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正對象的社會排斥作用路徑研究
——基于結構方程模型的實證分析

馮嘉華，肖乾利，邵明

（宜賓學院法學與公共管理學部，四川 宜賓 644007）

近年來我國社區矯正工作的法制化、規范化程度不斷提高。2019年第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五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標志著我國社區矯正工作的法治思維由“懲罰”向“保障”轉變，從“重刑主義”到“人本位”轉向[1]。社區矯正作為非監禁的刑罰方式，對比傳統刑罰模式具有諸多優點，如：更具靈活性與多樣性，更好地利用社區環境幫助犯罪者改過自新；避免隔斷犯罪者的社會聯系，有利于其再社會化重新回歸社會；降低犯罪者“交叉感染”的不良后果與“再犯”的可能性；降低刑罰成本等。

盡管社區矯正相關法律和實施辦法的出臺能最大限度促進矯正對象融入與復歸社會，但在矯正制度執行過程中仍面臨諸多困境和障礙。有學者認為受積習已久的重刑主義觀念影響，現行矯正制度設置注重強制懲戒，對復歸社會關照不夠[2]；另有研究表明，在根植于社會防衛的矯正制度約束下，矯正對象的教育培訓、就業活動、社會保障等諸多社會生活權利均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矯正對象在社會生活中普遍面臨著社會交往圈子呈現錯位或斷裂、社會交往過程受排斥、社交關系的緊張甚至破裂等諸多困境[3]。身份標簽效應使矯正對象在特定的社會文化氛圍下容易成為道德歧視、污名化的受害者，難以獲得他人接納且甚至遭受社會排斥。

社會資源薄弱性、支持網絡脆弱性以及制度執行理念偏移等問題加大了矯正對象重返社會的難度。上述的多維障礙容易導致矯正對象社會生活邊緣化，陷入貧困陷阱[4]26-28甚至形成多維劣勢的社會排斥狀態。有研究表明受政策、制度的不完善、“污名化”下的歧視與偏見[5]、社會資本及支持網絡的匱乏[6]、身份困惑和認同危機[7]等不利因素的影響，矯正對象在包括社會關系與支持網絡[8]、勞動力市場[9]、社會保障與公共服務體系[10]等諸多領域遭受不同程度的社會排斥。

上述研究對矯正對象的社會排斥問題作出了有意義的探索，但同時也存在不足之處。一是研究方法以質性研究和簡單的描述性分析為主，定量研究相對不足，因此研究結論說服力上稍顯不足。二是對矯正對象的社會排斥研究多數停留在概念介紹和現象描述層面上，缺乏專門的測量工具和量化標準，對“矯正對象是否存在社會排斥”“存在哪些方面的社會排斥”等問題均未回應。三是現階段對矯正對象就業、收入、生計消費、社會排斥等不同領域間的橫向研究多停留在以質性材料為基礎的邏輯推理之上，而著眼于路徑作用分析、交互分析的研究相當稀缺。筆者認為，在社會排斥多維、動態等特征下，應該意識到矯正對象面臨諸多不利因素的過程、狀態所具有的因果關系以及相互強化關系。以上分析引申出的疑問是，矯正對象在就業、收入、消費、社會排斥等不同領域間是否存在路徑作用影響關系？是因果關系抑或交互作用關系？現有研究并未對上述問題進行過探討。

運用社會排斥的學術概念以及相關測量指標構建社會排斥測量模型，探究矯正對象就業狀況、收入水平、消費狀況與社會排斥間的路徑作用影響關系，在了解矯正對象社會排斥狀況的基礎上，可以回答以下問題：矯正對象的社會排斥境況受何種因素影響？這些因素與排斥之間的關聯狀況如何？

一、理論依據、分析框架與研究假設

（一）矯正對象社會排斥理論的內涵

社會排斥概念與新貧困、不平等、歧視、下層階級、邊緣化和剝奪等概念相聯系，常用于解析因社會經濟結構轉型而被排擠于社會保護系統之外的制度性邊緣群體及“新貧困”現象。按照lenoir的表述，這類邊緣群體“被排斥于就業市場及社會福利保障制度之外，缺乏穩定經濟收入，長期陷于貧困”[11]?？梢哉J為，社會排斥是指個人與社會整體之間的關系斷裂或個人未能充分參與主流社會必要的活動中[12]。

社會排斥在政策話語中有三種含義。社會整合話語（Social Integration Discourse)以勞動力市場參與為核心，該話語下社會排斥指涉為“個體被無法融入勞動力市場或獲得有保障的就業機會”[13]。這一定義涉及社會分工，并假定進入勞動力市場在更廣泛融地入社會生活中所占有的首要地位[14]。再分配話語（Redistribution Discourse）認為社會排斥與低收入、缺乏物質資源等生活狀態息息相關，個人和群體因為貧困被排斥于社會中大多數人所享有的商品和生活水準之外，缺乏生活機遇的選擇權力。第三種為道德下層階級話語（Moral Underclass Discourse），這一話語下受排斥個人/群體被視為偏離道德和文化規范，他（她）們道德和文化特征（如犯罪、失業、缺乏職業道德、單親和福利依賴等）是導致被排斥的成因。

社會政策研究中普遍認為社會排斥是個多維的現象，衡量“排斥與否”不僅需要考慮收入和物質資源的多寡，更應綜合個體的社會生活現狀。例如，Perri強調社會排斥的人際層面或孤獨的主觀感受，Clasen將勞動力市場參與作為核心指標，Paugam研究了就業不穩定與社會紐帶、物質貧困以及其他形式的社會障礙之間的聯系。Burchardt實證研究評估了消費、儲蓄、生產、政治和社會互動五個維度的參與活動并以此作為社會排斥依據。Atkinson等人的研究表明社會排斥受收入、就業、健康狀況、住房、社會資本、鄰里關系、犯罪狀況等眾多微觀動力機制所綜合作用影響。Barnes的指標涵蓋了社會排斥的七個方面：財務狀況、耐用品所有權、住房質量、鄰里關系、社會支持運作關系、身體及心理健康。對社會排斥的測量盡管無法達成共識，但現有研究都囊括某種程度的物質匱乏（如低收入、缺乏物質資源、低支出等）和某種程度的社會關系（和家人、朋友的接觸）破裂等[15]。

社會排斥概念提供了一個分析框架，用以研究矯正對象生活邊緣化和社會關系排斥的過程，以及這些過程復雜、多維（Multidimension）、動態（Dynamic）的運作機制。首先，在傳統社會文化語境中“犯罪者十惡不赦”和“報應觀”等道德下層話語支配下，矯正對象面臨支持網絡受損、社會關系中斷破裂以及社區參與不足問題，而上述問題是社會關系網絡排斥的表征。其次，矯正身份標簽效應的貶損作用將增加矯正對象遭受社會機構（如勞動力市場、教育制度等）歧視及排斥的風險，導致矯正人員難以融入正式勞動力市場而實現制度化的社會整合。低水平就業和缺乏物質資源將使矯正對象被排除在大多數人所享有的物質消費和生活水準之外，缺乏個體選擇和社會生活機遇。最后，社會排斥的分析視角強調矯正對象的關系特征在能力剝奪乃至貧困過程中的作用，由于支持網絡萎縮導致參與不足、缺乏整合路徑而逐漸被邊緣化[16]。因此，社會排斥的分析框架對于探究矯正對象的社會排斥現狀、排斥影響機制具有良好的解釋效力，為分析不同排斥語境下矯正對象的問題表征及問題間的交互作用關系提供了一個行之有效的解釋范式。

（二）研究假設

根據上述分析，矯正人員社會排斥的作用路徑測量將圍繞以下四個維度展開。

1.就業狀況

矯正對象就業活動具備現實意義和規范意義。被整合進勞動力市場意味著矯正對象可通過就業活動獲得生存發展資源，為其參與市場交換和社區活動提供必要的生計保障。而在更廣泛層面上，就業活動能能促進矯正對象社會聯結狀態，提升社會融合水平，為矯正對象提供社會接觸和人際互動的機會，這是自尊和社會認同產生所依賴的基礎。失業或低層次就業則會導致諸多問題。失業將導致個體喪失在社會中的生產性作用，剝奪了個體社會合法性、社會地位和生計收入的獲得機會[17]。其次，失業會導致矯正對象心理受損、喪失工作動機和就業信心，甚至家庭關系和社會生活發生中斷等一系列后果。長期失業縮減了矯正對象的社會活動參與范圍，并導致其遠離那些有助融入社會公認角色和公民規范的活動。上述后果會加劇矯正對象再次脫離社會普遍生活方式和文化規范的風險，并最終導致再犯罪和社會排斥的發生。

得出假設一：矯正對象的就業狀況會對社會排斥狀況產生影響。

具體表現：矯正對象在勞動力市場中實現充分就業，則其社會融合水平會越好。而失業或低層次就業將使其喪失必要的生計資源途徑，并導致個體在消費、服務、社會參與等領域社會排斥的發生[18]。

2.收入狀況

收入狀況是衡量社會排斥狀況的核心維度。收入匱乏會加劇貧困風險，同時意味著矯正對象的生計資源（如：用電、燃氣與通訊網絡等）可能處于使用受限狀態。物質資源的匱乏將導致矯正對象在教育、住房、社會服務、醫療等多個領域遭受繼發性的社會剝奪損害[19]。概言之，收入匱乏的生活狀態增加了矯正對象社會排斥的風險，限制了矯正對象維持社會關系及進行社區參與的能力。

得出假設二：矯正對象的收入狀況對社會排斥狀況造成影響。

具體表現：收入狀況越好，矯正對象的社會參與資本越豐厚，則其社會融合程度可能會更高；反之，如果矯正對象收入水平越差，甚至陷于“生計剝奪”的生活狀態，則意味著其遭受社會排斥的可能性越大。

3.消費狀況

消費水平是衡量矯正對象生活標準最為顯著、直觀的指標。如果矯正對象在無法享有社會共同享有的慣常性、基礎性生計消費活動（如：通訊、水、電、氣的維持等），則意味著矯正對象極有可能因消費能力匱乏而無法進行社會參與，亦即遭受社會排斥。被排斥于地方性社會多數人能享有和參與的社會活動之外容易致使個體社會支持網絡發生斷裂，生活機遇、物質資本以及社會支持網絡的多重劣勢意味著矯正對象在面對困境時得不到擺脫現狀所需要的支持和扶助。

得出假設三：矯正對象的消費狀況對社會排斥具有影響效果。

具體表現：收入與消費水平越高，則矯正對象的社會融合程度可能會更高；反之矯正對象的收入與消費狀況越差，則矯正對象遭受社會排斥的可能性越大。

二、測量指標與模型選擇

（一）測量指標設置

根據前文研究假設，筆者將圍繞以下四個維度對矯正對象社會生活與排斥現狀開展測量，包括：就業狀況、收入水平、消費狀況和社會排斥狀況。矯正對象就業充分性用以下指標量化：“當前就業狀態”“下崗失業次數”“失業持續時間”“再就業難易程度”。收入水平操作化為以下指標：“收入可滿足性”“相對收入差距”“每月手頭拮據時長”“收入等級”。消費狀況用以下指標量化：“消費借貸頻率”“水電氣網停用頻率”“低水平消費發生頻率”。社會排斥量化為以下指標：“與親友交往聯系的頻率”“親密好友數量”“社區民眾的交往意愿”“人際交往狀況”。上述四個維度為社會排斥測量必要且常見的維度（詳見Burchard與Atkinson等學者的研究）。在開展具體的測量時，為方便計量和后續統計分析，筆者對觀察變量的選項設置進行標準化處理。如“找工作的難易程度”指標，標準化處理為“困難”“比較困難”“一般般”“比較容易”“容易”5個等級，從負向到正向進行賦值。

（二）分析模型

作為一個多維、模糊且綜合性的概念，社會排斥難以直接測量，只能依靠一組觀察變量予以評定。此外，要測量矯正對象的就業狀況、收入水平、消費現狀等諸因素與社會排斥間的影響路徑關系，傳統單一變量的回歸模型無法滿足本研究需要。因此，筆者采用結構方程模型對上述潛變量間的路徑影響關系進行測量分析。結構方程模型有兩個基本模型：測量模型與結構模型。其中測量模型由一組可直接觀測變量以及潛變量構成，反映可觀測變量和潛變量之間的基本狀況。結構模型由潛變量構成，反映潛變量之間的路徑關系。一般而言，結構方程模型可用3個矩陣方程表示：

表1本研究變量設計及賦值

其中：方程（1）為結構模型，η為內生潛變量（社會排斥），ξ為外生潛變量（就業狀況、收入水平與消費狀況），Β和Γ為系數矩陣，ζ為誤差向量，η把內生潛變量和外生潛變量連接起來；方程（2）（3）為測量模型，反映外生潛變量Χ（就業狀況X1、收入狀況Χ2、消費狀況Χ3）、內潛變量Y（社會排斥）與可測變量（ξ、η）之間的關系，Λx、Λy為潛變量（Χ、Y）的因素負荷，ε、δ為可測變量的測量誤差。

結構模型可根據理論假設、變量類型對路徑效應進行分類。以外生潛變量為因變量的局部路徑測量中，就業與收入、消費之間存在直接作用效應；以外生潛變量為因變量的整體路徑測量中，就業、收入、消費分別對社會排斥產生直接性作用效應。本研究假設及路徑效應如表2所示。

圖1矯正對象社會排斥影響因素的測量模型

（三）驗證性分析

本研究利用SPSS 24軟件進行問卷信度與效度檢驗。結果（表3）顯示，各潛變量的Cronbach's α均到達臨界水平（0.7），符合信度標準，說明調查問卷變量設置符合模型穩定性與一致性的檢驗要求。效度檢驗上，“就業狀況”“收入水平”“社會排斥狀況”的KMO檢驗值均大于0.7；“消費狀況”KMO值為0.695，接近0.7，屬于可接受范圍。問卷的效度檢驗結果表明該本研究測量指標能有效反映共同因素的構念的潛在特質。問卷整體KMO檢驗值為0.931，Bartlett球形檢驗的近似卡方值為1 236.13，問卷整體Cronbach’sα值為0.851，達到較優水平，問卷適合進一步模型路徑分析。

表2本研究假設及路徑效應

表3樣本數據的信效度檢驗

三、實證結果分析

（一）描述性分析

本研究數據源于對長沙市K區司法局的社區矯正對象的抽樣調查。筆者在K區司法局工作人員以及D社會工作服務中心社工的支持協助下，以簡單隨機抽樣方式對全區內共320名矯正對象進行問卷調查，共發放問卷185份，回收問卷185份，剔除缺失值問卷后，共收集有效問卷177份。雖然在一般社會科學調查研究中177份樣本不能算多，但考慮到研究對象的特殊性以及過半數的抽樣比，仍可認為本研究數據特質和結論具有一定代表性。此外，K區司法局是湖南省首家開設社區矯正中心、購買社區矯正服務的司法行政部門，社區矯正工作成效顯著并多次受省內外各級司法行政部門的學習考察，具有較強代表性。調查地點的典型性和抽樣對象的代表性在一定程度上能確保研究結論信效度。

在受訪問177名矯正對象中，以男性居多，占72.8%。在年齡層次上以中齡為主，其中20-40歲占41%，40-60歲占53%。受訪者文化程度總體偏低，小學文化程度的占7%，中學文化程度占32%，高中及中專文化程度的占31%，大專以上文化程度的占30%；在婚姻狀況上，受訪者已婚人數占比75%。

（二）模型適配度檢驗

本研究運用AMOS24.0進行結構方程模型建構及評估工具。通常情況下會使用χ2/df、RMSEA、GFI、AGFI、CFI等參數作為模型擬合優劣的主要指標。χ2/df小于3表明模型擬合較好；絕對適配指標GFI、AGFI最佳擬合標準是大于0.90，越接近1表明模型擬合越好；相對擬合指標NFI、IFI、CFI大于0.90表示模型擬合度良好；簡約擬合指數PNFI、PCFI大于0.5表示模型擬合良好。

本模型擬合參數情況如表4所示。雖然初始模型大部分參數符合擬合標準（χ2/df=1.39；GFI=0.919；RMSEA=0.048），但有 少量適 配度指 標（RMR、AGFI）沒有達到理想數值，因此模型需要做進一步修正。根據模型修正指數（MI，modification index）和殘差矩陣，采用漸進修正的方法對“就業”“社會排斥”等相關指標的殘差構建相關。RMR由0.053減少至0.044，AGFI由0.886提升至0.903，各項指標均符合模型擬合標準。

表4初始模型與修正模型

圖2修正后模型路徑分析圖

（三）路徑分析結果

模型適配度檢驗表明，矯正對象社會排斥模型所建立的路徑具有一定現實意義。結果表明，除“就業對社會排斥”的路徑系數顯著性水平高于0.05，其余路徑的顯著性水平均比較理想，遠小于0.05的水平。

矯正對象“就業-收入-消費”存在直接路徑影響效果。外生潛變量中的“就業狀況”與“收入水平”之間呈現顯著正相關，其標準化路徑系數為0.787（sig.=0.000）；“收入水平”與“消費狀況”之間存在顯著正相關，其標準化路徑系數為0.853（sig.=0.000）。上述標準化路徑回歸系數的檢驗結果既符合理論預測，也符合生活的經驗感知，即矯正對象良好的就業狀況會顯著改善其收入水平，收入提高意味生計現狀和消費水平將得到保證。

矯正對象“就業”對“社會排斥”存在間接路徑影響效應。矯正對象“就業狀況”對“社會排斥”的標準化回歸權重系數為0.105，路徑系數非常小且p值為0.396，并未通過顯著性檢驗，因此本研究假設一不成立。筆者推斷矯正對象的“就業狀況”對“社會排斥”的作用可能是通過“收入水平”與“消費狀況”為中介變量間接實現的，兩者間直接因果關聯效應并不明顯。

矯正對象“收入狀況”對“社會排斥”存在直接路徑影響效應。矯正對象“收入水平”對“社會排斥”具有顯著正相關影響效果，該關系的標準化回歸權重系數為0.490，p值為0.026，通過顯著性檢驗。上述檢驗結果驗證了本研究假設二，即矯正對象的收入狀況越好，其社會融入水平將更好；反之矯正對象收入不佳意味著其可能面臨資源匱乏的問題，有限的財力和物力資源將無法保障其社會參與，因而更有可能表現出社會排斥和邊緣化。

矯正對象“消費”對“社會排斥”存在直接路徑影響效應。矯正對象的“消費狀況”對“社會排斥”具有顯著正相關影響效果，該關系的標準化回歸權重系數為0.448，p值為0.017，通過顯著性檢驗。上述路徑分析結果證實了本研究假設三，表明矯正對象的生計消費狀況越好，其社會融合水平越高，遭受社會排斥的可能性越低；反之，生計消費狀況越差，其遭受社會排斥的可能性越大。

表5社會排斥模型估計結果

四、對策建議與研究展望

（一）對策建議

1．提升矯正教育的系統性

當下社區矯正服務活動重視矯正對象的思想狀況及法制認識，對矯正對象的就業、支持網絡以及社會參與方面的重視程度則相對不足。以思想教育、認知矯正為主的服務活動雖能防止矯正對象出現思想偏差問題，但對改善矯正對象的生計現狀和社會生活需求收效甚微。考慮到矯正對象在身份標簽效應的貶損作用下承受的失業和低收入風險，如果矯正服務活動未能意識到處于多重不利境況中的矯正對象對改善自身物質生活條件的實用性訴求，而將工作重心置于單一的心理教育輔導之上，只會降低矯正制度執行效能并增加矯正對象重新犯罪的風險。

矯正教育和幫扶服務應注重系統性、多維多層次。實證結果表明，良好的就業狀態能提升矯正對象的收入水平，而穩定的收入、消費狀況意對維系其社會支持網絡聯結具有莫大意義。對于長期失業、低收入、社會參與匱乏等多重剝奪困境中的矯正對象，應將其生計訴求置于首位，以提升矯正對象的收入與消費水平為著眼點促進其社會融合。例如：綜合運用各種方法為矯正對象提供職業培訓，鏈接區域內市場部門為其提供就業機會；鼓勵矯正對象參加社區活動，鞏固其社會支持網絡；開展心理輔導工作，糾正不良行為習慣、消除抵觸情緒和不良心理等，提升其社會適應能力，促進其社會融入水平。

2．保障矯正對象就業和工作需求

現行矯正教育“重監督防衛、輕社會復歸”的制度執行傾向增加了矯正對象的社會融合成本。在矯正身份匿名化的社會生活訴求下，非處遇的矯正教育形式增加了身份暴露的風險。部分地方司法行政部門過度強調監督和管治的矯正舉措，與“促進矯正對象早日復歸社會”的制度設置初衷背道而馳，忽略了矯正對象生活處遇和生計訴求，并使其面臨就業排斥的風險。被隔離于勞動力市場之外容易造成繼發性的社會剝奪后果。

針對實證分析結果，司法行政機關及其派出機構、社會服務組織在開展矯正教育和幫扶時，應尊重和保障矯正對象在就業活動中的便利性，并在“保障矯正工作效能”和“滿足矯正對象就業/工作訴求”兩者間找到最佳平衡點。二是多渠道開展社區矯正對象職業技能和就業能力培訓活動，增強矯正對象社會適應能力，通過就業市場的社會整理功能促進社區矯正對象更好地回歸社會。三是鼓勵地方民營企業、社會組織等為社區矯正對象提供就業崗位和職業技能培訓，對于招用符合條件的社區矯正對象的企業，可提供稅收、養老等方面的政策優惠待遇。

3．促進矯正人員社會參與

與家人朋友缺乏聯系、被排斥于主流關系網絡之外是社會聯結紐帶薄弱的表征。社會聯結紐帶能夠為矯正對象提供包括經濟、心理效能感、生活機遇等方面幫助支持，對于促進其社會融合尤為重要。而在社會生活中人際關系的中斷破裂、脫離特定關系網絡會加速矯正人員背離主流社會文化規范、價值形態的進程，身份認同解體以及邊緣化將導致社會孤立和社會隔離的產生。可以認為，充分的社會參與將有助于確保矯正對象的道德價值和行為實踐維持在主流社會文化規范內。

社區矯正服務應促進矯正對象的社會參與。一是矯正服務機構通過開設治療性小組，組織面臨同樣問題/具有相似社會背景的矯正對象參與小組活動，為其提供傾訴和參與的平臺。二是搭建社區志愿參與網絡，鼓勵矯正對象積極參與常規性社區志愿服務活動，為其提供社會接觸的平臺，促進其行為選擇、價值形態與社會主流文化規范保持一致。三是營造矯正對象社區參與的良好氛圍，司法行政機關通過對接志愿者協會、社會組織、愛心企業、社團等開展聯合宣傳活動，建設社區公眾、志愿者等群體對社區矯正的認知和了解，樹立對社區矯正工作的寬容意識，消除對社區矯正對象的歧視心理。

4．積極開展反排斥社會工作服務

貧困是“縱向的不平等模型，是關于階層或收入分配結構”；社會排斥則是一種“基于橫向的空間的隱喻，即人民進出主流社會”[20]。后現代社會的問題不再突出表現為等級制度或階層的不平等，而是“橫向隔離”和“拒絕包容”。心理上排斥特定社會成員、群體將會是最主要的不平等表現形式。因此，矯正對象社會融合的政策和制度話語主旨不再是糾正絕對意義上的“收入不平等”，而是對這一特定異質性群體可否受公眾心理意義上的接納與認可，可否獲得社會活動場域意義上的成員資格。

基于上述分析，社區矯正服務機構可通過使能性、賦權性的社會服務活動促進矯正對象重新融入社會。一是社區矯正工作者在外展服務活動過程中應秉持專業自覺性，依托專業自覺發現和挖掘因為身份、文化差異而導致被排斥的矯正對象。二是運用專業測量量表幫助服務對象明確自我概念，并通過接納、尊重的專業工作方法肯定矯正對象的信念與想法，改變其習得性無助的狀態，提升矯正對象的抗逆力水平。三是引導矯正對象積極參與社區事務與公共服務活動，重新構建社會關系紐帶，為其提供“融入社會”的機會。最后進行社區倡導、呼吁社會接納，為矯正對象提供融入社區網絡的有意義的社會接觸活動機會。

（二）研究不足與展望

1．是交互效應還是路徑影響效果

就業、收入、消費與社會排斥間的關系是交互效應還是路徑影響效果，這是本研究尚未加以厘定的問題。社會排斥的因果互構屬性意味著這些（社會排斥）領域既是結果又是風險因素：矯正對象的就業狀況會對其收入、消費狀況產生影響，并最終導致社會排斥的發生；但在符合經驗認知的價值預設中，矯正身份所附帶的“污名化”貶損效應也會導致就業、收入及消費多重不利狀況的產生。社會排斥被視為不同排斥領域相互作用的結果并導致多重剝奪。因而，矯正對象的就業、收入、消費與社會排斥之間的關系是線性因果關系抑或是交互作用關系，這是個懸而未決問題。希望后續有相關研究能對四者之間的關系加以厘定。

2．是社會排斥還是社會拒斥

西方政策研究學界對“社會排斥”的概念界定與國內學界主流觀點存在差距。國內對“社會排斥”定義與“社會拒斥”“社會隔離”等詞義更為接近，意指個體在微觀層面遭受人際關系網絡的拒絕與排斥；而西方政策學界的“社會排斥”意指由資源匱乏或遭受政策性剝奪而導致個體無法進行社會參與，多與制度性、結構性等宏觀政策領域相聯系。由于概念指涉領域分異，在對“社會排斥”這一定義進行操作化與開展實際測量時困難重重。

“社會排斥”關注基于同質性特征的屬性定義、面臨歧視的個體所遭受的文化貶損劣勢形式息息相關。文化貶低的過程是社會的主導階層通過貶低、污名化、刻板印象、歧視的信念、價值觀、態度和行為，把這些群體或類別的成員塑造成價值較低的人。這個過程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們利用社會中合法性的話語或對未知“他者”恐懼的話語。“貶損”話語的形塑嵌入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語境中，主導文化和制度的差異區分了“內-外部”群體和個人的強制邊界，也賦予了隔離和歸宿的不同含義。

3．指標如何反映矯正對象的融入意愿

對于矯正對象的社會排斥測量，多數以“社會參與”等相關指標作為評價其社會排斥狀況的界定標準。這種研究方法所帶來的疑問是，指標是否能夠忠實地反映測量對象的實際狀況？個人/群體的自我排斥與個人/群體無法控制的“被排斥”原因是不一致的，如果無法厘定“自愿”和“非自愿”社會排斥的微妙差異，那么對矯正對象的社會排斥測量就不可避免存在過于武斷的嫌疑?，F有所構建的指標可以客觀地測量矯正對象的實際參與現狀，但是無法窺探矯正對象對“參與”的主觀意愿，也無法得知他（她）是否有其他選擇。因為“指標并不能確定社會排斥的‘原因’……它們只是可量化的路標——估計特定地區內排斥程度的方法”[21]。

區分Sen所指的主動排斥和被動排斥很重要[22]。個人不能因為生活于評估者價值預設的、具有這種特征的環境(例如獨自生活)而被貼上“被排斥”的標簽。后者所引發的更為根本性的思考是，矯正對象的社會排斥是因為客觀原因不能參與社會活動，還是主觀意愿上的不想參與所造成的？社會排斥是一個結構性的社會隔離過程，剝離了社會參與的多個層面。然而，如果這種分離是自愿的，就很難稱之為“排斥”?，F有的以“參與”為核心衡量指標的社會排斥調查資料中能夠推斷出矯正對象真的存在社會排斥的現象？筆者認為需要在測量工具上加以完善以回應上訴疑問。

注釋：

①參照當年長沙市低收入標準（1 390元），以1400為組距對月收入數據進行收入等級的劃分：0～1400元為低收入、1401～2800元為中低收入、2801～4200元為中等收入、4201～5600元為中高收入，5 601元以上為高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