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中的儀式研究

馮愿如

《桃花扇》是清初傳奇劇作家孔尚任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完成撰寫的歷史悲劇，以復社名士侯方域和秦淮歌女李香君悲歡離合的愛情作為線索，置于明末清初風起云涌、朝代興亡的歷史背景之下，最終南明弘光政權(quán)覆滅，以侯方域、李香君雙雙入道作為結(jié)局。《桃花扇》經(jīng)歷十余年，三易其稿，并且為了顯示出劇作的真實性，劇作者孔尚任對劇中人物、地點、歷史事件做了詳細的考證，正如他在《凡例》中說道：“朝政得失，文人聚散，借確考時地，全無假借。”

孔尚任的一生可以說與《桃花扇》緊密相連。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號東塘，自稱云亭山人，山東曲阜人。孔尚任是孔子的六十四代裔孫，自幼接受了正統(tǒng)而規(guī)范的儒家教育。在青年隱居于石門山準備考學之時，孔尚任就對南明朝的“弘光軼事”十分感興趣。康熙二十三年（1684），孔尚任因在祀孔大典御前講經(jīng)受到康熙的賞識，被破格擢為國子監(jiān)博士。嗣后他去往江浙一帶參與督修河工，江浙一帶剛好是南明舊時都城，孔尚任因此結(jié)識了很多逃名避世的明末遺老，此時他已經(jīng)開始了《桃花扇》的寫作。結(jié)束湖海生涯的孔尚任重回北京，隨著官職不斷擢升，他終于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完成了《桃花扇》，一時間“洛陽紙貴”，然而就在一年后，也就是1700年，孔尚任因事被罷官。

孔尚任在開場《先聲》中就點明了桃花扇的主旨：“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通過侯方域、李香君的愛情故事，揭露了南明政權(quán)政治的腐敗與滅亡的原因，試圖通過舞臺總結(jié)“三百年之基業(yè)隳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更可以讓觀眾與后人“不獨令觀者感慨零涕，亦可懲創(chuàng)人心，為末世之一救。”清時的劉中柱在《桃花扇題辭》中寫：“一部傳奇，描寫五十年前遺事，君臣將相，兒女友朋，無不人人活現(xiàn)，遂成天地間最有關(guān)系文章。”可見其人物描寫栩栩如生，將當時的社會面貌和人情世故躍然紙間、演于臺上，孔尚任在描述一個朝代滅亡的悲劇過程中，明顯流露出了他的民族情緒與愛國思想，但也充斥著在人生理想探索中，人面臨悲劇命運所表現(xiàn)出的反思、抗爭、選擇哲理性思考。

在《桃花扇》尾聲，孔尚任安排侯方域與李香君在道場重逢，卻又派張薇在二人情意綿綿之時，喝斷：“你看他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他不斷么？”結(jié)尾以蘇、柳在棲霞山采樵捕魚度日，把興亡舊事，付之風月閑談為終。無獨有偶，人生如戲，孔門出身，年少積極入世的孔尚任在《桃花扇》面世后也被罷官，隱居家鄉(xiāng)。《桃花扇》正文中，多次出現(xiàn)一些儀式：第三出《哄丁》中對于孔子祭祀儀式事無巨細地描寫，第四十出《入道》的封神儀式等，孔尚任的一生與“禮樂”儀式也密不可分。本文將從《桃花扇》中出現(xiàn)的儀式作為分析對象，探討其在文中的特點與作用，以及其產(chǎn)生的原因，探究《桃花扇》所寫儀式背后的深層文化內(nèi)核。

什么是儀式？19 世紀之后，人類學興起，儀式成為專門性的術(shù)語受到關(guān)注。儀式作為體現(xiàn)一個民族共同理念的具體行為方式，既涵蓋從現(xiàn)實的實踐行為和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出發(fā)的形而下的考察，又包括從世界觀和人生觀思辨出發(fā)的形而上的論述。而對于儀式更為具體的解釋，有上百種上千種回答，形成一個巨大的輿論場。

一種觀點認為，儀式誕生于原始文化語境，儀式作為一種社會活動，在遠古時代就已產(chǎn)生，巫術(shù)作為極為原始的文化形態(tài)，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中，就對巫術(shù)有一定的研究，他認為，人們相信人與物、人與人之間存在著神秘的感應，這些感應可以促進繁衍與生長，人們通過行為去連接這種感應，當人類的行為方式不斷重現(xiàn)，就具有了儀式的基本特征。當這些行為從個體擴大到一個部落，就出現(xiàn)了巫師。《國語·楚語》中就有對于上古時代部落巫師的記載：“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如此，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致，在女曰巫。……及少峰之衰，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

在西方，隨著人類認識能力的增長，這種巫術(shù)思維逐漸淡化，巫術(shù)向宗教過渡，不管是巫術(shù)還是宗教，作為一種精神本體，必須通過一定的行為方式才能表現(xiàn)，儀式成為宗教信仰的表現(xiàn)方式，宗教信仰的主要膜拜對象為神。

在中國，孔子用理性主義的精神解釋這種原始巫術(shù)，即“禮樂”。不對原始巫術(shù)的儀式作宗教性的、抽象的解讀，而是將理性引導貫徹在日常現(xiàn)實生活、倫理感情和政治觀念中，從外在的強制性規(guī)范，改為主動性的內(nèi)在欲求，禮樂從服務于神變?yōu)榉沼谌恕？鬃拥摹岸Y樂”思想與儀式在西方的現(xiàn)代意義的定義有所重合，即儀式被置于更廣闊的現(xiàn)實社會文化背景下重新詮釋。功能主義學派考察儀式在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作用與地位，認為儀式實現(xiàn)了個人與社會、族群的認同，增強了人們的集體意識，儀式進入世俗社會。《桃花扇》中大大小小的儀式，就徹底進入劇中構(gòu)造的明末社會與孔尚任所處的現(xiàn)實社會。

中國戲曲地起源就與祭祀活動息息相關(guān)，被譽為中國戲曲“戲祖”的佛教戲劇目連戲就可以連演十多天，承擔著祭祀的功能。《桃花扇》中多次出現(xiàn)祭祀儀式，孔尚任對這些儀式的描寫事無巨細，將祭祀儀式穿插于敘事當中。

如第三出《哄丁》，末角點明：“正值文廟丁期，禮當釋奠”。祭品相當豐富：栗、棗、芡、菱、榛；牛、羊、豬、兔、鹿；魚、芹、菁、筍、韭；鹽、酒、香、帛、燭，儀式也十分隆重：松柏籠煙，兩階蠟紅初翦。排笙歌，堂上宮懸。捧爵帛，供牲醴，香芹早薦，更有副末上場，唱禮介：排班，班齊。鞠躬，俯伏、興，俯伏、興，俯伏、興，俯伏、興。為何會有如此隆重的儀式？考察明代制度，朝廷規(guī)定“春秋仲月上丁祭先師孔子”，即每年有兩次祭孔大典，分別在仲春、仲秋月的第一個丁日（一般每月有三個丁日）舉行，故稱“丁祭”。這次祭孔儀式的地點在文廟，即秦淮河的夫子廟。每年的丁祭，北京、南京兩地都是由國子監(jiān)的學生主持，既是國家層面的大型禮儀儀式，也是學生向孔子致敬的日子。國子監(jiān)作為明代最高學府，學生主要由郡縣學每歲揀選而來，規(guī)模龐大，“洪、永間，國子生以數(shù)千計”。可見丁祭對于當時尊孔崇孔的讀書人來說，是怎樣盛大的儀式。

政治是現(xiàn)實生活中權(quán)力分配、維持、斗爭的集中體現(xiàn)，政治可以通過儀式來體現(xiàn)與捍衛(wèi)。涂爾干對英國伊麗莎白女王二世的加冕儀式做過研究，認為加冕儀式增強了英國公民的集體意識與道德儀式，儀式的社會功能可見一斑。

儒家學說從漢代以來成為中國封建階級的統(tǒng)治思想，《桃花扇》中明朝政府對于祭拜孔子的丁祭日有著極為隆重的儀式，這種儀式一定程度是統(tǒng)治者捍衛(wèi)封建統(tǒng)治地位的武器。然而在這樣莊嚴、重要的儀式上，復社諸人與魏黨余孽阮大鋮竟然發(fā)生肢體沖突，從互罵發(fā)展為互毆。1643年的丁祭風波不管對于劇中或現(xiàn)實，都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因為在第二年，也就是《桃花扇》愛情故事的主要時代背景：清兵入關(guān)、崇禎殉國、福王南立、馬阮奸臣當政。

對于《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來說，對丁祭儀式的流程信手拈來，與他個人經(jīng)歷有關(guān)。“禮”是孔子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孔尚任自幼接受正統(tǒng)的儒學教育，必然“夙承家學”，對禮儀頗有研究，他不僅在家族內(nèi)部為當時的大宗戶孔毓圻的妻子治喪，還負責孔氏家族的修譜撰志、禮樂舞生的訓練與禮樂祭器的監(jiān)制，孔尚任的升官之路也是因為其精通禮樂祭祀而來的：康熙二十三年，玄燁南巡北返，到曲阜祭孔，彰顯對漢族讀書人的重視，孔尚任被推薦為康熙“講明經(jīng)書文義”，從而獲得賞識。能為天子講經(jīng)，足以見得孔尚任禮學深厚。孔尚任有能力去描寫這些儀式，也有目的去塑造這些儀式。后文中大大小小的儀式不斷重復出現(xiàn)，儀式成為一種象征，一種符號，創(chuàng)設出特定的情境與時空，這些儀式本身構(gòu)造一個舞臺，劇中的社會角色都圍繞儀式穿梭于“前臺”與“后臺”，創(chuàng)造戲中戲，去喚醒觀眾的主體意識，使得作為參與者從中體驗到更為獨特的意義。《哄丁》之后，又多次出現(xiàn)祭祀與悼亡儀式：閏二十出《閑話》中錦衣衛(wèi)張薇中元節(jié)在客棧哭主，夢到崇禎帝與周皇后引著文武百官，殉難忠臣儀仗升天，張薇伏俯路旁，失聲大哭。中元節(jié)是道教的稱呼，民間俗稱七月半，佛教稱為盂蘭盆節(jié)，它的產(chǎn)生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的祖靈崇拜與時祭，節(jié)日當天，祭祖，祀亡魂都是主要習俗。第三十二出《拜壇》，弘光政權(quán)文武百官設壇祭拜崇禎皇帝，忠臣奸臣輪番登場，儀式盛大，不管真心假意都痛哭一場，一朝天子一朝臣，了結(jié)崇禎舊局，才好行弘光新政。一場祭祀儀式下舊日今時的對比，難免讓臺下觀眾唏噓。第四十出《入道》無獨有偶，孔尚任再次安排已經(jīng)成為道士的張薇在中元節(jié)建醮薦亡，超度亡靈。

除了多次重復的儀式，孔尚任在第二十出和第二十一出中加上了閏二十出《閑話》與加二十一出《孤吟》。《桃花扇》作為四十出的歷史劇大戲，不可能在一天之內(nèi)演出完全部的內(nèi)容，需要分為兩晚演出，第一晚在《閑話》張薇中元節(jié)哭主中結(jié)束，第二晚在《入道》張薇中元節(jié)建醮薦亡中結(jié)束，黃天驥先生早就注意到這一停頓，“按照當時一個戲分兩晚演完的慣例，作者這樣的處理分明要讓觀眾在每晚離開劇場的時候腦海里縈回著崇禎的形象。”整個《桃花扇》的舞臺就變成了對于崇禎皇帝乃至大明王朝祭奠的道場，不管是臺上的演員還是臺下的觀眾都沉浸于其中。對于追悼崇禎儀式的重復停頓，不只是傳遞明朝已亡、崇禎已死的信息，更是為觀眾提供更多的想象空間，使得觀念與情緒相互激蕩，才能突出儀式的意義所在。

當我們從儀式的本體脫離出來，重要的就變成了儀式背后體現(xiàn)一個民族共同理念的具體行為方式。在全文結(jié)尾第四十出《入道》中，道士張薇在中元節(jié)“大建經(jīng)壇，與先帝修齋追薦”。場面十分盛大：“雜扮四道士奏仙樂，丑、小生換法衣捧香爐，外金道冠、法衣，擎凈盞，執(zhí)松枝，巡壇灑掃介”“外九梁朝冠、鶴補朝服、金帶、朝鞋、牙笏上”，除了追悼明思宗，更是將殉難的文武大臣分設左右壇追悼：“及甲申殉難文臣，東閣大學士范景文、戶部尚書倪元璐、刑部侍郎孟兆祥、……兵科都給事中吳甘來、巡視京營御史王章、河南道御史陳良謨……伏愿彩仗隨車，素旗擁駕；君臣穆穆，指青鳥以來臨；文武皇皇，乘白云而至止。共聽靈籟，同飲仙漿。”

值得注意的是，眾人對于在甲申殉難，久已超升天界的君臣，給予追悼，北去的三位之臣史可法、左良玉、黃得功，未知結(jié)果如何，又要如何處理呢？已經(jīng)修仙得道的張薇閉目通感，便是這三人自報去處：“（雜白須、幞頭、朱袍，黃紗蒙面，幢幡細樂引上）吾乃督師內(nèi)閣大學士兵部尚書史可法。今奉上帝之命，冊為太清宮紫虛真人，走馬到任去也。（騎馬下）……”張薇睜眼將所見告訴眾人：“善哉，善哉！方才夢見閣部史道鄰先生，冊為太清宮紫虛真人；寧南侯左昆山、靖南侯黃虎山，封為飛天、游天二使者。一個個走馬到任，好榮耀也。”在拯救蒼生社稷，承擔世間苦難之后上天成仙，“封神”是千年來中國歷史傳承下來的一個傳統(tǒng)，很多古典文學作品里都會有一個“封神”的榜單：《水滸傳》里108 位梁山好漢就是三十六天星、七十二地煞轉(zhuǎn)世；《西游記》里唐僧師徒取經(jīng)成功，如來佛祖封他們成佛成圣；《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林黛玉與賈府眾女子也在太虛幻境的一張情榜之上；從傳說而來的民間小說《封神演義》更是將封神榜作為貫穿全書的總綱領(lǐng)。除了文學作品，民間百姓更是熱衷于封神，比如山西臨汾洪洞縣的廣勝寺下寺為元代的建筑，其后殿四壁有關(guān)于佛教的壁畫早就被盜賣出國，而水神廟主殿內(nèi)有關(guān)于水神明應王祈雨降雨的壁畫卻保存得十分完整，在盜賣人眼中，佛教作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其壁畫的價值與當?shù)匕傩兆苑獾乃癖诋媰r值自然不值一提，從各地寺廟供奉不同神仙就可見中國古代百姓民間信仰多樣，追求功利性與實用性。

在中國古代社會，神都是人封的，封神考驗的就是話語權(quán)，宗教、政府、民間是三方不同的封神勢力。

回到《桃花扇》中的封神，既屬于宗教勢力（道教），又屬于民間勢力（由遺民見證）。孔尚任對于封神這一情節(jié)的安排，也透露出他本人內(nèi)心的掙扎糾結(jié)。“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表面看來是對立的：出世與入世，樂觀進取與消極避退，但實際上他們剛好互補，“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才是屬于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文化心理。在宋唐之后的“三教合一”運動，知識分子在儒、道、佛的混合影響之下，又會在藝術(shù)虛構(gòu)中流露出一種宗教情感。

封神這一做法帶有濃厚的“論功行賞”的世俗意味，史左黃三人忠心耿耿守衛(wèi)明王朝，歷經(jīng)苦難并最終為王朝“陪葬”，封神是對他們?nèi)烁竦目隙ㄅc功勞的嘉賞，這是孔尚任作為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以道為己任，但結(jié)果并不如人意，現(xiàn)實近況使得他們必須從宗教中尋求出路，通過宗教所塑造的幻境實現(xiàn)他們的美好愿景。《桃花扇》中已殉難的、在天上被“論功行賞”的君臣與隱居于棲霞山的遺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也是孔尚任自我內(nèi)心沖突掙扎的體現(xiàn)，渴望救世、渴望出世，建功立業(yè)，然而現(xiàn)世的努力總以失敗告終，因此就轉(zhuǎn)換成為一種宗教提示，用宗教封神的圓滿結(jié)局去消解死去的人現(xiàn)世的苦難，獲得瞬間的升華與滿足，但是活著的人卻隱居四散。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孔尚任寫完《桃花扇》的第二年，他被罷官免職，回到家鄉(xiāng)著書隱居終老，就如同續(xù)四十出《余韻》中道：“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世間不過一場夢轉(zhuǎn)頭空。

[1]孔尚任：《桃花扇·凡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

[2]孔尚任：《桃花扇·試一出·先聲》，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

[3]孔尚任：《桃花扇.小引》，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

[4]左丘明著、王超譯：《國語.楚語》，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2015年。

[5]黃天驥：《孔尚任與〈桃花扇〉》，《文學評論》,1980年第1期。.

[6][7][8[孔尚任：《桃花扇·入道》，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