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麗
在“國漫崛起”的市場背景下,越來越多趨于同質化的神話題材動畫電影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在此基礎上,《雄獅少年》開辟了一條現實主義動畫電影的新賽道。影片遠離IP,拒絕神化,講述著普通人如何超越自己,實現人生理想的寓言。學者饒曙光稱其開拓了中國動畫電影的新美學。創作者將自己的生命經驗與人生感悟注入影片的主人公阿娟和“咸魚強”等角色身上,用充滿人文關懷和人物情感的勵志故事,打破了觀眾與熒幕的隔閡。作為一部久違的現實主義動畫作品,這部《雄獅少年》用細致入微的技術和鞭辟入里的故事,讓觀眾感受到國產動畫電影中的“人間煙火”。
自古以來,獅子在中國被稱為瑞獸,象征吉祥如意。舞獅活動是“醒獅醒國魂,擊鼓震精神”。《雄獅少年》集中展示了嶺南文化中的醒獅文化傳統。區別于《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等神話題材動畫作品,《雄獅少年》以普通嶺南少年“阿娟”為主人公,講述了阿娟舞獅夢想的實現過程。用動畫的技法講述平凡人的故事,這本身就是藝術結合生活的范例。中國電影有一個現實主義的傳統,這一傳統是與我們面對電影和文學藝術的一般姿態聯系在一起的。現實主義提倡創作者關注生活、關注人的生存狀態、關注人物情感的起承轉合。
“藝術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源于生活、想象力、藝術夸張和幽默感是四種最重要的動畫思維。《雄獅少年》對舞獅文化的細致觀察和藝術加工,讓少年勵志故事有了生活質感和現實意義。“舞獅”作為一種相對沒落的傳統文化,上一次讓人記憶深刻是在《黃飛鴻之獅王爭霸》中。黃飛鴻作為民族英雄用舞獅改變個人命運甚至改變民族地位的故事為大眾所津津樂道。在影片的開頭,水墨風格的動畫開場也交代了《雄獅少年》的主人公不同于以往的英雄人物。甚至用一個“病貓”給了阿娟一個代指。比之著力于改變生活境遇,影片更想展示的是人的主體性和內在力量的喚起。創作者更愿意去平視他們,而不是去俯視他們,并沒有刻意渲染他們的苦難。
《雄獅少年》全片沒有用實拍鏡頭轉成CG 的方式,而是一幀一幀用動畫做出來的效果,力求達到心理上的真實。為了模擬南方陽光的空氣感,主創團隊做了算法和技術上的突破,最終呈現了斑駁和富有變化的南方質感。女阿娟在影片開端精彩絕倫的舞獅表演給男阿娟心中種下了夢想的種子。在逃跑過程中,山上的紅色木棉花砸中男阿娟的設定,有浪漫主義的特征,也非常符合嶺南地區的自然風貌。如果說在此之前的國產動畫電影是肆意想象、恢宏雄偉的話,那么《雄獅少年》則是回歸泥土、親近煙火的現實寫照。
主創團隊對影片主要道具——獅頭的處理細致入微,呈現出非常高的制作水準。在大銀幕上呈現得纖毫畢現的獅頭足以以假亂真。舞獅會涉及大量的獅頭毛發的運動,這對創作來說是不小的挑戰。從前期建模到做出毛發到通過物理算法完成這些獅頭毛發的運動狀態,背后的艱辛可想而知。這種精益求精的態度成就了《雄獅少年》中獅頭的質感和雄風。當然,主創團隊做這些努力并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表現現實主義動畫中的“煙火氣”。阿娟的解放鞋和回力鞋,也為影片增加了年代感和真實感。
影片的節奏段落非常明快。整個故事節點有力,承接清晰,觀眾看完有酣暢淋漓的感覺。在影片的第一個段落中,女阿娟舞獅的情節剪輯流暢,配合鼓點的節奏不斷跳切,十分精彩。在男阿娟騎自行車載女阿娟逃跑的鏡頭段落中,熟悉的南方市井街道依次呈現,其中不乏幽默的細節。阿娟、阿貓、阿狗三人拜師的過程也同樣讓人忍俊不禁。在祠堂門口虔誠地等待換來掃地僧的戲耍,爬山涉水地尋找發現真正的大師就在家門口的咸魚店里,頗有些“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
影片對對白、音響和音樂的運用可圈可點。舞獅是一項非常注重節奏鼓點的民間藝術。影片最后的萬鼓齊鳴氣勢雄渾,烘托男阿娟的縱身一躍,達到了平民英雄主義的頂峰。《雄獅少年》中,獨立音樂的運用也是一大亮點。椅子樂隊、五條人樂隊、九連真人樂隊的代表樂曲讓這部充滿嶺南文化的動畫充滿特色。粵語的《紙飛機》也讓少年奮斗的故事有了溫柔的色彩。嗩吶的聲音點綴其中,讓影片有了熱血和陽剛的意味。尤其是最后男阿娟完成最后一躍后,電吉他的聲音響起,《莫欺少年窮》的歌聲響起,很好地完成了點題。出身卑微的阿娟,經歷進城打工的種種艱辛與屈辱,隨著鼓點的這一躍,萬般滋味涌上心頭,觀眾也與影片一起達到“燃點”。
《雄獅少年》的空間建構注入了主創團隊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影片開場的長鏡頭交代了阿娟生活的小鎮的風貌。騎著自行車的阿娟如穿針引線一般完成了場景之間的串聯。高大的南方樹林、芭蕉葉和村莊,以及充滿煙火氣息的街道,共同構成了阿娟生活的嶺南鄉土。有著巨大佛像的廢棄祠堂,則是一種象征意味的存在,是他平凡生活中的希望寄托。影片中關于煲仔飯、臘味飯和甘蔗、咸魚的細節特寫,是非常具有嶺南特色的。
漢學家浦安認為,對于構成故事的物理空間的描述,是作品的實質基礎。我們所談論的電影空間問題可以對應文學創作中的“世界”,列斐伏爾等人從文學領域中提出的“空間轉向”。中國不缺少意象化的動畫作品。在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全盛時期,《鐵扇公主》《大鬧天宮》《牧笛》等經典作品,用中國美學拍出了一部部傳世的作品。在《雄獅少年》中,我們看到了傳統文化與現實主義相融合的進步。舞獅文化本身就是傳統文化中非常典型的一個視覺符號。在此基礎上,建構一個發生在嶺南空間的少年追夢的故事,這具有四海而皆準的意義。如同周星馳電影中出身卑微卻充滿力量、創造歷史的小人物一樣,阿娟雖然普通,卻善良、堅持,認準一個目標勇敢向前。這樣的“后生仔”是這片土地的典型產物。在南部漫游中,身體與環境形成復雜的辯證關系,人物恰如波德萊爾與本雅明語境中的“漫游者”。
影片前半部分的故事發生在阿娟的家鄉——最普通的嶺南農村。影片不僅選取了農村房屋、泥土小路、祠堂、市場、大排檔等充滿市井氣息的人文景觀,還有數不勝數的自然景觀,展現了古樸而充滿生命力的鄉村場景。高大的木棉樹、鮮紅的木棉花、農田、魚塘、香樟樹、盛夏干凈的云與旺盛的田野等極具嶺南氣息的景觀也給影片的空間建構帶來更多的真實感和代入感。
關于城市空間的建構則使用了非常自然的過渡。主角阿娟的父親因為事故臥病在床,阿娟不得不承擔起家庭的重任,到廣州打工。離別之時,故鄉泥濘的土路上,一輛汽車載著阿娟離開農村前往城市。在路的另一邊,阿娟的小伙伴阿貓、阿狗和師父正騎著三輪車給阿娟送別:“我們永遠要做一頭雄獅啊!”隨著阿娟離開鄉村走進城市打工,影片的色調從暖色調轉為冷色調,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城市的場景幾乎沒有陽光,陰冷的空氣、濕答答的街道、霧氣沉沉的天橋和路燈,整個背景顯得昏暗而死氣沉沉。初出茅廬的窮小子,在大城市受到排擠,只能睡“下下鋪”,一天打幾份工,住在筒子樓。在大城市的光怪陸離中,阿娟非常渺小。在《雄獅少年》中,即使是使用動畫的形式,在現實主義的建構方面,依然可圈可點。當你看到阿娟因為掙錢養家在大城市逐漸變得黝黑健碩,你不會再把他和那個“病貓”聯系在一起。當阿娟在廣州的天臺徹夜練習舞獅,忍受孤獨,一步一步到黎明。當早晨的第一束光照射過來的時候,阿娟伸出雙臂擁抱陽光。鏡頭掃過廣州這座城市的剪影,暗示在這個城市里有許許多多像阿娟這樣的少年。
在《雄獅少年》影片的結尾,舞獅大賽上的空間色彩變得明亮。尤其當阿娟完成舞獅表演的過程,整個“強仔咸魚獅隊”都是帶著光的。在那樣一個萬鼓齊鳴的時刻,舞獅大賽的空間所呈現出的民族性格越發凸顯出來。如果說競技的結果是為了拼輸贏,那樣的眾心凝聚的時刻,則是致敬每一個超越自己的個體。
影片的主人公是嶺南地區的幾個留守兒童,他們缺乏關愛,受人欺負,是邊緣化的“阿貓”“阿狗”。但即使是咸魚也有夢想。一次偶然的近距離接觸舞獅,讓他們燃起了參加舞獅比賽的夢想。師傅“咸魚強”和師母阿珍代表的是普通中年人,在生活與理想之中選擇了生活,卻沒有泯滅年輕時的夢想。阿珍和阿強的名字對五條人歌曲《阿珍愛上了阿強》的化用也讓觀眾會心一笑。這些嶺南最普遍的名字,代表的正是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他們的故事就像大多數中年人的故事一樣,為了生活不得不遷就,不得不妥協。而“咸魚強”不顧高齡依然上陣,本身就是對年輕的自己的一種致敬和回望。“人如果沒有夢想,那和咸魚有什么區別。”電影中,師傅告訴阿娟,舞獅的樁陣中,最高的那根柱子的存在是為了提醒舞獅者,一山更有一山高,要有敬畏之心。而“擎天柱”這一意象,是舞獅文化中原本沒有的,這是編劇再創造的“神來之筆”。
主人公阿娟的前后形象對比非常明顯。前期阿娟就是一個弱弱的,看上去很好欺負的一個角色。而后期在生活的歷練之中,阿娟成長了,變得更加堅韌了。此時的角色外表呈現變得挺拔,肌肉也長出來了,頭發也從“西瓜皮”頭變成了寸頭。尤其是在廣州的黎明到來的時候,在天臺練了一夜舞獅的阿娟伸出雙手去擁抱第一縷陽光的時候,非常具有感染力。天色漸明,雄獅蘇醒。“心有猛虎,細嗅薔薇”,阿娟可以是你,是我,是他,是我們奮斗著、奔跑著的每一個人。與超級英雄不同,阿娟這種平民英雄的任務不是拯救世界,而是在救贖自己的過程中感化世人。阿娟就像《少林足球》中的小人物一樣,即使身在底層,依然仰望星空;即使窮困潦倒,依然愿意拼盡所有,努力實現自己心中的夢想。《雄獅少年》響應當代中國的發展趨勢,即“為時代代言的、具有市場性和社會性的現實主義電影”,延續并創新了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中國現實主義電影“小鎮青年”的話語譜系。
“我們的祖先害怕年獸,所以套上威風凜凜的獅頭,驅趕年獸,也順帶驅趕了心中的恐懼。”這是阿娟年幼時看舞獅,爸爸告訴他的話。在舞獅大賽的結尾,阿娟用力一躍,將獅頭送上“擎天柱”,這無疑是一種精神的超越。對于普羅大眾來說,“出人頭地”四個字是浸透了鮮血的。阿娟實現了對自我的超越,雄獅就要戰斗到底。值得玩味的是,阿娟的最后一躍其實是一半的勝利,因為獅頭登上了“擎天柱”,而阿娟則應聲落水。這樣的處理沒有英雄化主人公,而是客觀冷靜的,具有現實主義色彩。即便如此,高高在上飄揚起來的獅頭,讓這個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有了低調務實的底色。舞了一次獅,就能走向人生巔峰嗎?顯然并不能。在影片的彩蛋部分,阿娟仍然在廣州繼續著他的奮斗。但毫無疑問的是,那次舞獅帶給他內心的激勵,會一直伴隨著他的一生,正如他貼在床邊的照片,是他繼續奔跑的力量之源。小人物如何掙扎和抗爭,體現了他們的存在感、現實感和意義感所在。
中國動畫電影近年來不乏成功之作。即便佳作頻出,這部《雄獅少年》仍然有其一席之地。為普通人立傳本身就是民族集體意識的藝術性呈現和人的主體性的整合。《雄獅少年》還為民族精神提供了最新的注解,它所塑造的平凡的主人公,具有土生土長的旺盛的生命力。阿娟不僅代表了千千萬萬的城市打工者,也代表了每一個身處泥沼的平凡人,更代表了所有為夢想奮斗的當代中國青年。影片用通俗易懂的故事教會觀眾如何沖破心中的牢籠,勇于挑戰自己,像舞獅者一樣,舞出人生的精氣神!莫欺少年窮!只要心中的鼓點響起,就不要忘記自己是一頭雄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