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哲學的終點，往往是詩歌的起點

崔國斌 朱濤

1.緣何寫詩？

我?guī)缀鯖]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但這確實是一個好問題。從我發(fā)表第一首詩算起，至今差不多三十年了。這三十年，我都是被工作牽著鼻子走，換了很多地方。就寫詩而言，每切換一次我都荒廢過一次。不過，我終究還是一次次回來了。所以往回想，詩歌于我是一件丟不掉的行李，是我為自己攜帶的另一個空間，可以寄托，可以逃避，可以對抗，可以發(fā)明。我逐漸相信，寫詩，能夠讓詩歌里的另一個我來幫我實現(xiàn)心愿。

1980 年代，我的青春期正好與那個時代的青春期相遇，因此西方哲學叢書、經(jīng)典文學名著、古典音樂盒帶堆滿了我的床頭、寫字桌。我敏感地嗅到了隱藏在庸常生活之內(nèi)的礦藏，它們正醞釀著某種令我不安的能量，仿佛時刻都要噴涌而出，我的詩就這樣產(chǎn)生了。我用純藍墨水和方格紙制造了屬于我靈魂舞蹈的場域。

2.你的詩觀是什么？

我沒有提煉過詩觀，因為比較寬泛。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那句“哲學的終點，往往是詩歌的起點”。也許，我還要把“往往”兩個字去掉。

隨著生命在時間中氧化、演變，我似乎背叛了我早期唯美憂傷的詩歌美學，越來越偏向詩歌的先鋒性。先鋒不是一個人在天地間行走的漸漸感悟，而是“另一只蝴蝶”突然以新的面貌降臨，甚至有點不自覺的神啟。我試圖在詩中建立一種新的語言秩序，我覺得詩歌是一種個體生命體驗的隱喻系統(tǒng)。從本質(zhì)上說，一個人一生都只是在寫一首詩。

3.故鄉(xiāng)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在我的概念里，故鄉(xiāng)和童年是分不開的，或者說，童年沒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離開出生地之后的童年。但我在童年里就確乎有了一個故鄉(xiāng)，那是我父親的村莊，我從他那念念不忘的感覺里扎了根。后來，我離開了出生地，又有了一個新的故鄉(xiāng)。在新的故鄉(xiāng)里，同時有我的童年和童年里的故鄉(xiāng)。這是一個移民的后代所擁有的心理世界。我曾寫道：“一條小路通向村莊的外面/我想到離開。” 這樣說，一半是出于對外面世界的好奇，一半是因為對父親的村莊充滿想象。其實很多年前，我讀到里爾克的詩句——“離開村子的人將長久漂泊，/也許，還有許多人會死在中途。”頓時感到其中就包含著父親的記憶。2014 年，我終于憑著父親生前講的村莊的名字和方位找到了童年里的故鄉(xiāng)，但此后尋找的感覺并未停止。而出生地呢？也早已“物非”“人非”。所以，故鄉(xiāng)和童年，已談不上回歸，確切地說，只能是“尋歸”。我只好部分地回答這個問題。

我的故鄉(xiāng)在舟山群島。小時候，安逸的家庭環(huán)境沒有讓我早熟，倒是保護了我那種想入非非的天性。鳥兒一般自由，這是從童年起就植入內(nèi)心的向往。詩歌就是一只理想的鳥兒。我認為大海是我的一種精神寫照，我性格里有狂野也有安靜，源自大海的遺傳。它像胎記種植在我身上，難以磨滅。它的氣勢磅礴與寧靜神秘神奇地糅合在一起，是我一生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造力的源頭。我出生就擁有了大海這樣一部渾厚宏大的生命詞典，這是我的幸運。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與對應(yīng)關(guān)系？

這有許多類似的、對立的答案可供參考。我只想說一點，詩歌都是某個時代的詩歌，但偉大的詩能夠成為一切時代的詩歌。

任何一個文學藝術(shù)，它都不可能脫離或者超越它那個時代的。詩歌與時代的關(guān)系，就是一個人的精神與肉體的關(guān)系，難以分開。時代對詩歌是一種精神內(nèi)化。

5.對于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給我的困惑或多或少有一些，其中一個就是好詩和差詩為什么分不清。但我的困惑時有時無，也可有可無。因為說出自己的困惑，就等于向眾人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這顯然不是我能做的。我知道自己的分量。

任何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都需要變化，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大痛苦是怎樣超越自己。我覺得要超越自己就需要以一種旁觀者的視角審視、懷疑甚至否定自己，敢于嘗試新的寫法。

6.經(jīng)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經(jīng)驗是一個格式塔，而想象可以對此進行透視、變形、改造和重組等。當我們說經(jīng)驗比想象重要，可能是說經(jīng)驗不夠；反之，則可能是說處理經(jīng)驗的能力不夠。而所謂憑空的想象也會有經(jīng)驗的蛛絲馬跡。所以，經(jīng)驗和想象都重要，只是有時候一個比另一個更重要。在實際的寫作中，經(jīng)驗和想象大多難解難分，它就是你的“直覺”。

經(jīng)驗是個體在有限的河流里劃槳的獨木舟，想象則是翅膀自由狀態(tài)下自我煽動、導航孵化的詞語之樂隊。如果既具備經(jīng)驗又有無限豐富的想象力，并有很好的語言技巧，那就可能產(chǎn)生卓越的詩。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我在江邊長大。遠距離看船在江上航行，會感到它很輕；而在船上時又感到它很重。如果把江水比作詩歌，無論是輕是重，都是能承受的。真正的問題不在于詩歌，不在于施之于詩歌的輕與重，而在于如何使之承受。正如艾略特所稱，詩是“有意義的感情的表現(xiàn)，這種感情只活在詩里，而不存在于詩人的經(jīng)歷中”。在我的認識與艾略特的話之間，我放了一個跳躍，意思是任何現(xiàn)實都不等于詩中的現(xiàn)實，反之亦然。

好的詩篇應(yīng)該是舉重若輕，把沉重的東西輕盈地表達出來。很多詩人可能只是把重的寫成重的，輕的寫成輕的，這輕重之間的微妙度量體現(xiàn)了詩人觀世界的態(tài)度及胸襟，更多呈現(xiàn)出一種高遠的境界。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當你讀詩，其實是在建立自己與這首詩的關(guān)系，自然有取舍的權(quán)利。但讀詩的經(jīng)驗告訴我，別輕意下結(jié)論。有的詩讀第一遍沒什么感覺，但讀第二遍第三遍的時候，會拍案叫絕。有的詩初讀覺得很好，但再讀卻感到?jīng)]啥意思。有的詩從讀第一遍開始就會讓你有反復讀下去的愿望。我心中的好詩標準正是源于那些好詩，當我有了一些標準之后，另一些好詩又往往在我的標準之外吸引了我。簡而言之，好詩本身就是標準，而我正是帶著自己對語言、語感、技巧的期待讀詩的，我喜歡聽見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聲音。

我心目中的好詩標準只有三條：深刻的思想，海闊天空的想象力，還有驚艷的語言駕馭能力。我試圖把經(jīng)驗的碎片、語言的奇思和精神的黑洞混雜而成，從日常的意象出發(fā)，經(jīng)由詞語的變異、辨析、自我綿延，創(chuàng)造某種反世俗的景觀。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從不同的話語系統(tǒng)中找，而不是從某一處，找到現(xiàn)成的。我還是想，能不能通過積累、發(fā)現(xiàn)、借鑒、創(chuàng)新、運用，讓漢語以嶄新的面貌送上門來。

我認為嶄新的漢語詩歌，應(yīng)該是從日常的“及物”經(jīng)驗出發(fā)，通過對現(xiàn)象的提煉變異，抽象出“不及物”新思維。而這種新思維又是詩性的，是意象對思想的交融，或者是思想的一件適合的獨一無二的外衣。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偉大的詩歌具有啟蒙的作用，優(yōu)秀的詩歌什么也不做，卻卷入了許多讀者。

從某種意義說，詩歌除了愉悅自己拯救自己以外好像沒什么大的作用了。但是，如果你是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如果你寫出了美妙的詩，那么它會愉悅更多的人。尤其是偉大的詩篇可能會喚醒一個時代。當然，大多數(shù)的詩歌配不上偉大的時代。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用詩歌消遣。

詩歌最需要反對的是陳詞濫調(diào)，還要警惕媚俗和廉價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