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竹青
有學者認為:“中共獨特的意識形態和行為機制造就了不一樣的政治文化,這種政治文化對中共革命的影響絕對不可小覷。”意識形態是區隔政黨屬性的重要特征,但中共的意識形態顯然給人們留下了更加鮮明的印象,體現出中共及其所領導革命的特殊性。中共何以能夠給人留下這樣一種印象?這實際上涉及中共意識形態的產生、建構和傳播等問題。
“革命意識形態的建構需要有更理論化的論述”,但是“構成意識形態知識體系的,不僅僅是理論話語陳述,包含諸多概念的一系列觀念組合的內在配置與互動,同樣是它的基本形式”。這就意味著,革命意識形態的建構和概念的建構息息相關,而在這無數的概念中,有一些基本概念在思想觀念的建構和傳播中起著中流砥柱的作用。對于中共革命意識形態的建構而言,“人民”概念即是如此一個基本概念。本文試探討“人民”概念與中共意識形態建構的理論問題。
何為意識形態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其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內涵也不同。它最早的定義來源于法國哲學家德斯蒂·托拉西,指的是“一種新的、科學的、非形而上學的人類知識”。既然是人類知識,就涉及主觀思想層面。之后,“意識形態”的內涵開始向政治層面發展。如馬克思認為“意識形態是階級社會中統治階級借以維護自己統治的觀念體系,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它成為階級社會的‘觀念上層建筑’”,是個貶義詞。二戰后,西方的政治理論著作逐漸剔除了意識形態的負面意思,將其表述為一個中性詞,“視為有關社會行動或政治實踐的‘思想體系’,‘信仰體系’或‘象征體系’”。但不管何種闡釋,“意識形態”均與政治思想如影隨形、不可分割。湯普森甚至將意識形態定義為:“特殊情況下意義服務于建立并支持系統地不對稱的權力關系的方式——這種權力關系我稱之為‘統治關系’。”“意識形態”的相關語義伴隨著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后,雖也有一個不斷變遷的過程,但其內涵仍與思想觀念分不開。據研究:早在19世紀中葉和下半葉,“意識形態”術語的“德文和英文形式已經在一些字典和工具書中出現了”,被直接翻譯成“思想”“觀念學”“意志”等。“意識形態”一詞在近代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也被時常使用,但其意涵是“社會意識形式”。中國早期理論界的大多數論者似乎更習慣于以“觀念形態”來表述今天意義上的“意識形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蘇聯理論界的譯法和用法在中國普遍使用,將‘意識形態’翻譯或理解為‘思想體系’或‘思想’,‘意識形態’被明確定義為‘社會的意識形態就是社會的思想體系’,是‘人們的政治觀點,法權觀點,道德、哲學、藝術、宗教觀點等等’各種社會觀點的總合。”意識形態和思想體系緊密聯系在一起,可以說,學界關于意識形態的認知至此基本達成一致。改革開放后,雖然學者對意識形態的定義仍存分歧,但意識形態與思想體系、觀念系統等聯系起來的共識并沒有改變。當代學者金觀濤、劉青峰認為:“意識形態是建立在一組基本觀念之上的思想系統”,“在政治思想研究中,通常把社會制度正當性的根據和指導社會行動的思想體系稱為‘意識形態’。……要將各種社會行動互相協調,組織成整體的改造社會的行動,其前提是需要把各種不同的社會行動的觀念整合起來,互相協調,形成某種具有整體結構的觀念系統。這種觀念系統,就是意識形態。”本文對意識形態的理解即以此為準。
意識形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具有強烈的反作用于現實的功能。馬克思說:“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但是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意識形態一旦傳播開來,“可以指向更高層次的目標,轉化為大規模改造社會的行動”。這種實踐指向性決定了任何國家或政治團體都必須有自己的意識形態,這對于近代中國而言尤為急迫。
清朝滅亡后,具有國家象征意義的皇帝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傳統的儒家倫理及規范性知識加速崩潰;北洋軍閥時期的混亂局面又證明了根據西方民權思想所建立的資本主義實踐在中國的失敗,國人對民主共和的理想“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不得不拋棄平昔之理想”。中國人出現了國家認同和意識形態信仰的雙重危機,中國社會更是一片散沙的局面,中華民族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險。為了挽救民族危亡,尋找、構建起新的意識形態和信仰體系成為國人首先要解決的任務。北洋軍閥時期,各種政治思潮的泛起既是國人挽救民族危亡的不同選擇的體現,也是國人重新塑造信仰的嘗試。而在這眾多思潮中馬克思主義能最終脫穎而出恰恰與其具有上述功能有關。一方面,十月革命的成功將馬克思主義從一種思想變為現實,給國人樹立起了一個挽救民族危亡的成功榜樣;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社會理想與中國儒家的大同思想在終極目標上相似,與國人的冀望產生了共鳴。
雖然,馬克思主義挽救民族危亡、追求人民幸福的功能對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但是,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學說——階級斗爭,與中國傳統的“仁愛”倫理道德大相徑庭,知識界中反對聲也不小。戴季陶即是從“仁愛”的哲學層面來反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為此,郭沫若發表了《馬克斯進文廟》一文進行駁斥。這就顯示出,先進的知識分子欲將馬克思主義作為救國的指導思想,擺脫資產階級革命失敗的困境。為支撐自身政治行為的合法性,就必須建構起適合中國國情的馬克思主義,其實質在理論形態意義上,“就是建構以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為核心的理論體系”,即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除其理論需要外,中共的革命實踐也證明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性。近代中國面臨著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雙重敵人,欲完成反帝反封建這個艱巨的任務,必須最大限度地發動民眾。大革命時期,中共的革命先驅即發生過如何進行革命的論爭以進行革命理論建構的嘗試。但在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而實現的國共合作中,“中國無產階級革命話語的‘階級’特征和‘民族’特征都還未充分呈現,究其原因,是在大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國民黨共用‘打倒列強除軍閥’等一套革命話語,雖已包含反帝的中國民族主義的內容,但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者還沒有自己原創性的、體現‘中國’民族特征的、有關中國和中國革命的敘述”。大革命失敗后,盡管“驅逐帝國主義者,完成中國的真正統一”的民族要求是中共的第一要務,但共產國際認為大革命失敗后,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背叛革命”,在對中國革命性質與動力的分析中,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中國的蘇維埃革命,其實就是工農革命;蘇維埃革命的動力,只有工人和農民”,甚至農民也只是“農村中的貧農和雇農”,而革命的對象包括了帝國主義與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更是包括了資產階級的代表國民黨,并將二者看作聯盟關系。共產國際制訂出了依靠對象是工農和蘇聯、革命對象是帝國主義和國內資產階級的革命策略。在這種策略的指導下,當帝國主義和國民政府發生沖突時,中共中央盡管想根據實際情況做出應對(如濟南慘案發生后,國民黨組織民眾進行了示威游行,為了改變所處的困境,中共中央做了變通,如讓黨員“加入國民黨所組織的反日團體”等),卻遭到了“共產國際的領導機關的嚴厲批評”和阻礙。盡管中共是堅定的民族主義者,堅信“只有蘇維埃政府能夠領導全中國革命的民眾,對帝國主義宣戰,而取得中國民族的自由與獨立,”并為此做出了不懈努力。但俄式的國際主義話語體系脫離了中國實際,沖淡了中間力量對中共民族主義者的印象,甚至形成了中共只“重視階級,而不重視民族”的觀念。結果使國民黨日漸在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中被認為是民族的代言人,而中共則成為中間階級敵視的對象(即使中共在全面抗戰后改變了策略,中間黨派仍對其心存“是誠意的,還是一種策略”的疑慮)。1931年,王明等國際主義者上臺,更是開始全盤系統地貫徹蘇化路線,蘇式的話語體系成為指導中國革命的意識形態,這種“左”傾路線將中間力量徹底推向了國民黨方,對中共革命意識形態獲得最大程度的認同和中共所領導的革命實踐產生了不利影響。
“意識形態是由已經存在和正在形成的社會意識構成的,……社會意識的復雜性決定了主導社會意識形態本身也處于不斷的調整狀態之中。”全面抗戰爆發后,民族矛盾上升到主要地位,民族主義在社會意識中的主導地位更加突出。這為中共將以蘇聯共產國際為中心的國際主義意識形態轉變為以中國為中心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提供了社會和思想基礎。遵義會議事實上確立了毛澤東在黨中央和紅軍中的領導地位,國共第二次合作使中共的存在合法化以及陜甘寧等根據地的建立等,為新意識形態全方位的建構提供了組織、政治保證和地理空間。1938 年,毛澤東發出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偉大力量,就在于它是和各個國家具體的革命實踐相聯系”的號召,并給出了“馬克思主義必須和我國的具體特點相結合并通過一定的民族形式”的良藥,試圖在“革命意識形態領域建立起一種新式的、符合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的理論解釋范式”,開啟了全力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進程。
馬克思主義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的提出,為中共革命意識形態的建構提供了方向,但如何實現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又成為擺在中國共產黨人面前的又一難題。高華說:“我們的社會和生活是由一系列宏大的革命話語組成的,我們生活在一個紅色詞語的海洋里,為它激動,受它指引,也因它而痛苦。詞語即敘述,革命的詞語或革命的話語就是對于革命的敘述和表達。”革命意識形態的建構或者說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與其說需要更理論化的論述,還不如說首要的是需要蘊含思想的詞語或概念。
盡管眾多概念整合起來形成了意識形態,但各概念或觀念在意識形態中的地位和作用并不相同,“大多數只是為建構新意識形態提供了觀念要素,而某幾個觀念則對新意識形態的形成特別重要”。“某幾個概念”就是核心概念(關鍵詞),在意識形態的構建中起到支撐性的作用。不僅如此,這些核心概念在意識形態的傳播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語言學認為:“從交際的角度看,句子中每個成分都是信息的載體,只不過所負載的信息量各不相同,其中必有一個或數個成分充當句子信息核心的傳遞者,有人稱之為‘語用高峰’‘交際中心’‘語義核心’‘被強調的語義成分’‘焦點’。……它是說話人最想讓聽話人注意的部分,可以用‘突出’來概括它的功能,焦點意義正是通過這一部分得以體現的。”也就是說,人類雖然是通過語言來交流的,但信息傳遞的主要載體是關鍵詞即核心概念。
在近代中國,救國思想不斷滲進社會,并逐漸內化為國人圖式(圖式指的是被組織化的知識結構)的一部分,猶如張愛萍所說:“當他懂事時,他就知道黃海一戰,中國的艦隊全軍覆沒。庚子賠款,四萬萬五千兩白銀,鬼子們是要四億五千萬中國人,人人記住,你們是個劣等民族,你們每個中國人,都要為反抗我們而賠上一兩白銀……這是民族的奇恥大辱啊!”與挽救民族危亡相關聯的詞匯(如革命、國民、憲法等等)也逐漸成為圖式的組成部分,改變著中國傳統的思想觀念,成為新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在意識形態中起著基礎和支撐框架的雙重作用,為“構筑新時代的突破傳統范式、體現中西會通的新思想體系,奠定了重要的思維基礎”。但是,即使在這些核心概念中,某些概念在意識形態的建構和傳播中仍然處于核心中的核心。對于組成革命意識形態的核心觀念而言,首要的就是革命主體觀念。毛澤東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中國過去一切革命斗爭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為不能團結真正的朋友,以攻擊真正的敵人。”實質上,毛澤東不僅提出了革命的依靠對象問題,而且提出了意識形態建構的前提:為誰服務。這也意味著在眾多的核心概念中,表述“我者”的詞語是一個更為基礎的概念,是革命意識形態的首要和支撐概念,是需要首先確定和建構的。
馬克思主義認為,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在表面上看是“民治”“公共的”,但它真正的服務對象是被潛藏著的、沒有顯現出來的、具有隱蔽性的資產階級,這是其真正的主體意義和價值。而馬克思主義者就是要通過揭示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超越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隱蔽性,用馬克思主義武裝人民群眾,真正而非虛偽地為最大多數人民服務。這就意味著“最大多數”是馬克思主義的革命主體。但是,用什么詞語來稱呼革命主體,不僅在于馬克思主義的召喚,還在于該詞語要具有被召喚的資格。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的發展使社會分成了有產者和無產者兩大階級。孕育于資本主義社會、解決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矛盾的馬克思主義,最終召喚了“無產階級”作為其服務主體的名稱。
十月革命勝利后,馬克思主義開始在中國迅速傳播。盡管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符合中國革命的理論需求,但馬克思主義是從西方歷史文化中孕育出來的,其主體——“無產階級”在中國卻面臨著尷尬的境地。一方面,近代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使中國的階級狀況比較復雜:資本主義不發達,無產階級雖然受壓迫重,但數量少且缺乏“階級自覺”;數量有限的資產階級,與西方資產階級相比,具革命性和妥協性雙重特點;在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反而是在馬克思主義中被形容為“保守”“落后”的農民。另一方面,由于面臨的敵人過于強大,要完成民族獨立和民主富強的任務,需要最廣大民眾的覺醒和參與,而后者往往以民眾“我者”認同感的形成為前提。這就意味著政治團體首先需要對廣大民眾的整體身份進行統一建構。
所以,中國近代意識形態建構的首要任務就是圍繞國民主體身份的建構而展開的,盡管孫中山等資產階級革命派也對革命主體的建構進行了探索,但由于其“不敢放手發動群眾,恐懼社會革命”的特性,脫離了中國的實際,排斥了大多數的底層人民,使得“國民”有名無實,導致打造一個應對近代挑戰的民族整體身份的任務趨于失敗。中共誕生后,和國民黨進行了合作,但在對革命主體的判定上,仍然是重工輕農,大多數民眾沒被包括進革命主體之中。大革命失敗后,中共發動的三大起義以失敗告終,帶領部隊轉移到閩西、贛南,建立根據地,開始了農村包圍城市革命道路的探索,中共黨員的發展對象也由以先進的無產階級為主體變為以“最落后”的農民階級為主體,這對黨的先進性構成了巨大考驗:“邊界各縣的黨,……許多是一姓的黨員為一個支部,支部會議簡直同時就是家族會議。在這種情況下,‘斗爭的布爾什維克黨’的建設,真是難得很。”作為一個高度強調信仰和理念的政黨,為保持黨的先進性,中共在古田會議上確立了思想建黨的原則。這是中共將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實際相結合的產物,它的提出,“使得中國共產黨一方面極完整忠實地保持了列寧主義式政黨的優秀品質,又實現了對產生于特定歷史條件下的蘇俄列寧主義式政黨的超越:它既是具有高度組織紀律性和整合能力的無產階級——工人階級先鋒隊,又是對各個社會階層保持開放、對其優秀分子具有巨大的道義感召力與歸屬成就感的中華民族先鋒隊。”思想建黨從理論上解決了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身份主體在中國的窘迫,使中共革命的革命主體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包容性,為革命主體詞語的出現奠定了理論根基。而中共領導的革命實踐也證明了馬克思主義的主體——“無產階級”在中國構不成西方式的社會主體,用“無產階級”來指代中共領導革命中的革命主體不僅會局限中共的依靠力量,而且會增加敵者的數量和革命的阻力。毛澤東在提到“左”傾錯誤的教訓時說:“‘先把敵人說成鐵板一塊,大的小的一齊打倒,而后干脆說要拿主要力量來打倒小的,因為據說這些小的最危險’。在蘇區要‘明確階級路線’,搞什么‘地主不分田,富農分壞田’,‘對國民黨則集中力量打擊想和我們結盟的察綏抗日同盟軍、十九路軍’。‘于是乎小的被我們打得不亦樂乎,成群的跑到大的那里去,我們卻孤零零地遭受著大的小的雙管齊下,把我們打得要死。’”慘烈的革命現實使中共意識到必須將革命主體擴大到所有可能參加革命的人,這就要求中共召喚出一個能讓參與或潛在參與革命的各階層、團體、個人都認可的詞語作為革命主體的名稱。但是,這一名詞的出現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它是在激烈的競爭之后脫穎而出的。
實驗組基礎護理合格率(96.00%)及患者滿意度(94.00%)均顯著高于對照組(78.00%)和(72.00%),P<0.01,差異具有統計學意義。結果見表2。
“人們總是活在他們自己的感知與經驗當中,他們的情感結構、經驗組織方式和作為生活過程的文化能動性等,始終構成了對抗某種特定生產方式主導下的意識形態的潛在力量。……任何的理論研究(特別是哲學)都應尊重這個事實,并與大眾常識相結合,獲取他們的‘同意’,這樣才能引導他們去行動和實踐。”作為一種全新思想體系的馬克思主義,為了減少其傳播的阻力,將自己與流行語掛鉤是一種有效的手段。而這種流行語和中國的民族危機有關,是成批產生的。
北洋軍閥時期,民族危機加劇,各種救國思潮涌入,諸多主義興起,為言者提供了一種新手段或視角來觀察政治,原本被某個階層或國家所獨占的話語或主義隨著言者的論爭也成為普世的東西。“沒有共同的概念,社會就無法存續,而首當其沖的是,沒有共同的概念,就不存在政治的行動領域。”在此過程中,各種概念應運而生并形成了各自的支持市場。其中,在表達社會主體方面,即出現了“大眾”“群眾”“國民”“人民”“無產者”“勞動者”“勞動階級”“無產階級”等詞語并立的局面。在這種諸詞爭雄的局面中,誰能脫穎而出并成為中共革命意識形態的通用話語,與詞語自身的特性,中國政治形勢的發展,中共的認知、實踐、需求等因素有關。
在中國古文中,“大眾”主要指的是民眾,如“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毋聚大眾,毋置城郭。掩骼埋胔”,是一個中性概念。但是,“大眾”在西方的政治思想文化中,并不是一個褒義詞語。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將“大眾”塑造成“只會以暴力行事”“易受蒙蔽和毫無理性”的形象,并常與“賤民”連在一起使用。到了近代,法國大革命在“無知大眾”的形象中植入了現代政治思想的因子,“大眾”的貶義色彩有所緩解;甚至在革命運動時代,“大眾”與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工人”等同起來,“大眾”在西方政治思想中的地位也得以提高,但這種認知并未在社會上形成共識,“大眾”與貶義色彩仍如影隨形。1931年,在著名的《大眾的反叛》一書中,“大眾”被表述為“現代文明的淪落者,由于‘紳士們’(gentlemen)上流社會地位的喪失而產生了那種淪落者,他們曾經是有教養的上流精英”。而且“大眾”表示的是一個局部概念,而不是一個整體概念。顯然,“大眾”的這些特質使其并不適合中共革命意識形態主體的需要。
“群眾”與“大眾”相似,中國古已有之,意為眾人、民眾,也是一個中性概念。但“群眾”也不是一個十足的褒義詞,甚至在主張群眾革命的列寧看來,群眾本質上是落后的,需要黨來領導和啟發其覺悟,既承認了“群眾”的不足也承認了其潛在的革命性。這就意味著,不管是“大眾”還是“群眾”,從誕生起,本身即具有消極、貶義的一面。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后,中共盡管也不斷使用“大眾”或“群眾”來指代中國革命的主體,但這些詞的消極色彩并沒有消除,如“有許多時候,群眾在客觀上雖然有了某種改革的需要,但在他們的主觀上還沒有這種覺悟,群眾還沒有決心,還不愿實行改革,我們就要耐心地等待”;像“群眾長遠的利益或最高的利益,群眾自身往往是看不見的,必須有黨領導,群眾才不致走錯路”之類的表述不斷出現。而且,“大眾”與“群眾”的聚焦更多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教條化的結果,其后果讓中共遭受了巨大的損失,難以體現近代中國民族國家建立所需要的理論根基的正面形象。
至于“無產者”一詞,古已有之,但并不是一個名詞詞語,而是一個動賓結構的組合,指的是沒有土地、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窮人,如“民無產者,官給田以耕,亦復其租五年”。在近代中國,在馬列著作的最初譯本中,先進的知識分子常將“無產者”與“勞動者”“無產階級”“勞動階級”混用,如“現時歐美日本的資本家不是很強,勞動者不是很弱嗎?資本家向來不怕勞動者,為什么近來也竟自怕起來了呢?”而“勞動者”一詞,也是近代才有,是隨著西學傳入中國的,和“剝削者”相對,含正義色彩。雖然“勞動者”“無產者”只有具有階級意識時才成為“勞動階級”“無產階級”,但時人常混淆用之,兩者并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陳獨秀更是將無產者與“無產階級”等同起來。這就意味著不管是“無產者”(“無產階級”)還是“勞動者”(“勞動階級”)都蘊含著“勞動”“受剝削”的意涵,是一個褒義詞。但如前文所述,中國社會的特性決定了這些詞所代表的人群無法獨力擔負起中國建立民族國家的重任。這些局限性使“無產者”“勞動者”不能承擔中共革命意識形態革命主體表述的重任。
與上述詞語相比,“人民”一詞要優越得多。在古羅馬時期,“人民”指的是貴族和平民,擔負著古羅馬的興衰大業,往往被視為正義的化身,是一個十足的褒義詞。古羅馬滅亡后,歐洲進入神權的中世紀,“人民”受到壓制。文藝復興提出以人為中心而不是以神為中心、肯定人的價值和尊嚴的人文思想使“人民”開始覺醒,且經過西方資產階級思想家的不斷形塑和宣傳,“君權神授”被“天賦人權”“主權在民”所替代,“人民”在政治權力格局中處于主體地位,即權力的賦予者,是正義的化身和代言人,成為統治者合法統治不可或缺的思想文化符號,“誰宣稱擁有了人民,誰就可以來一場革命”。“人民”的這種褒義形象和內在特質正是近代追求民族獨立和民主富強的中國所需要的,而且其還與中國傳統的民本思想有契合之處。
薩義德說:觀念的旅行“需要有一個源點或者類似源點的東西,即觀念賴以在其中生發并進入話語的一系列發軔的境況”。西方的“人民”概念能成功嫁接到中國的“一系列發軔的境況”之一是與中國的“民本”思想有關。盡管在中國古代,“民”與士是相對的階層,“是種田種菜的人”,士要“獲得這些民的敬服,方法是好禮、好義、好信”,但“民可載舟,也可覆舟”的民本思想也賦予了“民”偉大力量和正面形象,同樣是政治權力合法性的根基。這和西方的“主權在民”思想在某種程度上有相通之處。也就是說,“人民”概念蘊含著傳統政治和現代政治的合理性因素,從出生之日起就有著高貴的血統,是一個“高大上”的詞語。“人民”概念這種政治思想理論要素,使其成為一種特殊的思想文化符號,具有不可替代性,這是其他概念所沒有的優勢:任何人如果要從事政治活動,“就必須完全遵守這一契約”。即使馬克思、恩格斯對資產階級的“人民”概念不滿,試圖尋找一個詞來代替它,但最終也不得不使用“人民”一詞。這在近代中共所領導的革命中同樣如此。
其實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人民”就已經成為中共革命主體的表述詞之一(與“人民”競爭的是“國民”一詞)。大革命失敗后,隨著作為“人民”重要組成部分的“資產階級”叛變革命,共產國際發出了“竭力宣傳和建設工農政權”的指示,“人民”一詞在中共的正式文件中幾乎消失。但是這種拋棄“人民”、以“工農”等詞語來表示革命主體的選擇使中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給革命造成了嚴重損失。1935 年以后,中共重新開始大范圍使用“人民”一詞。“人民”一詞的使用,改變了中間派對中共非民族主義者的評價,為中共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理論奠定了基礎。
“人民”概念不僅具有先天優勢,而且其在使用過程中被賦予了多元的政治意義,具備了后天優勢。這種多元的意義能同時吸引不同甚至觀點完全對立的政治和社會群體、人士(如后文所述),也是中共成功建構出革命主體的理論基礎。當然,中共的革命意識形態所召喚的“人民”概念也是與其需求契合的意義部分。而且,中共在使用這部分意義時,并不是被動的,而是生產和再生產著這部分的意義空間,即中共意識形態改造或重塑了人民概念的某些意義。當這部分被改造的意義擴展占據了人民概念的相當意涵時,意識形態也就成功地改造或重塑了“人民”概念,同時也意味著意識形態的部分內容轉移到了“人民”身上。至于那些不符合意識形態建構要求的“人民”意義,則被拋在一邊,隨著時間的流逝被邊緣化甚至消失。這在全面抗戰和解放戰爭時期體現得尤為明顯:中共根據革命意識形態建構的需求,對西方“主權在民”的思想進行了揚棄,產生了意識形態化的“人民”概念話語體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思想。這種表述既囊括了西方民權思想的內核,又拋棄了其虛偽性,是中共的獨創,解決了馬克思想解決而未解決的主體理論難題。
可以說,在民族危機和諸詞爭雄的情況下,只有“人民”一詞最能符合中共革命意識形態建構的需求:“人民”概念的先天優勢和多層政治意義使中共能夠根據意識形態的需要對其進行選擇與建構,形成了意識形態化的“人民”概念,這解決了中共領導的民主革命所面臨的主體理論難題,形成了中共獨有的政權合法性根基的表述,奠定了中共奪取政權的法理基礎。
雖然“人民”因其特殊的思想文化符號特性被中共革命意識形態所召喚,但“人民”概念在不同的政治思想中具有不同的指代對象,這使其本身具有模糊性。這種模糊性為中共對其的建構留出了空間。而中共對“人民”概念的每一次建構,都是為了應對其指導實踐的理論危機,在闡釋的過程,會產生相應的意義,這些意義不僅構成了中共意識形態的一部分,而且使“人民”概念在整個意識形態中占據著主導地位,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人民”塑造著中共的革命意識形態,產生了經“人民”闡釋而表述的意識形態話語體系。“人民”概念由兩部分構成,其中之一是本來含義,構成了概念使用時的“前理解”,在這一個層次上,又衍生出新的能指,使“人民”概念不斷產生意義。這些意義受到闡釋者的時代背景、人生閱歷、知識結構、思維方式等影響,具有不定性和多元性。究竟哪種意義能夠脫穎而出,受制于時代的社會思潮、政治環境、價值取向等思想文化政治的需要程度。“人民”概念新的能指既是其內涵日益豐富的過程,也是其符號化意義日漸豐富的過程。中共每一次應對理論或現實危機時對“人民”的闡釋,實際上也是中共對“人民”符號的建構。在不同語境下,“人民”被指稱或象征某種對象,在其闡釋領域形成了“工農”“群眾”“大眾”“農民”“封建”“帝國主義”“民主”等相關概念(這些概念本身有其特殊的內涵,但在某種程度上會被“人民”“當作被象征的對象”,如土地革命時期特指“工農”之類的)。所有“人民”符號所能象征的對象,離不開“人民”這個話語框架,“人民”符號與其所象征的對象,在社會文化中不斷被加以強調,會在人們的認知系統中,形成一種對應的觀念。當“人民”符號被看作民族主義思想或文化的根基時,它所釋放出的反“帝國主義”的合理性意義,被奉為民族國家解放的有力武器;當“人民”符號被看作象征民主的根基時,它所釋放出的反“封建”的合理性意義被奉為建立民主國家的有力武器;當“人民”符號象征反官僚主義思想的力量時,“自我革命”成為中共提升能力的必然選擇;當“人民”符號被視為權力的授予者時,“依靠人民、為了人民”的群眾路線被奉為中共革命成功的法寶;“階級斗爭”可從“人民”內涵概念各成分間不同的特點和矛盾找到緣由、對象和目的,“統一戰線”也可從“人民”內涵概念的統一性方面找到其緣由、方法和目的。“人民”概念所不斷產生的這些意義,已經觸及思想和文化觀念的內在部分,使其具有了表征整體思想和文化的作用,構成了意識形態的一部分。而且,隨著“人民”符號及其象征的廣泛傳播,“人民”概念不斷地被群眾接受,實際上“人民”概念也就成功實現了其在政治思想文化中的不斷擴張與延伸,從而使其符號性能越發強大。也就是說,“人民”塑造著中共的革命意識,產生了經“人民”闡釋而表述的意識形態話語體系。
第二,“人民”概念將其他同質概念整合成一個完整的主體體系,實現了對革命意識形態主體的成功建構。意識形態雖然最終表現為一套系統、完整的理論體系,但這種體系又是一個由許多概念系統構成的體系。在這個系統中,各概念體系地位并不相同,其中革命主體的概念體系在中共革命意識形態中處于最根本的地位,起著焦點意義的功能。但是,中共的革命主體概念體系并不是一個單一概念體系,而是將其他同質或下位概念整合進去的復合概念體系。
中共不僅繼承了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概念,而且根據中國社會的特點將其進一步建構。馬克思主義中那些革命依靠的對象,甚至革命的部分對象經過中共的建構最終都具有了革命主體的身份:落后代名詞的“農民”被毛澤東賦予了基本依靠力量的地位;曾經是被打倒對象的“資產階級”“地主”,除了少部分人外也被賦予了革命正當性,處于被團結的地位。這些龐雜、互不相干甚至敵對的革命主體都在“人民”一詞的聯結下被統一起來,并對“人民”概念的構建產生了積極意義:通過與其他同質或下位概念建立關系,“人民”逐漸將其他詞語的內涵吸納過來,成為一個包括很多子概念的上位概念(這些子概念還有自己的下位概念),這種子概念間的聯系形成一種結構,用以傳達結構所包含的信息、意義,改變其中的一個方面——如把“資產階級”去掉,或者將子概念間的順序改變,結構傳達的信息意義就會發生改變。如此,“人民”概念成為一個有序的系統概念。但是“人民”概念作為各子概念的綜合體,并不是各子概念的簡單累加。各子概念“進入整體,就要揚棄一部分舊質,獲得一部分新質,同時在自由度方面部分也要受整體的限制”。所以,“人民”中的子概念——“資產階級”“地主”,和單獨的“資產階級”“地主”概念,二者意義上有重疊,但并不重合。這些子概念只不過按照階級觀的規則進入了“人民”行列,彼此的磨合就產生了一定的綜合作用,這種組織化和有序化,使“人民”概念將團結的對象全部囊括,具有前所未有的包容性和威力,具有更廣闊的社會性、層次性、系統性(這種建構既不同于西方的“人民”概念,也不同于馬克思主義中的“人民”概念,從而使“人民”概念中國化了)。而各子概念又有其各自的演變規律和概念體系,這導致“人民”概念又成為一個開放的系統,囊括的范圍更為龐雜。通過勾連,中共的意識形態主體形成了以“人民”為焦點,將各同質概念串起來的復合主體,實現了對革命意識形態主體的成功建構,解決了意識形態中最重要的理論難題,強化了中共政治理論或意識形態的變通性、靈活性、全能性、通用性、實用性,這個過程實際上也是意識形態建構成功實現結構性轉化的過程。
第三,“人民”概念還將看似與其沒有直接關系的異質概念勾連了起來,實現了以“人民”概念為鏈接點、將中共的革命意識形態各主要部分聯結成一個整體框架的目的。
拉達特說:“象征形式所傳達的意義常常是同結構特征與體系因素一起建構起來的,所以通過分析這些特征與因素就能加深對象征形式傳達意義的了解。”概念也是如此。分析一個概念,不僅要關注整個概念的結構還要關注概念在意識形態語境中的地位。《新民主主義論》是中共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社會所設計的理論框架,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要成果——毛澤東思想的重要體現,對“人民”與文章各結構的關系進行分析可以顯示出“人民”與異質概念的關系及其在中共革命意識形態中的地位。《新民主主義論》一共有15個部分:第一部分是“中國向何處去”,指出了人民的困惑和擔心。第二部分給人民指明了出路——“建立一個新中國”,體現了人民的要求。第三部分指出中國歷史的特點,得出了“在中國從事革命的一切黨派,一切人們,誰不懂得這個歷史特點,誰就不能指導這個革命和進行這個革命到勝利,誰就會被人民拋棄”的結論,體現了民心所向為執政者之基。第四部分提出了“建立以中國無產階級為首領的中國各個革命階級聯合專政的新民主主義社會”,體現了中共“為人民”的目的。第五、六、十一部分是新民主主義階段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在該階段就是“人民大眾(各革命階級)的新勢力和帝國主義及封建階級的舊勢力之間”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斗爭。第七、八、九部分對與“人民”相對立的勢力——資產階級專政、“左”傾空談主義、“頑固派”進行了駁斥,指出了只有新民主主義社會行得通。第十部分具體比較了新舊三民主義,指出了新三民主義和中共新民主主義社會的一致性。第十二部分對后二十年為什么屬于新民主主義文化做了闡釋。第十三部分分析了四個階段的經驗教訓,得出了“堅持了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和新三民主義”中國才有光明的前途的結論;第十四部分指出現階段的國民文化是“以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文化思想為領導的人民大眾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第十五部分指出要建立“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和新民主主義的中國(新民主主義的政治、新民主主義的經濟和新民主主義的文化相結合)。文章的中心思想可以概括為反帝反封、建立新民主主義國家是中共革命意識形態的任務和目的,而人民大眾是實現這個任務的依靠力量。不僅每一部分都直接或間接地和“人民大眾”有關,而且“人民”關聯著多種話語。如前文所述的它是反對帝國主義的,具有民族主義的意涵;是反對封建主義的,具有民主主義的意涵,這使得反帝反封思想和人民思想關聯起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是由獲得廣大人民群眾認可者才有資格取得的,一方面將“輕視人民,輕視工農”,不能代表“人民”的資產階級、“左”傾空談主義、“頑固派”從革命隊伍中剔除,另一方面使能夠代表人民大眾利益的中共的合法性得以確立。新民主主義中國是“人民”所向往的,是代表“人民”利益的。在黨與“人民”的關系上,“人民”在革命中處于主導地位,共產黨員要向群眾學習,從而使黨的建設思想和“人民”勾連起來。如此,“人民”概念成為一個鏈接點,將中共革命意識形態目的、對象、依靠力量等各部分勾連了起來,形成了支撐革命意識形態的骨架。
總之,沒有“人民”概念,中共革命意識形態的建構就無從談起,這與“人民”特性和意識形態的召喚有關。“人民”概念建構的過程是中共意識形態建構過程的表征。馮天瑜說:“(核心概念是)民族文化中堅思想或核心精神的基本范疇,往往就是民族文化中堅思想或核心精神的凝聚點或‘節點’,在其形成過程中,相關的思想或精神總會向它凝聚,在其形成之后,它所凝聚的思想或精神,總會向外擴張。因此,眾多的文化關鍵詞也就成為民族文化中堅思想或核心精神的眾多的凝聚點或‘節點’。”“人民”概念即是這樣一個概念。經過中共的建構,“人民”概念不僅在中共意識形態中國化過程中發揮著革命主體的關鍵性功能,而且成為吸引其他思想的中心點和將各思想相互勾連起來的媒介,對新民主主義時期各項問題的認知均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構成了新民主主義革命意識形態總體思路的理論根基。
近代中國所面臨的革命任務決定了中國革命主體的獨特性,能否認識到這種獨特性是政治團體能否找到革命主體的前提,而后者又決定著革命能否成功,所以說表達革命主體的詞語即是意識形態建構中的焦點概念。在革命實踐的探索中,在諸詞爭雄的情況下,中共最終選擇了“人民”一詞作為革命意識形態的主體表達,并通過對“人民”概念的建構,賦予了“人民”解釋世界的視角和意義,中共形成了獨特的革命主體思想,這既不同于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先鋒隊可幫助無產階級發展階級意識,從而加速革命的到來”的思想,也不同于列寧“群眾是落后的,無產階級先鋒隊是主要革命代理人,在無產階級本身完全發展出階級意識之前,將由無產階級先鋒隊擔負起推翻政府、建立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任務”的思想,是中共將馬克思主義關于革命主體的思想中國化的結果。而且,中共對“人民”意識形態化的建構使“人民”概念和思想在整個革命意識形態中處于主導地位:“人民”不僅擔負起了革命主體的職責,而且以“人民”或“人民群眾”為主體的思想成為主導革命意識形態建構和實踐的基礎,體現在經濟、政治、文化、教育、思想各方面。一言以蔽之,即一切活動都要以大多數“人民”為中心。如經濟上實行“耕者有其田”的方針;政治上“中國無產階級、農民、知識分子和其他小資產階級,……必然要成為中華民主共和國的國家構成和政權構成的基本部分”;文化是大眾的,“應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農勞苦民眾服務,并逐漸成為他們的文化”,等等。隨著中共對“人民”理念的踐行和宣傳,“為人民”成為一種解讀和觀察世界的方式,成為共產黨人的行為準則,“不僅僅為我們構造了世界觀,也構造了我們的自我觀、我們的身份意識以及一般意義上的我們同他人、同社會的關系意識”。至解放戰爭時期,中共領導的正規軍中的誓詞是:“為了保衛人民利益,停止蔣軍進攻,收復一切失地,我們XX在黨的英明領導下,堅決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完成一切任務。……執行政策法令,愛護人民利益,親密團結,努力學習,提高技能及政治覺悟,堅決為人民服務到底。”政權的基層干部、民兵隊長誓詞是:“……我誓死要為人民服務,絕不妥協,不逃跑,堅決執行上級的一切工作……”“為人民”已成為中國共產黨人的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不僅如此,“為人民”也是民眾觀察、評價中共的身份象征(如下段所舉例子)。這在實踐中會產生巨大力量。
觀念學認為“觀念喚起的不是一個形式,而是整個潛在的系統”,“話語之外,相互有某種或某些關系的語言要素會在人的記憶中聯合成一個集合體。集合體中某一要素在句段中的存在常常使人聯想起該集合體的其他要素”。當民眾認同中共的“人民”觀時,不僅會把與“人民”相關的要素,而且會把不在現場的要素聯合成潛在的記憶系列,而且這些“聯想關系涉及的要素往往沒有一定的數量,也沒有確定的順序”。隨著民眾對中共“人民”概念的接受和認同,和“人民”相關的“共產黨”“新中國”等概念,和共產黨有關的任何活動如土改、選舉等等,均會進入人們的頭腦中,形成一幅有機的圖畫,成功地實現了中共意識形態的傳播和大眾化。1937 年7 月,延安南區四鄉選舉時,一位六十多歲的選民說:“這次選代表主席我們要選共產黨領導之下的工作干部,只有共產黨才是真正的‘清官’,才是為工農謀利益的,過去那些壓迫過我們的豪紳地主,那我們不要選舉他們。”中共執政的理論和合法性得到了民眾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