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菲
(中國計量大學 法學院,杭州 310018)
如果人們愿受合同約束的原因真如霍布斯(Hobbes)在《利維坦》中所言,皆因畏懼違約所可能引發的有害后果,那么在法律無力保障合同履行和損失救濟的情形下,人們還有動機締結合同嗎?出于趨利天性,人們總有交換資源的動機,但若無可靠機制保障先履行方不陷入對方不為給付的危險之中,就會使人們因畏懼風險而放棄交易。因此,非同時交換資源的市場主體必須構造某些“裝置”(devices)以確保交易安全。以區塊鏈為底層技術的智能合約就屬于此種交易保障裝置。智能合約在滿足特定條件后由分散的節點自動執行,可使價值不依賴安全中介而在買賣雙方間轉移,達成“無須信任的信任”。隨著技術的快速發展,智能合約的應用場景已從簡單的代幣交換延伸至金融、法律和社會系統的各個角落,實施于數字版權管理、衍生品交易、物聯網與智能制造等眾多行業,對合同法律規則和糾紛化解機制產生了重大影響。因為新技術的應用改變了傳統的社會架構和信用體系,在提高交易效率和降低違約風險的同時,也帶來了全新的內生型矛盾沖突類型。
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化解不僅關系到當事人合法權益的維護,而且直接影響區塊鏈技術的可持續發展,是提升區塊鏈技術法治保障中亟須解決的問題,因此有必要及時開發全新的糾紛化解基礎設施。本文試圖回答以下問題:(1)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的本體及其成因是什么;(2)為何司法訴訟不適合解決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3)在區塊鏈架構上運行的智能合約解紛應用(下文簡稱為區塊鏈解紛應用)作為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治理的新范式有哪些優勢與隱患;(4)區塊鏈解紛應用自身又應如何被規制以保證其法治化。
英國計算機科學家尼克·薩博(Nick Szabo)將智能合約定義為一種電腦化交易協定。此種協定記錄了交易發生條件與對應執行條款,一旦預設條件成就即自動執行交易內容。對于智能合約是否屬于法律合同這一問題,素存疑問。很明顯,智能合約當然不全是法律合同。
根據智能合約的代碼架構和應用實踐可將其分為兩種類型:
1.利用代碼使傳統合同條件邏輯元素自動化為二元合同架構,本文稱之為“復合智能合約”。當事人先以自然語言締結基礎合同,再從中提取某些條款轉換成代碼集成至區塊鏈網絡以使其自動執行。此種智能合約僅為表征基礎合同內容,在功能上替代了債務人的實際履行,在本體上屬于促進基礎合同履行的輔助手段,也有學者稱其為一種自助行為(self-help)。復合智能合約障礙系當事人不履行或不適當履行基礎合同義務,仍屬傳統合同糾紛范疇,并非本文要討論的解紛對象。
2.將基礎合同內容整體編譯并發布至鏈上的一元合同架構,本文稱之為“整體智能合約”。若合約代碼內容具體明確且無排除代碼在交易對象私鑰簽署后自動執行效果約束的意思,那么將此代碼上鏈即可視為要約。相應的,交易對象以私鑰簽署合約的行為則可被視為承諾。當交易通過一致性驗證并寫入分類賬進入區塊鏈賬本時,合同成立。整體智能合約通常由一方當事人單獨部署上鏈,系當事人為重復使用而預先擬定,并在訂立合同時未與對方協商的條款。根據《民法典》第496條第2款,部署合約的一方應履行提示或說明義務,確保對方能注意或理解與其有重大利害關系的代碼。以代碼形式編撰合同對易讀性影響很大,因此要約人應在發出要約同時附上智能合約的自然語言版本,并提示受要約人以私鑰簽署交易即受法律約束的后果。與復合智能合約相比較,認證簽署后的整體智能合約是當事人以一致意思表示追求法律上效果的私法工具,其實施中的糾紛并非自然語言合同引發,而是合約代碼本體內生的,可謂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正是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
區塊鏈難以篡改與智能合約自動執行的特性雖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交易安全,看似使違約行為成為客觀不能,排除了合同履行糾紛,其實不然。原因大致有四方面:
1.智能合約內容存在不完備性。傳統合同中締約主體的有限理性和交易成本問題在智能合約場景仍然存在,因此智能合約同樣具有不完全契約的特征。受認知有限性影響,締約人不可能預先在代碼中編入所有或然狀態下當事人的權利、義務與責任。即使當事人有能力預見或然情況,將其以雙方均無異議的語言編入代碼的締約成本卻太高。此外,傳統合同在約定不明或未做約定時尚可由當事人協議補充,而智能合約一經簽署即自動執行,當事人沒有補充、變更協議的機會,其對變更合同的期待易滋生為矛盾糾紛。另外,智能合約代碼系依提供者意旨寫就,自然也存在代碼欺詐、錯誤等情形,對方當事人欲行使撤銷權,也會因智能合約不得撤銷、刪改的技術特征引發糾紛。
2.智能合約代碼包含難以避免的程序漏洞(bug)。代碼由程序員編撰,在智能合約開發迭代的全生命周期中不可避免出現bug。bug導致智能合約在執行中容易出現錯誤,甚至被黑客攻擊利用。例如最知名的公鏈平臺之一“以太坊”就曾因智能合約漏洞曝光而多次遭黑客攻擊,損失嚴重。雖然bug能以升級程序版本或打補丁的方式解決,但這需要修改運行業務邏輯和存儲數據的智能合約代碼。智能合約的載體——區塊鏈的公信力建立在其不可篡改的特征之上,頻繁升級或可修補漏洞預防糾紛,卻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該智能合約服務的公信力。
3.智能合約預言機(Oracle)在安全性和可靠性方面尚有欠缺。區塊鏈并非自創生系統,智能合約必須通過預言機訪問外界信息。預言機作為溝通區塊鏈外部世界與智能合約代碼系統的唯一橋梁有可能被操縱,無論是遲延還是錯誤提交外部信息都會導致代碼被不適當履行,滋生糾紛。2019年,DeFi衍生品平臺Synthetix就由于預言機錯誤報告價格信息導致市值近10億美元的3 700萬枚sETH代幣被第三方交易機器人以低價套利交易,損失巨大。
4.智能合約語言具有歧義與模糊性問題。有觀點認為形式化的、建構性的人工語言是完備的,利用人工語言撰寫的智能合約能有效避免合同語言歧義,減少糾紛。然而模棱兩可和需要解釋的詞語并非只出現在自然語言合同中。人工語言與自然語言一樣,都具有社會性。自然語言的社會性決定了詞語的“意義”取決于使用該詞語的共同體(communities)的集體闡釋。相應的,人工語言的“意義”也取決于一種集體共識——程序員和用戶共同體就編程語言的語義達成一致。若此種共識無法達成,人工語言同樣會因歧義引發糾紛。例如在對“區塊鏈性能”(Blockchain Capacity)的理解上,比特幣用戶社區就沒能達成共識,導致比特幣區塊鏈被硬分叉為兩個分支,以及利益糾紛和安全問題不斷。
隨著智能合約應用場景的復雜化,鏈上糾紛頻率明顯上升,主要類型集中于合約效力糾紛、代碼解釋糾紛、代碼與預言機漏洞糾紛、合約變更與解除糾紛等。鑒于此,探索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化解之道十分必要。
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當下主要通過以區塊鏈社區仲裁為代表的私力救濟和以司法訴訟為代表的公力救濟兩種途徑解決。訴訟是解決合同糾紛最重要的形式之一,但諸多原因使其在智能合約糾紛發生的特殊場域力有不逮,以下分述之。
智能合約由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去中心化節點(計算機)運行實施。締約人通過智能合約與全球任意地區的人群交換價值,其內生型糾紛具有雙重“脫域”性——脫離物理性“地域”與規范性“法域”,導致確定訴訟管轄地的困難。即便智能合約預設了協議管轄條款,法院也面臨如何選擇準據法的難題。為此,有觀點主張結合區塊鏈特征創設沖突規范的數字連結點,例如從便利執行的角度將最方便控制私鑰的機構所在地或執行相關反向轉移義務的操作機構所在地等作為連接點。但確定糾紛連接點后,智能合約糾紛仍需由法院依據連接點指引的具體法律規則解決。不同法域對智能合約及數字貨幣法律屬性的理解存在差異,原告通常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司法管轄區,“選購法院”(forum shopping)現象就會頻繁出現,不利于公平保護合約當事人的合法權益與國際民商事關系的穩定。此外,國際間低效的司法協助程序也增加了電子證據跨境獲取的成本和難度。國家法院還可能面臨裁判后卻在技術上無法執行的困境,這些都損傷了司法的權威性。
我國民事訴訟制度采取實名訴訟規則,要求當事人起訴必須“有明確的被告”并在起訴狀中記明當事人基本情況,進行當事人特定,禁止匿名訴訟。民事訴訟作為事后解決特定主體間已發生糾紛的法定機制,當事人自應在訴訟程序開始時即已確定。要求當事人以“自己的名義”進行民事訴訟活動是因匿名無法承載當事人社會意義上的自身名義,對不知名的被告提起訴訟也不符合實踐理性。實名訴訟制度保障了公民對國家審判活動的知情權,形成法院在查明案件事實和適用法律的過程監督,抑制司法腐敗與偏見并確保訴訟過程的順利進行和裁判的可執行性。區塊鏈技術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匿名性。智能合約交易中,當事人通常采用公鑰的加密散列作為賬戶地址和鏈上假名,很難確定彼此真實身份。實名訴訟要求原告不僅要披露自己的真實身份,還要獲得被告的身份信息,實為艱難。即使例外允許匿名訴訟,法院在審判和執行的具體過程中也難免遭遇障礙。
傳統司法活動局限在以“劇場”為符號意象的物理空間內。劇場式司法活動受法定民事程序和證據規則制約,這為化解糾紛提供了一種理性化和秩序化的機制,但同時也會消耗大量公共資源,必須以強大經濟財力支撐?;ヂ摼W法院的出現在形式上延伸了司法劇場的活動邊界,看似節約了大量司法成本,但不可忽視司法活動信息化伴隨著相應的公共成本和社會資源投入,產生了高昂的沉沒成本。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充斥著海量小額履行糾紛,互聯網法院和電子司法技術雖然改善了司法觸達,卻也使更多糾紛涌入法院,影響案件裁判質量。此外,法院在強制執行智能合約糾紛判決方面缺乏必要的技術能力??傮w來說,司法訴訟在平衡裁判結果準確性、裁判執行力度和解紛成本能力方面的劣勢傷害了智能合約的效率與潛力。
社會公眾在訴訟模式下接近正義的方式是走進司法劇場,直觀感受司法權威的圖像,在結構化的司法儀式中化解糾紛。將訴訟作為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的主要化解機制增加了區塊鏈生態對中央司法權威的依賴。這種依賴要求部署智能合約的區塊鏈平臺直接與法院建立“溝通”。此種“溝通”一方面削弱了智能合約在履行上的效率優勢,另一方面破壞了區塊鏈與其他信息技術相較的顛覆性創新所在——去中心化、節點自治、不可篡改與匿名性。正是這些特征使得當事人能夠且愿意在無須信任的區塊鏈上開展交易。
以此觀之,國家法院并非解決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的適當論壇,有必要尋找其他解紛機制,協助疏減訟源。
有學者借鑒新比較經濟學的“制度可能性邊界”提出“爭議解決可能性邊界”(dispute resolution possibility frontier)分析框架,指出高效的解紛制度應在私人秩序(private ordering)帶來的無序成本和監管型國家(regulatory state)帶來的專制成本間形成均衡。目前,市場上已出現多種區塊鏈解紛應用,它們將解紛機制整合至鏈上,利用分散性自治組織(DAO)將智能合約自身打造為糾紛治理的基礎設施。這種“以鏈治鏈”的新范式在控制無序與避免專制的二維規制譜系內為最小化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化解成本提供了新的可能。
目前,已投入市場的解紛應用主要分為兩類:第一類是作為獨立服務的替代性糾紛化解(ADR)專業平臺,通常是一些將國際商事仲裁規則嵌入區塊鏈技術平臺的特殊仲裁項目,例如Mattereum、Cryptonomica。第二類是更為主流的眾包型解紛應用,例如Aragon、Kleros等仲裁系統,它們把仲裁規則嵌入智能合約代碼,通過激勵機制確保隨機抽取的仲裁員公正投票并自動執行裁決結果,全部流程會被實時記錄并存儲上鏈。這種區塊鏈解紛應用在程序選擇、糾紛處理與結案方式等方面都賦予當事人自治權,具有很多獨特優點:
1.在程序上更為靈活。在傳統國際民商事糾紛領域,當事人相較訴訟也更積極地選擇商業仲裁化解糾紛,正因其在程序上具有靈活、及時、保密等優勢。傳統仲裁制度的優點被悉數納入區塊鏈解紛應用。鏈上糾紛化解不受時空限制,跨越主權國家的權力羈絆,為化解有跨國因素的智能合約糾紛免除了管轄、適用法律、當事人參與等方面的障礙。因此,區塊鏈解紛應用特別適合用來解決那些解紛成本與補救措施不相稱的跨境小額糾紛。
2.解紛人員專業性更強。很多智能合約糾紛都因技術問題導致,法官面對此類糾紛須倚靠專家輔助人彌補自己的知識不足。雖然我國民事訴訟法已確立專家輔助人制度幫助法官解決專門性問題,但在實務中專家輔助人就鑒定意見和專業問題發表意見的功能實現得并不充分。相較于僅具備法律知識的法官團體,區塊鏈解紛應用通常都擁有一個具備豐富技術經驗的仲裁員定制庫。專業性更強的仲裁員能更有效率地評價爭議問題。
3.提供了匿名化解糾紛的可能性。如前所述,傳統訴訟中當事人必須披露真實身份,而區塊鏈解紛應用允許當事人在不知道對方真實身份的情況下發起索賠。區塊鏈解紛應用獨特的激勵系統還使仲裁員也可以在不披露身份的條件下表達對當事人權利義務關系的公平性看法。此外,當事人匿名化還促使仲裁員僅根據事實評價和裁判糾紛,改善當下解紛機制中可能存在的偏見問題。
4.眾包機制有促進群體智慧的潛力。以Kleros為代表的區塊鏈解紛應用創新性地引入在線眾包解紛理念。眾包理念認為,把對個體困難耗時的大型工作分解為眾人集體努力解決的小型行動有助于快速實現任務目標。淘寶網的大眾評審機制就是引入眾包理念化解糾紛的典型事例。眾包形成了一個由多元化群體組成的集體認知系統,比起個體專家能更有效地解決問題,這也暗合“三個臭皮匠,賽過一個諸葛亮”的古老民間智慧。一些區塊鏈解紛應用通過增加仲裁員背景的多樣性引入群體智慧,促進了裁決民主與多樣性,使正義從封閉的司法劇場走向開放。
5.裁決執行更加便利。司法訴訟或其他傳統ADR即使就智能合約糾紛作出裁決,也難以確保裁決結果得到執行。在區塊鏈解紛應用中,糾紛裁決構成了合約本體的組成部分,裁決結果也會自動通過智能合約代碼執行,不需倚靠主權國家法院的承認與執行,明顯提高了執行效率。
區塊鏈解紛應用打造了一個救濟網絡扁平透明的高效民間仲裁機制,以較低成本為當事人提供了接近正義的分散式系統,但也存在一些隱患,分述如下:
1.區塊鏈解紛應用具有“準司法”性質,任其野蠻生長威脅國家司法安全。若將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化解視為一個有廣泛需求的法律服務市場,訴訟、仲裁、區塊鏈解紛應用等就是在該壟斷競爭型市場上相互競爭的法律服務。訴訟和仲裁供應有限,制度均衡成本很高。區塊鏈解紛應用的供應會降低智能合約糾紛化解的平均成本,更易為市場所青睞。受網絡效應影響,那些率先進入市場且技術領先的區塊鏈解紛應用將快速建立市場支配地位,利用市場邊緣化國家司法權,建立起威脅他國司法主權的“商業化長臂管轄”。這意味著在區塊鏈解紛應用領域布局落后的國家,在智能合約糾紛化解問題上將很難再依賴本國司法救濟途徑。
2.區塊鏈解紛應用的激勵機制易增加仲裁員道德風險,導致裁決偏離公平正義。仍以較為成熟的Kleros應用為例,為讓仲裁員對裁決負責,仲裁員須事先投注一定數量的Kleros代幣作為成本。仲裁員在裁決過程中獨立投票,投票結果與多數人一致的仲裁員可收回代幣并獲得仲裁費獎勵,反之則失去押注的代幣。Kleros的激勵機制系利用博弈論中的“謝林點”(Schelling point)概念,即非溝通方會根據各方對另一方的期望達成解決方案。為避免損失,仲裁員通常不會草率投票。但這種基于“密碼經濟學”的激勵系統本質上并非鼓勵仲裁員在規范性規則指引下向實質正義的結果投票,而是促使他們選擇支持一種“共識的公正”,容易引發道德風險,即間接引誘仲裁員刻意預測當事人勝率并進行裁決套利。正義的產生在此過程中發生異化,由一種規范性問題轉變為市場邏輯下可被量化的經濟預測。
3.區塊鏈解紛應用眾包模型易降低糾紛化解質量。在線眾包解紛模型的“結果多數決”與“匿名裁決”機制分散了錯誤裁決的風險,可能導致仲裁員因裁決主體責任意識下降而隨意投票,作出失真或不公平的決定。此外,部分眾包模型在設計上抑制了群體智慧優勢。在通常情況下,增加仲裁員背景多樣性能摒除系統性偏見,提高裁決質量。但部分區塊鏈解紛應用為避免仲裁員腐敗勾結,禁止他們在裁決過程中相互交流,使裁決結果僅呈現為一個聚合了眾多個體意見的綜合決策,而非多樣性群體的合作決策,很難切實提高決策質量。
4.區塊鏈解紛應用執行欠缺自由裁量空間,易損害被執行人合法權益。區塊鏈解紛應用的裁決結果如“布爾值”一般只對應“是”與“否”,無法權衡裁決執行所保護的債權人權利與其對債務人權利造成損害之間的關系,有違比例原則精神。此外,“裁決即執行”的自動化仲裁攫奪了當事人對仲裁結果的撤銷權。盡管傳統仲裁亦一裁終局,但若仲裁存在程序性瑕疵或實體法律適用不當等情形,當事人仍可依法請求撤銷或不予執行仲裁裁決。在國際仲裁中,《紐約公約》也允許成員國法院在承認和執行裁決前進行有限審查。區塊鏈解紛應用自動執行的特征使裁決與執行繞過國家法院的承認和執行程序,排除了國家法律對自治仲裁結果的實質審查,消解了司法救濟作為當事人權利終局保障機制的效力。
區塊鏈解紛應用市場并非法外之地,必須將其納入法治軌道,避免陷入社會負外部性早期難預測、晚期難控制的“科林格里奇困境”。因此,有必要盡早探索區塊鏈解紛應用的法治化治理路徑,在法律規制與技術創新間尋求二者平衡點。
當下市場流行的區塊鏈解紛應用在性質上屬于私有化的在線糾紛解決機制(ODR),首先面臨“合法性”困境。若從傳統律法中心主義和法院中心主義的法治觀出發,視法院為糾紛化解的唯一權威,那么區塊鏈解紛應用顯然與法治相悖,它的準司法特征破壞了形式法治的運作,如同傳統ADR在發展初期也曾被質疑與法治背道而馳。但智能合約糾紛呈現出迥異于傳統合同糾紛的經驗范式,未來可能出現的大規模相關訴訟若不能及時有效解決,將嚴重影響法律和司法的權威性。
在法律多元觀念下,通過私人秩序追求良好合同關系的解紛理念并不違反實質法治觀。片面追求語義上的法治只會阻礙那些無法或不愿負擔訴訟成本的當事人獲得正義。如果說法治要求通過公開、明確和穩定的規則系統解決糾紛,那么區塊鏈解紛應用在特征上符合實質法治觀:它制度化地解決糾紛,裁判邏輯公開穩定,裁判機制客觀、結果可預測,并可根據公眾意見改進規則。這些特征保證區塊鏈解紛不在結構上偏向任何一方當事人,雙方均不必因對方選擇此種解紛方式而陷入結構性劣勢。在功能上,區塊鏈解紛應用也有促進實質法治的能力:它為智能合約當事人提供了更多接近正義的途徑,降低了解紛成本卻提高了效率。數字經濟時代,發展此類商業解紛機制對于促進法治甚至是必不可少的。當然,區塊鏈解紛應用促進法治的潛力與其潛在威脅間不可避免存在緊張關系,須以適當的治理手段平衡。
傳統治理模式或是基于治理者“權威身份”的縱向科層制模式,或是基于治理者“角色功能”的橫向扁平合作模式。前者易引發規制過度,降低區塊鏈技術潛在效益;后者易使監管私有化,使解紛話語權落入部分權力節點,均威脅區塊鏈技術創新的可持續性和治理實效。本文認為,對區塊鏈解紛應用的法治化治理應結合硬法與軟法,發揮其技術優勢的同時解決“以鏈治鏈”的技術隱憂。
1.針對區塊鏈技術可能帶來的司法安全隱患,應首先強化頂層制度設計。區塊鏈解紛應用提供市場化ODR服務,本質是一種類似仲裁的私法自治,若任由資本主導該市場必然導致秩序混亂。我國目前對區塊鏈技術在糾紛化解領域的應用主要由司法機關主導,相關市場化布局并未全面展開。因此,我國應加快頂層制度設計,明確區塊鏈解紛應用作為非司法ODR的法律地位。在硬法層面加強非訴訟解紛機制的效力保障,建立健全數字經濟時代的多元化糾紛解決體系。
在立法模式上,可選擇先在現行《人民調解法》、《仲裁法》等法律規范中分散補充有關非司法ODR的申請與執行程序,做好其與司法ODR的銜接;待該領域技術和研究成果更成熟后,再制定綜合性專門法律,例如《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促進法》,以專章明確區塊鏈ODR應用在平臺建置、基本功能、程序保障、執行措施與監督管理規則等方面的具體規定及其與訴訟、仲裁在管轄范圍的功能互補與層級關系等基礎性問題,全面健全“以鏈治鏈”的法治化治理水平。制度約束和合規成本為智能合約解紛服務市場引入新的競爭變量,能降低國外成熟區塊鏈應用依靠網絡效應攫取的先發競爭優勢,化解“商業化長臂管轄”對國家司法安全的威脅。
2.針對區塊鏈解紛應用激勵系統存在的異化正義風險問題,應構建契合區塊鏈技術特征的正當程序,優化博弈論防御措施,提高解紛結果的可接受性。被認為公平的決策程序本身能增加人們對決策結果的滿意度。若區塊鏈解紛應用以符合程序正義的方式作出裁決,當事人也會增加接受并執行裁決的意愿。當下的區塊鏈解紛過程大多采取異步審理模式,仲裁員無須聽取當事人的質證和辯論,僅通過審查當事人提供的書面材料和有關證據進行裁決,類似在線版“斯圖加特模式”的簡化。提倡以集中原則對傳統民事訴訟制度進行改革的德國“斯圖加特模式”包括充分的書面準備程序與一次全面的言詞辯論程序,區塊鏈解紛程序將一次言詞辯論也予以省略。對海量小額糾紛而言,此種簡化程序提高了裁決效率,也能保障當事人靈活提交證據的公共空間。但確實限制了仲裁員表達裁決結論的論證空間與能力,有可能損害裁決的可接受性,這也是為何區塊鏈解紛應用被認為不適合解決標的額較大或過于復雜的智能合約糾紛。為平衡效率與公平,規避區塊鏈解紛應用去在場性和直接言詞規則消解帶來的弊端,應明確區塊鏈解紛應用適用的糾紛類型,強化應用的程序透明性與過程控制,包括公開解紛代碼啟動規則、證據提交方法、仲裁員組成規則、糾紛可能涉及的裁決規則等,同時加強仲裁員在投票時的必要說理義務。
3.為克服部分區塊鏈解紛應用眾包模型的缺陷,應進行預防性人員風險控制并加深對博弈模型和群體智能領域的研究。首先要提高眾包模型裁決公正性,解決仲裁員恣意裁判導致結果失真的問題,這要求將風險控制提前至仲裁員準入階段。區塊鏈解紛應用須明確人員篩選標準與基本行為準則,保證入選仲裁員名冊人選的專業能力和道德水平。雖然區塊鏈應用社群參與者大多保持匿名,但當其希望交換“仲裁員”這一特殊“權力身份”時則應披露必要信息,以提高仲裁員的責任意識和他們對該系統內聲譽價值的評估。其次要提高眾包模型的裁決效率,關鍵在于優化現有聚合決策模型,使仲裁員得以更優效率接近謝林點。一方面可在技術層面加深對群體智能問題的研究,探索仲裁員如何在眾包模型中維系個體自治性的同時形成真正的群體智慧;另一方面要發揮區塊鏈解紛應用社群的力量,持續記錄、分析并討論有代表性的已決糾紛,為仲裁員積累解決類似案件的檔案和經驗。
4.為解決被執行人合法權益保障不足問題,要完善區塊鏈裁決風險事先防范和事后救濟措施,在技術和規范面雙重限制區塊鏈“代碼自治”。區塊鏈解紛應用相較其他ADR手段的關鍵吸引力在于其裁決結果可自動執行。根據前文對裁決自動執行的風險分析,對其進行風險控制應從事前和事后兩方面著手。
在事前,可借鑒《個人信息保護法》中的個人信息保護影響評估制度建立“自動化執行”影響評估機制,要求區塊鏈解紛應用負擔披露自動化執行范圍與標準的法定義務。據此,區塊鏈解紛應用參與方可及時發現自動化執行對個人合法權益的潛在風險,提前采取適當措施,改善自身安全風險管理能力。在事后,考慮到自動化執行會繞過司法審查,似乎只有引入一個賦予主權國家審查權限的“超級節點”才能予以干預。有觀點指出“超級節點”會使區塊鏈系統背離去信任的本質。但不能忽視,現代法治國家不存在完全的去監管化。去中心化的公有鏈架構在降低信任成本的同時,極大增加了監管成本,也降低了交易效率。在交易效率與信任間取得均衡的“弱中心化”分布式解紛平臺是落地應用的最佳選擇。因此,可在區塊鏈解紛應用市場增加司法監管節點,把司法解紛機制和區塊鏈解紛應用整合在連貫的框架內,打通鏈內與鏈外。當區塊鏈解紛應用的裁決與執行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或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時,允許當事人尋求司法監管節點介入救濟,例如請求司法部門在鏈上通過特權節點直接逆轉自動執行。當然,當事人也可選擇鏈外救濟,例如請求司法部門裁判當事人在鏈外返還被自動執行的財產。
5.推進區塊鏈解紛應用的法治化治理還離不開軟法規制,重點在于加強行業自律、自主規制與標準化建設。首先要在硬法之外發揮行業自律作用,由區塊鏈分布式自治組織發布行業自律規范,完善對市場主體行業行為的指引。實際上,即使行業規范暫缺,區塊鏈解紛應用企業也會在政策激勵、市場壓力和自身利益訴求下培養制度供給能力,展開“自主規制”。但這種市場主體的內部規制因欠缺統一標準,容易產生碎片化效果。因此,還應在行業層面加強區塊鏈解紛應用的標準化建設,統一安全認證、技術架構、信用評價體系等核心標準。當下,區塊鏈技術國際標準化工作正在快速推進,國際電信聯盟(ITU)、國際標準化組織(ISO)等主要國際標準化機構均已成立區塊鏈標準工作組或委員會,相關標準的制定已成為企業乃至國家間的競爭焦點。國內區塊鏈標準體系建設也正有序推進,未來還須進一步聚集產業資源,積極參與國際標準制定,融入全球區塊鏈解紛應用生態發展,以此提升我國在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化解服務市場的國際競爭力與規則話語權。
智能合約的應用在帶來無限潛力的同時引發了新型矛盾沖突。傳統的訴訟與仲裁制度不能很好地化解此類糾紛,促使人們開發同樣以區塊鏈技術驅動的解紛機制作為預防和化解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的基礎設施。明確區塊鏈解紛應用的合法性是確保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化解效力和助力產業創新的重要保障。從國際競爭和司法安全角度來看,我國應盡快開展智能合約內生型糾紛化解服務的全球布局,避免競爭者依托先發優勢和規模效應在相關市場攫取絕對話語權。但不可忽視的是,區塊鏈解紛應用天然的“去監管”品質在一定程度上威脅了國家司法體系的權威性,在激勵機制與程序設計上也有部分違背現代法治精神之嫌。因此構建一套融合硬法與軟法的規制機制,有機結合法律治理與技術治理,是區塊鏈解紛應用法治化與實現正義的關鍵,也是區塊鏈系統新型權力分配與現代化多元治理結構間的權衡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