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京京
(牡丹江師范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牡丹亭》傳奇共55 出,體量宏大。除了描寫愛情的主線之外,尚有多達20 出與愛情無直接關系且主人公杜麗娘、柳夢梅都沒有出場的出目。其中,描寫戰爭大背景的占據9 出,次要人物出場介紹占據4 出,余者為次要人物相互交流活動的戲。可見,以次要人物活動為主要情節的出目占據全劇近一半。
統計每一出出場的人物,我們發現次要人物出場頻繁、人數多。單出中人物數量最多可達12 人,人物數量為3 人的有6 出,人物數量為4 人的有11 出,人物數量為5 人的有7 出,人物數量超過5 人的有5 出。涉及3 人及以上的出目共有29 出,占據了總數一半之多。可見,次要人物從劇一開始就伴隨著主要人物進行活動,對故事情節發展起到重要的聯系作用。
次要人物并非以孤立的個體的方式被進行形象塑造,而是呈現群像的特點。次要人物緊緊圍繞著主要人物進行活動,形成了以杜麗娘和柳夢梅為核心的2個大群體,主要圍繞著他們的活動而活動。同時次要人物也各自互相形成若干個小群體,代表著各群體的文化,主要分為閨秀、儒生、官員、仆人等類型。次要人物活動的舞臺是較為統一的,如以杜麗娘為核心的次要人物都活動于閨閣。以柳夢梅為核心的次要人物則隨著柳夢梅趕考、尋岳的路線聚集在南安府、京城杭州、淮安城等。
由此可以判定,次要人物群像確實存在于作品《牡丹亭》中。這些次要人物群像在塑造自身鮮明性格的同時,更為主人公的形象增添光彩。他們之間的密切活動,不僅推動了全劇情節發展,也延伸了作品的豐富內涵。
作者極為注意劇中情節間的因果關系,常借用次要人物群體的活動來鋪設各種細微的條件,各種條件最終匯聚推動主要人物進行下一步活動。例如杜麗娘游園驚夢這一情節,雖然作者一再強調“情不知所起”,但在敘事上客觀地為情起布置了許多條件。
從第二出作者就略寫柳夢梅的夢,為后文杜麗娘之夢起到了預示的效果,也符合劇中所謂緣分天定的說法。《延師》《閨塾》《肅苑》這幾出中,杜寶、杜母、陳最良、春香幾個角色各自為杜麗娘的春心覺醒提供了不同的條件。杜寶、杜母為女兒延請師父,陳最良講授《關雎》構成了杜麗娘意識覺醒的直接因素。春香發現小姐內心憂愁,建議小姐前去游玩遣懷,杜寶的離府勸農更是為杜麗娘前往花園遣懷的行為鋪設了合理的客觀條件。春香發現小姐內心憂愁,卻沒有真正理解小姐內心的苦惱,語言中卻多提配偶之事,反而在游園中加重了杜麗娘的傷懷。這些人物的種種行為直接導致了杜麗娘游園的舉動。而這些人物之間的種種活動和言語更是筑出了杜麗娘封閉的精神世界。這些次要人物的行為若被刪去,故事情節則不合理。
《牡丹亭》還在主要情節的過渡上運用次要人物群像做遠、近伏筆。這些伏筆,看似與緊接的情節關系不密切,卻如線頭一般,暗連較遠的情節,伴隨著情節逐漸推進,作用自然顯露出來,結果也顯得非常合情合理。
如劇中對戰爭背景的描寫,并不是杜麗娘亡故之后突然另起的,早在《訣謁》一出郭駝自述身世中已透露出國家不太平的跡象。郭橐駝說自己父輩是因宋金戰爭頻繁跟隨柳夢梅父輩流落至廣州的。到《冥判》一出作者再次利用判官之口提到戰爭,判官訴說自己因戰爭頻繁,人口稀少,才得以補了缺。有了前兩處的鋪墊,《虜諜》正式演說戰爭的發生就顯得自然多了。劇中李全之亂也是運用了伏筆之法,早自《虜諜》一出已經埋下伏筆,而李全之亂又是為了引出杜寶被圍困、柳郎行探的情節。
次要人物群像還為情節的曲折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增加了戲曲的可看性。湯顯祖的《牡丹亭》與原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記》在情節上有很大區別,主要是杜麗娘復活過程有區別。不僅加入了更多次要人物參與進去,且由此導致的誤會頻出,情節更加跌宕。原話本中杜麗娘的復活過程描述得較為簡單,幾筆帶過,復活之后即奔結局,并無太多波折。而劇中的杜麗娘先是有判官放其魂魄出枉死城的奇遇,又與柳生幽會,更是被石道姑、小道姑等人發現了蹊蹺,至于復活過程大膽挖墳、喂起死回生藥也都很有看頭。還魂之后,情節也并未像預期一樣走向緩和,反倒因陳最良的突然拜訪,使得人物陡然緊張起來,柳夢梅、杜麗娘、石道姑等人倉皇逃走,開啟了戲劇下半段柳夢梅科考、杜麗娘囑其尋找岳父、杜寶拷打柳夢梅的情節。因為次要人物石道姑、陳最良等人的活動,使得杜麗娘復活的事件變得更加復雜起來,故事也更加有趣。
主要人物杜麗娘和柳夢梅,癡情是他們最鮮明的特點。作者通過類比、突出的手法,書寫了與主人公身份類似的次要角色對“情”的態度,更加突出主人公情之深與執著。例如柳生敢于追求良緣,且能癡情。而同樣為儒生的陳最良、杜寶對待情的態度卻截然不同。陳最良醉心讀書,不通人情,以過于迂腐的觀點對待愛情。而杜寶醉心官場,為人固執,他對情采取壓制的態度,視報國為第一要務,輕視兒女情感。有了這兩個人對感情的態度做襯托,柳夢梅“情癡”的本色更為突出:他能因夢改名,他能深情叫畫,他能冒著生命危險大膽啟墳,他能不負杜麗娘的托付在戰爭中行探岳父杜寶。次要人物的態度更加突出了主要人物的性格特點。
次要人物群像構成并處于具體的社會歷史背景中,不僅使得他們自身的形象更加多面和鮮活,更為主人公的活動提供了環境,使得主人公的形象是處于具體的社會歷史背景中的,除了理想性之外,還具有現實性。例如陳最良的出場,使得杜麗娘除了小姐、女兒身份之外,還多了徒弟的身份,在學堂里杜麗娘是尊重師長、行為穩重的。花神、判官等構成的夢境和冥間賦予了杜麗娘“妖”的特征,行動自由、不受拘束、行為大膽,這與在閨閣學堂中閨秀身份表現出的穩重羞澀的性格差異較大。劇中次要人物群像構成了閨閣世界、科舉世界、戰爭世界等多個社會背景,杜麗娘、柳夢梅在其中的身份亦是多樣的,而性格也呈現出一些不同之處。
杜麗娘、柳夢梅的愛情故事,在湯顯祖的筆下與《杜麗娘慕色還魂記》話本明顯的一個不同點在于愛情主線處于具體的歷史社會背景之中。劇中的背景既涉及國事、軍政層面,也與婦女婚姻有關,更深入描繪了科場環境、世情百態等諸多方面。作者通過次要人物群像的塑造所反映的也不僅是宋代社會,更指向明代的現實社會。
湯顯祖出生于嘉靖二十九年,彼時的明代已處于內憂外患的局勢中。嘉靖八年之后,蒙古俺答部落就不時騷擾明朝邊境,湯顯祖誕生的那一年,俺答曾一度兵臨都城,大將仇鸞等人戰敗,最終無奈和談。湯顯祖六歲時,倭寇勢力也漸起,劫掠蘇州、蕪湖、南京。七歲時,沿海有海寇作亂。十二歲時,國內發生農民起義。
湯顯祖的童年是在戰火動蕩中度過的。因此,湯顯祖將所經歷、聽聞的一些戰事融入到劇本創作之中,在《牡丹亭》劇本中突出表現為對李全之亂的描寫。作者選取了宋朝的李全之亂,又結合了明代俺答之亂加以糅合,不僅突出塑造了與歷史上形象不同的楊娘娘、李全等形象,更反映了明代戰爭危機的深刻本質,具有一定的嘲諷意味。
作者借鑒了明史,以李全之亂為背景,重點塑造了李全、楊娘娘兩個重要形象。楊娘娘這個角色與歷史中記載的智謀形象出現了一定的出入,雖然整體上延續了智謀女性的特征。作者卻將智謀的特點繼續深化,給楊娘娘賦予了超越男子的政治家色彩,在劇中,她成為了超越李全的實際軍事首腦,甚至還計劃了圍城之計。歷史本事中,為李全獻計的是宗雄武,作者將此事移嫁到楊娘娘的形象上。此外,李全亂軍的結局也被作者改變了,作者將李全最終死于戰敗的結局改為楊娘娘促成和談并帶領軍隊撤退海上的結局。這是兩處對情節影響較大的改動。而作者湯顯祖改動了有關楊娘娘的事跡并把她塑造為一名女政治家并非完全出于虛構和想象,而是與明代俺答之亂的史實有一定關聯。
蒙古俺答部落騷擾明邊境已久,而俺答部落中三娘子為掌權人物。明代官員為求邊境安穩,經常以財貨等物賄賂三娘子以維持和平。《明史》中曾記載權臣吳兌賄賂三娘子財寶的史事:“三娘子有盛寵于俺答。辛愛(俺答子,一名黃臺吉)嫉妒,數詛詈之。三娘子入貢,宿兌軍中,愬其事。兌贈以八寶冠、百鳥云衣、紅骨朵云裙。三娘子以此為兌盡力。”《牡丹亭》中《圍釋》一出即影射了該史實,杜寶派遣陳最良前往敵營勸降李全,重點卻放在勸說楊娘娘,先是拿出杜寶自稱“通家生杜寶斂衽楊老娘娘帳前”的書信取得對方的信任,更是許諾要向朝廷請敕楊娘娘為“乞金娘娘”,甚至答應他們“但要金子,都來宋朝取用”“金頭冠、盔甲”的要求。
作者對待這種“求和”的態度是非常不齒甚至痛恨的。尤其是萬歷十八年發生了“洮州之亂”,在明朝廷和俺答以輸入財貨為基礎求得的20 年和平之后,火落赤部族突然大舉進攻洮州,導致副總兵李聯芳戰死,引起了朝野的震驚。當時朝野出現了是戰是和的紛爭,而支持作戰、彈劾首輔的大臣萬國欽最終被皇帝罷黜。作者湯顯祖憤于時事,作詩《萬侍御赴判劍州,過金陵有贈》中說:“倍有金繒去,毫無善馬來。市和虛內幣,買爵富中臺。”可見不贊同和談的政策,認為和談是虛耗國力,與錢財于賊的行為,并不能真正解決危機,更犀利指出官場的黑暗。湯顯祖對明廷求和俺答的不滿也表現在《牡丹亭》中,他借《圓駕》一出中柳夢梅之口嘲諷杜寶的軍功:“小生何罪?老平章是罪人”“朝廷不知道,你哪里平的個李全,則平的個‘半李全’。”實則是借《牡丹亭》感嘆明代當前的政治局勢。
李全之亂之后杜寶等人因獻計“勸降”了俺答受到朝廷的褒獎實現仕途的升遷。作者在描述這些儒林中人的仕途經歷之余,嘲諷了科場的弊端。杜寶、陳最良、柳夢梅等人因為戰爭驟登高位。這些角色先前或苦讀不中,或科場無望,或壯志難酬,卻因此一戰,成為狀元、宰相、功臣等官場顯赫之人。這些儒生們的不同經歷,正展現了科場不公的現象。明代科場舞弊現象嚴重,權臣可以把控科考,貴宦之子輕易可以封官,而寒門才子卻難以立足。湯顯祖本人就曾受到過權臣張居正的有意打壓,更因為上疏陳述科場弊病被貶謫出京。通過劇中這些儒生先前科舉之難和因際遇而飛黃騰達的鮮明對比,表現了作者對科舉黑暗現象的深深慨嘆。
牡丹亭中的次要人物,圍繞著主人公行動,但是除了推動情節發展、豐富主人公形象之外,他們本身也構成了許多社會歷史文化。這些社會歷史文化不是作者虛構的,而是作者湯顯祖對當時明代社會的書寫,通過含蓄地描繪當時發生的戰爭、當時黑暗的科場、當時的閨秀生活等,體現出作者的思考和情感。本文希望通過分析次要人物群像的功能和文化意義去展示《牡丹亭》劇本中富含的意義。
注釋:
①徐朔方.湯顯祖年譜[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7,10,12.
②徐朔方.湯顯祖年譜[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6.
③(明)湯顯祖.王思任批評本〈牡丹亭〉[M].(明)王思任,評.鳳凰出版社,2010.176.
④(明)湯顯祖.王思任批評本〈牡丹亭〉[M].(明)王思任,評.鳳凰出版社,2010.177.
⑤徐朔方.湯顯祖年譜[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89.
⑥(明)湯顯祖.王思任批評本〈牡丹亭〉[M].(明)王思任,評.鳳凰出版社,2010.210.