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曉舒,魏一葦,周 曦,曾曉進
(湖南中醫藥大學,湖南 長沙 410208)
戰國和秦漢時期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各地的醫學文化齊頭并進,各具特色。在先秦中國醫學史的研究中,對地域醫學的劃分問題關注不多。臺灣學者李建民[1]考證戰國醫學以“齊學”獨盛,脈學有燕齊、秦蜀、荊楚三流。日本學者石原明[2]考證中國古代醫學技術起源區可以分為黃河文化圈、長江文化圈、江南文化圈,分別代表內經系醫學、本草養生系醫學和湯液經方醫學。1973年出土于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的簡帛醫書,共有14種,代表了戰國末到秦漢時期的醫學成就。三號墓主是長沙國丞相軚侯利蒼之子利豨,喜好收集諸子、兵書、數術、占卜、醫學類書籍。馬王堆軚侯三座家族墓的隨葬品、葬制都具有鮮明的楚人文化風格,馬王堆醫書也反映了楚文化的特色,但仔細梳理,馬王堆醫書中也有秦文化的影子,因此反映了秦楚醫學交流的情況。以往國內外學者對馬王堆醫書的研究往往忽視其地域性特色,只把它放在縱向的歷史長流中梳理,多認為馬王堆醫書早于《黃帝內經》的成書,在醫學理論的成熟中起到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但近年來隨著對考古出土秦漢簡帛醫書的研究逐漸興盛,通過對比馬王堆醫書與出土年代相近的簡帛文獻,可以明顯看到,從歷史共時性的角度看,馬王堆醫書與同時代西漢初倉公所代表的齊魯醫學、武威漢簡、成都老官山的蜀地醫簡都有不同,與湖北江陵張家山漢代醫簡卻極為相近,證明楚文化有自己獨特的地域特色。因此筆者梳理馬王堆醫書的地域特點,從而對先秦地域醫學獲得更深刻的認知,對《黃帝內經》醫學理論的兼容并包與成熟有更深的認識。
秦統一前,長沙屬于楚國,號稱南楚。楚國是戰國時期地域最為遼闊的諸侯國,從西周初年熊繹被周天子分封開始,到公元前223年被秦所滅,楚國約有800余年的歷史。最初楚國是方圓不過百里的小國,到戰國時期卻發展成了方圓五千里的大國,楚文化成為具有鮮明地方特色的南方文化之一。楚文化以江漢地區為主,包括了現代湖北、湖南、江蘇、河南、四川等眾多區域,隨著疆域的不斷變化,楚國的都城也一再遷徙,從最早的丹陽到最后戰國末期的郢都,到西漢時,楚地范圍北至荊山,南至衡山,包括長江、漢江、云夢澤等水域,涵蓋南陽郡、江夏郡、零陵郡、桂陽郡、武陵郡、長沙郡、漢中郡等,涵蓋湖北、湖南大部和四川局部。
1.1 重水崇陰楚文化融合了自然生態環境和楚地社會經濟環境的特色,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史記·貨殖列傳》記載:“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執饒食,無饑饉之患。”[3]楚國水鄉澤國,魚稻之地,楚人對水的感情非常深厚,江、漢、雎、漳等大河都有定時的祭祀,卻不祭祀名山。楚國的地理環境造成了楚文化重水的特色。湖北郭店出土有楚簡《太一生水》,認為水是萬物之源。道家的老子、莊子皆為楚人,崇尚虛無,將“水”作為“上善”的化身,《老子·第八章》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4]。由水的柔善使老子發展出了守柔貴雌的智慧,陰柔文化作為南楚老莊道文化的特征,對馬王堆養生文化也有突出的影響,形成了獨特的重陰養生思想。
將馬王堆14種簡帛醫書原文檢索后可以發現,“陰”字共出現118次,按語義可分為三大類:經絡術語、藥物炮制術語和養陰文化用語。在馬王堆脈學類簡帛書中“陰”共出現48次,與“陽”相對,描述屬于陰的經絡名稱。其次是含有養陰思想的“陰”字,出現頻數為39次,頻率最高的是《十問》和《天下至道談》二書。表示藥物炮制“陰干”等的術語主要在《五十二病方》等書中。馬王堆醫書中“陰”一詞的出現頻數遠遠大于“陽”字(僅有70次),也是楚地養陰文化興盛的一種體現。馬王堆醫書養陰文化和房中術、養生學緊密聯系,“陰”可以表示陰器(生殖器)、陰氣、陰精,養陰可以扶陽,養生長壽要懂得食養陰氣和“接陰”之道(性科學)等[5]。
1.2 崇信巫鬼早在戰國呂不韋的《呂氏春秋·異寶篇》中就提到“荊人畏鬼而越人信禨”[6]68,說明楚越南方文化普遍更加信奉巫鬼。《漢書·地理志》說楚人“信巫鬼,重淫祀”[7]。東漢桓譚《新論·言體第四》云:“昔楚靈王驕逸輕下,簡賢務鬼,信巫祝之道,齋戒潔鮮,以祀上帝、禮群神。”[8]楚國國君普遍崇信鬼神上帝,沉迷巫祝之事。先秦的巫風,以楚國最盛。楚國貴族屈原的《九歌》《天問》,就是楚地巫風的具體反映。王逸整理《楚辭章句·九歌》也提到“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做歌樂鼓舞,以樂諸神”[9]。
在馬王堆醫書中,從《五十二病方》到《養生方》《雜禁方》等,出現大量的祝由法,大到疾病的祈禱治療,小到夫妻不和、姑嫂相爭,都可以祝由法解決。在秦漢記載祝由術的文獻中,馬王堆醫書的相關保存內容最為豐富,可以一窺秦漢時期楚地祝由術的面貌。1993年出土的湖北荊州周家臺30號秦墓中有大量簡牘,其中的醫簡治療脫發、癰疽病時也有祝由療法,可見這是秦漢時期楚地的常見醫療方法。
1.3 尊天重時天人關系是中國哲學的思維起點,也是先秦傳統思想的核心之一。先秦幾乎所有的思想家都參與了天人關系的討論。先秦的“天”包括自然之天、物質之天、神靈之天、義理之天等多重含義。其中物質之天是與“地”相對應的天體,是天文學研究的對象。中國早期發達的農業文明是建立在縝密的天文觀測、歷法制定基礎上的,日月星辰的規律運動反映著天時,并進一步抽象出陰陽,由天時陰陽到四季節氣,中國很早就形成了尊天重時的文化傳統。
楚人自居為顓頊高陽氏和祝融之后,祝融后人分為8個支族,史稱祝融八姓,其中羋姓一族即為楚國后人。祝融是楚人的直系祖先,楚人有祝融崇拜的文化遺存。1942年在長沙市子彈庫楚墓中出土的楚帛書有《四時》篇,乙篇記載炎帝命祝融率領四神,定“三天”“四亟(極)”,恢復日月晝夜的正常運轉[10]。帛書中的炎帝、祝融傳說與其他先秦文獻基本一致,《呂氏春秋·孟夏紀》提到孟夏之月“其帝炎帝,其神祝融”[6]22,因立夏“盛德在火”[6]22,因而由火神祝融所主。這是因為夏季之神在南方,屬丙丁,火,色赤,聯想到天人相應,推演為炎帝、祝融主司南國。子彈庫楚墓帛書記載炎帝、祝融傳說,與湖南株洲炎帝陵、南岳祝融峰相呼應,都說明楚人對掌管天文歷法的火神祝融的崇拜。楚人崇拜祝融,自然就表現出尊重天時的探索精神。馬王堆三號墓出土有《五星占》《天文氣象雜占》兩部中國最早的天文書籍,對五大行星運行、彗星圖有詳細的記載描繪,是楚文化重視天文的體現。
馬王堆醫書很重視因時攝生,如《卻谷食氣》強調導引行氣注意季節因素,四時導引行氣要有所禁忌,“春食,一去濁陽”,“夏食,一去湯風”,“秋食,一去(清風)、霜霧”,“冬食,一去凌陰”[11]564。馬繼興[11]564認為這是一種四季呼吸養生法,四時有不同的不正之氣,導引吐納自然要避免。一日之中養生也有時間規律,如《十問》認為呼吸導引的最佳時間是清晨,因空氣清新,稱為“新氣”,故曰“善治氣者,使宿氣夜散,新氣朝最”[11]622。飲食調養上也應該因時擇食,韭菜以春韭為佳,“春三月食之苛疾不昌,筋骨益強”[11]656。而夜食為“大忌”,飲食“胥臥而成者也”[11]661,晚上是食物消化的時間,睡臥不安則飲食不化,因此強調睡眠對消化的重要性。
1.4 重視香草位于長江流域的楚地,山地連綿、雨量充沛、植被豐富,是香料植物的主要產地。楚文化代表作之一屈原的《離騷》提到大量的“香草”,并形成了“香草美人”的經典文學喻體,代表著楚文化的浪漫主義精神。《離騷》中有江離、辟芷、秋蘭、木蘭、申椒、菌桂、蕙、茝、荃等香草,是先秦香草、香木記載最多的文獻。
馬王堆漢墓出土有茅香、高良姜、花椒、桂皮、辛夷、藁本、杜衡、佩蘭、姜、豆豉等香料,多是生活防病和飲食調味用。這與湖南多陰雨潮濕天氣,衣物食物易發霉,疾病多風濕痹痛有關,焚香、佩香、食香成為地域特色。香料的使用成為馬王堆醫書的一大特色,《五十二病方》中有柳簟、艾葉焚熏治療“眗癢”(外陰或肛周瘙癢),甘草、桂、姜、椒等丸藥酒服治療金刃、竹木外傷及跌打損傷等。《五十二病方》中共有12種病方用到桂、菌桂,7種病方用到蜀椒入藥,3種病方用到佩蘭。在馬王堆漢墓考古發掘中,辛追夫人的一號墓出土有彩繪陶熏爐、香囊、香草袋、香枕、香奩、香薰罩等眾多香具,反映了楚地用香習俗和文化特質[12]。
2.1 馬王堆醫書中的楚方言將漢代揚雄的《方言》與馬王堆醫書用語相對照,可以看出馬王堆醫書既有楚方言特點,也有部分秦方言特色。參照《方言》,馬王堆簡帛醫書具有明顯楚語特點的地方共有20多處(包括重復),其中《五十二病方》中體現楚語最多(見表1)。如“嬰兒索痙”方中提到:“筋攣難以信(伸)”,“取封殖土冶之”[11]154。封,指的是蟻塚土。西漢揚雄的《方言·卷十》記載:“楚郢以南,蟻土謂之封”[13]64。《五十二病方》牝痔(內痔)方中有原文提到“青蒿者,荊名曰荻”[11]261。因為楚國別名荊楚,因此從文中可以看出《五十二病方》具有楚方言特色,可能是楚地流傳的一部民間驗方書。另外,馬王堆《養生方》之壯陽方有醋泡蝸牛、天社蟲、牡螻首等蟲類藥,“牡螻首二七……并漬酪中”[14]。周一謀[14]認為“牡螻首”就是《方言》卷十一提到的“螻蛄”,“南楚謂之杜狗”,今湖南方言仍俗稱螻蛄為“土(杜)狗子”。在《胎產書》中作“牡狗首”。可見螻蛄是楚地常見入藥的昆蟲。《五十二病方》和《養生方》多次提到疾病不愈則繼續增加用藥的語句,如“不智(知)益一”,病愈都稱為“智”,即為“知”的通假字。《方言·卷三》提到:“差、間、知,愈也。南楚病愈者謂之差,或謂之間,或謂之知。知,通語也。”[13]24南楚就是湖南一帶,秦漢將病愈稱為“知”是南楚通用語。

表1 馬王堆醫書楚方言詞匯檢索情況
馬王堆漢墓的葬制、葬儀具有鮮明的楚文化特色,利蒼家族的“利”是楚姓,春秋時楚國有公子受封于利邑(今四川廣元縣),其子孫就以封地為姓。軚侯的“軚”字和三號墓主利豨的“豨”字都是楚語,《方言·卷九》說:“南楚曰軚”[13]57,“軚”是車的部件名稱;《方言·卷八》說豬的方言稱呼甚多,“關東西或謂之彘,或謂之豕,南楚謂之豨”[13]51。馬王堆《養生方》有“以汁肥豨以食女子”[11]422之說。
2.2 馬王堆醫書中的秦方言在馬王堆醫書中也有部分秦語特色(見表2),如馬王堆醫書將豬膏稱為“彘膏”,《方言·卷八》提到:“豬,關東西或謂之彘”[13]51。《五十二病方·去人馬疣方》:“以鍑煮,安炊之”[11]360,“鍑”就是釜,《方言·卷五》稱:“自關而西謂之釜,或謂之鍑”[13]32。這里的“關”指函谷關,關西為秦地。又如《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脈法》《陰陽脈死候》《胎產書》《養生方》幾部醫書中的句末語氣詞“也”一律作“殹”,而其他醫書中則作“也”。“殹”作語氣詞是考證秦國文字的典型語用例。在《說文解字注》中段玉裁說:“殹,擊中聲也……秦人借為語詞。詛楚文‘禮使介老,將之以自救殹’。薛尚功所見秦權銘‘其于久遠殹’。石鼓文‘汧殹沔沔’……然則周秦人以殹為也可信。”[15]宋代鄭樵到現代學者都考證“殹”為戰國秦國文字特征,這與秦惠文王時期的詛楚文、石鼓文特點一致。而秦始皇統一文字后則一律通用“也”字。秦國重視醫學,秦始皇焚書而醫書不禁,秦漢名醫多有秦人,醫緩、醫和、夏無且等。因此秦楚醫學交流互融也非常有可能。馬王堆醫書的楚語、秦語特色說明由于地域相近,秦楚醫學有一定的交流,《脈法》《陰陽脈死候》《養生方》等醫籍可能有秦文化的影響因素存在。《十問》中有一則為王期見秦昭王,秦昭王即秦昭襄王,為秦始皇曾祖,秦國在位時間最長的國君。可見《十問》可能是來源于周秦時秦國的養生著作。但是很難通過方言詞匯妄然界定馬王堆14種醫書哪些一定是秦書,如檢索《養生方》有5處用秦方言“殹”字,但是“汁肥豨”語句中的“豨”卻是楚方言;《五十二病方》有7處“殹”字,但是含有更多楚方言詞匯;《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出現“殹”字,但是乙本相同語句則用“也”字。所以只能推斷,馬王堆醫書以楚文化為主體,含有秦楚醫學交流痕跡。馬王堆醫書也和《黃帝內經》一樣,可能是眾手修書、不斷融合的結果。

表2 馬王堆醫書秦方言詞匯檢索情況
方言用例證明,馬王堆醫書以楚文化為主,體現有秦楚醫學交流的痕跡。這一點對《黃帝內經》的成書也至關重要。李今庸[16]考證《黃帝內經》成書于戰國后期,系在秦國寫成。并提到《素問》和《靈樞》的眾多篇目都有楚語、秦語、齊語的方言詞,通過這些方言用語的梳理,李今庸[16]認為:“楚地方言表明了《黃帝內經》與楚國關系”,但楚國在戰國末沒落,不可能整理出《黃帝內經》;秦方言用語表明《黃帝內經》與秦國有關,而且“秦國有較好的醫學基礎”,因此《黃帝內經》的主體篇目很有可能是成書于秦國。此說有待近代出土先秦簡帛醫書地域文化研究進一步驗證。
馬王堆醫書的地域文化特征值得進一步發掘,春秋戰國時期中國經過了長時間的割據動亂,各國醫學各自發展,但是由于百家爭鳴,醫學也有頻繁的交流。馬王堆醫書體現的秦楚醫學交流痕跡說明因為地域臨近,兩地醫學有很強的理論體系融匯兼容傾向。馬王堆醫書與《黃帝內經》對比,只有《陰陽十一脈灸經》與《靈樞·經脈》《素問·脈解篇》有直接的內容關聯性,因此馬王堆出土醫書不一定是《黃帝內經》的直系祖本,但是這兩部書都有地域醫學融匯兼容的傾向。
在百家爭鳴的時代,先秦醫書也有各自的地域特色和交流、碰撞、融合的跡象,對后來《黃帝內經》理論的成熟起到了促進作用。隨著先秦秦漢大量簡帛醫書的整理,地域醫學文化研究應成為熱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