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強

高二時,我們換了一個新的語文老師。
老師姓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穿著素凈的大衣,走路不徐不疾,目光帶著一股令人安寧的力量。開學第一堂課,她雙手撐在講臺上,微笑著說:“我希望大家都能養成定期記錄的習慣,因此從這周開始,大家每周固定的作業就是寫一篇周記?!?/p>
高二嘛,正是張揚躁動的年紀,桀驁不馴,天馬行空,我的周記本里什么東西都寫:對考試的焦慮、對學習的情緒、散文、小說,洋洋灑灑。楊老師見了,居然很高興,說:“朱強寫的東西是有一股勁兒的。”
于是,每周的周記點評課,成了最有趣的環節。她總將我的本子單獨抽出來,擱在最上頭,當作優秀作品當堂念給大家聽。
年少的虛榮心一得到滿足,就像谷雨后的春草一樣噌噌冒出芽來。我寫的東西愈來愈“放肆”。作為一個半大的孩子,卻幻想著用自己手中的筆,去刺破黑暗,諷刺社會現狀,也總想著學魯迅先生那樣大聲喊出自己心中的不快。
只因那時有個老師愿意耐心傾聽并照顧一個孩子小小的自尊和虛榮。
我想,每周坐在燈下批文章的時候,楊老師看了我寫的文字,大約總能露出會心的笑意,對于她不甚認同的那些“年少輕狂”的觀點,她也只是在文末用清秀的筆跡,委婉含蓄地寫下四個字“只見樹木”。
楊老師對于語文是有一股近乎虔誠的熱愛的,在語文這方天地中,她似一只高貴優雅的天鵝,棲息在一片獨屬于她的湖泊中,安之若素,優雅淡然。
她的每堂語文課都做了充足的準備,上課時,她的神情始終是安然而莊重的。課文中的每一個知識點,每一處注釋,每一個典故,她都能有條不紊,娓娓道來,像宋徽宗的工筆畫,雅致飄逸卻又一絲不茍。這樣認真的態度令人覺得在課上開小差像是罪過。
而對于課本知識點之外的延伸內容,楊老師又愿給予最大的包容和鼓勵。在學過周國平的《落難的王子》后,她在課上給大家念了周國平寫的《妞妞》,學過余華的文章后,她又給大家念了大半本《活著》。
作者究竟是懷著怎樣的情感寫下那些文字的呢?放在卷面上,這不過是一道小小的閱讀理解題,一切的思考便始終囿于標準答案的藩籬之中。然而,思考其實是不分對錯,亦無法評判打分的,每個人對每一本書的深度閱讀,都像是從不同角度與作者進行了一次促膝長談,作者不過寫出了故事,至于思考和體悟則交給了讀者。
楊老師的意思很清楚,想知道作者表達了什么,那就自己去感受吧。
高考前夕的自習課,楊老師坐在教室中陪著我們。
一群同學在她身邊圍成一圈,尋求某種安定的力量。楊老師微笑著,不斷說出一些鼓勵和安慰的話語。時間很快過去,最后,所有人都帶著稍稍釋然的心情依次走出教室。臨出門前,楊老師突然特意叫住我,隨后略帶一絲祝福的笑意,淺淺地擁抱了我一下,輕聲說道:“朱強,祝你寫出滿分作文?!?/p>
高中畢業后,我去了很遠很遠的城市念大學,很多年沒再見過楊老師。
我們互通過一段時間的郵件,我依然喜歡把自己寫的文章發給她看。她在郵件中回道:“安頓下來,在寧靜的辦公室里,吹著微涼的風,看你的文章,感覺生活如此享受。再接再厲!”
寥寥數語,依然溫暖人心。
如今,高中的歲月早已離我遠去,那些年少輕狂的夢、那些少年的煩惱、食堂的飯菜、深秋操場的桂花香氣,如今想來,似一扇被雨淋濕的窗子,模糊不清。而這些記憶中,唯獨我的語文老師,依然清晰地站在十年前的講臺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穿著素凈的大衣,目光帶著一股令人安寧的力量。
曹文軒曾說過:我的語文老師是我心中最高貴,最美麗的人。
我想,在我心中,大概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