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勇
(西北工業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9)
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證成于對現代性批判的反思和對交往異化的檢視,在他看來,“交往行為理論盡可能地勾畫出現代發生悖論的社會生活關系”,現代性的哲學話語反思,可以歸入工具理性的批判之中。工具理性調節的是主客體關系,突出體現在生產力尤其是科學技術的發展水平上。而社會關系、生活關系的工具化帶來的是社會意識的物化和人的異化。這種主客對立的意識哲學在推動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同時,帶來了精神的貧乏和價值的困頓。哈貝馬斯把主體間性作為交往理性的論證前提,建構主體間“理解”和“共識”的交往理性,試圖以此消解工具理性導致的消極后果,引導人類走出現代性的困境。深入考察和反思哈貝馬斯交往理性生成的主體間性的邏輯脈絡,從交往實踐的旨趣客觀認識其交往范式的限度,對于在數字化和人工智能快速發展的時代,深刻認識和實現交往行為的合理化,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在現代性語境中,主體理性的興起推動了現代社會物質文明的高度發展,但片面追求主體行為的有效性造成了工具理性的膨脹,引發社會整體性的理性危機。“哈貝馬斯通過梳理西方思想史中關于‘現代性’概念的哲學討論, 從中找到了‘交往理性’的哲學基礎。”理清哈貝馬斯交往理性建構的邏輯起點,才能理解他的交往行為理論出場的獨特視界和思維范式。
馬克思的“異化”、盧卡奇的“物化”、阿多諾的“管理化的世界”、馬爾庫塞的“單向度的人”、馬克斯·韋伯的“意義的喪失”等一定程度上都是對現代性危機的診斷和批判。對工具理性的過度推崇,使得“現代生活被工具理性所統治,社會發展的所有目的都變成了工具理性的目的”。哈貝馬斯在考察哲學家們對現代性反思批判的基礎上,對現代性進行了“病理學”分析。在他看來,現代性危機的根源在于工具理性的主體精神在發展過程中對“生活世界”的再生產功能造成了破壞,具體表現為“知識與信仰相分離、系統與生活世界相沖突以及生活世界殖民化”。哈貝馬斯認為,各派哲學對現代性的反思和批判并沒有跳出意識哲學的思維窠臼,工具理性的擴張僭越了價值理性并且拒斥啟蒙理性。因此,現代性的癥結在于理性的“病變”和匱乏,要破解現代性的困境,必須進行哲學范式的轉換,即從主體性轉向主體間性,用交往理性克服和取代工具理性。
與以往哲學家不同,哈貝馬斯的現代性思想重點關注現代社會科層制的權力形態、價值的普遍化傾向等束縛人的“生活世界”的因素,進而提出了“系統”與“生活世界”二分結構的社會分析模式,從社會交往行為理論的視角對現代社會尤其是當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深刻的批判。在他看來,社會整體是由工具理性操縱的“系統”(以權力和貨幣為媒介的科層制行政機關和經濟組織)和交往行為運作的“生活世界”(以語言、文化、傳統為媒介的日常生活交往場域)構成的。現代性的“價值和意義的喪失”的根源并不在于“系統”與“生活世界”的分離,也不在于“系統”復雜性的提高和“生活世界”的合理化增長,而在于“系統”對“生活世界”的入侵并破壞其結構,進而使得“生活世界殖民化”。“生活世界殖民化”實質上是金錢和權力控制和主宰人們的日常現實生活,逐漸形成了目的理性的思維習慣和交往行為。而交往行為植根于“生活世界”,在殖民化、工具化的“生活世界”中,普遍的對抗和強制使人際交往失去了平等、自由、真誠,人們的交往行為被異化,社會交往被扭曲。
語言是人際交往的基本媒介。哈貝馬斯從語用學的角度揭示出“理性不再是意識哲學框架中的認知理性,而是語言活動中的互動溝通理性”。在他看來,人的交往動機與交互主體性的語言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但在現實社會生活中,價值觀念的多元化使不同群體之間的溝通交流存在一定的間隙和隔閡,甚至彼此間已經沒有共同語言。一些流行用語、網絡語言形成了針對特定群體的語義內涵,語言符號在被賦予特殊含義之后,就不能再按照公共語言的規則來理解和使用。人際交往中的語言代溝、語言暴力,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現代社會精神困頓所帶來的言語非理性化。“交往范式強調相互理解,它充分利用語言哲學的新成果,克服意識哲學。”在現代文明的壓抑下,言語失去了原本語義學上的獨立情境。語言本身的溝通媒介功能變成工具性的使用,使交往主體之間難以互相理解和協調一致,難以達成共識。那種被動的、欺騙的語言交往行為,是一種違背真實、正當、真誠的主體意志的虛假、無效的交往。因此,交往理性的建立還要訴諸交往主體言語行為的交互主體性和規范性。
在哈貝馬斯看來,不僅各種現代性問題的根源在于主客對立的主體性思維,而且試圖應對和克服現代性問題、實現現代性理想的諸多現代性理論之所以最終都陷入困境,其根源在于這些理論本身都受到主體哲學范式的限制,都遵循著主客對立的主體性思維。這些受主體哲學范式規范和限制的現代性理論,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也意識到了現代性問題的根源在于主客對立的主體性思維,但由于未能創造出一種新的理論范式,因此,這些現代性理論始終無法超越主體哲學,它們要么試圖以更激進或更強大的主體性原則來克服主體性的缺陷,要么最終屈從于主體性的強制邏輯而拒絕對主體性的缺陷做出修正和超越,還有的將整個主體性以及建立在其上的現代性連同其成果和缺陷一起徹底地予以拋棄,從而宣稱步入了“后現代”。在哈貝馬斯看來,無論它們是站在理性的立場還是站在非理性的立場上,最終都無法避免也無法解決主體性思維所必然導致的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糾纏。
黑格爾認為:“人之所以異于禽獸在于他能思維。”人之為人的根本在于人的思維具有強大的主觀能動性,這突出地體現在主體理性上。柏拉圖的“靈魂的眼睛”、孟子的“四端說”都是人自覺認識到的理性思維能力的理論表現,是思維對世界認知的把握。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普羅泰戈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進一步表明了人在與外界事物聯系中的主體能動性。古希臘哲學已然孕育著人的主體性思維意識,然而主體性的正式確立要追溯到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笛卡爾認為:“我是一個實體,這個實體的全部本質或本性只是思想。”“我”作為一個思維的主體,思維、理性都是主體“我”的特性。而“我在”的“我”是一個可以祛除實質內容的純粹自我。康德在批判笛卡爾的基礎上進一步把自我實體轉向主體自我意識的覺醒,把我所思維的對象視為“‘ 我’本身及其無條件的統一性”,在把握主體性與理性原則的基礎上提出了“人為自然界立法”“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顯然,康德在對“我”進行“哥白尼式革命”之后,將其確立為至高無上的主體。這一思想在黑格爾哲學中達到了極致,在黑格爾看來,“絕對即主體”,主體是絕對精神,絕對的主體是自由的,并提出“一切問題的關鍵在于: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為實體, 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在把實體與主體相統一的過程中,達到實體的客觀性與主體的能動性的有機結合。
從古希臘哲學主體性思想的萌芽,到近代哲學主體性的確立,再到德國古典哲學對主體性的抽象發展,主體性哲學始終帶有濃厚的形而上學色彩。直到馬克思以實踐思維取代直觀思維,把唯物辯證法與實踐論相統一,主體性才從天上落到地上,從意識層面回歸現實生活。在馬克思看來,人不僅是意識的主體,而且是實踐的主體。人們的主體性關系不僅是意識關系,更是能動的現實社會的交往關系。哈貝馬斯認為:“由于主體性統治秩序把意識和解放的手段轉換成為對象化和控制的工具。因此,在此種十分隱秘的統治形式中,主體性獲得了超常的免疫力。”主體性原則是現代性的基礎,也是現代性問題的根源。黑格爾曾試圖在主體性內部拯救現代性,但他的絕對理念片面強調主體性,使以主體為中心的理性迷失了方向,最終陷入了絕對唯心主義。此外,哈貝馬斯認為,馬克思以實踐主體超越黑格爾的認知主體,以“勞動”取代“自我意識”,但“勞動”概念只有目的合理性,不包含實踐理性。勞動不包含也不能解決人與人之間的道德關系,實踐和審美的能力無法從目的性勞動中獲取,因而,哈貝馬斯認為馬克思同樣陷入了基本概念的困境:“實踐哲學依然是主體哲學的一個變種,它雖然沒有把理性安置于認知主體的反思當中,但把理性安置在了行為主體的目的合理性當中。”在認識和反思主體性哲學的過程中,哈貝馬斯主張引入新的理論范式,破除意識哲學的主體性困境,以互相理解為目的的交往行為促進客觀世界、主觀世界和社會世界的有機統一。在他看來,意識哲學的理性批判終究是從主體意識出發,并限定在主客體關系范圍內的,交往理性能夠突破意識哲學對理性建構的限制,通過合理的交往行為把孤立的主體轉變為交互主體,從而建構交往理性的主體間性,克服主體理性的片面性,在交往理性的轉向中重構現代性的理性基礎。
從主體性走向主體間性是西方哲學的一個重要轉向。胡塞爾在《笛卡爾式的沉思》中最早提及“主體間性”,他指出:“內在的第一存在,先于并且包含世界上的每一種客觀性的存在,就是先驗的主體間性,即以各種形式進行交流的單子的宇宙。”在他看來,人具有各自獨特的主體性,并在各自的“生活世界”中顯現。要避免個體之間主觀的、自私狹隘的認識沖突,就要在承認彼此交互主體性的基礎上溝通交流,換位思考,從而延展人們自身的主體性,使人們生活的世界聯結為“共同世界”,擴展為一個相互理解的“主體間性世界”。但是,胡塞爾所理解的“主體間性”是以先驗主體論為前提的,仍然局限在認識論的范疇里。海德格爾超越主客對立的思維方式,把主體間性由認識論轉入本體論,但他認為自我存在于他人之中,并先在性地包容著他人。海德格爾試圖以主客關系的存在論間接構建“主體—主體”關系,但最終并沒有真正確立具有交互性的主體間性理論。馬丁·布伯認為,“精神不在‘我’之中 ,它佇立于‘我’與‘你’之間”,通過自我與他人之間的交談對話,建構起“主體—主體”關系。但他在肯定“我—你”主體間關系的同時,卻忽視了主客體關系,這樣的主體間性是缺乏客觀實踐基礎的。
人要發揮自己的主體性,須以社會和他人為中介,建立起交往聯系。哈貝馬斯以對主體間性問題的探究作為其建構交往行為理論的基礎,強調對話理性和交互主體性。在他看來,人與人在交往過程中彼此互為主體,通過語言、規范、理解等主體間的互動達成共識,以個體之間的主體間性聯結社會化的主體間性,從而融入主體間共有的“生活世界”中。因此,他認為:“交往行為的動機具有交互性,它在社會主體遵循主體間認可的規范的有效性基礎上展開、運作,以保持社會的一體化、有序化和行動合作化。”哈貝馬斯從社會化的維度審視主體間性和交往行為,把理性放到人際交往關系中來考察。建構面向主體間性的交往理性是對主體理性的揚棄,是交往行為合理化的基本條件。“沒有主體間性思想,所謂交往理性、商談理論都是不可能的。”哈貝馬斯對主體間性思想的建構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他結合馬克思的實踐哲學,把社會實踐主要看作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在交往行為實踐中討論主體之間的關系,通過普遍語用學的有效規范,在交往過程中形成平等合理的主體間性。
興趣范疇及其與認識的關系是近代西方哲學關注的一個重要問題。康德就認為,認識的興趣不是經驗的興趣,而是理性的興趣,只有理性的興趣才能指導認識。哈貝馬斯從認識的維度把握“興趣”范疇,在他看來,人具有對自身生活進行理性反思的意識,生活實踐的興趣是認識的先導和基本指向。同時,哈貝馬斯還進一步考察反思了皮爾士自然科學、狄爾泰精神科學、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對認識興趣的理解,提出應以興趣為基礎重建認識論。哈貝馬斯認為:“一種興趣,如果在不同語境中得到了其他成員的贊同,它就可以說是‘價值取向’。”在這里,哈貝馬斯明確地強調了認識興趣作為主體間共同的價值取向的意涵,強調了認識興趣的超個體的普遍性特性。在他看來,當某種愿望是個別人的偏好和嗜欲時,稱不上是認識興趣,只有主體間通過對話達成共同價值取向和“共識理性”時,才能稱得上是指導認識的興趣。哈貝馬斯把認識興趣劃分為技術、實踐和解放三個層面。技術的認識興趣的旨向主要是自然科學,體現在揭示和力圖掌控現實世界背后隱含的工具理性。實踐的認識興趣著眼于主體間的共同興趣,生發于主體間的互動實踐中,旨在“維護和擴大可能的、指明行為方向的諒解的主體通性,并以這種興趣來揭示現實”,所體現的是在交往互動中形成合理的共識和規范,即交往理性。解放的認識興趣是行動理性本身固有的興趣,其目的是在自我反思的基礎上,理性分析人類交往的有效性,在人與人之間建立起形成普遍共識和沒有壓制的交往關系。哈貝馬斯把交往理性與人在相互理解和交流中所具有的認識興趣聯系起來,為交往行為的合理化提供了驅動力,對于認識和理解“把目的理性行為和價值理性行為結合起來,形成一種新的行為類型,滿足了實踐的合理性的總體性要求”的交往理性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哈貝馬斯在交往行為的認知工具領域(語言行為)、道德實踐領域(商談倫理)、背景預設(“生活世界”)多維視角下建構起復合性的交往理性。他認為:“在交往過程中,言語者和聽眾同時從他們的生活世界出發,與客觀世界、社會世界以及主觀世界發生關聯,以求進入一個共同的語境。”因此,以語言符號為媒介的主體間交互性共識的達成、以商談倫理為規范基礎的交往有效性的實踐生成、以“生活世界”再生產和理性化為深層關聯,是交往理性建構的理想圖景。
語言具有符號性(感性)和主觀性(理性)雙重特性,人表達思想必須以語言為媒介。哈貝馬斯在考察了語言交往中言說者與語言結構和規則之間關系的基礎上,強調言說者語言行為的能動性作用。在他看來,理解和信任是交往行為的核心,而語言符號是不可或缺的媒介,交往行為遵循“主體—主體”的間性規范,其目的是達到主體間的理解和共識。“意識哲學的著眼點在于表現和處理客體的主體的自我關涉,而語言理論的出發點則是語法表達的理解條件。”哈貝馬斯的語言哲學轉向就是要通過確立語言與世界交互一致的關系,消解意識哲學的主客體之間的對立,使得意義的產生不再是以先驗主體的意識為根據,而是根源于語言的交互行為。“正方假設提出的有效性主張可以通過辯論這種方法得到主體間性承認(認識,recognition),意見從而可以被轉化為知識(knowledge)。”只有達成相互理解,取得共識,交往理性才能在語言行為規范合理的基礎上得以確立。
哈貝馬斯還對“理想言語情境”的創設進行了限定。在他看來,“任何處于交往活動中的行為主體,在施行任何言語行為時,都必須提出若干普遍的有效性要求,并假定它們能夠被證實”。為了在“理想言語情境”基礎上達成理性共識,言語行為必須具備真實性、真誠性、正確性。具體而言,言說者所表達的話語要有真實的內容,言之有物,能夠在現實中被感知,才能夠被對方領會理解。在交流溝通過程中情感態度要真誠,言語表達不能添油加醋,有意欺騙,只有這樣才能獲得對方的信任。此外,言說者的表達要符合公認的社會規范(道德準則、主流價值),才能獲得認可和接受,從而達成共識。這些合理有效的規范主張為交往行為提供了知識背景,確保交往行為合理有序進行。
商談倫理是哈貝馬斯交往理論在道德領域的具體應用,構成了社會批判理論的規范基礎,是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的有機組成部分。商談倫理主要是指人們以自身的理性判斷一切行為的規范和原則的合法性,通過主體間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上相互理解,彼此達成商談共識。商談倫理學的建構過程是交往理性從理論層面擴展到實踐層面的過程。解決道德危機不只是交往理性建構必須直面的現實問題,而且關涉倫理學實踐。哈貝馬斯交往理性中的普遍有效性的社會倫理原則,并非從純粹理性中演繹出來的帶有絕對命令式的道德規則律令,而是在主體間的實踐話語倫理中生成,被人們普遍遵循的約定俗成的倫理規范。“不管是對于特殊倫理價值的理解,還是對于普遍道德規范的認可,或是對客觀真理的確認,相關各方都應以交往行為來形成對自我和共同體的理解。”由此而來,道德的意涵不再停留在人們日常實踐中既定的規范和約束,而是主體間平等的商談對話,即在沒有外來壓迫和強制的情境下交往對話,以自由、真誠、平等的商談調節倫理關系,并在商談共識的形成和共同規范的維護中達致主體間的相互理解。
哈貝馬斯商談倫理學建構的核心內容在于確立可普遍化原則和話語倫理學原則。首先,可普遍化原則是一種共同性的接受認可和程序原則,帶有一定的普遍道德關切性。它以商談論證的參與者間的接受為前提,以主體間普遍承認的需求和規范為基礎。人們達成共識的道德規范和倫理原則應代表多數人的意志,且在共同承認和一致認同的基礎上自愿遵循。哈貝馬斯進一步提出:“普遍原則的重建依賴于有經驗的言語者或語言家們,他們要擔負起獲得某種后驗知識的責任。”其次,話語倫理學原則遵循的是話語主體的獨立自主性。在商談過程中,每個自由個體都有話語權,都有權充分表達自己的意志。在哈貝馬斯看來,“話語倫理學論證道德視角的關鍵在于,認知游戲的規范內涵只有經過論證規則才會轉變為對行為規范的選擇”。話語本身就具有交往行為意義,話語共識的形成必須仰仗商談主體自由、平等地參與話語論證。可普遍化原則和話語倫理學原則的通約之處在于“體現了一種高層次主體間性”原則。
“生活世界”意義的追尋其實質在于“生活世界”的理性化,使以相互理解和達成共識為目的的交往原則成為“生活世界”的內在機制。哈貝馬斯把“生活世界”的結構要素細分為文化、社會、個性三個層面。“生活世界”形成于文化再生產、社會整合和個性社會化的交往實踐。交往行為的主體間性共識是在“生活世界”領域形成的,而交往主體的“生活世界”的形成需要一定的觀念背景即知識背景。通過語言交往、社會整合、主體反思,將交往主體的背景性知識轉化為理性化的現實行動規范,在交往實踐中促成“生活世界”的理性化和再生產。哈貝馬斯認為,“交往行為和生活世界構成一對互補的概念”。只有防止和破除“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形成包容性的價值取向以及“重疊共識”的文化世界,才能在相互理解、相互協調的交往過程中形成具有普遍規制作用的社會規范和文化認同。
哈貝馬斯強調,“交往行為的生活世界是通過一種不言而喻的日常知識的前反思形式和直覺呈現出來的”,“生活世界”的再生產及其結構轉變,使文化、社會、個性在交往行為中各自獨立出來,彼此間的界限愈發清晰。在文化層面上,如果文化能夠提供知識背景并滿足相互理解的需要,那么文化再生產就能促使現存社會團體組織合法化。在社會層面上,如果社會能夠達到一定程度的整合并滿足“生活世界”中的合作化要求,那么這個整合的過程就能促使文化知識儲庫中的社會倫理規范和價值共識形成。在個性層面上,如果個性體系的發展能夠達到控制“生活世界”中出現的各種吊詭,并克服社會化過程中造成的心理病態,那么個性社會化的進程就能促使個體認同現存的規范。也就是說,“在相互理解的功能方面,交往的行為服務于文化知識的傳遞和更新;在協調性行動方面,交往的行為服務于社會的整合與團結的構建;最后,在社會化方面,交往的行為服務于個人同一性的形成”。交互主體性的交往和理性反思占據“生活世界”的主導地位,而“生活世界”的理性化幫助人們以交往理性祛除對權威的盲從。
在馬克思看來,社會交往是社會關系得以建立和發展的重要基礎。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等著作中曾論及“交往的需要”“交往形式”“物質交往”等范疇,并深刻批判了社會交往領域的異化現象。從整體上看,馬克思對社會交往的認識主要是從物質交往、精神交往、語言交往來展開的。而哈貝馬斯的主體間性的交往理性建構更多地側重于精神生活、語言行為層面的交往。馬克思曾指出:“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社會交往總是圍繞“現實的人”及其物質生產活動和社會關系進行的,實現交往行為的合理化有待于從物質交往的基礎性和交往實踐的現實旨趣來審視。
哈貝馬斯認為,交往的目的在于“達成一種共識,而共識的基礎是主體間對于有效性主張的認可”。交往的合理性建立在語言“有效性主張”之上,需要發揮語言的中介和規范作用,從本質上來講就是語言的交往溝通和文化的交流互動。馬克思指出:“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因而也為我自身而存在的、現實的意識。”語言作為交流溝通的中介,總是承載著一定的文化,而文化深刻影響著系統化的“生活世界”。從深層次的內在邏輯來看,交往主體的文化程度、文化知識的儲備和更新,對交往行為的有效性、合理性起著重要作用。因此,在交往的形式和內容上,哈貝馬斯一定程度上細化了交往行為和交往活動,進一步拓展了人們對于語言交往、精神交往的認識。在引入一些新的交往范疇和思維范式的同時,從微觀層面拓展了馬克思社會交往理論的視域。
哈貝馬斯最富有建樹意義的交往理性的主體間性建構范式,是其交往行為理論的核心架構,它包含著對現代社會人的生存發展的哲思與關懷。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思想廣泛汲取了各門社會科學理論、馬克思主義理論以及近現代西方哲學思想,其理論建構的顯著特征是整合性強、涉及面廣。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思想在理論旨歸上繼承和發展了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試圖通過對當代資本主義工業文明背后的工具理性的批判,對西方社會的“壓抑性文明”的批判,揭示物化和異化的根源,探尋價值理性的回歸和人性的解放。同時,以語言為媒介的交往理性的主體間性哲學轉向,在構建語用學的規范、確立交往的言語行為主體之間達成“理解”和“共識”的普遍條件方面,突破了現代西方語言哲學的語言邏輯分析和結構意義特性研究的局限。此外,哈貝馬斯通過現代社會存在的“交往扭曲”或“偽交往”現象透析人的交往行為在精神層面的異化,對于全面認識馬克思的社會交往理論并深化這方面的研究具有啟發性意義。尤其是強調交往的主體間性關系,對于構建和諧融洽的社會關系,促進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實現社會交往行為的合理化,具有重大的現實實踐價值。
哈貝馬斯交往理性的主體間性范式轉換具有深刻的理論和實踐意義,但在現實性上卻過于理想化,帶有一定的先驗色彩。哈貝馬斯的交往范式更多地偏執于精神交往、語言交往的探討,但精神和語言的交往行為離不開以“勞動”為基礎的物質交往。“哈貝馬斯把勞動即物質生產實踐,理解為一種工具性行為,這樣它只能指向客觀世界。勞動作為一種工具性行為和交往行為是一種對抗關系,因而并不能成為交往的基礎。”單純地以語言交往、精神交往來確立主體間性的交往理性是抽象的、片面的。“普遍交往是個人全面發展的基礎”,從馬克思唯物主義的交往實踐旨趣來看,交往實踐是客觀物質性和主觀能動性的統一,交往行為的合理化首先要追溯回歸到交往主體間的生產關系以及生產方式。交往行為本身是一個復合性、動態的過程,個人的性格、情感、思維方式、所處的文化環境、風俗習慣不僅會對語言的理解和表達產生重要的影響,也會制約著交往理性的主體間性的證成。僅從語言的媒介功能和理想化的“生活世界”來考察交往實踐和交往行為合理化的結構是不夠的。
在現實社會中,不同階層和階級的人們的身份地位及其“生活世界”背景存在著差異,在交往對話之前就存在預設的不平等性和差異性,因而理想的言語情境的創設是一種構想。社會交往總是圍繞著個人的利益訴求來展開的,如果不能化解利益沖突,那么道德規范的普遍化是不切實際的,商談倫理也根本無從談起。社會關系無法剝離生產關系,人們的道德素質良莠不齊,僅僅依靠商談倫理是難以達成共識性、普遍性的原則規范的。在“生活世界”的認識方面,哈貝馬斯把“生活世界”指向觀念層面的文化世界和知識生活,帶有抽象性和主觀性。超脫于客觀世界的“生活世界”是空泛的、理想化的,是烏托邦式的。在馬克思看來,“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各種觀念形態”。因此,“生活世界”應該回歸到社會生產生活實踐之中,不能只是停留在先驗理性和絕對理念的層面上。
科技發展的日新月異,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不僅使交往的媒介發生了變化,交往模式和交往行為也在不斷發生變革,交往的虛擬化和異化特征更加凸顯。信息化、數據化、智能化加重了“生活世界殖民化”的程度,科技理性和工具理性普遍充斥在社會交往行為活動之中,人類面臨著異化和物化的雙重壓抑。只有回到馬克思唯物主義的交往實踐觀,才能建構起交往行為的真實性和合理性。揆諸現實,社會交往本身就是人的本質的內在規定,應對和化解人工智能時代的信息崇拜、數字鴻溝、技術異化、虛擬交往等困境,實現人的交往和社會關系的有序化、協調化、合理化,歸根結底要訴諸價值理性。
從唯物史觀來看,交往實踐根本上是一種社會活動,交往作為社會關系范疇,無論是個體間的、群體間的交往,還是物質性的、精神性的交往,都離不開一定的社會生產實踐。馬克思曾指出:“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關系就是交往形式與個人的行動或活動的關系。”這就表明交往實踐和交往形式是隨著物質生產和物質生活的變化而變化的。哈貝馬斯以語言文化的闡釋學和精神交往的建構學作為其交往范式的邏輯起點,把交往的合理性訴諸以語言為中介的主體間性共識和規范,這種以主體間相互理解為目的的交往行為雖然帶有濃厚的理性色彩,卻具有較強的主觀性,更多地停留在觀念形式的交往上。這在立論基礎和核心論域上與馬克思唯物主義的交往實踐旨趣都存在較大差異,在社會交往行為理論的邏輯前提上也有著實質性的區別。交往實踐是現實的人的生存發展的重要方式,克服交往異化,實現合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目的性與合乎社會生活實踐發展規律性的交往合理性,必須發揮價值理性的批判和形塑作用。
當今時代,智能化和信息化快速發展,大數據、新媒介等技術廣泛運用于交往活動之中,在改變了人們的交往時空格局的同時,也加劇了交往的異化程度。在科學技術快速發展的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哈貝馬斯就對技術理性的統治進行了批判,在他看來,“社會系統的發展似乎由科技進步的邏輯來決定。科技進步的內在規律性,似乎產生了事物發展的必然規律性”。技術本質上是工具,技術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張揚不斷消解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現實社會生活的技術化和工具化使人的價值理性衰落。在人工智能時代,“物的依賴”進一步增強,智能機器作為交往媒介反過來支配和束縛著人,造成了人與人的社會關系的異化以及人的交往活動的異化。美國學者杰夫·霍金斯等指出:“人工智能正面臨著一個根本的錯誤,因為它無法圓滿地解決什么是智能的問題,或者說‘理解某個事物’到底意味著什么。”智能技術形成的工具系統使得虛擬交往普泛化,人際交往的主體間性和現實感逐漸弱化,交往實踐的價值理性被消解。交往關系是人的社會關系的集中反映,關涉實現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這一價值旨歸。在迅猛發展的科學技術推動下,交往實踐的深度和廣度都發生了深刻變化,要擺脫技術理性、工具理性的窠臼,實現交往行為的合理化,我們必須回歸馬克思唯物主義交往實踐觀所蘊含的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價值理性。
數字化發展使數據信息與社交媒介耦合,為人們的交往交流提供了互動性、時效性、平等性較強的載體和媒介環境。在增強交往的有效性和擴展主體間性的同時,多元化、碎片化、虛假性的公共領域和互動場景也在影響著不同主體的交往資質和條件,給交往行為的合理化帶來了新的挑戰。哈貝馬斯認為:“生活世界似乎是言語者和聽者在其中相遇的先驗場所,通過對它的了解可以使雙方交流順暢,更易達成共識。”共同的“生活世界”是交往主體間相互理解和有效交往的背景,在人工智能的時代背景下,智能產業的發展使科技文化不斷侵蝕人文文化,社會生活領域、人文精神領域失去了理性的反思向度。“系統入侵了生活世界實際上就會使生活世界的再生產發生困難”。哈貝馬斯試圖通過“生活世界”的合理化釋放交往理性的潛力,從而與工具理性、技術理性相抗衡。在他看來,“生活世界”作為交往行為的背景,交織著各種知識和觀念,能夠為主體之間交往關系的維系提供共同的價值和信念。面對現代化社會價值的多元化和交往的功利化、世俗化,處于不斷變化流轉之中的理想主義、先驗主義的“生活世界”難以在真實有效的交往理性建立中發揮祛魅、解蔽、建構作用。因此,走出“生活世界”的幻象,邁向意義世界的終極關懷,才能建構起真正的價值理性,達成交往行為主體間的理性共識。
馬克思曾指出:“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人的全面發展總體上包含著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協調發展的雙重維度,根本上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呈現。社會關系的發展影響著人的本質力量彰顯的全面性,而交往關系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關系,既是人的全面發展的條件,也是人的全面發展的基礎,在實現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交融會通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意義世界作為人之為人的價值系統,蘊含著從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中升華出來的科學、理性的價值理念和價值追求。針對現代工業社會的發展和科學技術的進步,馬克思曾深刻指出:“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我們的一切發明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在人工智能技術和產品廣泛應用于人們的生產生活,影響人類社會發展的同時,意義世界的缺失帶來的是倫理退隱、精神迷茫、道德虛無和社會失序。只有喚醒理性批判,解救“單向度的人”,培育社會生活領域的公共理性,塑造主體間性互動、社會關系合理化的交往價值共識,凸顯和升華意義世界的價值理性,才能走向交往行為的合理化。
交往異化是現代社會現實的人的生活異化的反映,不僅是對馬克思勞動異化、人的異化等異化問題的進一步揭示,同時也是對西方馬克思主義技術異化理論的延展。當今時代,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不僅改變著社會生產生活,也深刻影響著社會關系和交往關系,加之思想文化、價值觀念的多元多變,交往媒介和形式不斷變革,交往異化問題就更加復雜和突出。交往合理性和社會合理化問題仍然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大時代命題。任何形式的交往實踐、交往活動,終究要落腳于人的全面發展。哈貝馬斯交往理性的主體間性邏輯向度為我們反思現代性,認識現代社會中的交往異化問題提供了新的視角。但他的交往行為理論總體上是在否定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形成的,他用交往行為取代生產行為,用放大了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取代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把主體間的關系而不是把人的實踐活動作為主體,這些無疑都是錯誤的。馬克思曾指出:“迄今為止的一切交往都只是在一定條件下個人的交往,而不是作為個人的個人的交往。這些條件可以歸結為兩點:積累起來的勞動,或者說私有制,以及現實的勞動。”馬克思唯物主義的交往實踐觀主張,從勞動、生產等社會實踐的本源性出發,從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辯證統一來認識社會交往行為,更具合理性和科學性。概言之,只有從勞動、生產力、生產關系等社會實踐的背景來考察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和整個社會交往,從滿足人的物質生活和精神需要的雙重視域來審視交往行為的合理化,才能真正理解交往的本質及其社會功能,建構真實有效、規范有序的交往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