,也沒有聲音。只有對面一條無人的大路邊,瘦削的燈桿上,稀疏亮著的幾點被夜色調教得低眉順眼的熒光。
6
奶奶在除我之外的所有家人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小姑姑說,奶奶最后突然伸直已彎曲了半年多的兩條腿,似是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拼盡全力保持了她最后的體面 —— 死似乎是容易的,真正艱難的,從來都是生存。
我沒有跟親戚們一起吃奶奶“做事”的席。仿佛自己不去吃,奶奶就還在。奶奶幾年前也沒有去吃姨奶的席。知道姨奶不在了的那天,奶奶似乎與往常也沒有什么不同。依舊提著凳子坐在陽光里。望望天,望望地,望望過路的人,又望望自己擦過冷眼淚的手。
奶奶的手在陽光經年累月的照拂中,越來越接近陽光的顏色。歲月在她的手背滋生了老樹般的皺紋,又在她的手腕處留下幾點黯色的老年斑,仿佛在昭告世人:青春易逝,韶華如夢。見我回家,她便招手讓我去她旁邊坐,且讓我挨得緊一點。她伸手慢慢解開包頭,一邊慢條斯理地整理她花白的頭發,一邊自言自語,又似在對姨奶說:“反正沒幾年就能在那邊見面了。”這讓我愈發忐忑起來。那些日子,我總夢見小鬼先是來抓奶奶,后又來抓我。我想到有一天不只是親人,就連我自己也會老去,也要獨自面對生命的盡頭—— 那種孤獨又絕望的想法真叫人窒息。我夜夜失眠,精神愈來愈差。奶奶察覺我的不安,開始在家里燒香拜佛。自古以來,人們在面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時,總要做些什么以求心安。譬如求神問天,譬如念經誦佛。倘若心愿碰巧達成,便四處宣揚老天有眼,神佛顯靈。倘若未能如愿,便給自己找個誠心不足,或經言沒有誦夠一類的借口,寄望于下一次求神拜佛。如此一來,神佛便有了堂而皇之存在的理由,人們心甘情愿為其建造安身立命之所,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要讓神佛金銀加身。我的奶奶沒有給神佛金銀加身,但她看自己燒香拜佛沒用,就托人請來了誦經師父,硬要我跪著在裊裊香煙中聽了一天的誦經聲。夜色來臨時,誦經師父數清楚了奶奶遞過去的一沓錢,含笑而去。許是過于疲累,當夜,即便跪了一天的膝蓋整晚上都又疼又麻,我還是睡得極安穩。奶奶便覺得這師父誦的經真靈驗,錢花得值。但我心里清楚,花錢買來的只有奶奶的心安。我其實只是想不明白,既然人生下來,就注定奔赴死亡,那短短的一生,活著的意義何在?難道就為了離死亡越來越近?肯定不是。
我去問母親:“為什么要生下我?”母親反問:“那你為什么要生下星瀚?”
星瀚是我孩子。
是啊!我為什么要生下他?從知道他在我肚子里的那一刻起,我想的就是愛護他,養育他,參與他的成長。看著他從一個沒有靈魂的呆萌小動物,慢慢長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感受他的喜怒哀樂,他帶來的勃勃生機。看他平安喜樂,生兒育女。我突然醒悟,母親當初生下我時,心里想的定也與我一樣。
生命存在的意義,千百人有千百種看法。在我看來,是為感受,體會,領悟。更多的,是為傳承。傳承希望,傳承愛,傳承夢想。生命因傳承而得以生存和繁衍,文明因傳承而得以堅守和延續。這樣的傳承帶有一種悲壯慷慨的犧牲精神。譬如奶奶。當父親慢慢老去,我慢慢步入中年,我的兒子也慢慢長大,奶奶就默默走向了生命的盡頭。奶奶生前曾跟我說:“等以后我死了,讓你爸把這間屋子裝修一下,給星瀚討媳婦用。”如今,我的兒子才14 歲,但奶奶的房間已空了出來。每每看著奶奶空蕩蕩的房間,就覺得又沉重,又疼痛,又溫暖。
多年以前,我以為我永遠不會老,甚至覺得我會是那個永遠不會面對死亡的特例。可隨著爺爺奶奶的先后離去,我不得不直面現實。我開始明白,我們的一生或許可以分成兩半:前半生不斷得到,后半生不斷失去。我們慢慢從生命的主人變成生命的過客。我們是生命的參與者,審視者,了悟者。以現世人們的平均年齡76 歲來看,只有38 歲以前足夠的參與和審視,才能迎來38 歲后的豁達與平和。隨著時間的推移,了悟愈深,面對生命的盡頭時,方能愈發坦然。這讓我想起孔子說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原來,古人的智慧早已為生命做了最好的解答。
我如今年近“不惑”,奶奶卻早已超脫“從心所欲”,抵達無上的虛無和神秘。我想再緊緊挨著奶奶坐一會,我想再摸一摸她被太陽曬得棕紅發亮的雙手。可我如今只能對著這滿屋的冷清,還有沉默的取暖器,十指交纏,緊緊捧住奶奶“做事”剩下的酒。
7
奶奶“做事”的酒先后釀了兩回。大家都默契地不說是奶奶“做事”的酒,奶奶也不說,只在釀酒時一再囑咐,說要加些新鮮竹葉,人吃了才不會上火。
第一回釀的酒用的是碎米。那時奶奶還能拄著拐杖慢慢地走一走,偶爾還走到大門外望望人。她見母親張羅著買米,就說碎米一樣出酒,還省點錢。母親去買米時,又讓母親順便買一些單面涂成金色和銀色的長方形草紙來。在等待碎米發酵的日子里,奶奶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認真地把巴掌大小的“金銀草紙”疊成大元寶,又剪成細長條疊成小碎銀,攢在一個大籮筐里,奶奶叫它們“白錢小括”。當籮筐終于裝滿了“白錢小括”,奶奶坐著的時間越來越長,站著的時間越來越短。當她一天只能扶著兩米多的茶幾板走一圈時,她的話又開始多起來。每天盯著父親打電話給兩個姑姑,喊她們來說話,不打就不停地說。父親煩得不行時,會起身去門口轉一圈。回來后奶奶還接著說,父親便像當年的爺爺一樣,對著奶奶大發脾氣。發完脾氣后又像當年的奶奶一樣,默默撥打著姑姑們的電話,遲疑著問:“有沒有時間回來坐坐?”
姑姑們其實每個周末都來。但奶奶覺得不夠,她要一兒三女都在眼前轉著。就像四五十年前一樣。然她最小的女兒早在六七歲時便已夭折,無處可尋。于是她就成天尋著現下都已兩鬢花白的一兒兩女。但凡誰不在身邊,就鬧著心口疼,不舒服,不吃飯,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孩子。眼神也從渾濁一天天變得清澈起來,像山中落滿秋水的泉眼,像夏夜銀河里發光的星辰。可兩個女兒也是做了長輩的人,家中大事小事都粘在身上。尤其是大女兒,每天要接送小孫子上學放學,只有周末才能陪伴她越來越像個孩子的老母親。奶奶卻覺得兩個女兒也都老了,都退休了,一天到晚并沒有什么事。女兒們一來奶奶就笑,來了就不讓走,要女兒們晚上陪著在一間屋子里睡。女兒們離去時,奶奶就擠眼淚,眼看實在無法留住她們,就交代第二天天一亮就一定要來。
奶奶也尋我。可我離她甚遠,并不能每個周末都回家去。尋得厲害了,母親就會打視頻電話來,奶奶就在手機屏幕里長久地盯著我看。我跟她說話,竟十有八九會驚到她,她似乎在透過我看什么人,我的聲音反倒破壞了她的出神。
日子一天一天過著。一天,奶奶扶著桌子慢慢走時,斜斜地倒了下去。一旁的父親急奔過去,發現奶奶已無法動彈。醫生說,奶奶的盆骨裂開了,年紀太大沒有手術的必要,只能在家休養。“休養”二字,頭一次成了最殘忍的字眼,刺在所有人的心尖上。我實在不明白,輕輕倒下去的奶奶,像一片落葉,落地時沒有一點聲響,怎的就骨裂了呢!自那之后,奶奶便成天躺著,像一根干枯的樹枝,慢慢等待“零落為泥碾作塵”的日子。白日里,由她六十多的兒子抱到堂屋外曬太陽,太陽落山了又抱回床上躺著。
奶奶說,“什么都做不了,這身子已不是我的了。怎么日子一下子就過到這一步了呢!”又說,“我做事的茶酒要多多地供,要換得勤。你公來接我時,給他夠夠地吃。白錢小括都在樓上,我死了要全部燒給我,去了那邊跟你公,還有老英不愁沒錢用” —— 供,是供奉的意思,勤,是要我們在供的時候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換一次茶和酒。
老英 —— 這是個從未謀面的人,卻不是個陌生的人。
老英長得好,唇紅齒白,頭發茂密如盛夏的森林,臉龐如秋夜長空的圓月。老英其實是小英。剛落地的孩童,被賦予了姓名后,又被賦予了一個“老”字。“老”字,自至親之人的嘴中喚出來,充滿了親昵和溫情的意味,也喚出了對寄予生命平安終老的美好愿望。老英長到六七歲依舊不會走路,不會說話。“老英、老英......”父母和哥哥姐姐們千聲萬聲的呼喚,老英并不能應答。她只會用一雙不染塵的眼睛追尋喚她的親人。爺爺還在世時,總跟我說:“如果當時扎掙有點錢,就能帶老英看病,老英說不定就能活下來,你得叫她小姑姑,你現在的小姑姑你應該叫二姑姑” —— 扎掙,是勉強的意思。爺爺說這些話時,總是醉醺醺的。說完還要猛灌幾口,把自己喝得東倒西歪。爺爺喝酒時,奶奶就在旁邊看著,不說話。只在聽見老英的名字時,雙手并攏,做出擦額頭的樣子,遮住整張臉。
生命是何等脆弱啊 —— 老英的生命,在水田旁的小路邊被一匹馬帶走了。受驚的馬飛奔而來,像一只巨大的怪獸從老英頭頂飛過去。等奶奶從水田跌跌撞撞跑來,老英已嚇暈過去,回家后沒幾日就咽了氣。按老家的習俗,未滿十八歲的孩子夭折后不能入祖墳。老英最后的歸宿是一個被陽光照得金燦燦的小山坡,半山腰上有一叢細小的樹正在生長。爺爺撥開小樹,把老英埋在了樹中間。
奶奶說:“等我去了那邊,找到老英,就帶她去看病。”奶奶一邊說著一邊緊緊盯著我的臉,輕輕地嘆氣,又伸出手,摸一摸我的面頰。奶奶的手暖暖的,這一雙手,給了老英人世間最純凈的溫暖,又把溫暖自她的掌心透過我的面頰,滲透至我心底。在不知不覺中,釀出了這世間最醇厚的酒。
奶奶的身子自此之后不再聽她的使喚,眼睛卻能追著母親跑,從煮米發酵追到新酒飄香。一天,奶奶突然說,來幫忙的鄰里也是要喝的。母親于是再次準備釀酒。為著用當年新米還是陳年碎米的問題,兩人爭執好幾回。母親煩了,干脆堵了耳朵買了新米回來,又釀了五十多斤酒。我回家時心血來潮說要嘗嘗新酒,母親不讓。奶奶瞪了母親一眼,說:“又不是吃得多少,做事還能剩的。”
木心說:“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時時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然彼時奶奶對生命的認識明顯超過了木心,這種認識無關學識,無關成就,是一種親歷過后的認知。當事到臨頭不可避免,一個只跟著她的男人上了幾天學,認識幾個簡單漢字的人,恍然間得到了生命的指引,頓悟了人生。她坦然面對著自己的身后事,于不可能中尋到新的可能,于絕望中開出希望的花。當生命走到盡頭,奶奶這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人,終于成了這世界最具智慧的人。于她來說,最后的那一刻,不再是永恒的分離,無盡的深淵。而是永恒的相聚,懷抱美好愿景的追尋。
若干年后,當我的生命只留下最后一絲余暉,愿我能將余暉就酒,獨自痛飲。面對這珍貴的一生,瀟灑放手。
8
奶奶的酒果然剩下不少。
從點燃炮仗宣告離別的當晚,全村人幾乎都來了。家里每個角落都塞滿了人,人們長吁短嘆忙著訴說自己知曉的,關于我的奶奶生前的每個細節。父母姑姑們忙著幫奶奶拾掇身子,又招呼眾人。我是次日早晨才請了假從保山驅車回家的。得知消息的當晚,不知為何,腦袋里一片混沌。姑姑說讓我注意安全,趕不上就算了,先火化拉回家。我不允,堅持說一定要等我,并放了狠話,我不到不準火化,誰敢不等我,我一輩子就恨誰。但,人的一輩子能有多長啊?我們總以為很長很長,到頭來,也不過是呼吸間就沒了。
沒能與奶奶在生死之際做最后的告別,對于我來說是余生的難言之痛。對于奶奶來說,或許是個遺憾,或許也不是 —— 我畢竟不是她的老英。小姑姑說我最像老英的是皮膚和五官。小時候,我有一雙不諳世事的圓溜溜的大眼睛,還有白到可以隱隱看見藍色血管的皮膚。然老英的頭發比我多,剪短時蓬蓬松松,像只剛長齊了毛還不會飛的貓頭鷹。老英只能趴在田邊地頭等著奶奶干完活背她回家。她的一生都無法奔向奶奶,開口喚她一聲“嬸”。但我會不管不顧撞向她,在把她撞得晃晃悠悠時,扯著大嗓門喚她“奶奶”。
我有個小名叫寒梅,自奶奶喚我老寒梅起,至親之人便統統喚我老寒梅。上學前為我取學名的事,奶奶平生第一次與爺爺抗爭。爺爺說要取鶴字,驕傲而優雅,鶴飛九天。奶奶卻說“和”字好,和和樂樂,平平安安。爭論幾天,爺爺說干脆上小學用“和”字,小學畢業后改成“鶴”字。奶奶覺得上完小學怎么都十四五歲了,可以平安活著了。于是我的學名就這樣定了下來 —— 老英的死讓奶奶覺得小孩六七歲前很容易出事,長到十多歲才算勉強把穩。
奶奶總是溫和慈愛的神情,總是輕言輕語地說話。小時候,妹妹由母親帶,我由奶奶帶。在那個吃飯都還要摻著苦蕎,玉米或者洋芋的日子里,一大袋白砂糖就放在奶奶房門邊的櫥柜里。那無疑是一大袋村子里男女老少都想要的幸福。每天深夜,我起夜時,奶奶便會起來沖一杯熱乎乎的白砂糖水給我喝。據說這種甜蜜自我八個月左右就有了。一開始,奶奶一晚上要起來沖三四回,到了兩三歲后才改成沖一回。后來,還不到換牙的年紀,我所有的牙齒就被蟲蛀光了,只留下黑漆漆的根。牙疼的毛病開始冒出來后,奶奶才知道白砂糖也是害人的,會把小孩的牙齒都吃了。從此堅決斷了我深夜里的甜蜜,然那種午夜夢回口腔里暖暖的甜卻至今都不曾消失。
萬幸。我與奶奶幾乎一起抵達火化場。火化場的車子后門打開,一個長方形的金屬盒子被幾個青壯的男人抬下來。大家說,那是奶奶。盒子打開,姑爹們與父親一起把奶奶從盒子里像拉抽屜一樣拉出來,又搬到即將火化的臺子上。奶奶悄無聲息躺在那里,又莊重又靜默。她雙眼緊閉,眼睛間擠出來幾條淺淺的豎紋,瘦削的臉上骨線分明。我伸出手撫摸她的臉,莫名感受到了一種與大地無限接近的冰涼、堅硬與親切。
奶奶的臉依舊慈祥,與我上一次見她時一樣。
那日我走前父親恰好不在家,姑姑們商量著要把奶奶挪過去,讓她在堂屋里躺一躺,與多年前的爺爺一樣。地鋪打好了,卻都不敢上手,怕抱不動,又怕抱時不小心把奶奶脆弱的骨架擠散。姑姑們都說要等父親回來抱,我說不用。奶奶早已成了紙片人。時間不知不覺偷走了她的人生,也偷走了她原本飽滿圓潤的身子。我小心翼翼抱起她來,從房間抱到堂屋。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一雙眼睛在我懷里亮晶晶的看著我。在我把她放在堂屋的地鋪上時,她抖動著嘴角,似乎想對著我笑一笑。試了幾次無果后,深深喘了口氣,對我努力伸出了大拇指。兩次。
我原本不想走的,但父親說工作重要,讓我趕緊走。奶奶聽見我們說話,努力招手讓我過去,枯萎的嘴唇輕顫著,嗓子里卻只能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我問:“是不是不想我走?”她搖頭。我問:“是要我去上班嗎?”她點頭。我說:“那我晚一點走。”她搖頭。父親說:“你奶讓你早點走,天黑了開車不安全。”她點頭。我于是囑咐她,一定要好好的,我周末就回來。她點頭。
我那時不知,這一次的離別,成了我與她的永訣。
……奶奶在姑姑們的哭聲中被推進火化爐,我的眼睛也有些酸澀。兩個姑姑輪流拿著兩瓶礦泉水,擰開蓋子,細細長長的水流就淋在了她的身上。姑姑們邊淋邊一遍一遍說著:“不要怕,淋了水火化時就不燙了。”說著說著就變成了哭音。大姑姑后來干脆跺著腳,扭身趴在了旁邊的臺子上,把臉埋在兩個手臂間。那臺子也不知道多久以前才躺過別的人,大姑姑卻全然不知一般。只隱約隨著眼淚掉出幾個“嬸”字,在密集的跺腳聲中,壓抑而沉重。小姑姑淋完了水,趕緊過去,抽著氣勸:“別哭,讓嬸安心地走。” —— 礦泉水是冰鎮過的,落在奶奶身上會很涼爽吧。我杯中的酒也是被冬夜的風吹過的,喝到胃里是熱的,拿在手中,指間卻覺寒涼。
父親和姑姑們一生都喊奶奶“嬸”,喊爺爺“叔”,就連我的母親也一樣。我一度以為,父親和姑姑們都不是親生的。可奶奶從不解釋。父親告訴我,是因為奶奶信命。以前有個算命先生說,爺爺奶奶的八字與幾個孩子犯沖,不能喊“爸爸媽媽”,要改口。我問:“什么是犯沖?”父親說:“就是小孩子長大了愛跟大人頂嘴。”據說,我出生時奶奶也請人幫我算命,并要求我以后喊父親“伯”,喊母親“嬸”。父親不允。以至后來,只要我一犯渾不聽話,奶奶就說:“看看,當初要是改了口就好了。”父親也不吭聲,卻從未說過要我改口的話。
隨著奶奶的肉身在一場火中徹底消失,她這輩子所有的一切似乎也跟著徹底放下了。好的壞的,痛苦的幸福的,還有過去現在將來。我心上似乎也有東西落下,鉆進心底。它迅速發芽,成長,開出一朵思念的小花,在文竹細小的針葉上輕輕搖曳。倒映著我每個午夜夢回,也倒映在杯中的酒面上,隨著呼吸散出輕輕淺淺的香。我輕啄一口,涼涼的酒入口時似乎有了一些苦辣之外的滋味。我端起杯,搖搖晃晃地起身。我想用所有不眠的夜,換一條與奶奶相見的路,用所有未做的夢,釀一杯明月的酒。世界悄然無聲,天地搖搖欲墜。遠天似乎有了一絲亮光,我瞇眼去看,月亮從黑幕里終于探出了一線,像一張微笑的嘴唇印在閉著眼的天幕中。
9
走到今天,我近四十年的人生委實算不得長,讓我打心底覺得后悔的事并不多。唯奶奶的事,每每想起,后悔的滋味便如同一列螞蟻,用它們細小的腳從我心頭緩慢踩過。我時常想念奶奶。想念奶奶時,奶奶仿佛就在家里曬太陽,吃飯,望天,望人,望虛無的長空。
奶奶離去時,父親沒有打電話給我。半夜十二點我從夢中驚醒,輾轉反側。一點左右姑爹的電話打進來,遲疑著,慢吞吞告知我奶奶已經老了 —— 老字,落在孩子姓名的前面,是祝福,是期盼,是希望。落在一個人的身后,卻成了永遠失去的代名詞,飽含親人的追思和不舍,仿佛只要不說出那個字,只要換個說法,那個人就還活在人間。
我起身站在窗外,想起老家的月亮,那時定如水般照亮著群山環繞的村莊。村莊里有一戶人家徹夜燈火通明。亮堂堂的燈光中,一封炮竹突然炸響,喚醒了靜默的夜空,也喚醒了整個村莊。從家家戶戶門口蜿蜒而出的小路,被月光照得像落下了一層霜。人們帶著被窩里的余熱,一邊披衣服攏頭發一邊走在小路上,尋著燈光和炮竹的余音而去。有些事情總能心照不宣,天空中忽明忽暗的幾點星螢早已暗示了一切。
奶奶離開第一天,像當年的爺爺一樣,在家人的不舍中走完了最后的旅程。堂屋正中設了靈堂,供奉著一個小木頭盒子和一張奶奶的遺照 —— 彩色的照片里,奶奶淺淺笑著,在裊裊的香煙中忽明忽暗。親戚們把厚厚的幾層白邊布被子和墜花穗紙被子壓在木頭盒子上。人們說,陰間太冷,蓋得多奶奶就不冷。我覺得奶奶一點都不冷,靈堂里供奉的不是奶奶,那個小木頭盒子困不住奶奶。奶奶早已干干凈凈地離去,僅留下一把灰和一張壓了膜鑲了邊的永不褪色的彩色照片,供后人追思。按照習俗,家里老人剛去世時靈魂尚且孱弱,受不住日光的熱烈和強硬。早在布置靈堂前,父親就喊人幫扯來了一大塊油紙,四個角掛在左右兩邊的廂房上,把家里四方的天遮得嚴嚴實實。又請來超度的先生徹夜念經,經聲透過油紙,回蕩在空蕩蕩的天幕中。天是黑的還是白的?沉浸在悲痛中的人全然不知。但我知道有一場云在經聲中悄悄地來過了,它帶來一場細密溫柔的小雨。雨落在油紙布上,聚成一顆顆滾圓的水珠,順著油紙布的凹口落向院子一角。父親帶著全家人在“滴答滴答”的水聲中跪在靈堂兩邊,隨著經聲停頓的節奏跪下,起來。又跪下,又起來……父親的臉色漸漸變得又黃又綠,像曬了兩天太陽的菠菜。母親的精神也很頹靡,我卻整天都在打瞌睡。
奶奶離開的第二天,父親臉色愈發青白,母親蓬頭垢面,依舊不忘提醒我,讓星瀚去勸他爺爺放寬心些,別把自己氣壞了。我是最不需要擔心的一個,好吃好睡,只在深夜里莫名感到煩亂,怎么也想不起奶奶的臉是什么模樣。
奶奶離開的第三天,下了好大一場雨。雨水打濕了天地,打濕了公墓,也打濕了我的眼睛。當天晚上,我喝了一大口奶奶“做事”的酒,睡得稀里糊涂,一晚上都在做夢。
我夢見奶奶房里的雕花木床和她長年不摘的包頭,長年愛穿的青色對襟衣,還有爺爺去世后,我幫她剪下的那一條細細長長的花白辮子。辮子上的氣息與我那夜披散著的頭發氣息一模一樣。我夢見奶奶扳手指,關節發出“咔咔”的聲響。我試著扳自己的手指,十個手指頭扳疼了都沒有一個會響,奶奶說那是因為我太年輕。我夢見奶奶還是跟過世前大半年一樣,愛熱鬧,怕安靜。有年輕的男孩女孩像玉米粒一樣緊緊鑲著她坐,她不再抱怨睡不著,也不再“哎喲哎喲”地叫。身邊的男孩女孩不知道說什么,逗得她咯咯地笑。又遞上一杯酒,她接過后竟也喝了一口,看著我說,酒不錯。
奶奶離開的第四天,家里收拾妥當,我回保山上班。臨行前,父親笑說以后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用擔心奶奶了。
奶奶離開的第五天,妹妹哭著打來電話,說是父親從梅子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腰。那天妹妹看父親在家悶著不說話,擔心他氣壞身子,就與妹夫一起,約他和母親去山里摘青梅。父親爬上了一棵并不很高的梅子樹,手里摘著青梅,人卻莫名發呆。不知怎的突然就掉了下去,高大的漢子突然矮了一截。年輕時被鐵釘刺穿了腳掌,自己拔出釘子都沒有吭過一聲的人,疼得從山里嚎到醫院。醫生說腰椎骨斷了一節,碎了一節。腰背上的筋斷了三分之二,萬幸沒有傷到神經。因血糖居高不下,需得等血糖降下去才能動手術,而只能生生熬著。
奶奶去世的第七天,原本是要在家里擺一桌湯飯,迎接奶奶的“頭七”的 —— 人們說人去世之后的第七天,靈魂會回到家里,探望親人,了卻心愿。因父親住院,家里空無一人,也就沒有人顧得上湯飯的事。中午時分,父親難得睡著了。不一會突然醒來,說是夢見我在病房門口叫了聲奶奶,他正想坐起來看看就醒了。自那時起,父親的疼痛神奇地消失了,碰都不能碰的腿能自己慢慢的曲起來又伸直,血糖也降下來了。醫生直稱神奇,手術次日一早便順順利利做了。手術很成功,大家都說是奶奶來看過他了,所以保佑他一天天好起來。一個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兒子在飽受疼痛的折磨時,咬牙撐起了所有人的希望。只有在睡夢中,才能回歸一個孩子應有的脆弱和對母親的依戀。才能大膽地在被疼痛折磨時,渴望母親的靈魂前來探望,給予安撫。
愛因斯坦說:科學的盡頭是神學。李叔同在《晚睛集》里寫道:“世界是個回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相信奶奶如今活在另一個與我們相隔并不遙遠的世界。思念不停,奶奶不走。在我們對她念念不忘的時候,她以夢的形態回應我們,用最柔軟的方式,活在我們的思念中。
遠方,風推著厚厚的云,慢慢露出了月亮純潔的面容,如奶奶的一生。雖有坎坷風雨,終究得以完整而圓滿。月光更亮了些,照得遠方的山隱隱綽綽,風還是徐徐地吹進我的屋子,把取暖器里的溫暖源源不斷地吹向我。我的身子在數杯酒喝下去后,變得很輕很輕,比一片云還要輕些。文竹們依舊醒著,倒映在我掌心的酒杯中。我抬手時,它們便隨我一起輕輕晃動,似飛歌,似起舞。我舉杯向天,全世界都落滿酒香。我把風捎不走的思念藏在酒里,一飲而盡。世界在我眼中晃晃悠悠,我思念的人,許就在天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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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已不記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只覺得眼前的一切甚是模糊,似暈眩,又似瞌睡。這感覺讓我想起奶奶離去前兩天,我總不分白天黑夜昏昏欲睡,姑姑們也是。我以為是苦夏,姑姑卻說不是,只一遍遍說要注意了,奶奶的時間許是快到了。我不信,嗤笑姑姑們迷信,姑姑們也不爭辯。直到失去了奶奶,我才明白,原來至親的人之間,對于離別真的會有預感。
人如此,動物更甚。區別在于,人能感受至親至愛之人的離開,卻不能預知自己的死亡。有一種觀點,人之所以不能預知自己的死亡,是我們的大腦自動屏蔽了這項功能。為的是讓我們在活著的時候,產生一種自己永遠不會死的錯覺。即便理智上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死去,潛意識也會去排斥這個想法。因而我們總能充滿希望地活著,不停地去努力,去創造。整個社會因無數個體的努力而不斷向前推進。由此,人類文明得以更好地傳承。也正因如此,當人們終于走到生命的盡頭,發現死亡近在咫尺時,大多數人才會難以接受。很多動物卻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譬如鳥雀。譬如大象。
人們發現山林中幾乎看不見正常死亡雀鳥的尸體。因為雀鳥在預知到死亡即將來臨后,會獨自飛到一個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安靜等待死亡的到來。大象的死亡比之雀鳥更具有一種悲壯又溫情的意味。象群中即將死去的大象會離開象群,獨自前往傳說中的大象墓地。獨行的象頭也不回的向密林深處走去,身后目送它的群象就發出陣陣低嚎。據說大象墓地一般會是隱蔽的山洞。進入墓地前,大象會想方設法甩掉一切可能的跟蹤者,進入墓地后還會用樹木或巨石遮掩墓地入口。千百年來,貪婪的人們為了得到珍貴的象牙,鍥而不舍四處尋覓,都極難尋到大象墓地。象群們對于自己墓地的這種守護,深入骨髓,代代傳承。在我看來,恰是對逝去生命的尊重和保護,更是對死亡本身的敬畏和坦然。
如果每個人都能預知自己的死亡會怎樣?我們會不會因此而忽略了過程的重要性?
關于這點,或許因人而異。不能否認,大多數人對于不能預知自己死亡這件事是慶幸的。正所謂不知者無畏,死亡之后的世界,因其未知神秘,而令人又懼怕又向往。從這點來說,死亡更像一場生命精心策劃的冒險,奇幻與否,有待我們自己去體驗。
如今,奶奶終于完成了她的冒險。終有一天,我也將踏上冒險的旅程,那或許是一種比生命本身更有趣的體驗。而在這之前,竭盡全力去經歷,去體會,去感悟自己獨一無二的此生,用心欣賞沿途的一切,發現未知的美好,何嘗不是一件又奇妙又令人憧憬的事情?
夜愈發深了,天地已然模糊,窗棱上的文竹早已看不真切。奶奶的酒在我周身游走,我被溫暖包圍著,擁抱著,一顆心前所未有的安定。而杯中的酒早已不復之前的苦辣,帶著絲絲清冽的米香,如清風拂面,似山中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