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樣子 組詩

楊裕旭

一枚想喝干海水的針

愛得深，深得像深淵一樣住滿白云

天熱多喝水，把世界喝到海里

我愛你，就像打開大海通往天空的門

我愛你留下的氣泡變成海的眼睛

找你，在每一座被海遙望的房子里

我愛你，我翻開海的每一封郵件愛你

用巨大的詞語，你會不會更容易看到我

就像看到一枚想喝干海水的針

太陽把自己藏在天上

又一個日子，滿月把自己咬出缺口

我打開燈

把夜色驅趕到房子外面

我的愛就像黃昏沒有背影

河流站立成雨水，城市的郊區

我在雨水中游動，孤獨躲在喉嚨里

我在酉時打坐想你，就像星空里孤獨的魚

接下來的日子，太陽藏在天上

我要整理好自己

在你回來之前，把時間都借給夜晚

我想打電話給你，我想聽到古老的時間依然發

出聲響

又一個日子結束了，讓你聽到我

就像我死去的余暉覆蓋山巒

把岸釣回河里

我愛你，這愛碎玻璃一樣在空中穿行

像星星的孩子頑皮的嬉鬧

這嬉鬧直達沼澤之外的山頂

給你一億顆星星，那是我的孤獨啊

每一顆都像味精和鹽一樣繁瑣

我愛你，我把星星背下山頂

星星變成光落進水中，想把岸釣回河里

河中出現雙倍的水

水的奔跑就像你看著我的眼睛

我眼里又裝著雙倍的星星

今天的九個小時，我們一起吃飯和散步

整個過程，星星不斷回到天上

留下我們在大地上的1002 號房

蝴蝶經過夏天

在這巨大壯美的大地上

只有愛的分離才使大地更寬闊

我的歷史生下我

讓我慢慢陳舊，比我們的婚房還昏暗

在土地的正北和西南，我愛著你

二十三年來，我的頭發漸漸失去夜晚，動作不

能再承受歲月之歡

我們的分離把世界分成兩半

看見遠近的分寸，離別只是調整了相聚的尺度

大地總要被果實所累

我愛你像蝴蝶經過夏天

在一根細小的枝條上，我們作繭

用繭安藏秋天

破繭之日，冬天已遠去

我樂此不疲，重復來這大地上愛你

聚散都是我對孤獨的辯解

還有熱，還有雨水必然落向大地

我愛你是大地的秩序，我自己無所事事

風回來了

我愛你，大地才會長出風的樣子

這世上沒有真愛，只有愛

與什么對立，愛才會變成真愛？

我沒見過，我的眼睛被巨浪遮擋

我試著去聽，我聽不到風只聽到聲音

愛從里到外撞擊我的身體

這撞擊讓雨水和風都想逃到岸上

眼睛在掛畫中

看著我們蜷縮岀愛的輪廓

看著我們困倦乏力

看著我們被愛拖進暮色又從破曉丟出來

飯菜快要涼了，我獨自吃兩口

聽到敲門聲，我放下筷子

把月亮取下來，掛到離我近一點的地方

照著我一顆一顆取出苦海里的鹽

大海只剩破碎的藍色

月亮的種子掉到地上，那是我

冷，從我肺里掉到地上

月亮從春種長到秋收

冷從夏至長到冬至

太陽的種子掉到地上，那是我

熱，從我心里掉到地上

太陽從冬至長到夏至

熱從秋分長到秋分

從與寂靜的交談中把自己剝出來

我想把我起床和睡覺的時間告訴交談的朋友

我浮起來，像盲人看著自己

我是個賣孤獨的人

我把孤獨賣給孤獨之外的詞語

我找到你

你把愛這個詞，硬幣一樣丟進我碗里

碗底，大海只剩破碎的藍色

把月亮趕回月亮，把太陽趕回太陽

我撿起愛，又去找其他能夠愛你的詞語

春天的樣子

櫻桃八十一個人吃，咬斷春天

夏天張嘴吃人

谷茬是去年吃剩的小腿

稻田死亡，九個人吃飯

死去的人一起吃飯

人們的聲音把樹枝壓得低過膝蓋

一朵花仰面躺著，拖著冬天的累贅

安靜的奧義是鳥鳴吞下我的鼻息

我不甜，我不下雨

諸物吃人，這是悲憫

在背后的人，走進水井

你在前行路上，被西南季風吐出骨頭

我在你的鞭子上試著安睡

我試著安睡，給你的餐食加一個夢

街道迷路了

樹的眼睛掉下來，我掉下樹葉

樹的眼睛看著大街的盡頭

我的葉子看著樹枝的盡頭

車臨時停在路邊，我想你的時候

我只剩孤獨，地圖上的河流灌滿星期二的海面

我回憶主要山脈和沙漠的名字，無趣的傍晚

我愛你，就像愛著我有限的地理常識

我只關注你出現過的地址

樹一直走，每隔一分鐘就留下一個影子

樹的眼睛疼，下雨天不能想你

我在交錯蔓延的街道上，等你

我換不同的地方等你

街道就像寫給你的信變成亂碼

一條扭合著另一條

樹的眼睛在路面上睜著

我的樹葉在風中亂轉

悲傷是一堵墻

你還沒回來，你忙著

時間站在勝利者的立場看著我等你

電話里，我和盲音說著

我著迷于尋找你

我就像等一場被我認為遲到的雨一樣安靜

唯一不安靜的是我愛你

我像演講者站在自己面前

我愛你，愛我們下雨天的黑白照片

我愛你，我分明已經愛過了，還愛著

我愛你，我分明已經說過了，重復著

我愛你，我查詢每一對戀人的記憶

他們擁有我們擁有過的所有東西

他們做著我們做過的任何事情

我愛你，把自己限定在找不到你的范圍

天黑下來，這是一天中最大的動靜

氯化鈉的水

我愛你，是水，氯化鈉的水

水喝我

舔舐我的血

咀嚼我的唾液

揉捏我的胃酸

吮吸我的脊髓

水等我

在社區超市的貨架上

在二級批發商的倉庫里

在一手陶瓷廠的窯爐中

水咬我

讓我醒來

從早晨醒到夜晚

從卡位醒到廚房

我一直醒來

起初，瞇縫著眼

后來，目眥欲裂

最后，水又一口把我吐在沙發上昏睡過去

老房子的骨頭

大山在土墻上，陽塵只是光

我雙手撐住相遇的兩對腿骨

保持時間和位置安定

炁在愛你第一次的時候，

存在到愛你每一次的時候

我們在同一口鍋中取食

你等著時間的風雷澤電，你等著我

我們用木頭生火

我們把火燒成灰

我們在灰上倒洗臉的水

我們把潮濕的灰背到確權后的林地

我們又用刀砍堅硬的樹皮

陽塵只是光，你說過

看清自己的歲月

又從肚子里取出土坯，用自己的掌骨

我在老房子里，老房子閉上眼睛

我的存在就是為了消滅詩

我愛你，有詩什么事

我愛你，有你什么事

我自己變成歲月的危房，有我什么事

陽塵只是光，大山在土墻上

你說過，陽塵只是光

那時，你的腿骨和冬天都離我那么近

唯一的告別

那遙遠的地方，前后空蕩

我的愛從南方來

花朵不會在墓碑上盛開

月亮上的陽光和大地上的一樣

你在真理不曾出現的地方

獨自前往開闊的地方啊

好好走進光明

賜予我你的預言

讓我平靜地打掃庭院

等你回來的日子

兩條河卡在門檻上

淚干了，河水仍不漲

我整天磨著刀片，等它比時間更鋒利

就從大地的腹部，割開

我們之間的距離

大地的知覺

太陽冒著黑色蒸汽

連著地底黑色的接應者

你的根從地底長成白色的我

我光著你的腳，在礦渣上洗滌黑色素

我手臂上的愛，卸掉擁抱

碎石機咀嚼著大海沉積的骨頭

嘈雜勝過我

劇烈的太陽把動物驅趕到河岸

犀牛走進我眼里

刺痛我的角膜，劃傷我的鏡片

泛濫的只有陳舊的愛

缺水的事物，應該收回

無序的鳥群掠過黃昏

土地需要一場濕潤的親吻

半輪月亮走向自己的短暫

大地從我身上褪下，返回自己深處

你帶著鄉鎮上的好米好菜

正接近久無煙火的我

我拿起筆，醒著

涂改湖底皴裂的手背

畫上水，畫上時間反復的修剪

星空下的蘆葦

撿起街邊的石子，我撿起九次

我拖著一條路，卷起白云，擋住

我畫你，我畫成謎底

我看著夢，走不進去

我反復愛你，一遍一遍地，雨水收住灰塵

我有淚水，留著，洗天空的藍色

我還有一個夜晚沒有裝滿，用我畫你的顏色

我看你，把眼睛掛在路口

我的五行穿過你，葉子安靜地放著

我愛你，重復著一次

我在蘆葦里，直直地看著星空的樣子

我的泥土里都是三角形，我一直等

我的等，就是耳鳴的秋日

種子即是大地

種子里長著一棵樹

種子里都是大地，水分進入，我就找到了你

里面的歡喜是遇到你的歡喜

我害怕愛的時候，我睜著礦石的眼睛

把我看見的，都讓我看見

種子變回種子，我品嘗到你的深情

我把愛拿給其他人，等著新的過程

等你一百次長大和我的老去

只能用一次陪你無數次，

我像兒時一樣，數著數

你的量詞，總是推倒我的孤獨

愛你的故事

我們在我們中間認識

我們中間是宇宙的黑和藍天的藍

我愛你總是漂浮，總是找到你不愛我的地方放

入我的愛

愛你的愛是懸浮的顆粒，從地面降落到空中

那顏色只是顏色的一種，既是彩虹也是孤寂

你在我的線上、平面中，你在我眼里

你從光進入，你從水離開

我愛你的界面通往同樣的愛，時間讓你感到區

別

我們昨天的愛在今天夜里

我們今天夜里一個長大一個老去

愛追著我們，把我們放在一起，把我們變成兩

個愛

愛有了兩個，孤獨就有了兩個

所以在一起的時候我都在盼著你回來

我在你眼睛里找你，看見

我們小于愛，剩余的部分陪彼此過塵世

愛，還有正東、正西、正南、正北

我們橫著、豎著，被風吹著

大樹和大山一樣，玉米和藤蔓一樣

東南方燒著了水

西南方雷電和草木震動

我們斜著、歪著，被雨淋著

總有光線刺眼，總有一斗米缺水

西北方金礦露出山谷

東北方藏著老虎

我們放平自己，頭丟在灰塵上

我們的愛，愛著遠處

愛可以挖出來，我們使勁挖

我們橫著、豎著，只剩虛無

我們斜著、歪著，還有孤獨

愛，還有正東、正西、正南、正北

我不想空蕩蕩地見你

七雙眼睛看著你

五棵樹就是兩棵樹

七個太陽就是七個天空

我露出墻壁擋住你的眼睛

我要把我不曾帶進來的都帶出去

我不想空蕩蕩地見你

我把我躲開的陽光都畫出來

畫一座森林

畫出來，帶著它們去愛你

天空住在林子里

我帶著空蛋殼離開

林子外七棵樹住在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