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陷入石頭

◎溫小詞

中年

如同在廢墟上重建一座廟宇

他躬身放生前塵舊事

再掬一杯清水洗一洗

命理中的緣和劫

步履愈加輕柔，紅塵路長成了菩提樹

發梢的灰白，眼角的魚紋

忽然有了形而上的寓意

向病痛祭出彎曲的表情

用迂回之法

繞開內心的溝壑

在寒星的注視中，他點燃一片片雪花

那只叫悲傷的鳥兒撲入眼眶

愛的落葉浮浮沉沉

驀然回首，一列綠皮火車慢慢駛出

青春的橋洞

捉迷藏

要相信規則，要相信

全世界都會為你捂住雙眼

只剩一小塊黑暗，抱緊你

你是一朵盛開的寂靜，用牙齒咬緊忐忑

呼喚再甜蜜

你也要熄滅一茬一茬的妄念

仿佛謎底摁住初露馬腳的謎面

你像一件戰利品

過程越艱難，喜悅就越充沛

這一切都需要耐心

尋找和誘惑，漸行漸遠

最安全時最孤獨。原來

被人遺忘，才是最深的恐懼

你跳出來，讓影子找到身體

讓道路看到了星空存在的意義

篾匠

劈篾，也削去生活多余的枝節

性格倔強的事物

原來也能屈能伸

火辣辣的傷口長出尖銳的毛刺

內心卻云朵般柔軟

粗大的手指，是另一類竹子嗎

穿插。纏繞。他把孤獨

編織成迂回之美

如背上弧形的陽光，或清風

吧嗒一口葉子煙

他滿意地笑了

他看見那只翠鳥銜著一條河

飛岀層層疊疊的山巒

畫匠

他蹲在那兒：瘦小。黧黑

像畫中落下的一塊蒼苔

勾皴的山水，半明半暗

如曖昧的情感

等一葉白帆來擦拭

他想把自己畫進去——

巨石吐著風云，目光悠遠

用孤獨暈染一片竹林桃花吧

順便將蒙塵的心

請草木洗一洗

一頭老牛慢騰騰走過

雞鳴、犬吠，如同擁擠的果實

或眼睛

天色漸暗。他知道

墻里有一盞燈，需要他去打開

風中的畫

墻上的女人，有紫藤一樣的背

仿佛現實與夢境間

鋪展的一條路，婉轉起伏

除了承受，肩膀還能詮釋什么

生活像一座山

壓住了她蒼黃的喘息

杜鵑銜走雨霧，啼唱

穿越時空

從發梢洶涌而岀的大海

淘盡了蠱惑與玄機

我們能否就此相認，憑著

同樣的新月狀的顫抖，或淚滴

我在等畫中人驀然轉身

摩崖石刻

時間陷入石頭

真與假，是與非，生與死

皆丟了岀處

柔軟的葛藤

還在一遍遍用心描摹

流水，卻送來刀斧的咳嗽

誰的靈魂

被日月星光輪流照看

風雨這把刷子

藏著哪一筆命運的無常

崖前。那個人孑然而立

像一幅活著的拓片

蘆花

蘆花，是一種彌漫的情緒

這么多年，記憶也剪不斷那些

重重疊疊的白

臨水而居。薄羽空生凌波之態

犟脾氣的驚濤與潮汐

仿佛用唏噓寫成的信

吹一下，就化了

堤上的車轍引燃了青草坡

暗處的火星與灰燼

讓涉水之人

迷失于自身的涼

一只水鳥在尋找什么

那片孤獨的葉子

不用轉身，就把蒼天和大地

割裂開來

鼠曲草

豎起草本的耳朵

它諦聽滾滾春雷

以及民間疾患

卻不能為徽宗的一場大夢

壓壓驚

也無法治愈，一個王朝

顛沛流離的咳嗽

它伏下毛茸茸的身子

在時間的曠野

孕育一朵眼明心亮的花

等一場叫清明的雨，反復浣洗

等一雙手賦予它重生的意義

糍粑或團子，是它的

另一種身份

貼緊農人的肺腑，它開始

望聞問切

婆婆納

大地這面鏡子，照見

搖曳的婆婆納

也照見外婆推著獨輪車

匆匆走在命運的荒原上

黃土飛揚

婆婆納舉著藍紫色的小花

外婆盤扣大褂上的補丁，也在苦澀地綻放

跨過那道山梁，日子

就該拐彎了吧

外婆在婆婆納的歡呼中

望見朝陽掛在樹杈上

伸手就能夠到

這短暫又漫長的一生啊

她們與風雨結成了莫逆之交

并將自己

活成了自己的解藥

每年春天，婆婆納都會

起死回生

把曾經走過的路

重走一遍

它們的笑容總那么新，語氣

總是那么輕

外婆，卻再也沒有岀現

懷念一條河

浪花早就凋謝了

河床變成一截干枯的樹枝

掛滿陳年舊事

在這里

我們曾經遠離喧囂

讓身體和思想一樣純粹

層層漣漪

多像無法把握的命運

大青石旁的蒲公英

高舉著雪白的燈籠

沒有人知道，它

曾照亮了一只青蛙羞澀的歌喉

那兩只鷓鴣

還在蘆葦蕩里游走

它們是在替我尋找童年

還是在為一段草色的記憶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