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一葦
所謂“三千年歷史看陜西,五千年歷史看山西”,作為一個山西人,理應覺得自豪。可一段時間以來,“煤老板”“暴發戶”的有色光環始終縈繞在山西人頭頂,文化的自豪感也就越來越弱。近十年來情形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轉型發展給山西各方面帶來了巨大的質的變化,隱隱有涅槃重生的勢頭,而專注于文學的我卻失望地發現,引領社會風氣之先的文學并沒有走上“復興”的正軌。
且不要與文學強省江蘇、浙江相比,GDP投入這一先天營養當然決定了后天的長成;也不要與鄰居陜西相比,柳青、路遙、陳忠實等作家,以經典作品鑄就的現實主義傳統深厚綿長,人才儲備也非常豐富;再比比河南吧,不比不知道,自第六屆茅盾文學獎開始,河南籍作家柳建偉、周大新、劉震云、李佩甫、李洱五人一屆不拉包圓兒,劉慶邦、邵麗、喬葉等魯迅文學獎得主后勁十足;拋開周邊論,找一個西部省份做比較,如寧夏吧,切實地說在張賢亮之前,寧夏的文學空氣十分稀薄,可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已經取得了豐碩成果,2014年以來,寧夏作家幾乎獲得過所有全國文學大獎,這對一個西部省份來說不能不算一個文化奇跡。反觀山西文學現狀,只有張平以一部《抉擇》獲得過茅盾文學獎,劉慈欣的《三體》屬于嚴肅文學之外的另一個次元,在此不做過多探討,近兩屆魯迅文學獎山西作者表現亦不佳,“文學晉軍”再崛起成為侈談。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翻翻山西文學史或者中國文學史吧,“文學晉軍”在任何一個重要歷史時期都比目前表現得要出色,是除卻煤炭之外,山西人最能說得出口的東西之一。山藥蛋派——多么輝煌的名字,趙樹理、馬烽、西戎、李束為、孫謙、胡正——又是怎樣地鐫刻在文學史上;改革開放后崛起的“文學晉軍”兵強馬壯,代表作家不下十位——成一、周宗奇、張石山、韓石山、張平、柯云路、李銳、蔣韻、哲夫、鐘道新、趙瑜,氣勢洶洶地摘得各種國家級文學獎項,并引起了大型文學刊物《當代》的評介,“晉軍崛起”一詞從此橫空出世、享譽全國。雖然時代已經急劇變化,文學似乎也在不斷降溫、“貶值”,但是同樣面臨著巨大的困難,同樣基礎或基礎更差的省份文學成績優異,山西單單落后,怕是還有別的原因吧。
近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關注中國文壇,其中分外牽動一個山西人神經的是孫頻轉入江蘇作協一事。孫頻是山西交城人,2016年被江蘇作協看中挖走,后成為江蘇省作協專業作家。從目前發展來看,可以肯定地說,山西文壇痛失了一位可以沖擊重要獎項的人才,因為孫頻的文學創作成果十分搶眼,《疼》《鹽》《裂》三部小說集銷量驚人,作品不斷登上國家級刊物和各類文學排行榜。也許所謂的轉入個人意愿是主導,而且文學無國界無省界,作家也是自由的,在哪里寫什么又有什么不一樣呢?但抱了狹隘的鄉情觀念來看,人才的流失終究是一件令人失落的事,一定有一些什么客觀原因存在。
2020年山西省“兩會”期間,省政協常委、省作協駐會副主席李駿虎提交了一份建議將市縣兩級作協納入編制的提案,著實讓外行議論紛紛、內行眼前一亮。他直言不諱地指出,“由于文學機制上的制約,(山西)至今沒能進入文學強省的行列”,“市縣兩級作協長期處于‘三無’狀況”,“導致基層文學人才的培養工作長期處于自發狀態”,“造成基層作協和省作協之間文學工作的脫節”。機制的缺乏,可以說嚴重地制約著文學的發展,正如肌肉萎縮后人無法正常生活一樣,何談發展呢?看看目前基層文藝戰線的現狀,文聯越到基層編制越少、經費越缺乏、領導越無力,成為所有群團組織中家底最薄弱的一環,這是毋庸爭辯的事實;中國作協、省作協是有編制的機關事業單位,可到了市作協、縣作協又變成民間團體,上下難以貫通。如若能實現李駿虎副主席的上述設想,那是最合理的;退而求其次,或指定文聯副主席兼職市、縣作協領導,為作協植入一個強有力的心臟以增強活力,也不是不可能。
除了“心臟”,“骨架”也有問題。嚴肅文學如今靜居社會的一隅,網絡化、電子化又使它面臨著互不理解、各自為戰的局面。一位著名作家說過,作家可以孤獨,文學不能孤獨。作家的孤獨是為了保持創作的定力和恒心,文學的孤獨則必然導致衰落,然而乖悖的一點是,恰恰是孤獨的作家在左右著文學是否孤獨,而很多身居高位的作家的孤獨意識導致了文學的孤離和衰敗。身居作協要職的作家們,當然不能只是埋頭寫作,還承擔著組織、協調乃至服務的職能,為圖清靜“躲進小樓成一統”只能葬送文學事業。如何適時轉化品位孤獨和希冀熱鬧這兩極,怕是作家們必須習得的基本功。因此,把有名望的作家選為主席,以有熱情的人輔佐之、配合之,不拘形式,文學事業才能穩當可靠。
自2018年起,中國作協已經舉辦了四屆全國文學內刊工作會議,文學內刊作為文學森林肥沃土壤的重要意義不言而喻,而在山西這一領域還處于無人管理的境地。江浙文學之所以異常繁盛,基礎之牢、扎根之深、活力之無窮是關鍵,它們無一不是都很早地建立了相應的文學內刊聯盟。內刊聯盟正如遍布人體的血管脈絡,從頭到腳、從指至膀,假若不通,人必然得病,文學亦然。在省級網站開設專欄,是給內刊這個孤兒安了一個家;設立理事單位,并進行輪值,是確定了一位“長兄”管理家務,而且人人都有機會顯得公平;年會是家人聚會,年審是健康體檢;適時地開展征文、評獎、舉辦論壇,是比試技藝,好作品還能選入外刊,又有點像為普通人準備的一個節日,真是一個文學的大同世界,怎么能不激起文學愛好者的熱情呢?而這些,恰恰是文學工程中最容易改造的部分。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是保持文學生命力的重要途徑,也是山西作家的珍貴傳統,但隨著網絡化社會、視頻化社會的到來,這一傳統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加西亞·馬爾克斯可以憑借一則新聞和自身卓越的想象力寫就《霍亂時期的愛情》,但那樣的時代已經過去,“南美洲的一只蝴蝶揮動翅膀,有可能引起北美洲的一場龍卷風”,這已經不只是氣象知識,而是信息時代的真實寫照;換言之,讀者通過網絡獲得的識見不比作家少,參與的甚至比作家還多,這就對作家的創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家是否看清了生活的真相,是否對每個方面都有較為充分的了解,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深度和銳度,這些不是坐在電腦前想象、書本上搜集可以得到的,而以何種恰當的方式沉下去獲取自身所缺便成了當務之需。我們知道,志愿身份天然地和文學藝術家服務群眾的使命相吻合,志愿者是最為合適的名號,當下的新時代文明實踐建設則提供了最為廣闊的平臺,唯有如此,偉大的思想和卓越的才情才能在現實的淬煉中獲得升華和永生。
山西不缺文化、不缺人才,山西文學和山西作家也一直是優秀的,只是在新的變化前顯得有些慌亂無措。文學事業和其他任何事業一樣高貴,也同樣復雜,只有在理順機制之后才能暢談高原高峰。相信在一代一代組織者、作家和文學愛好者的共同努力下,山西文學必將再續輝煌,迎來“復興”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