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海寧/文
“戲中戲”作為一種特殊的戲劇結構和創作手法,對戲劇故事的情節發展與設計起著重要作用。筆者將結合自身導演經歷,試析如何在電視晚會中設計“戲中戲”結構及其表演形式、發揮的作用等。
從戲劇創作角度來看,“結構”關系到一個故事如何被敘述,一個人物如何被呈現,一個思想如何被闡釋。“所謂‘結構’,可以看作是對劇本所反映的生活材料進行組織,也可以稱之為‘布局’”。如果按結構方式來分,劇本結構通常分為單線、復線、散點、套層等,“戲中戲”就是“套層結構”。
“戲中戲”在古今中外的戲劇作品中得到非常廣泛的運用,從英國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哈姆雷特》到中國古代徐渭的《四聲猿》、王衡的《真傀儡》、李漁的《比目魚》,以及中國當代戲劇如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鄒靜之的《我愛桃花》等等,“戲中戲”作品可謂層出不窮。
“戲中戲”,簡言之就是在一部戲中套演另一部戲,它們相互影響、相互滲透,彼此解釋、彼此依賴,形成一種特殊的互連關系。作為一種戲劇結構和創作手法,“戲中戲”對戲劇故事的情節發展與設計起著重要作用,可以讓作品呈現出別樣的美學概念和多重藝術效果,同時實現更加豐富的內涵層次。
盡管“戲中戲”多用于戲劇或電影、電視劇的藝術創作,但筆者從事電視工作二十余年,尤其是在主題晚會的導演創作中,越來越覺得在晚會中借鑒戲劇藝術的一些創作理念、藝術手法,往往會產生耳目一新、出其不意的效果。“從本質上來說,一切藝術都能創造出表現情感生活的形式,而所有藝術創造又都遵循著同一個基本原則進行的,這個基本原則實際上就是各門藝術的相似之處。”戲劇是一門綜合藝術,也是人的藝術,它需要有人物、事件、規定情境等要素并通過一定的舞臺調度,由演員的表演來完成一系列的舞臺行動,進而展示人物性格、表現情感生活、揭示主題思想;而電視晚會也是一門綜合藝術,同樣也需要以人為本,它通過嘉賓和藝術家們的精彩表演,配以豐富多彩的聲光電等視聽表現手法與創新技術,表達思想、展現主題。
傳統的晚會結構大多采用主持人串聯的形式,將不同風格、題材、內容的一個個節目通過串聯詞形成一臺完整、統一的晚會。而今年的《2022元宵戲曲晚會》卻打破常規,以精心設計的一出“戲中戲”來呈現晚會內容,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觀演體驗。
電視主題晚會,即圍繞著一個特定鮮明的主題而展開的綜合藝術晚會,如大家所熟知的春節晚會、元宵晚會、中秋晚會等。傳統的晚會結構大多采用主持人串聯的形式,將不同風格、題材、內容的一個個節目通過串聯詞形成一臺完整、統一的晚會。而今年的《2022元宵戲曲晚會》卻打破常規,以精心設計的一出“戲中戲”來呈現晚會內容,形成一種獨特的觀演體驗。
元宵節是中國歷史悠久的傳統節日。筆者在導演此臺晚會前,查閱了《史記》《禮記》《漢書》《后漢書》等相關史籍,了解元宵的來歷、溯源與其相關的禮節風俗、傳說故事等。在眾多有關元宵的奇聞趣事中,“王安石雙喜臨門”的典故吸引了筆者,特定的人物、事件、規定情境了然于胸,于是以“戲劇”的結構方式來創作這臺晚會的想法日漸成形。
曼弗雷德·普菲斯特在他的《戲劇理論與戲劇分析》中提到,“戲中戲”的嵌入方式有兩種:一是采取片段的形式嵌入到一個更大的主情節系列中,這樣他就可以匯聚作品的焦點;二是在數量和質量上都超出主情節,使主情節縮減為一個框架——有時就剩一個序幕和尾聲。作為元宵戲曲晚會,“元宵”是主題,“戲曲晚會”是體裁,圍繞著主題,選擇與體裁相關的內容,采用第一種方式,即以片段的形式,把與“元宵”相關的歷史文化典故嵌入其中。具體來說,設計了主人公書生湯元赴京趕考,元宵節登科成親、雙喜臨門,隨后與娘子在觀花燈時不幸走散,穿越至現代邂逅年輕的戲曲老師元宵姑娘,幾番經歷之后最終與娘子重逢等多個事件,以人物的這些戲劇行動串聯起一個個戲曲節目。
該臺晚會中的“戲中戲”分成了兩層,外層的“戲”是書生湯元的一場古今穿越大戲,厘清元宵節的發展脈絡及各歷史朝代的元宵節特色和風俗,而內層的“戲”則是一段段與“元宵”主題息息相關的戲曲節目,從經典的傳統京劇到異彩紛呈的地方戲,再到創新的詩詞吟唱和跨界戲歌,如《慶豐年》《觀燈》《夢回元宵》《天南地北慶團圓》等,每一個節目即內層的“戲”,都隨湯元娶妻、丟妻、尋妻、會妻這一串行動線組成的外層“戲”跌宕起伏、步步推進,讓觀眾在關注人物命運、掌握劇情發展的同時,也在一片喜慶祥和的氛圍里知曉“元宵”這一中國傳統佳節的歷史知識和戲曲人物、經典劇目,多層次、多角度、多時空展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之美。
現結合劇本第一場“上元夜雙喜盈門”臺詞,進一步細論。
湯元:小生雖與娘子素昧平生,卻是一見傾心,惟愿與娘子琴瑟和鳴、共赴白頭!
湯娘子:相公文高八斗,才富五車,爹爹求賢若渴,早就高興得合不攏嘴,奴家也想借佳節之際,向相公討教一二。奴家這里有一首燈謎詩,還望相公細細思量。第一,孤王酒醉桃花宮;第二,悔教夫婿覓封侯;第三,定救人民出水火;第四,天上人間兩渺茫……
娘子言猶在耳,湯元卻早已酒酣耳熱,不覺間渾然睡去,卻見眾仙下凡,賜福人間。
湯元:天上人間兩渺茫……天上人間……兩渺茫……?這是……
【戲曲節目《慶豐年》】
湯元:列位仙師在上,請受小生一拜。
天女:(并不理會他,對天官)仙長,所謂天上一日,凡間千年,如今人間正值佳節,煙火盛放,熱鬧非凡。此次我等下界歷游,何不一同前去觀賞一番?
天官:甚好,甚好。
天女云袖一揮,頃刻間,眾仙與湯元已來到元宵燈會現場。
該段臺詞中有幾個關鍵點:第一,湯娘子提及的四句詩,也是雙關。既為元宵節猜燈謎的設計,同時每一句詩都暗藏了一出戲曲節目,這也為后來的劇情發展及節目設計做了一個鋪墊。第二,湯元酒醉,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最后一句“天上人間兩渺茫”,這句燈謎詩本是隱寫《長生殿》這出戲,但用在這里是為了銜接第一個戲曲節目《慶豐年》,即京劇《天官賜福》。劇中主人公湯元夢見天上眾神、天官、仙女下凡賜福,這是外層的戲劇情節,引出內層的戲曲節目,由不同戲曲演員扮演的福、祿、財神及麻姑、紅線女等載歌載舞,賜福人間,給人們帶來吉祥的祝福,熱烈和諧,普天同慶。《慶豐年》唱罷后,湯元與仙女、天官又融入到戲劇情境中,一番對話之后引起了新的戲劇行動——觀燈,進而將晚會繼續推動下去。從這段“戲中戲”結構不難看出,通過湯元新婚之夜所夢見天官賜福,介紹元宵“上元天官賜福”的傳說,而這出京劇本身也就是節目。如此設計,戲里戲外環環相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為一體。
較比于戲劇或電影,電視晚會是個綜合體,說唱彈跳多元化,可謂各門藝術的集中展現。在《2022元宵戲曲晚會》中,盡管采用創新設計,一反傳統晚會的串聯方式,用一出橫跨古今的完整戲劇串聯起整場晚會所有節目,但從表演形式來說,內層的“戲曲”主要還是以唱為主,而外層的“戲劇”則是以話劇的表演形式呈現。
戲曲晚會,聽的是戲,看的是角。古往今來名家薈萃,南腔北調輪番登場,古典現代有機融合,經典唱段精彩不斷。在內層的“戲曲”節目設計上,如京劇就呈現出流派薈萃唱段、經典對唱等,旦角聯唱《別樣女兒情》集合了“梅尚程荀張”五大派別,青年演員演繹經典唱段,韻味十足;老生聯唱則以“馬譚言奚高”流派組合,呈現出老生發展過程中的中堅力量。此外,在《經典重現》里,《二進宮》《長生殿》《春閨夢》《赤桑鎮》等這些傳統大戲精彩紛呈,將人情、愛情、家國情、天下情展現得淋漓盡致。
戲曲之外的戲劇,則是兩位主人公湯元與湯娘子、元宵姑娘的一場“穿越”話劇。話劇是以對話和動作為主要表現手段的戲劇。與戲曲相比,兩位主人公并無唱念打做等表演形式,更多是通過對白和行動推動事件的發展。根據劇情需要,其中湯娘子與元宵姑娘由一人分飾兩角。湯元與湯娘子新婚夜一夢之間,從千年之前的北宋穿越到了2022年“元宵戲曲晚會”的排練現場,遇見了正在給孩子們輔導排練的戲曲老師元宵姑娘,湯元誤以為元宵就是自家娘子,由此,一串讓人啼笑皆非的對話和古今生活的對比由此展開,而這個對比本身就是內容。
2.3.1 承上啟下、巧妙串聯
在這臺晚會中,“戲中戲”結構打破了既往的主持人串聯形式,以一種新穎的結構,將一段段原本看似本無聯系的戲曲節目,以一定的邏輯順序連綴成章,形成一個有機整體。同時,它還巧妙勾連起不同朝代戲曲人物之間的關系,將不同的經典劇目匯聚一堂,百花齊放、包羅萬象。再來看一段劇本中的臺詞:
元宵:我叫元宵,你就叫我元老師吧。
湯元:老師?
元宵:對呀,就是你們所說的“夫子”。
湯元:姑娘莫要說笑話,女孩子怎么可以做夫子?
元宵:先生此言差矣。在我們這個時代婦女可當半邊天,古往今來的女人不僅能文能武,出則帶兵打仗,入則金科中舉,也會為愛犧牲,也會有家國情懷,絲毫不輸男人,不信你瞧……
接下來是一組旦角聯唱《穆桂英掛帥》《雙陽公主》《鎖麟囊》《桃花村》《彩樓記》,這組節目既滿足了廣大戲迷票友在戲曲晚會中過足戲癮的需求,又順應了當下觀眾群體年輕化的趨勢,五大派別、五位戲曲新秀淋漓盡致地將古往今來女性的小情大愛展現在方寸舞臺間,正對應了戲劇中元宵姑娘所言。
2.3.2 雙關多義、拓深內涵
“戲中戲”多次用到雙關,即借打燈謎的形式設計經典劇目名稱;“天上人間兩渺茫”與《慶豐年》前后的雙關呼應等,在此不再贅述。而劇本中書生湯元的另一句臺詞,“那四句詩,對應的正是《桃花宮》《春閨怨》《赤桑鎮》《長生殿》,娘子出這道題,是要提醒我,好男兒應當樹凌云之志,先修身、后齊家,方能有治國之略,才有平天下之雄心。”這番話,恰借湯元之口,道出了傳統戲曲的精神內涵。我們都知道,傳統戲曲是我國優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內容。其文化價值尤其是哲學價值,主要是儒家和道家思想,是我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所在。而戲劇中的寥寥數語臺詞,凝練了劇目思想,提升了作品高度,是對戲曲文化的拓展與延伸,有助于加深觀眾對作品的理解。
2.3.3 推波助瀾、引人入勝
如前所言,“戲中戲”由于采用的是套層結構,戲里戲外皆是戲,所以在大的故事情節中,又都有各自的小情節。它們互相推波助瀾,推動著事件、節目的發展和演變。同時,在故事情節本身的邏輯線下,對節目氣氛節奏進行合理的安排,從觀眾的心理感受來處理和把握舞臺調度,就會引人入勝、回味無窮。比如晚會中一開場,主舞臺上大雪紛飛,書生湯元赴京趕考途中遇一大戶人家,見“對聯招親”,院門左側貼上聯書“走馬燈,燈走馬,燈熄馬停步”。湯元留步沉思,心想“好對”,繼而趕路。倏忽盈月,恰逢上元佳節,主考官以燈謎出對曰:“飛虎旗,旗飛虎,旗卷虎藏身。”湯元憶起日前所見大戶之上聯,以對之。隨后,少年得文意,春風馬蹄疾。湯元快馬加鞭趕赴大戶之家,提筆疾書,以主考官之燈謎為下聯,完成了這一千古絕對。進而轉到側舞臺,湯元與娘子洞房花燭夜,便拉開了雙喜臨門、天官賜福、上元觀燈的一幕幕大戲。
不僅如此,晚會“戲中戲”結構中也融入和展現了一系列元宵節傳統風俗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如賞花燈、猜燈謎、做元宵、皮影戲等等。還與時俱進,關注北京冬奧時事,彰顯了新時代精神與傳統節日的融合,將傳統文化的精髓與劇情完美融合在一起,弘揚了經典藝術,樹立了文化自信。
回顧《2022元宵戲曲晚會》的整體內容,晚會打破墨守陳規的結構形式,嘗試用“戲中戲”,在規定情境中設置了符合邏輯的故事線、行動線,通過人物命運和情節的起承轉合,將戲曲藝術和傳統佳節有機融合,由小見大,從古至今,賡續文化根脈,傳承創新發展,展現出“那年元夕今宵情”的晚會主題,也寄托了每一位中國人對這一傳統文化的情感訴求。正如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里說道,“每當情感由一種間接的表現方式傳達出來的時候,就標志著藝術表現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那些直接的和為人們熟悉的慣用模仿中間,一種感性的轉化所起的作用有點兒像是一種強烈的暗喻在那些慣用的和簡單易懂的直接陳述中所起的作用,它傳達的感情比起普通的交流方式傳達的感情更為主動透澈,它傳遞的意義也更為深刻感人、更為完整和一針見血。”■
引用
[1] 譚霈生,路海波.話劇藝術概論[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6:67.
[2] 蘇珊·朗格.藝術問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76.
[3] 蘇珊·朗格.藝術問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