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 友

◇張玉忠

曾經(jīng)看到過這么一個故事：兒子在學(xué)校交到一個好朋友，每天回家都會和父親說這個新朋友多么的好。直到有一次父親去了學(xué)校才發(fā)現(xiàn)兒子的好朋友坐著輪椅，父親問兒子為什么從來沒提起過這件事，兒子卻說“因為這不重要”。

故事很感人，而現(xiàn)實卻不能免俗。因為我就有這么一個朋友，一個瘸子朋友。

我們倆是鄰居，從小就認識。小伙伴們喜歡叫他“大頭”，因為他的頭實在是太大了。與其說是大，倒又不如說是長，仿佛硬生生地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額頭。要說老天爺真是不公平，有些人生來長得美貌，身材又好，而他卻是右腳一瘸一拐的，偏偏還生了個大頭。這樣的形象，以至于他的五官卻并不重要了，無論是什么樣的五官，都無法改變?nèi)藗儗λ按箢^”“腿瘸”的印象。

至于大頭的腿是怎么瘸的，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問他：“你不好奇嗎？”他卻說“好奇又能怎樣，還不是瘸了。”倒是街坊鄰居有些傳言：有說是他小時候下樓梯自己摔的，還有說他家條件不好，大頭缺鈣，慢慢就瘸了的。傳言無據(jù)可考，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打從大頭記事以來，他的腿就一直這樣。

我倆從小就一起玩，樓下的沙子堆，坐在那兒一玩就是一個下午?；蚴菗旄竟鳎瑐z人都能比畫一天。那時的我還不知道什么是瘸子，每天就是胡玩，從來也沒想過別人是長什么樣子，怎么走路的，統(tǒng)統(tǒng)和我沒關(guān)系。

但是這種情況，卻僅限于只有我倆的時候。到了小學(xué)，便總有一些高年級的學(xué)生會嘲笑他，隱約記得有幾次，甚至有人跑到我們班門口，喊他瘸子。起初大頭很生氣，每次都要去會一會嘲笑他的人，但是他又打不過人家，總是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后來可能是經(jīng)歷多了，大頭沒了脾氣，街上碰到嘲笑他的人，就當(dāng)沒聽見，再也不理會了?，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大頭，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的痛苦。

如果說身體的缺陷讓大頭飽受欺凌，那么家庭的貧困則無限地放大了他的無助。小學(xué)讓全體同學(xué)訂報紙，只有大頭的父親去找老師，甚至和老師吵架，就為了能夠不訂報紙。最后報紙倒是不訂了，但是第二天老師卻又嘲笑起了大頭：“看看人家這衣服！背心都能遮住褲襠了，秋衣卻剛過胯，外套倒是小巧玲瓏，剛能遮住肚臍眼！我說你就不會把背心秋衣塞進去嗎？你是來我這里算卦來了？”一時間全班哄堂大笑，“算卦的”這個外號又跟隨了他幾個月。

記得每逢過年時候，我們這些小孩總喜歡買氣槍玩，人手一把玩具手槍可以說是最低配置了，有些小孩甚至還會有兩三把大玩具槍換著玩，整個寒假大家就在附近各個小區(qū)里玩槍戰(zhàn)，每天玩得不亦樂乎。唯有大頭，每天跟著我們一起跑，一起叫，但只有他的手里沒有玩具槍。

待到大頭上了初中，家里的情況終于有些好轉(zhuǎn)了。大頭也有了零花錢，雖然不多，但是大頭也讓它們?nèi)坑辛诵碌臍w宿——網(wǎng)吧。大頭去網(wǎng)吧，和別人還不一樣，當(dāng)年許多學(xué)生，一放學(xué)就往網(wǎng)吧跑，生怕去晚了連個座位也沒有。大頭也不例外，但是別人都是玩什么夢幻西游、天龍八部、勁舞團之類的熱門游戲，大頭玩的游戲（姑且稱之為游戲吧）卻是QQ寵物，他每天去網(wǎng)吧就是為他的寵物喂飯，喂水，生怕自己的寵物養(yǎng)不活了。每次大頭去網(wǎng)吧，十分鐘就出來了——那年頭的電腦，開關(guān)機就得五分鐘。

每天去網(wǎng)吧十分鐘的大頭，終究是沒有考上高中。用他的話說：“我每天在網(wǎng)吧就待十分鐘，但是我一整天都在想我的寵物。”就這樣，心懷寵物的大頭在本地上了一所中專。而這小小的寵物終究沒有一直吸引著他——大頭網(wǎng)戀了，確切地說，則是暗戀。大頭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女網(wǎng)友，和他同歲，在網(wǎng)上兩人很聊得來，這讓情竇初開的大頭燥熱起來。從小邋里邋遢的大頭開始打扮起來，買衣服注重起了搭配，洗臉也研究起了洗面奶的功效。走在街上也時刻注意著昂首挺胸……不得不說，這一番操作下來，就連以前的同學(xué)見了他都說：“幾年不見，大頭現(xiàn)在是真精干呀。”

大頭就這樣每天美滋滋地網(wǎng)戀著，并且大頭還橫跨幾個省地去奔現(xiàn)了，回來后的大頭更開心了，他覺得自己不是暗戀，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戀愛了。他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一畢業(yè)就要去女網(wǎng)友那里工作、生活、要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上н^了幾個月，女網(wǎng)友要過生日，他興沖沖地買好禮物準備再次奔現(xiàn)，女網(wǎng)友卻說：“要不你把禮物郵過來就行了，你別來了?！币凰查g，大頭失戀了。

感情受挫會讓人消沉，但大頭卻來不及消沉太久，因為他畢業(yè)了。

畢業(yè)了意味著要找工作，但是這年頭大學(xué)生尚且不好找工作，何況他只是中專畢業(yè)呢？倒是有一家影樓招學(xué)徒工，去了打打雜，一個月800塊。大頭有些猶豫，還專門問我：“你說這800塊是不是太低了？”

“這還用問？都不夠吃飯的！”

“我也這么覺得，就是找不下工作，實在發(fā)愁?！贝箢^摸著他那高高的腦門，慢悠悠地說道。

“飯店端個盤子都能掙1500！有手有腳干啥不行？”

“也對?！?/p>

后來大頭沒有去當(dāng)學(xué)徒工，也沒有去端盤子。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擺地攤。

一開始，大頭都是擺些自己喜歡的東西，他覺得要想讓別人買自己的東西，就必須讓別人喜歡，而要讓別人喜歡，首先得讓自己喜歡?？墒菙[了一個月下來，地方換了五六個，錢卻掙不到，每次在街邊擺一天也就掙個十塊二十的，中午吃個大碗面就花掉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大頭開始觀察別人擺攤賣什么，不求比別人掙得多，但求不比別人差。就這樣觀察了段時間，還真讓大頭發(fā)現(xiàn)了：地攤消費主力是那些退休的老人們，年輕人是不會每天逛地攤的，只有這些老人們才會每天在地攤前溜達，而且有閑錢。要想賣得好，得吸引老人才可以。自己之前進的貨都是跟游戲有關(guān)，怪不得沒人買。

于是大頭學(xué)著別人進了一些古錢幣和放大鏡，在地上一字排開，果然吸引了一些老人。就這樣，慢慢地大頭成功打入了老人圈，根據(jù)老人們的喜好，大頭的貨物種類也是越來越多，除了古幣和放大鏡，后來還拓展了紀念幣，外幣，望遠鏡，老照片……有時路過大頭擺攤的地方，一條街上數(shù)他攤前人最多，有些老人也不買東西，就是站在那里和他聊天，大頭從來也不煩。買主照顧好了，不買的聊聊天他也都陪著。就這樣人氣越來越旺。

那段時間我還在上學(xué)，而大頭已經(jīng)開始有了自己的收入。每次一起吃飯，大頭總是搶著請客，他總說：“我都開始掙錢了，你還是個學(xué)生，等你啥時候上班了再請我吧?！蔽乙灿泻闷娴臅r候，問他：“大頭，像你現(xiàn)在這樣擺地攤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這個不好說，大概、大概三四千吧，每天不一定，而且還總丟東西?！贝箢^抬頭想了想。

“丟東西？有人偷嗎？”

“有，經(jīng)常丟東西。我都知道小偷是哪幾個人了，總是趁人多的時候圍著我攤轉(zhuǎn)，我又不能一直盯著，給別人找個貨的時間，東西就丟了?！?/p>

“那你不報警？”

“我又沒證據(jù)，再說了，我還怕他報警了！”大頭摸著圓鼓鼓地肚子說，“我也罵過他們，一到我攤前，我就攆他們走，但是他們轉(zhuǎn)頭就報警了，說我賣管制刀具。唉，得不償失！”

“咱又沒賣刀，咋就得不償失了？”

“問題是警察過來一查，人就都散了，這么一耽擱，等于半天白忙活了。”大頭一陣苦笑。

雖然大頭擺攤的煩惱也不少，但是他終究是自食其力了，自從掙開錢，大頭就經(jīng)常往家里買各種好吃的，尤其是各種干果，家里啥時候都存著許多，基本上從來沒有間斷過。我們都打趣他掙了錢都送給賣干果的了，他也不惱，就說是好這口。

誰也沒想到，大頭這一擺攤，就是好幾年。后來我也開始工作了，他還是在那里擺攤，這么多年下來，大頭原本的那一點精干打扮的模樣完全被抹除了，每次遇到他身上都土騰騰的，而且全身都曬得黝黑，年紀不大的臉上皺紋也多了起來，白發(fā)也生出來不少。許多后來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起碼有個四十歲了。只有我們這些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們知道，是年復(fù)一年擺攤將他弄成了這副模樣。

有一天，大頭突然給我打電話，說他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

“南方，我也不知道去哪，上海、深圳、到處走走?！?/p>

“嗯。也好，你早該出去玩一玩了，記得好好打扮打扮。”我只道是大頭要出去旅游。

“我不是要出去玩，我打算去大城市看一看。我不能一直擺攤了?！?/p>

“哦，不擺攤也挺好，你擺了太久了。整天灰頭土臉的，不像個年輕人了?！?/p>

“嗯，是。”大頭聽了以后頓了頓，仿佛在猶豫，“我準備了一段時間了，因為我有一次擺攤遇到了初中老師?！?/p>

“然后呢？”我想我似乎猜到了什么。

“我遠遠地看到了他，我就大喊‘老師！’他順著喊聲看到了我。”大頭頓了頓，“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老師很尷尬，尷尬得很明顯。他勉強咧了咧嘴，算是笑了笑，僵硬地問了一句‘噢，你在這里呀？’不等我再說話，老師便又說了句‘我去那邊逛逛’便轉(zhuǎn)身離開了?！?/p>

“也許、也許他剛好有事？”這句話接得我都有些別扭，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他了。

“唉，也不怨他，別人都有長進，就我，一個爛攤子?！贝箢^的音調(diào)突然調(diào)高了，“我要去南方，我要尋找屬于我的機遇！”

大概有兩年的時間，大頭南來北往地跑了好幾趟，有時幾個月不回來，有時一個星期就回來了。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搗鼓著什么。只是后來大頭又開始擺攤了，聽別人說大頭一頓折騰下來還欠了好幾萬的債。大頭終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大頭，不是什么天才，沒有什么奇遇。即便有了天馬行空地想法，也如同流星般一閃而過，除了一身的債務(wù)，什么也沒留下。

為了迎接他回來，我們幾個朋友請他去吃飯。酒過三巡，一個朋友喝多了，說是要給大頭介紹對象。說著便要給老婆打電話，大頭連忙攔著：“別，別，別，我這樣哪能有對象呀！”朋友不聽勸，硬是要給老婆打電話。大頭也只能由著他。我看向大頭，滿面紅光，一直在傻呵呵地笑，也不知是有些激動？還是酒精的作用。

朋友開了免提：“老婆，給大頭介紹個對象吧！”

那頭傳來聲音：“我可不認識單身的女孩兒呀?！?/p>

“怎么沒有，前段時間你不是還和我說單位新來了好幾個女孩兒嗎？不是有單身的嗎？你快點給大頭說一說?！?/p>

“你讓我怎么說？大頭的條件讓我怎么說？”那頭頓了頓，“一個瘸子，長得還難看，連個正經(jīng)工作也沒有，擺個地攤還欠了一屁股債。我要是他父母，能愁死……”

“好了，好了，不說了?！迸笥掩s快掛了電話，沖我們訕訕一笑，“來，喝酒！”

我又看了看大頭，仍舊滿面紅光，傻呵呵地笑著，但是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濕潤了。我知道，這次不是酒精的作用。

晚上從飯店出來，大頭讓我陪他坐會兒。夏日的夜晚真是涼快，抬頭仰望，星星隱約可見，月亮朦朦朧朧。雖有微風(fēng)吹過，樹梢卻也不再搖曳，蟬也不叫了，夜晚納涼的人們在我倆面前走來走去，真是個恬靜而又熱鬧的夜晚。

悄悄地坐著，誰也不說話。尤其是我，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一切安慰似乎都太虛偽了。后來，大頭終于說話了：“其實我知道，是不會有女人喜歡我的，誰讓我是個瘸子呢？而且是一個沒本事的死瘸子！”

“話也不能這么說……”我想了想，“還沒遇到罷了?！?/p>

“其實我早就不奢求這些了，我只是恨自己！為什么我是個瘸子！”大頭有些激動了，我甚至能看到他在發(fā)抖，“我也想有份工作。但是根本沒人要我，人家根本都不會正眼瞧我！我只能擺攤。我又沒有什么腦子，想不出什么好點子，去南方折騰了兩年反倒負了債！”借著月光，我看到大頭的臉上似乎掛著晶瑩的水珠?！拔揖褪亲钆聦Σ黄鹞腋改?，我就想著，靠自己掙了錢，給他們吃好的，穿好的?？墒撬麄儏s一直舍不得，總想著還要給我娶媳婦，還要給我攢錢。”大頭臉上的水珠似乎連成了串，“我請爸媽吃飯，他們每次都不去，說外面的飯吃不飽，還訓(xùn)我亂花錢。我就往家里買各種零食給他們吃，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喜歡吃干果，我就常買干果，各種各樣的干果?？粗謰尦晕揖透吲d，他們訓(xùn)我我也開心。想想小時候家里窮，瓜子都舍不得買……”

那晚，大頭喝多了，淚與酒混雜著，載著他的哀愁一瀉千里。

大約過了半個來月，大頭又聯(lián)系我，說是去了趟外地，還要給我看個好東西。我以為他買了些紀念品之類的要給我看。結(jié)果去了他家，發(fā)現(xiàn)他正把玩著一把玩具槍：“現(xiàn)在買不到咱們小時候那種氣槍了，不過買下了也沒人和我玩了?！贝箢^很開心，“小時候沒有玩過，現(xiàn)在買一把大的，也算是彌補童年了，哈哈……”

“這槍真帥！”我端起槍來看了又看，“你不會是從外地只買了把玩具槍吧？”

“嘿，那我不是閑得。這是我昨天去玩具店買的?！?/p>

“這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回來就是不一樣，都有心情買玩具了?！蔽掖蛉に?。

“其實，我之前就想過很久，這瘸腿呀，就是咱的命！我去外地就是散散心，想一想，我這輩子究竟該怎么過？”大頭知道我在說那晚的事，“現(xiàn)在我想通了，咱該干嘛干嘛！反正我也找不到工作，明天我就繼續(xù)擺地攤?cè)?。我打算邊擺攤邊繼續(xù)琢磨生意，等哪天債都還了，咱繼續(xù)闖，我就不信我闖不出來！實在不行，以后就攢點本錢，租個鋪子做買賣?！?/p>

“還闖??？不怕又賠了錢呀？”

“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這瘸腿的，連光腳的也不能怕！啥都不怕！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