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倫貝爾的陽光總是明媚刺眼,像是能照透人心。但是如果真想參透這片土地,就有必要讀一讀艾平的散文集《隱于遼闊的時光》。艾平用她詩性的筆意構想了一個曾經的理想模樣的游牧文明,在這里,森林的狀貌是萬物相長,草原的深處是內心萬象,而作家的文字是物我對晤。浩瀚自然孕育著原生態的游牧文化,這樣純粹的文明形態在歷史的發展中面臨著被現代文明同化的命運。歷史的前進代表著線性的同質,但統合之下犧牲掉的是傳統游牧社會中深蘊的對自然的敬畏、自在與自由的主體生活狀態。如何重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命哲學?在艾平色彩絢爛的草原森林自然書寫下,城市人感受著生態失衡造成的殘酷亡故所帶來的心理震懾,從而對浩渺的宇宙產生真正的仰望;也開始理解,在真實的自然環境中,牧人是如何懂得萬物有靈、物我相依的生存之道;同時也才能體會,溫情的倫理怎樣在人與人之間扎根生長。而所有這一切對批判現代性與重建新型的理想社會模式都具有重要的觀念模式意義。艾平這樣的作家所進行的邊地自然書寫的真正價值也正在于此。
一、物競天擇的自然哲學
艾平所展現的呼倫貝爾首先是一個完整的生態體系,這種生態體系由不同的生物鏈條交互而成,體現著進化論中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每種生物都是生物鏈中固定的一環,都有自己的天敵和各自的命運,在優勝劣汰中,在殘酷的自然選擇之下,生存其中的人類每日目睹動物在自然界中的血腥競爭和慘烈的死亡,就不由生發出對自然界的敬畏之心,從而生成一種敬天愛人的樸素的自然哲學。例如,在《呼倫貝爾銀色的春天》中就呈示了鷹—狐貍—喜鵲、旱獺子和鼴鼠之間的食物鏈關系:
我想起一張照片——草原雕叼著一只狐貍飛在天上,張開嘴欲將狐貍扔下來摔死,那是草原生物鏈上一個無情的鏡頭。
喜鵲是吃腐食的動物……每每趕在狐貍之前,把食物搶走,狐貍一來它們就遠遠躲起來。現在,狐貍已經進洞,草原雕也飛走了,是誰讓它們驚恐萬狀?……不遠處還有狼……怪不得那兩只狐貍不敢靠近死羊羔……要是去搶狼的奶酪,自己會被狼咬死,最后成為喜鵲的食物……接羔結束,狼和狐貍吃什么呢?娜莎說,那時草就長出來了,旱獺子和鼴鼠到處跑,有它們吃的。①
不同的動物都在天敵威脅下隨時有被消滅的危機,但是自然又為他們安排了合理的生存出路,一個龐大的生態體系在自然中默默運轉。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已經成為現代都市文明中的經典認知,但是對于生活在草原的人來說,這是真切的生活經驗。在《逍遙熊》中,公熊為了延續自己的基因可以對同類展開殘忍的殺戮。在《守候黑嘴松雞的愛情》中,一只松雞“吃蟲卵,吃小昆蟲,吃樺樹芽,吃松樹芽,最后可能被大金雕吃掉,化為泥土,去養育蟲卵和樹木的種子”,活下去保存自己物種的基因是每個物種最大的信念。《在呼倫貝爾的雪中》,雪鸮一窩會孵化出十二只雛鳥,但是能生存下來的確是寥寥無幾,它們或者被天敵吃掉,或餓死,或被父母拋棄,能生存下來的都是自然的選擇。
此外,草原中經常襲來大的自然災難?,F代人因為科學技術的發達,面對自然災難有預判和自救的能力,有人定勝天的理性觀念。而游牧社會面對天災時幾乎處于無法預判和無力自救的狀態,這也更加深了游牧社會的人對自然的敬畏。因此,草原人對自然有著宿命般的接納,并不是現代都市文明中對自然的征服之心。
自然在現代人的意識中只是一種風景,城市人進入的自然是隔絕了危險的人化自然,人在其中也只是觀賞與休閑?,F代都市文明與自然實際上是處在一種隔絕的狀態,因此人在農牧文明中被熏染保留的人之自然性,在現代都市人中是被慢慢弱化,甚至是消逝的?,F代都市人很少能窺見自然的威嚴,物競天擇的殘酷,因此,那種在游牧文明中所存在敬天愛人的樸素的哲學觀念,在現代都市文明中幾乎消亡。
很多文學書寫的自然也存在一個比較明顯的問題,就是其呈現的自然是觀念的自然而非經驗的自然。無論是傳統還是當下的文化體系都已經把自然觀念化,都市人對自然的認知來自成熟的知識譜系,比如在文人詩中認知自然,在山水詩和邊塞詩中認識人文化的自然,自然被賦予了文人的思想與審美。觀念化的自然將自然置于人類存在的背景之中,僅僅是被藝術化的風景,其所呈現的不是以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為經緯的現實的自然。由于現代社會生態保護意識的日漸增長,人們更是有意忽略了自然的危險性而過度強調了人對自然的破壞,以及應該怎樣保護自然,這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人自身的能力,認為自然在人類的保護之下,可以恢復生態平衡。實際上,自然有自己的修復方式和法則,人的干預極其有限,保護自然之心仍然不乏人類中心主義的魅影。
但在艾平的散文中,草原不再是遙遠的風景,而是真正帶有威嚴的生態場,生死較量的角逐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艾平將草原的景深拉入自然的核心機制之中,用草原人的所見所聞印證自然的真諦,也用草原的人的生活經驗闡釋游牧文明口耳相傳的樸素的自然哲學,而這些樸素的形而上觀念正是深諳了自然的威力而生發的。正如艾平在書中所說:
草原上慌里慌張的牧民非常少見……萬事順其自然,不逆天道,不可謂落后,正是人類的早慧,那么,那些整日急功近利之人,是不是應該到草原看看另一種生活,從中悟出點什么?(《時光走上了草原的神情》)
草原人精神的沉靜,正是因為其悟出了生存在自然中的真諦——順其自然,不逆天道,臣服于自然之下,依偎在自然之中,這也同樣是自然的威嚴回饋的智慧。
二、物我相依的生存之道
在這樣嚴酷的自然生態之中,草原人自然養成了物我相依的生存之道。這是長期野外生存所習得的生活生命經驗。牧民可以認出各種動物的腳印,并從這些腳印中獲得更多的信息,比如動物的雌雄,是否懷孕,分辨出這些動物要去哪里覓食,他們的身體狀態如何;牧人會通過識別風,預測未來天氣的變化,將套馬桿放在草上,可以聽出走近的人是誰,也可以通過長調模仿自然之音與動物溝通;牧人還可以通過羊肩胛片上的紋理預判出游牧的足跡,判斷出草場的茂盛程度,在這里放牧過的羊缺少什么營養,生過什么病。草原生長的人,從祖輩的傳統中掌握了自然的生存之道——物我相依。在中國傳統哲學中,天人合一的一個重要內涵,就是從天道之中習得生存的經驗,這也是游牧文明的一個根本性標志。正如艾平寫道:
這就是活生生的草原,是人與自然密不可分的有機體。人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大自然在人的生命中……大自然早已把萬物養育成了有血有肉的果實,原來人類和一草一木一馬一鹿同時帶著她的意志和溫度,繁衍生息。(《時光走上了草原的神情》)
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大量的游牧人口涌進城市,很多牧業生產也引進了先進的機械化生產,傳統游牧社會在逐漸解體轉型,而艾平的筆下卻生動留存了真實的牧人的生存經驗,這種生存經驗也許會伴隨傳統游牧社會的轉型而逐漸邊緣,但是這種珍貴的生存經驗因為直接承襲了自然之道,派生了牧人天人合一的信仰倫理,因此具有了永恒性價值。
因為草原人生產生活與自然生死相依,所以,他們懂得自己是自然中一分子,因此他們相信萬物平等,萬物有靈,人與萬物的不同只是在自然中的位置層級的差別,而無本質之別,都是依托自然之道而生存,都是自然的血脈之子,只有恪守人之本分——不破壞不貪婪,才能世代永受自然的恩澤。正如尤西林指出:“農牧漁業勞作有節有變,決不可恣意無度地濫采開發……生產與活動的范圍領域是祖輩流傳下來的,它們是積淀著千百年經驗教訓的生活傳統的實體組成部分。”②游牧社會物我相依的生存之道,“集中體現這種和諧統一的勞動方式中,人以自然肢體自然延伸的手工工具,對自然形態的生產資料(土地、雨水、植物、動物、河川)進行自然形態的勞作:無論是種植、放牧、捕撈,都并不改變自然物的自然形態。因而,這種勞動具有依循自然物自然本性而使之成長或變化的照護性質,而不具有后來現代生產人工強力制造的特征。農牧業勞動沒有‘制造出任何超自然的產品,其勞動產品都是自然物。這一社會傳統中的生活消費,衣食住行都基本是自然形態的(例如沒有如現代人那樣飛上天空),因而活動影響及其排泄物與自然的物質變換是自然系統自身的變換,而沒有發生現代人將自然界從未有的DDT或氟利昂排泄進自然系統那樣的事”③。而艾平的書寫也恰好印證其中:
看世世代代在冰天雪地里以狩獵放牧為生的族群吧,自遙遠的呼倫貝爾有了人類學家留下史料以來,沒有他們獵殺懷孕野獸和幼小野獸的記錄,沒有他們因生活引發森林大火的記錄,也沒有任何牧民挖毀草原、污染河水的記錄,他們所在的中國之北,苔原以南的森林草原,不曾存在生態退化問題。(《你見過猞猁嗎?》)
這就是草原人的生存之道,艾平試圖在她的文字中永遠留存下來。
三、自然催生的倫理溫情
農牧社會的一個重要內核是倫理本位。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首先要沖擊掉傳統的倫理內核,從“五四”的“打倒孔家店”到政治倫理取代傳統倫理,再到當下社會經濟發展對人的倫理意識的沖刷,當下都市文明中人的倫理底線被一再挑戰,倫理危機成為都市文明的痼疾。此外,現代社會對人造成的異化后果之一就是將人的生存碎片化,切斷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聯,鄉村的不斷解體、城市的不斷擴張,都在不斷加速著倫理失范。草原作為邊地,雖然也不可避免地被并軌到城市化進程中,但其進程畢竟緩慢,生活在草原的牧民,或者剛剛進入城市的牧民,他們之間所呈現出來的倫理的溫情在艾平的散文中如此觸動人心?!赌憔瓦@樣把草原交給了我》中,寫“我”與祖母的親情,寫祖母怎樣教“我”在草原生活。祖母對“我”的嚴厲中充盈著對天地萬物的大愛,令人感佩。草原經常會面臨巨大的自然災害,很多牧民因此喪生,遺留下來的孤兒成為所有草原人的孩子。《額布格的秋天》里的故事就是這類事件的真實寫照。故事中“我”祖父的父母在自然災害中遇難,祖父被薩蘭母親收養,薩蘭母親說:“草原從來就沒有孤兒,一個孩子喝過多少個蒙古包的奶茶,就有多少個母親。”《煮手把肉的女人》里的阿媽“疼愛春去秋來的草原,疼愛來自遠方的客人,疼愛成為食物的羊,疼愛渴望食物的狗和喜鵲,疼愛她的孩子們,甚至疼愛手里即將被扔掉的骨頭。在一個草原母親的眼里,萬事萬物都需要她的疼愛”。《我的兩個額吉》寫夫妻間“形影相隨,相親相愛”,小額吉為草原其他家庭無私地生養后代,直到付出生命。牧民之間,雖無血緣卻勝似至親的倫理的溫度,是人在自然中習得的天道,更是人在嚴酷自然面前互助團結的生存意志。艾平的記憶中,“我的牧民阿爸,就是一切牧民的代表。他們淳樸、勤勞、真摯、好客,愛草原如生命,愛大自然里的一切,從不在草地上動土,從不捕魚,不到萬不得已,不獵殺野獸,個個都可以信任,人人都可生死相托”。這些高貴的品質,像血液流淌在牧民的精神血脈中,世代相傳,即便是對剛剛放棄牧民生活來到城市的草原人也是一樣?!赌銖牟菰瓉怼穼懥硕际心撩竦膫惱碇燎?。撿垃圾為生的賽吉雅,“一半臉被撞碎了,眼眶沒了,那臉的樣子叫人心痛”,但是她卻有甜蜜愛人的相伴。她每天辛勤勞動照顧自己的婆婆,而婆婆也非常愛她?!拔摇毖垟z影家協會朋友給百歲的老額吉拍生日照,老額吉一定要和自己的兒媳婦賽吉雅合影,老額吉“背對圍觀者,然后,輕輕地捧起兒媳婦的臉,吻她的額頭……相機的鏡頭看不到賽吉雅傷痕累累的容顏,卻看到了亙古而來的人間至愛。一個百歲母親的智慧,就像草原的晨霧,無聲地滋潤大地”。
艾平用飽含深情的筆觸講述草原的親情、愛情、至情,她所呈示的草原游牧社會就是一個碩大的倫理家族,牧民承襲了傳統沿襲下來的珍貴品質,人與人之間的倫理至情,都是人在自然的生產生活中淬煉出的生命的花火,傳統的游牧社會一日不散,倫理的溫度就會永存不竭。
四、游牧社會的現代轉型
中國社會的都市化進程,在改革開放40年來是一個不斷加速的歷史進程。草原也被裹挾在其中,“城市正在走向草原,草原正在走出傳統”,草原的改變首先是生產生活方式的變化。畜牧業已機械化,“傳統的生產生活總是在與現代科技的和解中獲得新生”,牧馬人開上汽車,“用手機監控馬群很方便,隨時去調動馬群,讓他們及時吃飽喝足,避開危險”。草原人用上了家用電器,“蒙古包外是太陽能發電機,還有電視接收器”,“蒙古包里有了網絡,孩子一邁步便走進了外面的大世界”。生活的現代化,改變了傳統的思維方式,“因為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說,上大學、上大學,到城里去、到城里去……要是誰家的孩子留在家里的馬鞍上,沒有人會夸獎你”,也在不知不覺間遺落了原鄉,正如《你從草原來》中所說:“她還不知道,現代城市種種的艷麗,正是自己熟知的自然之美漸漸遠去的結果。她仿佛在一條沒有終點的跑道上竭力追逐著前方,卻終將歷經迷失,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抵達失去的原鄉?!薄艾F代”的變化更深層地體現在人們的心靈與精神層面,所以艾平說:“生產方式帶來的變化,改變的不僅僅是草原的生活,還像微風細雨一樣,日復一日地浸潤著草原的心靈?!鄙矸萆系挠我茙砹司裆系拿糟!对诎⒍貫趵奶焐稀分?,牧民說:“他已經不是牧民了,小區的車庫不能拴他的馬,高高的樓房里看不到雨后的彩虹;他說他的草原不知道為什么都躲到了電視里;他說他的家園只有長長的水泥路,聞不到青草的香味兒?!痹凇额~布格的秋天》中寫道:“他們在城里住的房子雖然很溫暖,卻是租來的,不是家;他們的日子雖然過得挺樂呵兒,可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在被“現代”同化的全球化的當下,有一種對草原最大的沖擊,那就是整個生態系統的變化。生態保護是當下文學追蹤關注的焦點,也是自然書寫凸顯的問題。其關注的首先是環境污染,在艾平的散文中這樣寫道:“牧場經歷了一場海潮般的浩劫,沒了草的遮掩,一切鮮為人知的不如人意,變得那么觸目驚心。蒙古包不遠處,堆積著破碎的啤酒瓶子,建筑材料,紛亂的塑料包裝殘骸,垃圾堆旁邊有一頭小牛犢孤單地徘徊著,它的母親呢?”現代的生活條件變得便利,但是現代轉型給草原也同樣帶來了不可逆轉的損傷。艾平其次關注的是現代的生產生活方式對生物鏈的破壞,《草原的湖》這樣呈現生態的變化:“多年以前,在這塊潔白的平面上,動物們的足跡清晰并且駁雜,寫照出它們有趣而率性的靈魂,那是因為它們身后沒有汽車和武器的追趕。后來一切都遠去了,人們在這里撿到一團狐貍的絨毛都會驚喜萬分,湖上除了汽車的輪胎印什么也看不到了?!睂Σ菰倪^度開墾造成的生態的破壞、生物的凋零、動物的死亡,真可謂觸目驚心:“草原呢,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快速開墾,造就了無數大塊麥田,卻破壞了植物的多樣性,動物也開始銳減……到了秋天,拖拉機開始翻地,草原鼠的家被掘出來,那些在黑暗中蟄居的大小鼠輩驚恐萬狀,全無目的地在黑土上逃竄,最后,一個個把脖子卡在草木的枝杈上自殺。冬天過去,它們的干尸在風中互相碰撞,咔咔作響……”《游獵之地的你》中有更為令人震恐的開墾的慘狀:
那比獵刀還要鋒利,比冰排還要冰冷的“變形金剛”叫五鏵犁,是來開墾原生態草原的。五鏵犁吼叫著開過去……草原的皮膚被撕裂……土壤暴露,沙塵彌漫,動物世世代代苦心經營的巢穴,化為鏵犁下的齏粉……一只母狼瘋了,毫不在乎身邊的人類,撕肝裂膽地嚎叫,兩只前爪奮力刨地,一定是它的孩子被埋在了洞里。
而偷獵者對動物的殘害更是令人不寒而栗,偷獵者“把狍子的內臟掏出來丟在雪地上,拉著狍子肉離開了。那一堆狍子內臟在一下下地抖動,你翻開一看,哎呀,真是作孽,在一個熱氣騰騰的母狍子胎盤里,有兩只足月的狍子崽,身上的絨毛都長出來了,舌頭從嘴里伸出來,在舔自己的嘴唇,給寒氣一打,不一會兒就沒了動靜”。
對草原的旅游開發也是破壞生態的一把利劍,“草原的腐殖層非常脆弱,挖一鍬,風吹日曬后,就外延成為一個小沙坑,所謂付出開墾百分之一的代價,用來保護百分之九十九的原生態,是靠不住的;而簡單粗放的旅游開發,無疑是一把雙刃劍,在傳播傳統文化的同時,往往炮制了偽文化”。
草原的現代轉型,帶來生產生活的現代化,也帶來心靈的失落、環境的污染、生態的破壞。艾平的訴說哀傷而尖銳,呈現著血淋淋的破壞與死亡,這些畫面是對人類冷靜的批判與警示。
五、迷醉感官的草原森林自然審美
艾平的草原森林自然寫作,還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凸顯出邊地特色的審美。首先,艾平散文中織就了一幅幅色彩明媚艷麗的畫面。如在《時光走上了草原的神情》中這樣描寫美麗的姑娘:“娜日莎臉色微紅,雙眸閃閃,身材矯健又不失婀娜,上穿玫瑰色帶金絲的針織衫,下著藍色彈力牛仔褲,配一雙黑色馬靴,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美得沉魚落雁?!奔t色、帶金的玫瑰色、藍色、黑色幾種色彩形成鮮明的對比對沖,卻在“藍天白云”的底色中交融成艷麗明媚的情境,青春的朝氣與爛漫呼之欲出。再如對風景的描摹,艾平寫道:“放眼望去,綠野無邊,唯有達力瑪奶奶那間簇新的紅磚房,那座潔白的蒙古包,那排天藍色的鋁合金瓦蓋青儲飼料庫房,那給晚霞染紅的羊群、馬群最奪目,很像一個童話的引言?!本G色、紅色、白色、藍色、金屬色,晚霞的橙色之光,飽和度極為濃郁,沖擊成“童話的引言”,而在每個人的記憶中,童話基調都是明亮而斑斕的。草原的色彩并不是人們刻板印象中的單調,卻是這般跳脫而張揚,與城市化、工業化傾向于簡明統一的審美形成差異對照。
除卻色彩的營造,艾平還善于以聲音和氣味的描寫來傳達草原森林之神韻。例如在其散文中有這樣的文字:
……而你聽到了風在林子里休息的聲音,一群松雞為愛情跳舞的聲音,一只駝鹿咀嚼樹枝的聲音……(《游獵之地的你》)
……還有一種父親留下的氣味,那是雪、風、泥土、野獸的膻味和森林草原的陽光混在一起的氣味……(《游獵之地的你》)
風在林子里休息的聲音、一群松雞為愛情跳舞的聲音、一只駝鹿咀嚼樹枝的聲音,雪、風、泥土、野獸的膻味和森林草原的陽光混在一起的氣味,與深切的生命經驗深入交融,烙印在草原人的內心,鋪陳出與生命血脈連接的自然天地。
以能直抵心脾的自然觸媒來傳達草原森林自然的美質與情感,艾平草原森林自然書寫的審美表達,與文學史上、當下文壇的很多書寫邊地文學的作家可謂一脈相承,例如,鐘情于湘西的沈從文、癡迷藏地的阿來等。但是艾平的草原森林自然書寫無疑具有草原森林獨具的審美特性,體現出一種優美深邃與真實尖銳參差也略帶憂傷的詩化風格。
六、草原森林自然寫作的真正價值
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在空間上呈現出差序格局,東南沿海地區快速發展的同時,很多邊地的現代化進程緩慢,形成空間上不同社會形態的并存。草原地區仍然保留了部分農牧社會的特點,即存在著傳統的敬畏自然的樸素哲學觀與維護自然生態平衡的生產生活方式,這種自然觀與生產生活方式將人置于自然的體系中,達成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正如尤西林所指出的:
在農牧業社會的勞動與生活形態中,人類與自然達到了空前的和諧統一……在這一社會形態的自然觀中,嚴格講自然并不是作為與主體性人類對置的對象,而是人無法與之剝離的生存環境或棲息家園,自然構成人文不可分離的一部分。④
現代社會的哲學基礎是啟蒙思想,生產方式是工業化大生產。啟蒙思想推崇人的理性至上與現代化生產的急速擴張都是產生人類中心主義的溫床。而人類中心主義的本質就是對自然的控制與利用,將人置于自然之上。因此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就必然產生其連鎖的負面效應:人性的異化、倫理的失衡、生態的失衡、環境的污染、資源的匱乏。這些問題都在艾平的草原森林自然書寫中有所涉及。游牧文化提示給現代文明的是,自然并非一味讓度人類,更不會因為現代人科技的發展就可以被人類所控。游牧社會傳承下來的觀念及生產生活的方式是真正體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典范。艾平散文構想的游牧社會正是現代社會單向度發展所造成缺失的一種互參與補償。正如尤西林所指出:
由于農牧業社會是與現代社會直接關聯的傳統社會形態,更由于這一社會形態所具有的上述和諧特性在今日的重要參照坐標意義——在現代性批判與后現代思潮中,例如在海德格爾所奠定的后現代哲學思維那里,對現代化與現代性的反省批判,其抽象的哲學思辨所依托指向的社會存在形態原型,實質正是農牧業社會——因而,在現代性批判與對未來社會的建設性構思中,農牧業社會具有極為重要的思想觀念模式意義。⑤
這種“在現代性批判與對未來的社會建設性構思中”農牧社會所具有的“極為重要的思想觀念模式”正是艾平這樣的作家進行邊地自然書寫的重要意義。這種邊地自然寫作具有人文性的價值傾向,無論是在審美表達還是思想內質上,都繼承了無論是現代文學史上的“京派”還是當代文壇上的“道德理想主義”寫作等具有人文傾向作家的創作流脈,是沿襲了現代性批判的審美現代性,值得進一步地探討深研。
【注釋】
①艾平:《隱于遼闊的時光》,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本文對該書的引用,均引自該版本,下文不再一一注釋。
②③④⑤尤西林:《人文科學的自然觀》,《棗莊師范??茖W校學報》2003年第1期。
(王昉,《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