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現
我到處去找郵筒,它曾經
瘋狂吃下我焦慮的等待
往里面投了多少早熟的憂郁
天才般的書寫。不是一揮而就
而是永遠抖不完落葉的
禿樹,比禿筆更能開裂我內心
風這個郵遞員無法替我找到
靈魂的遺址,并沒有定位
能精準它在我的哪一部分受難
一旦我往郵筒投入黑暗的本性
那一頭兒取出的便是光,灼傷的
不是挽歌,而是預言。一旦我
從郵箱里掏出我的靈魂
那不是死,而是生而平凡的
灰燼。一旦我拆開,那不是
情書,而是懷疑留給我的
判決書。從這個鄉村投入一個
信封,然后我發瘋似地坐火車
去另一個城市取寄給自己的信
只為自己在這過程中掉一層皮
流一次淚,現在我滿世界找郵筒
我失去的不是秘密,而是使命
有一條路要修到黑暗的盡頭
死亡的彼岸,江河如果是燈芯
大海如果是火焰,那么
燃燒的淚水肯定來自源頭
就要溢出來的愛
是這世上最熾熱的鎢絲啊
熄滅了怎么辦呢,世界
早晚有一天你得面對自己
頭顱如果是燈罩,思想如果
是燈油,我也無法寫下灰燼
陰影,就要裊起來的靈魂
是我永遠無法修辭的啊
詩篇如果是天意,那么修燈
就是上帝給你修身,你給神修心
我的身體是一個很好的
行李箱,我的腳是很好的
滑輪
至于骨與血,肝與膽
那是受了這一生的拖累
只想裝一顆有趣的靈魂
這么說,有些假。詩人是什么
一生都想批判,仿佛世界是他的
只有他才配上骨氣與正義
我只想拖走我自己的一切
像個多余的行李箱,名與利
不過衣與帽,能不塞那么多
我就有了翅膀,輕些
近乎無,就有了天空
空中的空,是更大行李箱
我的身體在它的箱里
不過生與死。能不拉那么長
我就有了閃電,快些
再快些,就有了詩歌
就要干枯的大海
是外一首。魚群就要集體
上岸,天涯是外一首
思想只剩下一條地平線
落日就要沒入爛泥
彼岸不能使黑暗信服
就像光已不能讓我信仰
就要枯萎的天空
是外一首。我的孤獨
就像長庚的中譯本
挽歌一般遠遠看我
反面,我是你的啟明
而你,預言是外一首
就要片面的大地
是外一首。人類就要集體
告別,干裂的河床是外一首
家園只剩下一塊大石頭
像月亮慢慢墜下來
你若不在,神回來又有何用
吟誦詩篇,身體瞬間著火
靈魂剎那生煙
與霧對抗的并不是太陽
為大地致敬的也不是
露水,那么多草尖上的大海啊
這世上再也沒什么加冕
比得上這自由的搖晃快樂
墜落,才是留給大地的備忘
飛鳥,是經上帝挑過的敏感詞
風雨要刪除的繼續刪除
裂縫要留下的持續留下
——是否,落日一直未曾被
累計。地平線上的群山
卻一直被原地奔跑,活著
像是萬物的跑步機。死亡
像是虛無的博物館,多年來
實際不增不減。突然想你
穿越旋轉的星系,流星如——
流淚
我聽見一棵樹里的鐘聲
風雨的手法,陽光著色
上帝畫的年輪啊無人一見
我看見虛無的去向
慢慢變成一個刻骨銘心的圓
先于永恒到來,你的愛
像歷久常新的枝葉,互相干擾
卻又繁衍向上的天空
我不能說,我已見到星辰
一棵樹里的井水恰似孤獨本身
井壁外露,高于塵埃的深淵
陷我于翅膀之下漸行漸近的陰影
我不能說,我已成為高崗上的
石頭
我真的存在嗎?用泥巴
再捏一個厭倦了自己的自己
意味著火,將一再熄滅于
性格的堅硬部分,意味著水
將一再凝固于思想的古老地位
大地上的居所再無他的立足
一再縮小的身體,只為適應
這個千瘡百孔的襤褸時代
所有的盛裝都是假象。除了
這高溫燒出來的靈魂,連衣服
都是泥做的,與身體同質
——仿佛我,有多重要
以致血液是泥,眼淚還是泥
我已倦于羞恥,從此欲望
也是泥,連法身都不需要了
而關于你的智利,我的佛山
不過慈悲如兩瓣破陶塊
當破碎在光明中將我們
再誕生一次。必有人下了命令
必有人暗中做了手腳,最后
內心才是廢墟的根源,最后
你與我,不過是美名下的一件
藝術品,而愛又多給了它一個
葬禮
我想開一個糖果店
心如果還是甜心
親愛的,全店只有一枚
如果紙還能包住火,親愛的
那么這個糖果店就能修改
這個灰燼性的人世
在這個小小的糖果店
詩人是個孤獨的售貨員
他的店多年來一直沒人光顧
空蕩蕩亦如他天真的詩篇
以及我的內心,心如果還是詩心
親愛的,揭開身體這最后的
糖衣,我的靈魂就是炮彈
洛陽當年紙貴,只夠寫下一首詩
詩如果還是好詩
親愛的,全國只有一首
從未這么長時間看天
眼眶早就蓄滿了淚
水星知道嗎?在太陽系
孤獨的時空,一直
期待有一個高傲的
頭顱,修改已知的
軌跡。親愛的,我要離開
才知道自己在你的大地
是什么位置。寫一首詩
最后寫一首詩把自己癲狂的
思想發射,身是火箭
靈魂要到身外,星空閃爍
而我要黯淡——我寧愿
天要黑下來而你看不見
穹頂之上,是更低的塵埃
我是唯一,相信自己的
過客,是上帝的疏忽,還是
你的疏忽,傷害了我
不該有的天真。我寧愿
相信火星再也不相信你
以后,燦爛的都不該有愛
繁華的都不叫美,是的
我想畫一條山路到天邊
然后給浮云接了去
人世若無,天書若有
好了,想讀的書現在只有風聲
——能翻譯峰巔和神的想法
我還想畫出那虛無縹緲的
遠處的一碗滄海。落日像一顆
藥丸,一仰頭囫圇吞了
這就要星光燦爛的九霄八方
七竅六根五行四時三生兩天
一夜。我想畫出最后的洗缽人
月華如水月如缽,諸法無我
聽法的群山如坐大地蒲團
念經的諸川猶沉細沙梵音
欲畫物外意,須與野鶴知
我一直畫到色即是空,菩提樹下
舊相逢,你原就是我。般若臺前
罷了,淚水打濕的便是那一幅
靈魂的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