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行帶回的“能量包”

文|明前茶

一

上一次長途騎行是什么時候？他記得是在30多年前那個即將升入大四的暑假。那會兒，他是一個標準的文學青年，熱衷于跟室友談論詩文。為了追求某種艱苦的浪漫，他曾經和同學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從南京前往河北的白洋淀，只為看看孫犁先生筆下那片神奇的、孕育了英雄兒女的湖水。

那是近1000公里的長途，3個男生完全靠著毅力在毒辣的陽光下騎行了一周時間，到最后連屁股都磨爛了，疼得很，完全不敢坐著騎，騎行的時候要立起腰桿，像參加比賽的公路自行車運動員一樣，騰空蹬著腳踏板。小腿中已經灌滿了乳酸，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酸痛。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在那個沒有導航的時代，靠著不停地問路，他們最終接近了那一片湖水。

當他第一眼瞅見白洋淀的堤岸時，漫天的晚霞已經把湖水燒紅了，偶爾躥跳出水面的鯉魚被這霞光鍍成了金紅色。卸下自行車上捆綁的行李和打氣筒，他用盡力氣與同伴們呼喝一聲，合力將自行車舉過頭頂，大聲呼喊著：“白洋淀，我來了！”晴空下，沒有一絲回音，只有荷香像無數隱形的游魚一樣甩著尾鰭，向他們包抄過來。這些“游魚”忽而顯形，忽而隱身。一股憧憬涌上心頭，他終于看到了孫犁筆下的水、荷花、蘆葦蕩和晚霞。顧不上胳膊的酸脹，也顧不上滿身的疲憊，眼淚和笑意就一齊沖了上來。

在白洋淀湖畔，滿懷理想主義豪情的他與同伴們爭相背誦孫犁先生的作品，這些如青橄欖一樣耐人咀嚼的片段，如今身臨其境讀起來更有味兒了：

“這女人編著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

水淀里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團白綢子樣的水鳥，也躲開鬼子往北飛去，落到大荷葉下面歇涼去了。從荷花淀里卻撐出一只小船來。一個干瘦的老頭子，只穿了一條破短褲，站在船尾巴上，有一篙沒一篙地撐著，兩只手卻忙著剝那又肥又大的蓮蓬，一個一個投進嘴里去。

他的船頭上放著那樣大的一捆蓮蓬，是剛從荷花淀里摘下來的。不到白洋淀，哪里去吃這樣新鮮的東西？”

那天，在咬牙堅持一周的騎行后，他們在白洋淀湖畔生起火，燉起了魚湯，好心的漁民借給他們一個箍緊鐵絲的砂罐子。在魚湯快要熬好時，放入一把剛剛從蓮蓬里剝出來的蓮子，湯水就有了甘味，也有了一絲清火的苦味。20多歲的他們疲勞過度，伴著蟲鳴聲睡著了。最后，在星光中拱衛他們的是他們千里迢迢騎來的老伙計—已是一身塵土的自行車。

那個階段，他總是向往遠方，渴望這種舉起自行車、向著目的地吶喊的沖擊，這也許可以抵御將要離開校園，單獨面對這個世界時，必有的困惑與迷茫吧。如果這場考驗必定要到來，那他真的需要通過一次長途騎行，獲得一個“大能量包”來點燃激情，依靠一段充滿艱辛的旅程去刷新自己的精神和認知，去迎接未知的挑戰。

二

時光荏苒，30多年過去了，他經歷了許多個人生階段：畢業，找工作，結婚，生子，送孩子上幼兒園和小學……那輛自行車跟隨他10多年，直到他買了第一輛代步的汽車。算下來，他也有近20年沒有騎過自行車了。最近，流行騎車鍛煉，朋友們紛紛展示了自己好不容易買到的公路自行車，顏值頗為誘人。他興之所至，也去買了一輛。

恢復騎行后，他非常尷尬地發現，快速蹬騎時，大腿會一下下地頂到自己的啤酒肚。他從未這樣感受過肥胖的尷尬，這比體檢報告的警告來得有效多了。他以參加騎行的名義謝絕了大部分飯局的邀約。為了減少騎行時的障礙，他開始練習平板支撐、卷腹，去健身房推杠鈴，上跑步機。一年后，他的腹圍整整小了15厘米。換上速干騎行服時，他的身體線條顯得流暢許多，頗像一條可以暢游在騎行隊伍里的飛魚。

他交了一幫熱衷鍛煉的騎友，每到晚上8點，就去新街口的路口集合。綠燈一亮，數十輛自行車像開閘的水流一樣沖了出去，這批中年男人會一直順著中山東路向東，騎行到夜色深濃、濕霧彌漫的中山陵，直到成百上千的螢火蟲在環陵路上飛起。

因為工作繁忙，跨省騎行暫時難以實現，他不得不暫且放下騎行川藏線的凌云壯志。如今，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發現，將一個接近潛力極限才能獲得的“大能量包”拆散成若干個“小能量包”，不失為一種享受騎行、為生活充電的方式。

三

這兩年，他騎行去過蘇北，跟隨報社組織的慰問團去看望那些被資助的大學新生。他在自行車上綁了一個巨大的背囊，里面裝滿了給貧困學子的生活用品和學習用品，包括T恤、速干衣、筆記本和有意思的新書；他騎過田埂、溝渠與蛙鳴聲聲的湖岸，感覺自行車像一匹伶俐的駿馬，可以載著他去江河湖海。他資助的學生走出低矮的瓦房，穿著贊助商提供的T恤，靦腆地與他打招呼。簡陋的蚊帳、滿院子結的豇豆與絲瓜，皺紋密布的奶奶執意要切西瓜招待他。那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卻也有一部分像他的故鄉，他從沒忘記自己也是從一窮二白的種稻人家考上大學，從而改變命運的。

他也騎行去了蘇南，看望他80多歲的小學老師。老師年邁后，輾轉到兒女所在的城市生活，最終住進了離兒女家不遠的養老院。平時，老師靠閱讀、畫畫和打牌打發漫漫時光。當她某一天抬起頭，忽然見到40年前的學生們穿著清一色的深藍騎行服，出現在養老院時，她取下眼鏡，擦拭著百感交集的淚水。

那一天，師生們把熟悉的紅歌全部唱了一遍，歌聲仿佛要掀開養老院的屋頂。當老師看到昔日的幼童已成長為中年人，而他們竟然能夠打探到她所住的養老院，集體帶著荷花、蓮蓬、水蜜桃和楊梅酒來看望她時，她不免淚中帶笑。這是她幾十年執教生涯最動人心弦的回響吧！她沒有被忘卻，學生們都很康健，能騎行100多公里來看望她。她擁抱著他們，拍撫他們的背。老師在視頻中向一些學生的孫輩開心揮手，神情中浮現出一個小學老師看到孩童成長時的那種欣喜。

在那一刻，他明明白白地看到老師眼中的淚水。一次意氣風發的騎行就能讓老師想起她的青春時代，也能讓作為學生的他想到那段篝火燃燒、眼中有光的日子。這讓他意識到，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能點燃熱情的“小能量包”，若能通過騎行或其他方式用心搜集它們，為平淡的日常充電，一樣能帶給人啟發、激勵與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