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賈玲
賈玲
:李老師,您的小說《臺階》被選入國家統編語文教材,生動刻畫了鄉土中國一位經典農民父親的形象,很多學生看過這篇文章十分感動,也有很多的問題想向您提問。關于父親的主題是非常經典的文學題材,學生們想了解文中父親形象的原型是不是您身邊的親人呢?李森祥
:這是一個老的文學話題,但對《臺階》該有此問。這關系到文學形象的建立和塑造,正如您所肯定的,《臺階》中的父親是鄉土中國一位典型的農民形象,我的親父是一位農民,但他不是本文中的,他的一生有著濃重的傳奇色彩。我可以舉出他所做的一兩件事來證明。我小時候不會游泳,父親把我帶到江邊,說要教會我游泳。他怎么教的呢?自上游一把將我扔進湍急的江里,然后他自江岸走到下游,看著我掙扎、嗆水,被流水滾翻到下游后,他才跳江把我撈起。有一次我被毒蛇咬了,父親想到的不是送醫,而是自他的老煙筒中捅出幾坨煙焦油,用青菜葉子包了讓我吞下去,還美其名是以毒攻毒(笑)。這根本就是錯誤的,但后來我還是試圖理解他,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哪有如今醫療的發達呢。那時因為貧窮,一家的人口也多,生命常處于放任自生的狀態,我爺爺奶奶一直有嚴重的支氣管炎,到了冬天他們呼吸就像拉風箱,他們熬著,一直熬到老去,也沒去醫院治療過。賈玲
:您能不能和學生分享創作這篇文章時的一些故事呢,是什么樣的靈感啟發您創作此作品,您能講講當時創作時的背景和意圖嗎?李森祥
:我小時候,其實是渴望著另一個父親出現的。這個父親沒有具體的形象,但他不太粗魯暴躁,至少是不打罵我。當然,這樣的父親不可能有,因為生在怎樣的家庭沒有選擇。想讓我父親有所改變,也做不到。我特別怕父親,和他說話都不敢,又怎能去改變他呢?十八歲那年,我參軍離開了父親,在人民軍隊里,我努力訓練和學習,不斷地在改變著自己,但有一個想法一直沒變,即我究竟想擁有一個怎樣的父親。我的文學創作起步較晚,三十歲時開始學習寫作。幸運的是,很快便遇上了《上海文學》,認識了茹志鵑、周介人兩位老師,他們給了我文學創作上諸多的指導和幫助。在與他們的閑談中,我聊鄉村,聊我父親以及我和他的關系,但這些都沒能引起兩位老師多大的興趣,倒是我少年時鄉村生活的一些細節,被兩位老師時不時地所抓住,往往會眼睛一亮說,這個好!這都是些怎樣的生活細節呢,比如:隔壁奶奶做棉襖鋪棉花時,隔壁爺爺看著棉花雪似的綿白,伸手一摸,棉花在他手心的老繭上黏住了;家鄉在黃土丘陵里,家家戶戶的門口,臺階都鋪青石板,有講究的客人來串親,不管鞋底有泥沒泥,都會在青石臺階上墩一墩腳,甚至蹭幾下,以示除塵;家鄉人吃飯或干手頭的雜活,總愛坐在門檻或青石臺階上;還總是能看到,主婦們哪怕不掃家里的地,也會把臺階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更能看到聽到,雞鴨們若敢把屎拉在臺階上,那它們就慘了,主婦們會揮著掃把追打,還罵:畜牲,哪兒不好拉,偏拉在臺階上;要是臺階的石板破了,這家人家當然很快就會更換。我還從這些細節聊到了農民父親,他們默默無聞、熱愛土地、甘與泥土打一輩子交道,甚至一輩子只能做成一件事。他們勤勞、堅毅、忍讓,在利己的同時利他。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命中看不出精彩,也留不下豐厚的財產,他們死后,曾布滿他們腳印或汗水的土地上便再也找不到他們任何的痕跡。兩位老師說我的觀察是細膩的,也有很對的思考,他們告訴我,你可以寫你父親了。但不希望寫你所怕的,而是你心里服的想重新與他產生情感的這一個!我服的這個“父親”那就多了,村莊里甚至蔓延至外村,他們到處都是??烧嫦鹿P創作時,我還是會游離,寫著寫著就會把我的親父親給拉進來。原因固然是他身上有故事,還有就是有一種復雜的情感在其中。雖然我明白,對于一個很短的短篇小說而言,有故事反而具有一定的危險性,即被過于強大的故事牽著走,而復雜的情感往往會導致文本失去質樸和真誠。我在寫作的過程中,心里是一直在驅逐著我的生身父親的,這有些痛苦,但我必須要做到。
賈玲
:《臺階》是一篇既具小說特點,又兼有散文風格的文章,這篇文章文字簡潔、質樸,但又不缺乏美感,主題鮮明,內涵厚重,中學生在閱讀時,作為作者您覺得最值得關注的是哪些方面呢?李森祥
:我聽過很多老師上《臺階》課,覺得老師們的解讀都很好,比我站得高,把握得更準確,但還是想談談我自己的看法。本文變成鉛字后,我讀它,發現此父親真正來自于土地,具有和土地一樣沉默無言、敦實寬容的生命底色。在我這個農民兒子的目光里,一個自平凡始,終抵達彼岸的父親,他來了,自厚重的鄉土里來,從我們日常所端的飯碗里來,自短篇小說《臺階》中來。他是中國鄉土千萬父親中最平常的一個,與我沒有血緣關系,但我確定,他,是我父親。我終于明白我所苦苦尋找的了,他是我精神鄉土里的根!一個文友告訴我說,你所創作出的父親形象很高貴。我說是的,一個不卑不亢、自食其力、給家人居有其屋且從不自我輕賤的父親,他當然高貴。數年前,我去一所中學觀摩《臺階》課,一名女學生突然舉手發言,說出了她不愿讓同學們知道的秘密。她說,父親是一名三輪車夫,她一直覺得父親太卑微,以至于父親踩三輪送上學,她只讓父親送到沒有同學能看到的地方。甚至有一回天下雨,因一個水坑而翻了車,她跳起來罵父親沒能耐,笨死了。讀了《臺階》后她頓悟,平凡的生命也可以不平凡,甚至是偉大的。她說她錯了,她哭著喊爸,說要當著同學的面給她爸道歉!我很慶幸,一篇文章能給予這位女學生與世俗對抗的力量。從此,我也更堅定地認為,好文章是有促人向上的精神價值的。賈玲
:李老師,《臺階》這篇文章后半部分很大篇幅其實在寫新的房屋,為什么會選用了臺階作為主要敘述線索呢?李森祥
:準確的寫作是需要選擇出好意象的。房子的梁柱、墻以及擋雨的瓦都可以作為意象,但在此文中我鎖定的主人公是父親,他不僅造了房子,言傳身教地影響著一家人,還和村子甚至土地產生了和諧的關系,所以我選擇臺階來做本文的終極意象。前面我已經談到,也從我所敘事的一些細節上看到,臺階被人們踩在腳底下,但臺階卻是莊戶人家的門面,所有的人都是從臺階上進出和成長。這樣的一個意象,既有某種象征性,又有很客觀的敘事情景,圍繞著它,很多不同階段的父親生命過程會被有機地串起,也把很多畫面感強的生活圖景,在臺階上自然而然地呈現。選擇它,我還有一個象征性意愿,即父親是我們人生的第一臺階。賈玲
:李老師,您的小說多以農村生活為主要題材,塑造出一系列生動的普通人尤其是農民的質樸形象,請問您為什么會選擇寫樸實的農村題材小說?李森祥
:我所寫的短篇小說不多,但有二三十篇都寫農村。我的故鄉在南方,所在村的村名叫石下淤,石下所淤出來的土地當然臨江,千百年來的沖沖刷刷,淤積出偌大的可供村子立足的臺地,當然還有鵝卵石灘,有洗刷得如白砂糖般純靜的沙地,更有自然生長的柳樹林和人工種植出來的桑園。那時的江上有帆船來去,纖夫的號子聲相聞數里,江的僻靜處,有野鴨在自由嬉游,村子里的放鴨人,也正驅趕著成群的家鴨出村,沿一條楊柳樹枝叉成的小道,拐一個彎,路過一片正準備種莊稼的地,走上被陽光照得發白的卵石灘。灘外,有柳林。林外,有石灘。灘上的鵝卵石因近水,便不是白,是青,當鴨群步上這樣的灘時,會一只只都醉了酒似的,搖搖滾滾,滾滾搖搖后,才見清澈見底的江水,才一只只都滾面疙瘩似的滾進江……我慶幸我的童年能在這樣的一個村子里度過,它們引發我許多的遐想。這何止是生命的根基,更是我的精神家園。
賈玲
:您在創作了大量優秀的小說后,也轉向影視,做起了編劇,我們了解到您成功策劃了《天下糧倉》,作為編劇創作《臥薪嘗膽》等優秀的作品,《臺階》后來也被拍成了電影,您參與的影視作品雖然寫的是歷史,但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您是怎樣做到在寫作中把歷史與現實結合起來,讓讀者和觀眾思考更深邃,更具有穿越時空的這樣一種魅力呢?李森祥
:我這人不愿閑著,也很愛嘗試,之所以走進編劇行列,是認為此行當更具挑戰性。一個大型的劇本一寫就是兩三年或三五年,一般都要改很多稿,一劇稿成,相加的文字量就是數百萬字,干這活要耐得住寂寞,要有韌勁,還要不怕別人挑挑揀揀,不怕影視公司、導演、演員、觀眾的譏諷和批評。此是其一。其二,小時候讀書少,寫歷史劇能補上歷史課?!妒酚洝烦7抖氖贰烦Wx,讀著讀著就讀出了味道來,看明白了不少層面的東西。我曾經把歷史比喻為一面大墻,在墻的陰影里,會經常看到一些特別有趣的人;在墻的磚縫處,突然會摸到一些別人或者歷史學家都不知道的事。其三,歷史是能夠給現實提供一些鏡鑒的,更可以在歷史的語境中觀照現實,為中華民族燦爛的文明史,做點兒沙里淘金、添磚加瓦的事。賈玲
:最后一個問題是,怎樣能寫出好的作品呢?這是很多中學生十分感興趣的一個話題,您能和學生分享您的經驗嗎?李森祥
:寫作是個耐心活,得慢慢來。以短篇小說為例,三五千字的好小說最耐讀。我個人的經驗是,首先人物不能多,一兩個、三五個皆可,最好是一位。得明白塑造主人公形象才是短篇小說最大的任務,故事可以有,但這是其次的。要把一個故事寫得圓滿,得費多大的文字量。我們有時會說故事感人,得明白這只是一句俗話,是有感人的故事,但究其根,其實是人物感人!我創作短篇時,不認為是要寫一個故事,而是要寫一個人物。當然,人物是要有事件來支撐他的,比如《臺階》中的父親造房子,就是一個貫穿了他一生的事件。還得學會選擇事件,合適的事件合適所要寫的人物。甚至我都不認為是事件,沒那么大,它只是事,一件小事。小事小到細節一樣,好的短篇是一個又一個細節串出來的,關鍵在一個串字,要串得好,串得巧。這聽起來好像不容易,有個小竅門是,不要把人物橫著推,得往下往人物的深處去,要沉得快,沉得深。如此,人物就不扁平,文章也不會總在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