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浩 李易尚
刑罰是一種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的嚴厲懲罰,刑罰的歷史經歷了由野蠻向人道的變遷。新時代,深入推進更高水平的平安中國建設對我國刑罰執行提出了新要求,監獄行刑工作亟須梳理新思路、改革新機制。當前,為適應社會形勢和監獄工作的發展變化,我國《監獄法》的修訂已提上工作議程?!侗O獄法》在未來修改完善時要科學借鑒域外經驗,如吳宗憲教授在《我國監獄法修訂研究》一書中翻譯了《歐洲監獄規則》(2006年版),介紹了歐洲國家在監獄管理和運行方面的許多共識。挪威是北歐特色刑事政策的代表性國家,挪威監獄在刑罰執行理念與運行機制等方面具有鮮明特色且取得了良好的工作成效。我國與挪威的國情不同,但不同國家之間的比較、沖突與碰撞對于監獄行刑工作的發展創新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本文旨在研究挪威監獄刑罰執行的現實圖景、行刑理念與行刑體系,為我國行刑制度的發展完善提供經驗。我們應以客觀審慎的態度去揚棄他國的刑罰體系,以我國國情為立足點,在中外比較中反思我國現行的監獄行刑制度,從而為《監獄法》的修訂提供智力支持,為進一步改進監獄行刑工作提供啟示。
包括挪威在內的北歐五國在刑罰執行方面具有相近的特點,由于施行較為寬松的刑罰執行政策,而被稱為“斯堪的納維亞刑罰例外主義”(Scandinavian Exceptionalism)。挪威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在2018年高達8萬美元,是全球最發達的福利國家之一,高度發達的經濟水平與高福利的社會政策深刻影響著挪威監獄的行刑理念與制度。截止到2020年9月,挪威全國人口共計537.5萬人。根據國際監獄研究中心的統計數據,挪威大約有3800名罪犯,共有近50所監獄,挪威最大的哈爾登監獄(Halden Fengsel)關押人數為250余人。挪威監獄的罪犯中有3/5是挪威公民,其余罪犯則來自于東歐、中東和非洲等地區。挪威懲教署是負責執行刑事判決和審前拘留的國家級機構,懲教署所管轄的挪威監獄按地域可劃分為東部、南部、西南部、西部和北部五個區,按監管程度和罪犯關押類型可劃分為封閉式的高度戒備監獄和開放式的低度戒備監獄,其中開放式監獄關押的人數約占罪犯總數的20%至30%。部分挪威監獄在獄中設置A單元、B單元與C單元分別收押危險系數由高到低的不同罪犯,其中,A單元對罪犯的限制性最強,主要關押人身危險性較高的暴力型罪犯。此外,挪威還有近20個負責執行社區刑罰的緩刑辦公室。
挪威政府高度重視刑罰執行工作,每年向監獄投入巨額資金確保行刑工作順利開展,充足的監獄經費也保障了警務人員的穩定和警囚比例的協調。以位于首都奧斯陸的某監獄為例,2006年該監獄在押罪犯共計375人,而管理人員有350人,年度經費達1.78億克朗,約合2000萬美元。挪威的哈爾登監獄平均每個罪犯每年的管理經費高達12萬美元。充足的經費使政府能夠將更多的資源投入到監獄管理、罪犯幫扶以及罪犯的社會化融入等方面。
挪威的刑事犯罪具有低犯罪率、低監禁率以及低再犯率的特點。高福利的社會背景意味著社會的相對公平和較小的貧富差距,平民階層的生活有所保障,使得挪威始終保持較低的犯罪率,最終執行監禁刑的比例為每10萬人中約70人被監禁。不同于排斥式與懲罰式的刑罰執行,挪威的“平等文化”造就了其融入式的行刑理念,警察對罪犯信任、尊重并注重對罪犯的教育、感化與幫扶。相比于英國刑滿釋放人員高達 50%的再犯率,挪威的再犯罪率僅有19%,與歐洲其他國家相比,挪威監獄的罪犯改造工作卓有成效。
行刑社會化是指刑罰執行機構在行刑中采取措施避免罪犯與社會脫節,減緩監禁的封閉性對罪犯帶來的負面影響,幫助罪犯在獄中接觸社會、出獄后融入社會。犯罪行為是人類學因素、自然因素以及社會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刑罰的社會化旨在調節上述三種因素中的社會因素,從而減少犯罪率與再犯率。罪犯社會化的程度直接影響著再犯風險,因此,刑罰執行不僅要關注懲罰性,更要關注社會化改造,以便罪犯出獄后更好地融入社會。監獄作為封閉性行刑場所,會對獄內、獄外空間進行分割,但獄內監禁的空間本身就是一個開放與封閉的混合體,挪威監獄將醫療、教堂、教室、圖書館等設施引入獄內,使得外界社會性的要素漸漸滲入到獄內空間。挪威監獄密切關注行刑社會化問題,鼓勵行刑中的社會參與,幫助罪犯為其出獄后融入正常生活做準備。挪威監獄的行刑理念是盡可能地讓罪犯貼近社區生活,這一理念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增強監獄的開放性。監獄為前往探視的罪犯家屬提供住宿,多數罪犯會被安排在離家近的監獄以方便探視,罪犯在獄內與家人可以隨時通話。親情會見、通話與親人探視活動對罪犯接受親情幫教、更新社會認知大有裨益。監獄管理人員的招聘面向全社會公開,聘請有社會工作經驗的管理者而非僅針對警察院校畢業生。這一系列舉措能夠增強罪犯與家人、社區和社會的聯系。另一方面,在監獄中融入社會化要素。在監獄布局方面,挪威有三分之一的監獄采用開放式布局,如哈爾登監獄和巴斯托伊監獄(Bastoy Fengsel)都為開放式監獄。此類監獄不設傳統的高墻和鐵絲網而代替使用智能電子圍欄系統,也并未建造配備狙擊手的塔樓,從建筑布局、環境設施到管理方式都蘊含開放性元素,旨在緩解罪犯心理壓力。在管理與改造方面,監獄通過安排罪犯參與集體活動來滿足其社交需求并培養社交能力,通過在獄內分配工作任務督促罪犯學習工作技能以便出獄后正常就業;通過提供體育健身設施、組織文藝活動、提供書籍報刊等讓罪犯通過接觸正常社會中的事物培育對生活的認知與熱愛,如挪威監獄為罪犯提供種類豐富、實時更新的圖書資源,挪威最大的監獄圖書館每年預算約為60萬克朗(約合6.7萬美元),館藏圖書5500余冊,且每年能保持有10%的圖書更新。
挪威監獄的刑罰執行是在其完善的法律法規框架下依法運轉的,有關行刑的法律法規主要體現于該國議會制定的統一法律文件以及加入的國際公約。一方面,挪威制定了適用于各種刑罰的統一法律文件。2001年挪威議會通過了《刑罰執行法案》,該法案適用范圍廣泛,不僅適用于監禁刑的執行,也適用于社區刑罰的執行。該法案的實施體現了刑罰執行中懲罰與改造的雙重使命,推動了挪威刑罰執行一體化的發展進程?!缎塘P執行法案》對挪威監獄與緩刑辦公室的職能進行了重新審視,確立了社區刑罰這一新型刑罰措施,并明確了其職能任務。另一方面,挪威加入或簽署了許多有關刑罰執行和人權保障的國際公約、區際公約,如《刑罰執行法案》確認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屬于挪威法律的一部分。
相對于古老的刑罰執行場所與手段而言,監獄的出現標志著刑事司法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時刻,即刑事司法走向“人道”。在世界各國的監獄中,挪威的刑罰執行更是體現了人道化的理念,刑罰執行權力以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行使。彼得·S.史密斯(Peter S.Smith)、托馬斯·烏格爾維克(Thomas Ugelvik)等學者將這一行刑模式稱為“‘超級’刑事福利國家模式”(“Big Mother”penal welfare state model),旨在強調該模式中“刑罰—懲罰性”與“福利—人道化”兩要素的并存。首先,挪威主張刑罰方式的人性化。挪威的罪犯在服刑期間享有單獨居住權、勞動和休息權、接受教育權、提出建議權、宗教信仰權以及會見通信權等諸多權利,挪威還禁止對罪犯使用殘酷的刑具和戒具。在監獄服刑過程中,挪威的罪犯可以自由穿著私人服裝。由于晝短夜長,罪犯的日常工作與學習僅安排在上午和中午的較短時間內進行。挪威設立了親子監獄、夫妻監獄,并為前來探視的伴侶、兒童提供住所,周末時罪犯可以和家人一起居住于監獄的招待所,以此來激勵罪犯營造和諧的家庭關系,促進罪犯在監獄內的人際交往和親情幫教。其次,挪威行刑的人道化體現在精神層面。在人人平等的文化價值觀影響下,警察與罪犯并不對立,而是相互尊重、協調共生的關系。監獄要求罪犯之間以及警囚之間要建立相互尊重的關系,挪威監獄的管理者對罪犯具有絕對的信任,如巴斯托伊監獄所雇用的70名工作人員中,只有5人夜晚在監獄島上過夜,獄警們相信罪犯不會脫逃。這種尊重與信任的態度能夠對罪犯產生積極的感化與改造作用。最后,挪威行刑的人道化體現在物質層面。即使是被監禁在監獄,挪威罪犯的生活條件和福利待遇依舊較好。挪威監獄為罪犯配置了健身房、體育館、圖書館、廚房等人性化的生活、學習設施并注重醫療與衛生服務,保障罪犯獲得與普通民眾相近的生活、衛生與保健服務。自1988年挪威司法部向衛生與健康服務部移交職責以來,挪威監獄衛生服務一直是國家公共衛生服務的重要組成部分。
挪威經濟發達且犯罪率低,人權保障意識強烈,對公民自由的限制較為謹慎,獨特的社會背景塑造了挪威刑罰輕刑化的特點。挪威監獄的刑罰執行注重感化教育,“慎刑”而不“尚刑”,遵循“最小干預”原則。早在1902年挪威就取消了除叛國罪以外其他罪名的死刑適用,禁止對普通平民判處死刑,1981年全面廢除死刑并隨后又進一步廢除了終生監禁。挪威有期徒刑的刑期也相對較短,90%的罪犯刑期在1年以下,其中約40%的罪犯刑期短于30天,最高刑期為21年,平均刑期約為70天。此外,對于不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監獄不予關押。挪威設置了不同等級的監獄,針對情況各異的罪犯實施不同的監管與改造策略,但即使關押在高度戒備的監獄,其監管的嚴格程度也遜于北歐以外的其他國家,充分體現了輕刑化的行刑理念。
挪威根據罪犯的罪名種類、罪行輕重、刑期長短與年齡結構等因素科學評估罪犯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將罪犯關押在不同類型的執行場所,有針對性地進行不同程度的監管改造。對于罪行輕微、刑罰較輕的罪犯,主要將其關押在開放式的低度戒備監獄;罪行嚴重、刑罰較重的罪犯在高度戒備監獄關押一定時間后,若表現良好并經危險性評估也可轉至低度戒備監獄服刑。挪威監獄不同程度的監管分類主要通過自由程度和物質待遇的差異影響罪犯心理,從而促進監管秩序的穩定。例如,針對少年犯,挪威根據少年犯的年齡及犯罪程度、行為惡劣程度、認罪態度分別將其收容交付于保育院、感化院、特別感化院、強制學院,并設立了挪威議會行政監察官辦公室、懲戒委員會與監督委員會等人權保護機構充分保障少年犯的人權。挪威的罪犯可以根據本人的具體情況和興趣愛好自由選擇技能培訓項目和獄內工作任務。罪犯本人負責各自的飲食與衛生,主動參與服刑計劃的制訂過程,以此來培養罪犯自身的責任感。為預防心理疾病,罪犯可以選擇通過種養動植物等多種方式排遣負面情緒。獄警密切關注每位罪犯出現的新情況,綜合考量罪犯的近期表現、剩余刑期長短等因素隨時調整行刑策略以此來激勵罪犯改過自新。針對即將出獄的罪犯,挪威懲教署設置了“中途之家”等中間監獄和過渡訓練所幫助罪犯建立起監獄與社會的中間過渡地帶。
挪威秉持“重用罰金刑、慎用監禁刑、禁用死刑”的行刑方式,形成了包括調解、非監禁刑以及監禁刑在內的多元化刑罰體系。在刑罰執行進入監禁刑與社區刑罰執行階段前,懲教署針對涉及不同案件、不同判決的犯罪人進行分流處置。在北歐國家中,挪威于1981年引入調解制度并通過法律細化了這一制度的具體規則。針對輕微犯罪,挪威監獄會組織案件當事人進行調解,減少執行階段最終執行監禁刑的人員范圍。在罪犯獲得被害人的諒解后可以適當減輕罪犯的刑罰,不能獲得諒解的罪犯則優先考慮適用罰金刑和刑事猶豫制度等非監禁策略。挪威法院在判決中盡可能以罰金刑代替監禁刑,每年判處罰金刑的案件數量約占刑事案件的一半,極大地提高了非監禁刑的適用比例。挪威刑事猶豫制度的緩刑期限一般為2年,其刑罰原理與我國的緩刑基本相通,即法院對于部分罪行較輕、刑罰較輕的罪犯可以判處刑罰緩期執行,如在一定時間段內不再重新犯罪,則視為刑罰執行完畢。除此之外,對于罪行較為嚴重、再犯風險較高的罪犯則主要執行社區刑罰與監禁刑。
1.挪威監獄的監禁刑
監禁刑是指剝奪犯罪人人身自由,強迫其在監獄等監禁場所服刑并接受教育改造的一種刑罰手段。監獄的性質首先體現在它采用了“剝奪自由”的形式行刑且能夠通過監禁時間來量化刑罰。在挪威,監禁刑是針對罪行最嚴重的犯罪人所實施的懲罰力度最強的行刑手段。除少量為警方提供羈押候審的臨時性場所以外,挪威主要以低度戒備監獄和高度戒備監獄等各級各類監獄為監禁刑執行場所。其一,低度戒備監獄執行開放式或半開放式的管理,監禁時間、地點以及執行過程相對靈活開放,如位于奧斯陸的巴斯托伊監獄。開放式監獄沒有防脫逃設施設備,管理人員也不配備槍支,罪犯被允許使用電鋸和刀具進行工作。監獄方對于罪犯回家探親、請假外出的限制較為寬松,罪犯可在特定區域內自由活動。周末監禁是開放式監獄的行刑模式之一,罪犯可以在工作日選擇去學校上學或者去單位工作,周末等非工作時間再到監獄執行刑期,這種行刑方式極大地解決了罪犯的生活保障問題、教育問題以及與社會脫節的問題。其二,高度戒備監獄主要是封閉式監獄,對罪犯的管控較為嚴格,如卑爾根監獄(Bergen Fengsel)配置有鐵欄、電網、6米高的圍墻和層層安檢門。挪威監禁刑的執行堅持循序漸進的原則,罪犯一般先被安排在高度戒備監獄服刑,剩余刑期在3至5年時經罪犯申請并經評估符合要求后可安排到低度戒備監獄服刑,此舉有利于罪犯逐步適應出獄后的社會環境。監獄方對于在開放式監獄中違反規則的罪犯確立了“倒流”機制,即“罪犯到開放式監獄服刑前要簽署保證書,若表現不好將被退回封閉式監獄”,每年約有15%至20%的罪犯因違反規定被重新關押到封閉式監獄。近年來,為緩解本國監獄容量不足問題,挪威在監禁刑執行方面積極開展跨國合作,與荷蘭等鄰近國家簽署了租用監獄合作協議,有選擇性地遣送刑期較長的男性罪犯到國外服刑并在刑滿釋放前將罪犯轉移回挪威。
2.監禁刑的補充:社區刑罰
監禁是挪威執行刑罰、懲罰犯罪的最后手段,為減少監獄監禁人數并降低監禁率,挪威將社區刑罰作為監獄行刑的重要補充手段。在挪威,對于部分被判處執行監禁刑的罪犯,在符合一定條件時可優先執行社區刑罰。社區刑罰作為一種處于監禁刑和非監禁刑之間的刑罰方式,確立于挪威2001年通過的《刑罰執行法案》并于2002年開始實施。社區刑罰適用于制裁判處6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罪犯,刑罰執行的主要內容是強制罪犯為社區提供衛生服務和生活服務。
社區刑罰不同于監禁刑,亦不同于我國的社區矯正,其行刑模式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解讀:一是在行刑場所上,社區刑罰只是對自由的相對剝奪,罪犯執行社區刑罰的主要場所是其所居住的社區,只有在挪威有住所的罪犯才符合執行社區刑罰的條件。二是在行刑內容上,半開放的行刑方式為罪犯保留了較高的自由度,執行社區刑罰的罪犯所要接受的主要懲罰是強制進行一定時間的社區社會服務,如衛生保潔、房屋維護等。罪犯的人身活動具有相對的自由,日常生活所受限制較少,可以在進行社區服務的同時深度融入社區。三是在行刑效果上,社區刑罰強調社區對犯罪的預防和控制作用,其蘊含的“恢復性司法”等刑罰執行理念對于預防和減少犯罪、促進罪犯回歸社會具有重要意義。在“恢復性司法”這一過程中,所有與特定犯罪有關的當事人一起協商如何處理犯罪所造成的后果。這一理念在挪威社區刑罰之中有所體現,在調解委員會的組織下,罪犯可以與被害人見面,尋求與被害人和社區的溝通協商并采取措施彌補損害,以此來愈合犯罪對被害人造成的心理創傷并緩解犯罪人因犯罪而造成的心理問題。四是在行刑的靈活性方面,社區刑罰要滿足一定的條件方可執行,在執行過程中要及時根據罪犯的表現動態調整行刑方案。若罪犯違反相關條件和規定,則要將罪犯轉送到監獄執行監禁刑,若在行刑期間再犯新罪則要就所犯新罪重新進行訴訟程序。
挪威刑罰執行的目標在于幫助罪犯刑滿釋放后邁入正常的社會生活,這一行刑目標的貫徹實施不僅體現在刑罰執行措施的多元化,還體現在刑罰執行后期對犯罪人的教育幫扶。在挪威,罪犯從高度戒備監獄轉到低度戒備監獄后,還可轉至更為開放的“中途之家”或“監獄釋放人員收養所”,對罪犯進行回歸社會前的教育、培訓與幫扶。一方面是心理與精神上的矯治和幫助,挪威監獄會有針對性地對心理異常的罪犯進行心理矯治,教育其保持健康的生活心態與思想觀念,還會聯系罪犯的親屬及朋友進行親情幫教以修復罪犯與所在家庭和社會的關系,幫助罪犯積極適應獄外社會生活。另一方面則是工作技能培訓和就業幫扶,解決罪犯出獄后的物質生活問題。在即將出獄或出獄后的短暫過渡期,針對罪犯普遍存在的就業困難、生活無法保障等問題,挪威探索了一系列幫扶措施。挪威有出獄罪犯持續幫扶政策,每位被釋放的罪犯都將獲得特定的服務以解決住房、就業和醫療保健等問題。對于服刑前有穩定工作的罪犯,執行刑期的2/3以上即可出獄;對于暫時沒有工作的罪犯,監獄會安排罪犯在“過渡訓練所”進行就業培訓并幫助其就業脫困,如罪犯可以在監獄方的幫助下學習烹飪技能并考取專業等級證書。罪犯被允許在刑滿釋放前的18個月在獄外開始工作,找到工作后若無住所可申請居住在監獄的中轉公寓。挪威監獄一系列的教育幫扶措施充分考慮了罪犯的心理以及工作和生活等因素,旨在促進犯罪人復歸并融入社會,避免出獄后陷入生活困難。
挪威監獄的刑罰執行體系健全,對罪犯的監管改造工作在當地起到了良好的效果。首先,挪威刑罰執行體系契合該國國情,適應挪威的歷史文化背景、國家經濟發展和社會發展水平。挪威的地理位置、思想文化、宗教信仰、財政經濟等綜合因素共同塑造了挪威自成一派的刑罰執行體系。其次,作為“斯堪的納維亞刑罰例外主義”的典型代表,挪威的刑罰執行強調溫情感化和人權保障,促使罪犯加強內心反省從而改過自新,有利于罪犯出獄后的個人全面發展。再次,從再犯罪防控角度來看,挪威的刑罰執行能夠較好地改造罪犯思想,促使犯罪人真正回歸社會,對于降低罪犯出獄后的再犯率、增強犯罪防控效果具有積極作用。最后,挪威人性化、輕刑化的刑罰執行特點并不代表懲罰性的缺失,罪犯在挪威監獄內的生活是受到限制的,如晚上23時以后實行“宵禁”,有吸毒史的罪犯會被定期收集尿液進行檢驗,罪犯活動范圍受限且每人都需要在固定的時間進行學習和工作。剝奪自由是痛苦的源泉,挪威監獄對罪犯自由的禁錮本身就是對犯罪的懲罰,罪犯所有的生活經歷都被漫長的監禁陰影所重鑄。
當然,挪威監獄的刑罰執行也存在一些值得我們反思的問題。一是政府經費開支巨大。北歐國家的高福利政策使得國家財政不堪重負,經費開支高昂的行刑策略已經受到了挑戰。二是監獄容量不足。挪威司法部于2014年9月8日表示,挪威因定罪判刑而等待入監的人正在排隊,計劃向荷蘭繼續租用牢房。罪犯羈押容量不足將會影響刑罰執行效果進而影響社會安全穩定。三是挪威刑罰執行的懲罰力度相對較弱。懲罰性不足的刑事政策會滋生新的社會問題,不痛苦的刑罰可能帶來反人道的災難。我們不禁反思,過于人道性的懲罰是否也能較好地實現刑罰的目的。
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刑事政策和刑罰模式是在其國家歷史發展、相對平等的社會關系、對教育的高度重視等多種因素長期影響下形成的,不可能在其他國家和地區完全復制。同樣,作為“斯堪的納維亞刑罰例外主義”的代表性國家,挪威監獄的刑罰執行制度是其獨特的社會歷史發展的產物,其高福利的社會背景下過于輕刑化、人道化的行刑模式并不適合我國國情。但中國與挪威的監獄在行刑目的和職責上殊途同歸,都以懲罰和改造罪犯為目標,我國監獄行刑工作在走向未來發展的進程中可以從中挪兩國刑罰執行的比較中獲得啟示。挪威監獄對我國的啟示不在于照搬照抄或全盤借鑒該國經驗,而在于在對比中探究監獄刑罰執行的歷史發展規律和現實優化路徑。如根據挪威監獄刑罰執行制度的產生背景和影響因素,探究行刑制度應如何根植于本土國情;根據對挪威輕緩化刑事政策效果的考察,探究懲罰與改造的關系;根據挪威監獄的行刑措施、手段與體系,探究兩國監獄行刑理念的共通之處;根據挪威監獄中高新科技裝備的配置與使用,探究如何依托智慧監獄建設提升罪犯監管改造水平。新時代,應進一步完善《監獄法》的修訂,優化我國監獄刑罰執行的理念與體系,一方面,要對挪威等域外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有益做法和經驗予以考量,各國和地區之間監獄行刑經驗的交流是完善監獄體制機制與法律法規的重要途徑;另一方面,要以習近平法治思想為指導,以平安中國建設達到更高水平為目標,立足本土實際,深化監獄管理制度改革,探索適應我國國情與現實的現代監獄制度和法律制度。
1.刑罰執行應遵循的原則:堅持三個平衡
堅持三個平衡具體包括:一是要堅持監禁性與社會性的平衡。監獄監禁刑所具有的懲罰性、強制性、制裁性與罪犯的再社會化本身是存在矛盾的,因為監禁本身就是一個與社會隔離的非社會化過程。監獄在執行刑罰時要達到一種平衡,即行刑中要實現刑罰效果與罪犯社會化的平衡。二是要堅持懲罰性與人道性的平衡。矯正主義學派認為,懲罰犯罪是為了改造罪犯。懲罰為犯罪人提供了自我救贖與心理補償的機會,有助于愈合被害人的心理創傷,同時對罪犯和潛在犯罪人形成威懾,進而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然而,在現代社會中的懲罰要堅持人道主義,人道化的懲罰是為了更好地管理與改造罪犯,促進對罪犯人權的保障。因此,懲罰的同時要伴隨著義務勞動、道德教化、行為矯正等一系列訓練與改造。三是要堅持封閉性與開放性的平衡。監獄這一國家機關的特殊屬性對監獄工作的保密性提出了要求,但過度封閉會影響罪犯監管改造效果,在做好監獄工作保密性的同時要加強行刑的開放性。監獄管理開放化的過程也是行刑社會化的過程,監獄行刑的開放性要根據監獄戒備程度的不同堅持不同梯度,保證不同戒備等級監獄的開放程度適宜。同時,要把握平衡的標準與尺度。米歇爾·??抡J為對盜竊等某一種類型犯罪的控制應保持在社會上和經濟上可接受的限度以內,并且對一個正常運行的社會來說保持在某個平均值附近將被視為最合適。這一犯罪控制思想可以應用于刑罰執行,即在監獄刑罰執行與行刑社會化、人道化、開放化、輕刑化之間的平衡要保持在各方都可接受的限度內,保證平衡的尺度與標準有利于社會的正常運行。
2.推進監獄行刑與社區矯正一體化建設
挪威《刑罰執行法案》中有關監禁刑和社區刑罰的規定蘊含了行刑一體化理念。反觀我國,刑罰執行由多個機關進行,執行主體多元且分散。在這種背景下,刑罰執行要注重多方行刑主體的共同參與,可以在司法行政部門的主導下加強各刑事執行機關的合作,尤其是加強以監獄和社區矯正機構為主體的刑罰執行合作。在行刑一體化理念的指導下,應結合我國現行的刑事司法組織體系,逐步建立統一的刑罰執行體系,加快推進行刑一體化建設,即在刑事執行立法的調整下,建立統一的刑事執行體制,合理配置行刑權。作為刑罰執行的主要部門,監獄和社區矯正機構要密切配合,優勢互補,既要發揮好監獄的監管作用,又要發揮好社區矯正的教育矯治作用,完善監獄行刑與社區矯正的銜接機制,以社區矯正的實施彌補監獄行刑社會化的不足。在《社區矯正法》實施的背景下,司法行政部門要加大社區矯正的實施空間,限制適用短期刑,擴大適用假釋,加強假釋犯的家庭功能修復。再犯罪風險控制理論和新刑罰理論強調對低中風險罪犯采取低成本的監督并逐步提高風險評估能力與監督技術。在罪刑相稱且經過科學評估的基礎上,可以對非暴力型等再犯罪風險低的罪犯擴大適用社區矯正等非監禁刑并及時加以有效監督。
3.完善我國監獄刑罰執行的社會化改革
挪威監獄的刑罰執行強調罪犯對社會的復歸與融入。社會對犯罪的反應有三種形式:一是完全消除,剝奪罪犯與社會的一切往來;二是部分消除,將罪犯與其不適宜的特殊環境隔離開;三是強制罪犯賠償其違法行為造成的損害。第一種是傳統的監禁刑,強調將罪犯與社會完全隔離,這種監禁方式容易導致較高的再犯風險進而產生新的社會問題。第三種刑罰主要表現為罰金刑。而第二種介于兩者之間的刑罰策略,其強調監禁的適度性,即不能將罪犯與外界環境全面隔離開來,在行刑中要保持適當的社會化。我國在進一步推動行刑社會化的進程中,可以考慮擴大行刑的社會參與、加強罪犯處遇開放化、推動監獄設置科學化以及促進刑罰執行理念現代化。具體來說,首先,司法行政部門要積極牽頭組織各種社會力量對罪犯進行聯合幫教,通過聯絡專家和志愿者提供心理咨詢服務、法律咨詢服務等方式加強罪犯心理干預,解答罪犯的法律困惑,幫助罪犯培育健康的社會心態。罪犯的親屬、朋友可以通過會見、通信、電話等途徑參與對罪犯的親情幫教,以溫情感化促進對罪犯的教育改造。其次,政府要合理設置監獄的建筑布局,選址位置不宜過于偏僻;監獄要通過合理設置出獄假與離監假、建立模擬超市等舉措打通獄內獄外連通機制。再次,創新罪犯社會化改造方式,如監管人員可以通過舉辦文藝晚會等形式創造機會鼓勵罪犯參與獄內戲劇演出,戲劇角色扮演是一種與社會連結的方式,能夠通過培養群體間的信任感和參與度增強罪犯的社會互動。再如,可以在監獄中開展罪犯與獄警之間的“反思性對話”(reflecting dialogues),對罪犯進行心理康復與治療。缺乏語言溝通會加劇罪犯的心理躁動與攻擊性,在對話交流中能夠讓罪犯通過語言表達自己,減少罪犯與他人的沖突,同時也能夠讓罪犯增強自我反省,從不同角度看待自我。最后,注重對罪犯計分考核、獎勵、減刑、假釋等獄務信息的公開。監獄可通過網上公示或舉辦開放日活動將可以公開的一些行刑政策、獄內活動、獄務信息向社會公開以接受社會監督并促使人們形成對監獄的客觀認知,同時也爭取社會輿論對監獄行刑工作的支持。
4.探索低度戒備監獄以完善監獄分類體系
監獄是一種在法律體系中剝奪自由以改造人的“全面規訓”機構,巴爾塔爾把監獄稱作“徹底而嚴厲的制度”。挪威的監獄具有科學的分類標準,形成了完整的分級分類體系。目前,我國監獄的分級分類體系雖然也漸趨完善,但缺失低度戒備監獄的規劃和建設,在《監獄建設標準》中沒有制定關于低度戒備監獄的建筑標準。我國要早日著手制定低度戒備監獄建設標準,探索建設半開放式監獄。低度戒備監獄要采取較為開放的管控模式,在選址、建筑、設計等方面要兼具人性化、開放化和智能化,同時要建立嚴格的低度戒備監獄罪犯準入標準與評估體系??上冗M行低度戒備監獄的試點工作,待試點建設成功后向全國推廣。司法行政部門要進一步完善包括高度、中度、低度戒備監獄在內的監獄分級分類建設標準,在此基礎上加強不同戒備程度監獄之間的銜接,加強監禁刑和社區矯正等非監禁刑的銜接,構建體系統一、動態銜接、運轉高效的刑罰執行體系??傊?,科學的監獄分級分類是對罪犯進行合理安置、有效管控的前提,也是刑罰執行的重要保障。在監獄分級分類體系健全后,按照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在罪犯入獄時可先關押在具有分流遣送職能的新收犯監獄,在對罪犯進行入監教育后再將其分流到不同戒備程度的監獄中,并根據罪犯的具體情況進行動態調整。在行刑過程中,通過實現罪犯從高度戒備監獄向低度戒備監獄的漸進性移轉促使其逐步適應社會。
5.注重刑罰個別化理念下的罪犯分級分類
挪威“人人平等”的文化背景塑造了行刑個別化的刑罰理念,在這一理念指導下的挪威監獄注重對罪犯進行個別化的管理與矯治。刑罰個別化表明適用刑罰應著眼于個別情況,現代理性的刑罰個別化強調刑罰與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的關聯。刑罰執行作為整個刑罰過程的最終環節,應著眼于行刑個別化理念下的罪犯分類管理。對罪犯分級分類行刑要堅持特殊性與一般性的辯證統一,每個罪犯的具體情況千差萬別,刑罰執行機構要在遵循共性的基礎上科學分析預測每一個犯罪人的社會危害性、人身危險性以及再犯罪風險等具體情況,有差別地適用刑罰、執行刑罰。目前,我國監獄對不同情形的罪犯采取“三等五級”的處遇等級分類,進行不同程度的看押管理。監獄和社區矯正部門要深化“循證矯正”的行刑理念,通過持續跟進罪犯入監前的情況和入獄后的表現動態調整行刑力度和嚴管程度,實施有針對性、個別化、差異化的教育、管理與改造。司法行政部門及其工作人員要注重刑罰執行的靈活性,通過對行刑策略的適時調整加強對罪犯的正向激勵,及時調節罪犯的身心狀態,促使其早日回歸社會。
6.加強智慧監獄建設背景下的行刑現代化
挪威監獄的智能化建設保障了其監獄安全性能的提升和行刑措施的平穩高效執行。自2019年起,我國司法部全面推進智慧監獄建設,《社區矯正法》也提出要提高信息化水平,運用現代信息技術開展工作。監獄部門應審時度勢,創新智慧監獄背景下的行刑現代化建設。具體而言,一是引進高科技獄內設施設備,利用物聯網、大數據、云計算等技術提升刑罰執行工作效率,升級電子報警系統、智能會見管理系統、智能談話管教系統以及人臉識別技術、智能電子鐐銬等高新技術,保證日常監管改造工作的安全性與高效性。二是加強技術支撐與信息研判,在精準把握刑罰控制力度的基礎上科學制定行刑策略,如為避免出現挪威監獄人滿為患的類似局面,可運用數據模型科學評估監獄關押規模,提前制定行刑預案。只有利用大數據技術進行司法領域的數據統計與研究,科學分析人口犯罪率與監禁率,才能對犯罪人與犯罪形勢精準掌控,制定更為科學的行刑策略。三是在新技術的加持下科學預測服刑人員的再犯罪風險,精準防控犯罪。采用互聯網新技術和預測量表等技術性工具對整體再犯罪風險進行預測與控制,建立風險評估機制。司法行政部門要根據罪犯再犯罪風險評估數據,對罪犯進行刑罰執行分流處置,針對風險較低的罪犯擴大非監禁刑的適用,升級監督技術以加強對中低度風險罪犯的動態監督,從而減緩監獄行刑壓力。監獄要加強對高風險罪犯的重點嚴格管控,提前預知管理風險,防控再犯罪風險,從而預防和減少犯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